王彤乐
突如其来的雨将她从睡梦中闹醒。她穿着睡裙跑出昏暗的宿舍樓,雷声一阵一阵响过,晾衣架上晾晒的被单已经湿透了。这个夏天雨水格外多,抱着蓝色碎花的湿被单,怏怏地回到宿舍,同寝其他的人还睡着,窗帘拉上了一半。
窗子外面是灰蒙蒙的世界,几个忘记带伞的女孩儿用书包顶着头匆匆跑过,雨水不断从房檐或杉树叶上滑落。她坐在窗边看雨,那些雨水打到聚集在凹凸地面上的水坑里,像一个个小小的,透明的宇宙,没多久便倒映出这个世界淡蓝色的天空。
刚刚混杂在雨声中隐约的琴音突然就变得明晰起来。是《小星星变奏曲》,多年前外祖母也喜欢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弹给她听,外祖父过世以后,她总是这样打磨虚无的时光,常常忘记炒菜或喂猫,她戴着银丝眼镜,清瘦而笔直地坐着,暖黄色的光就这样随琴音流淌。
多年以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外祖母再也记不清这首曲的谱子了,她坐在沙发上,把猫放在腿上,整个下午都可以一言不发。偶尔,外祖父的名字会像星星一般从她的口中飘然而出,随后的空气便是一片巨大而平静的海域。那架钢琴罩着白色的布, 尘埃轻轻落定。
太遥远而熟悉的曲子了,雨后的世界鸟类重新飞上树梢,草坡上跑来穿着鲜艳衣衫的孩子。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循声而出。琴房在宿舍楼北侧的荒地上,是一座蓝色老旧的建筑,她从未去过。
等她走到的时候,那些音符悄然而逝,远处孩子们的笑声也淡去了。她看到一个穿深蓝衬衫的背影,帆布鞋、双肩包,一闪而过。突然就再也迈不开步伐了,突然整个世界就静止了。蓝色的星星与白色的星星一起掉落。
等回过神的时候,小学音乐团的孩子们推搡嬉闹着涌入琴房,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噪音,接着稚嫩的童声在乱哄哄地吟唱小星星。
她坐在湖边,白天鹅游过的湖面渐渐浮出满池的月亮与星星。第二天,又是熟悉的《小星星变奏曲》,唤醒了这个清早。赶紧洗了一把脸来到琴房, 那个蓝色衬衫的身影走在她的前面,“夏朗老师,我们今天弹什么呢?”几个小男孩从太阳初升的地方小跑着过来,扬起小脸问道。“《小星星变奏曲》呀!” 他笑着回答。“啊,怎么还是《小星星变奏曲》啊?” 那些小男孩显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晨光与微风一起洒落在人间。
当《小星星变奏曲》流畅而优美的乐声又一次传出的时候,她在长椅上坐着,逆光拍摄那扇明亮而朦胧的窗。在摄影系的第二年,她喜欢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可唯独琴声无法记录。走入琴房,钢琴吉他、小提琴、萨克斯,这些或许深藏着过去某个人心事的乐器,都整齐地陈列于空荡的房间。
“夏朗,夏朗。”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似有若无的风迎面而来。琴房门前的教师公告板上挂着夏朗的照片,音乐系三年级的学长,照片里的夏朗穿着白衬衫,笑容明朗。她看了好久,直到琴房里调音的叔叔走了出来。“夏朗啊,我们琴房唯一的老师,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刚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出了点变故,这些年他都是边打工边上学,自己赚的学费。” 那叔叔笑呵呵地走过,接着又是一阵流水般的乐音。
她举着相机站在半掩的门口。夏朗正低头认真地拨弄琴键,他的手指纤长,睫毛垂落,下颚线清晰而硬朗,光打在他柔软的发间,令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够真实。她不断地按下快门,琴声也越来越热烈。侧身拍照的时候,她的脚底打滑,打了一个趔趄,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猛然和门相撞。一个小男孩没忍住,先捂嘴笑了起来,其他几个孩子也齐刷刷地望向了她。
“同学,是要一起练琴吗?”他问她。“没,我, 我就是来听听。”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是来拍景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还是迈着步子挪了进去。夏朗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她坐在侧边的小板凳上,那些音符神奇地拼凑出一幅美丽的画。
哗啦啦,雨水说来就来了。过去的画面在一片氤氲里浮现。她想到与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她的外祖父个头很高,喜欢戴黑色的礼帽, 作为一名星象爱好者总喜欢去山野观察星星,喜欢做好吃的红烧狮子头与糖醋小排给她和外祖母吃。外祖父离开的那一年,有一次,她和外祖母去菜场买菜,突然就下起了暴雨,她们躲在一处铁皮屋檐下被大风使劲吹着,一同躲雨的人陆续被家人或是朋友撑着伞接走,最后只剩下了她和她的外祖母。
待雨小了些,她们拎着大包的蔬菜与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那天没有吃到可乐鸡翅与小酥肉,外祖母回到家后便坐在钢琴前,摸一会儿琴键,摸一会儿猫,雨水断断续续地下着。她抱膝坐在床上, 星星灯代替缺席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亮着。
最后一遍《小星星变奏曲》就要弹完了,雨还是不停。夏朗背起书包,小孩子们穿着雨衣被爸爸妈妈依次接走,只有他没有伞,戴起外套上的帽子走入雨中。
“夏朗同学,给你伞。”她在后面小跑着喊住了他。夏朗显然很吃惊,转过身去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指了指琴房,“夏朗老师,明天还来上你的课。”说完就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她听他的课,并不厌其烦地练着《小星星变奏曲》,也会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去陌生的寺庙许愿,他能够多看看她,一直等到夏日烟花漫过她的头顶,惊醒了一颗又一颗沉睡的星星们。他好像总在不经意间看她,又好像从来不多望她一眼。
孩子们对这首曲子已经谙熟于心,吵着闹着要换首曲子弹。可这么久过去了,这首曲子的旋律还在他们之间反复,越来越像一场梦。他们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摸着同一架琴,午后也会分食同一块抹茶蛋糕。“为什么要一直弹它?”她问他的时候,他们指尖下的这首《小星星变奏曲》共同流淌入一条透亮的河。潺潺水声过后,便是长久地沉默。
外祖母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靠在摇椅上睡着了, 她的手里或许还攥着缝补了一半的,外祖父的深蓝色衬衫。那上面带着他的汗渍与气息,这些年和外祖母的衣服贴在一起,躺在衣柜里,却从未被清洗。
她在琴房里坐着,所有人都离开了,包括夏朗。
口袋里还有两颗糖,她把糖含进嘴中,胡乱拍打着琴键。走出琴房,夏朗果然没有在等她,夜幕越来越深,飞满了越来越多透绿色翅膀的小飞虫。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不会像她那样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用目光去触碰远方那些陌生的人群。可她还是有些失望, 骑着一辆共享单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穿梭。
那么多影子匆匆而过,那么多颗似有若无的晨星闪烁。便利店里在卖粉红色的冰淇淋,她举着嵌了两块草莓小饼干的冰淇淋拍了照片,发给夏朗,便去了常去的那家音像店。天色沉沉,乌云浮在黑色的夜幕里仿佛在酝酿一种别样的哀伤,古典乐的乐音将一种莫名的情愫聚拢在她的心底。“好像要下雨了。”她发消息给夏朗,没有得到回复。
用蓝色的纸片折着纸飞机,她坐在音响店最靠里的窗边角落,雨水哗啦啦地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一张蓝色的纸片被反复拆开又折好,钟摆摇摇晃晃地荡着。她看到了夏朗,她知道他会来。
所以她没有走,尽管音像店早已经空无一人。
《小星星變奏曲》的乐音就在他们目光相汇的一刻响起,夏朗穿着短袖,带了一件黑色外套,一把伞。“走吧。”他说。“走吧。”她与他相视而笑。马路上的车子把水溅到她的裙子上,夏朗的掌心温热而有力。“我们去哪里呢?”“雨很快就会停了吧?”“明 天我们还弹《小星星变奏曲》吗?”他们并排走着, 雨伞倾斜在她的这一边,她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 低头望着她的裙摆,“我,有很多很多话也想要跟你 讲。”
一夜雨后,晨光扑面,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而满天的小星星藏在暗处都已交换过彼此的秘密。休息日,琴房里只有他和她。“有什么话还想要讲呀?”她坐在他旁边,低头弹着琴,说完便狡黠地望着他笑了。夏朗用手在天空中比划出相机的样子, 风吹起窗帘的一瞬间,世界被定格了太多闪烁的美好。
蜻蜓在天空中飞旋,小柴犬和孩子们在疯跑, 树叶簌簌作响,而外祖母也在豆绿色的窗帘旁弹着那首熟悉的《小星星变奏曲》,手指拂过打在琴键上的光。
编辑 / 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