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星
你为什么不死掉?
这句话就卡在我后槽牙间,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咽了下去。那个男人手上还挂着点滴,皱巴巴的条纹病号服挂在他臃肿的身体上。不同于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男人崩张的眸子里被凶狠的稚气装满,脏话不停从他嘴里吐出,妈妈和大舅两个人根本拦他不住, 他气急败坏地朝医院大门冲:“老子要回家!”
在这 7 月的三伏天,我的泪水滚烫,心却如坠冰窖。
“停下……”
“快停下!”
“我儿子考上 985 了!”
在专门为我操办的状元酒席上,男人拿出珍藏多年的酱香酒,把自己套进了20 年前为了结婚特意定做的棕色西装里,肚子因长期酗酒而凸出,几颗木制纽扣处于崩裂边缘。他对着每一个亲戚嚷道:“小瑞进 985 了!全国排名前五的学校!”他一手把我揽到怀里,竖起肥胖的大拇指,自豪无比,“都是遗传了他爹我聪明的智商。”
是啊,在这谁家中了100 元彩票一个小时内便可传遍全镇的小地方上,谁不知道王家茅你的大名—— 出了名的刺头,最爱偷东家的鸡去打西家的小黄狗。奶奶在世的时候可没少向我数落你的斑斑劣迹。就是这样的你,高考前两月才知道埋头苦读,却考上了大学。用老人家的话说,这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不承想连着两个星期的酒席还没结束,你就背着行囊回了乡。
你给我描述过,当时奶奶腰正背直,正雄赳赳地对众亲戚分享这十几年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攒下的育儿经。
“和人打架,被开除了。”你云淡风轻地解释道。话音落下,众人直愣愣地看着你,你撒腿就跑,
半晌儿后奶奶才拿起擀面棍追了来。那天下午一直到傍晚,你哀嚎的声音响彻整个小镇,每家圈里的小猪崽都是那一场大战的见证者。
“这有什么?重读后我又上了一个好大学。”
你说这些的时候,眼角堆满了孩子气的得意,脸上的皱纹好似都舒展了些。而现在你正安静地熟睡着,任凭身边仪器“滴滴”作响,任凭看望你的亲戚人来人往。骄傲如你,肯定在想:“这只是心梗而已,我挺过来了。”
你咋这么能呢?
你咋不说奶奶当时背着一袋子的洋芋跨越几千公里的距离去跟人校长各种哀求?你咋不看看病床边这个一下子沧桑了十几岁的女人?你咋不说医生判定你小脑严重受创,余生只能当一个 55 岁,脾气暴躁、记忆力不好的老小孩儿?这意味着你再不记得回家的路, 永远需要人寸步不离在旁照顾。
我攥紧了拳头,妈妈过来拥抱我。
“人活下来就好。”这句话她呢喃了无数遍。
生死关头中的绝望与害怕足够把人湮没,所以当你终于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那一刻,我们好似也经历了惨烈无比的九死一生,能想到的只剩短短几个字: 活下来就好。
我可以原谅你对我们的感受一无所知,但为什么你还要在这份苦痛上添砖加瓦?这是你能下床行走的第二天,一大早你便拔掉了身上的仪器贴片就往医院大门走,说要回家,一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后你才
歇停下来,潇洒地进入梦乡。
总是这样,每次犯错后就撒手不管,留下一堆烂摊子给爱你的人买单。
我想把始作俑者从平静的睡眠中打醒,摆上几十斤米酒在他面前,这不是你最爱的东西吗?继续喝!因为喝酒,你对这个家造成的伤害还不够深吗!
但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我得保护妈妈,撑起这一切。
正如六年级时候,那个男人醉酒回家,拿着一把刀抵在了妈妈脖子上。
12 岁的我,冲上前,挡在了妈妈面前。现在我也可以。
我走出病房,在无人的安全通道里抱着双臂,肩抵着冰凉的水泥墙。
于身体内部发出剧烈的疼痛。
国庆节前夕,表姐打电话问我假期计划,我的回答带着戳人的刺:“我能做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她很生气:“小瑞,压力让你变得粗鲁。”
一口氣积郁在胸口难上难下,我很想质问她:你有身体健康的父母,你可以打扮漂亮和朋友在另一个城市相约玩耍,你可以按部就班去实现一切计划。而
我只能呆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怔立在熟悉的家门前, 难过地想:表姐你不用面对这道必答题,而它——不给我逃避选项。
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开心,大声道:“我回来啦!”
男人从起居室走出,腰佝偻着向我蹒跚而来,不停唤着我的名字:“小瑞,我的儿子从北京回来了。”
妈妈在他之前小跑过来抱住我,一身的中药味。她兴奋不已:“要不要吃水果?”
我按住她转身的动作:“妈,大婶最近一直在给我抱怨说麻将缺角,你快去玩儿吧。”
妈妈瞪大了眼睛,然后咧起嘴角,用力点头。
“好,我的好儿子。”眼角泛着泪花,妈妈把药包递给我,再三叮咛嘱咐说:“冒开了后冷上半个小时,用来给他按摩小腿避免肌肉萎缩。”她顿了顿,“你爸现在喜欢看小品,问起我就说出去买菜了。”
门闩刚插上,沙发上的男人直愣愣盯着我:“你妈要去哪?”
“她去买菜,我给你调相声看。”
客厅中央的电视已被投影幕布替换,短短一个月,男人已经砸坏三个电视了,家中余钱无法再负担更多。
在时间这条单一流向的支线上,中千万彩票大奖和许多生命的逝去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孩童的玩耍欢笑和成人的绝望并不冲突。就像自然灾害和狂欢节会同时发生一样。
幕布上的郭德纲不停抖包袱,台下观众的笑声从不间断。
男人坐在我身边一遍遍地问我:“你妈去哪了?” “去买菜。”
“哈哈哈哈!”观众们爆笑鼓掌。“你妈去哪了?”他复问。
假期的最后一夜,表姐把我叫了出来,最近的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上次的不愉快里。
我们顺着围城河散步,一直到街上人群稀疏,整个城市都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开口:“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打架的事情吗?”
我未作答。她继续道:“凭什么就因为我比你大两岁,就什么都得让着你?每次你来,我们都要吵架, 你一走,我又觉得孤单。”
我笑出声:“所以你是纠结的天秤座。”
我俩将身体倚在栏杆上,下面便是平静的河水, 泥土夹带着河水的腥味沉入肚腹。她的神情恍惚起来,却又是带笑的:“一直到初一你都还死拼活赖叫我和你玩儿‘过家家。”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当时我就在想,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成熟呢?我上初一那会儿都定位自己是个小大人了。”
我的鼻头莫名发酸,不远的地方排列着一列烧烤摊儿,定是炊烟飘过来给熏的。她也顺着望去烟雾飘来的方向:“还记得我们过家家的内容吗?”
我艰难开口:“我们总拿婆婆的坐垫裹成三角形,当作大街上捡来的小婴儿,你在家照顾他,我就出门打工挣钱。”她“嘿嘿”笑出声,声音夹带在夜晚的凉风中,和这些回忆一样,不真实起来。
“那时候我就知道,小瑞你有很大的责任感。” 一辆车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表姐面对我,霓虹
灯下她的眼泪是五颜六色的。“别怕,小瑞,别怕。”
我怔住了,就在这刹那,我所有故作的坚强姿态, 所有强装的云淡风轻,因为这两个字彻底崩裂开来, 露出不堪的破碎。
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姐,我撑不下去了。”
若不是他好面子,一定要我进这么好的学校,我就不会读预科,就不会再经历一次高三般让人喘不过气的作息时间和课程安排,作为理科生的我更不会被调剂到法律专业,每天看那些令人心慌晕眩的文字……若不是他常年饮酒,就不会身体突然垮掉。
若不是他突然心梗……
表姐緊紧攥住我的手:“给你说个事儿,这也是我妈才告诉我的。”
“有一次——”她吸了口鼻子,“在我三年级,你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商场,有个男孩子欺负我, 他看起来有五六年级那般大,而你——”她用手比划着,“才到别人膝盖那儿,你就站在我面前,叉着腰对那男生说,‘别欺负我姐姐,不然我和你没完!”
“小瑞,你好像从小就是个保护者呢。”
“别恨你爸爸,小瑞,他给了你他所有的最好的。” “小时候你的遥控车是最先进的,陀螺是转得最
久的,他最喜欢带着你去体验一切新鲜的事物,愿意用一年的工资带你去香港迪士尼和动漫人物面对面, 所以你才能成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已经记不得他的侄女我早已考上了研究生, 记不得回家的路,记不得很多朋友,但在所有短暂和永恒间,他,不会忘记你。”
我携带着10 月晚风的凉意回到了家。
男人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妈妈在接热水给他泡茶。
听见关门的声响,两人看向我。
男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发出光亮。“儿子回来了。”他激动地说,如小孩子得到喜欢
玩具一般无杂质地展露欣喜,“我的儿子回来了。”
身体像是经历百斤负重后的突然卸担,我平静了下来。
“爸爸——”我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