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浩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茅盾在《子夜》中简单交代了故事发生背景之后,以大量篇幅煞有介事地描写了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与以赵伯韬为代表的“金融买办”阶级进行斗法的过程。可是,如果我们意识到《子夜》中的“环境”并非是传统中国内部发展结果的话,那么,茅盾用大量篇幅描写的“吴赵斗法”,最终的结论证明了金融资本控制下的上海只是个充满了“现代文明”的乌托邦,这就使得文本带有一种虚幻色彩。王德威认为,《子夜》中的虚幻性源于其生活层面的符号系统的自我颠覆力量,特别是当资本主义控制下的金融市场表现出“价值与货物、意符与意指之间关系的基本法则”在投机与臆测中荡然无存时,这种自我颠覆力量会将特定历史时空之中的社会现实推至濒临崩溃的边缘[1]70。对《子夜》中的金融资本力量及诸多“现代”事物进行考察,揭示出金融资本力量所构建起的1930年代上海生活的虚幻性,是这类分析方法在文本阐释过程中的重要意义。这种方法不仅提示出小说中的“现代文明”如何参与到了文本的叙事逻辑之中,而且,它还提示我们,金融资本力量对我国经济的控制已经渗透到了主体内部,再生产出了维护这种控制模式的主体力量。
在《子夜》开篇部分,大量出现的“现代”事物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文本现象。小说第一段就显得颇不寻常:在这段并不算长的文字中,作者不仅描写了苏州河、黄浦江等自然景物,而且还描写了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洋栈、洋房、霓虹电管广告等明显具有现代都市色彩的意象[2]3。特别是段末那三个英文单词——Light,Heat,Power!——十分明确地将故事展开的背景放置在了充满着“声光化电”气息的都市环境中。紧接着,作品中相继提到的“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笼汽车”“上海总商会”“小火轮”“速率”“勃郞宁”“戴生昌轮船局”等事物,无不提示出故事的发生将离不开这些具有明显“现代”特征的事物。这些“现代”事物与人物的行动一起,构成了小说故事情节展开的基本要素。小说颇不寻常的开端引起了众多研究者的研究兴趣,李欧梵在《上海摩登》的第一章“重绘上海”中,全文引用了《子夜》的这段文字[3]3,将其作为研究的重要切入点,并借此广泛探讨了近代以来出现在上海的种种“现代”事物。
如果仅仅将小说对这些“现代”事物的呈现作为“环境”描写看待,似乎有低估这些事物本身的叙事能力之嫌。王德威认为,小说开篇部分提到的三个英文字提示出上海这个“东方巴黎”实际上是个“舶来品”,它十分典型地体现了中国现代史上所发生的断裂[1]68。换句话说,《子夜》所要讲述的,正是发生在这样一个虚幻性十足的空间环境中的故事。在小说前两章中,作者花很大篇幅来描写上海1930年代的种种“现代”事物,仿佛这些事物能够给这种带有明显虚幻色彩的空间“环境”提供真实性证明。然而,作者越将这种“环境”描绘得活灵活现,我们反而越觉得它不够真实——它并非从传统中国内部发展而来的结果。吴老太爷的死无疑表明,在这种虚幻的环境中,传统中国的生命无法得到延续。
事实上,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资本主义经济经过“一战”期间规模空前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以工业和商业银行以及股票交易所为主体的经济体系①1917—1923年,上海及其附近一带地方,机械制造业获得了长足发展。并且,社会显要人物以及买办阶级过去出于安全和利润的考虑,一直将手中大量的资金投资给外国企业,而在这时,则纷纷转向民族工商业。这种转变促进了新式银行的兴起。“仅在1918年和1919年两年,就创办了96家,其中大多数都与政府当局保持有密切联系。……另有十多家新式银行,大部分设在上海,纯粹是商业经营”。此外,股票、证券、期货等交易所开始在上海大量出现。“到1921年末,上海共有交易所140家”。参见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M].杨品泉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737-739.。现代意义上的商业银行以及股票(债券)交易所的出现,标志着1930年代上海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金融资本运作所需要的基本因素,在这种经济基础之上生发出来的,无疑是迥异于传统中国社会的一种新型社会模式。在这种社会环境中,无论其物质商品如何丰富、现代化设施如何齐全,它也终究不是由本土发展而来的结果,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某种虚幻色彩。无论是坐在穿梭于高楼大厦间的小汽车里的人,还是出入“华商证券交易所”“大华酒店”“吴公馆”的男男女女,在乡下人眼里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子夜》开篇部分对吴老太爷的“震惊”体验的描写,十分生动地表现出了乡下人眼里的都市是怎样的魔幻。因而,与其说吴老太爷死死抱住《太上感应篇》不放是一种封建意识在作怪,不如说是他在试图抓住传统中国的象征,以免在这个魔幻的世界里失掉最后一点确定的东西。
另外,《子夜》中十分具体地描写了吴公馆以及华商交易所等场所,同时也对活动其中的人的服饰、空间布局等进行了详细的描写。显然,这种“环境”并非指由自然状态下的事物所构成的客观环境,而是具有了黑格尔所说的“情境”的意味,它是“经过特殊化而具有定性”的“人化”了的“环境”[4]255。而这种细致入微的“环境”却提示出:如此繁华的上海、如此充满机遇的上海,不过是一座建造在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之上的“沙城”,唯其繁华如斯,所以当革命的风暴到来,这座“沙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之时,其虚幻性才使人真正看清它的真实面目。作者通过对工人罢工的描写以及对红军发展态势的暗示,便从侧面映衬出这种“现代文明”的虚幻性。
应当注意的是,《子夜》中所有主要人物的命运,都离不开对“信息”的依赖。他们或者借着“信息”扶摇直上,像以赵伯韬为首的金融买办;或者因无法及时获取有效的“信息”而损失惨重,像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更有被恶意封锁“信息”传播渠道,以免扩大罢工风潮的工人阶级。事实上,金融资本对现代中国社会的控制除了依靠强大的经济力量之外,还包括对“信息”以及传播“信息”的“媒介”进行控制。赵伯韬之所以能够扶摇直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及时获取关键“信息”;与此相对,吴荪甫则处于相对被动的位置,他对战事、金融市场的“信息”的获取,全部来自二手的“媒介人”(如雷参谋,刘玉英,李玉亭等人)。因此,民族资产阶级要想获得独立发展之地位,必须首先打破帝国主义对金融市场以及“信息”的垄断,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扭转被动的局面。然而,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与其说他们对资本主义的金融控制有着明确意识,不如说他们的一切行动无意中强化了对金融资本力量的崇拜。他们试图将金融资本的运作逻辑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此来获得巨额利润。至于振兴民族工业的事,只不过是在他们盈利的基础上的顺水推舟。不过,吴荪甫没有意识到自己并非“信息”的生产者,而只是“信息”的消费者、传播者。尽管他的行为的确牵动了金融市场的动荡,但从根本意义上来说,以他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并不能掌握“信息”的全部内容。他们的一系列行为,无非让金融市场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正是由于“信息”成为了主宰人物行动的主导力量,所以掌握了赵伯韬和吴荪甫之间争斗的关键“信息”的刘玉英,就像掌握了交易所那些散户的命运。然而,这一切在刘玉英看来却是如此“滑稽”:“她想来这里是发狂般的‘市场’,而那边,‘市场’牵线人的赵伯韬或吴荪甫却静静儿坐在沙发里抽雪茄,那是多么‘滑稽’;而她自己呢?现在握着两个牵线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里,只她在明里,那又多么‘滑稽’!”[2]347这一切显得“滑稽”是因为,在公债市场中投机的人们都以为自己有机会获得成功,却又都像牵线木偶一样被别人利用着。而在这能看到的“滑稽”背后,读者又分明可以感觉到有一种看不到的“滑稽”在左右着这一切,即帝国主义利用金融资本对中国经济进行间接控制。因此,受控于这种无形力量的人物的行动就显得虚妄而且滑稽。这种虚妄与滑稽一方面源自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不对称,另一方面则源自他们无法透过这些“信息”来找出生产这些“信息”的真正源头,进而认清当时的整体局势。
别有意味的是,在传递“信息”方面,“电话”与“电报”在小说中的作用显而易见。“电话”在《子夜》中的主要角色是沟通战场、公债市场消息的工具。瞬息万变的公债市场和战场的动态紧密相连,而这些消息又借助“电话”及时传递给吴荪甫、赵伯韬等人,这又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一系列应对举措,并由此加剧了吴、赵两大阵营之间的明争暗斗。“电报”同样扮演着沟通战场与商场之间消息的工具。在第十章中,当吴荪甫得知雷参谋从天津传来电报时,几乎在一瞬间,他的思绪迅速转向了自己的生意,随之在脑海中引起了一系列的疑问和应对计划。这一系列的举动,无不由“电报”这样的“现代”事物所引发,而人物的举动又进一步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可以说,“电话”“电报”等“现代”事物在文本中显然已经具有了某种独立性,它们不仅承担传播信息的功能,同时也成为人物行动的推动力量。于是,文本在叙述过程中,出现了叙述的“分层”:从表层来说,文本中出现的诸多“现代”事物起到了环境描写与气氛烘托的作用,而从其内在叙事功能角度来看,这些“现代”事物本身获得了“叙述者”的身份,只不过这种“叙述者”是包含在小说叙述者叙事范畴之内的一种“次叙述者”[5]94-98。而这种叙述以及叙述者的“分层”,显然提示我们注意文本中“现代文明”本身所具有的叙事功能。
除此之外,战场上的“信息”和公债市场的交易直接关联在一起的情况,使得“信息”成了决定公债投机者命运的重要因素。然而,“信息”本身的可靠性却颇为可疑。一方面,“信息”的误传造成了冯云卿的倾家荡产;另一方面,即便是在赵伯韬身边和战场中都有“线人”的吴荪甫,他得到的“信息”也并非百分百真实。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看似牢靠的“信息”,实际上只是帝国主义利用金融资本操控中国经济的手段。这就突出了“信息”的虚幻性的一面。而且,刘玉英表面上是吴荪甫收买来安插在赵伯韬身边的侦探,但是这个侦探却另有打算。她并不那么听从吴荪甫的安排,反而计划着利用刺探来的“信息”从吴荪甫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在这里,刘玉英和吴荪甫、赵伯韬都不是主角,主角是“信息”,而这些“信息”背后,则是金融资本的强大控制力量。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很早就指出,《子夜》中的真正主角是金融资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只不过是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之下的提线木偶[6]144。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范博文和李玉亭则显得尤为清醒。他们不仅能够看出在公债市场上挣扎的人们的可怜相,而且对整个时局有着清醒的认识。但是这些人却被排斥在权力话语的边缘,手中也没有能够左右时局的力量。因此,帝国主义在借助金融资本对中国的经济进行间接控制的同时,再生产了维护这种控制模式的本土力量,这些力量反过来排斥了颠覆这种控制模式的可能性。所以以范博文、李玉亭为代表的这些人只能以“诗意”的“警语”,或者苦口婆心的劝导,来提示周围的人们对根本问题的关注。然而,在强大的金融资本力量面前,这些提示更像是无关痛痒的“梦呓”,丝毫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多数人继续在金融资本所营造的虚幻中缠斗。
充斥着“现代”事物的上海逐渐孕育出了与之相对应的生活节奏,与此同时,繁华的生活“环境”也逐渐给人的意识带来了虚幻的感觉。无论是在人与“现代”事物之间,还是在人与人之间,这种虚幻的感觉都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弥漫开来,在整体氛围上给小说营造出建立在真实生活基础之上的虚幻感。最能体现这种虚幻感的,无疑是小说中无所不在的“欺骗”。
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欺骗”的行为不仅存在于民族资产阶级之间以及他们与工人群体之间,这种“欺骗”行为还溢出了狭小范围内的勾心斗角,渗透到了小说的方方面面。比如,曾家驹在吴公馆的“欺骗”,屠维岳在裕华丝厂的“欺骗”,冯云卿、冯眉卿父女之间的“欺骗”,费小胡子对吴荪甫的“欺骗”,刘玉英、韩孟翔对吴荪甫的“欺骗”,工人内部的“欺骗”,工会成员之间的“欺骗”,等等。而笼罩在这些“欺骗”行为之上的更大的“欺骗”,则是帝国主义通过金融资本力量来控制公债市场中的投机活动,从而愚弄民族资产阶级以及普通百姓的事实。
纵观整部小说,“欺骗”行为可以说构成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基本动力。不同人物、阶层之间的“欺骗”,促使他们不断地猜测对手的目的,进而采取有利于自身的行动,同时制造出迷惑对手的新的谎言。这就使得小说的故事内容基本建构在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谎言之中。随着“吴赵斗法”告一段落,新一轮的“欺骗”似乎又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序幕。小说结尾部分暗示,吴荪甫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宏大计划,他的退出只是暂时性的,只要他日后羽翼丰满,他依然会卷土重来。只要不对社会现状进行根本性变革,那么这种“欺骗”的行为将永远不可能彻底消除,直到“谎言”本身成为现实。而当这种虚幻感被民族资产阶级作为一种“真实”来对待时,这种由金融资本所生产出的虚幻感便混淆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并借助民族资产阶级之手,将这种虚幻感演绎到了极致。
然而,这种虚幻的环境对于小说中具体的人物而言又分明包含了一种现实的力量,影响着他们的人生追求和价值信念。尽管这些人物无不挣扎在带有虚幻色彩的都市环境中,但他们的行动实践却又分明具有现实意义。在《子夜》中,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以及他们各自的附庸者,无不在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下的上海操持着各自的营生。他们在应对殖民势力的经济入侵时,同样有其现实层面的种种诉求。例如,由于金融资本的力量逐渐占据上风,导致孙吉人、王和甫、周仲伟等实业家准备联合吴荪甫一起来办一家专门服务实业的银行,来抵御资本主义对金融市场的控制。这种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爱国的表现,但实际上,隐藏在这种行为背后的思维逻辑,却受到了金融资本运作逻辑的深刻影响。也就是说,资本主义通过金融资本控制中国经济的方式,逐渐开始内化为民族资产阶级维护自身利益的内在诉求。这无疑是金融资本的运作逻辑成功同化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鲜明例证。由此可见,民族资产阶级发展工业也好,兴办银行也好,本质上并没有构成反对帝国主义控制中国经济的根本性力量,他们的努力充其量是以毒攻毒。这就突出了文本内在意蕴的深刻:茅盾正是要描写他们在面对金融资本控制的局势之下,拼死挣扎却又无力回天的缠斗,来表现在金融资本控制之下的民族资产阶级想要通过振兴实业来摆脱帝国主义控制的努力,只能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这也表明,打破这种虚幻性的力量不可能从民族资产阶级内部生发出来,必须从外部进行一场彻底的变革,才能使中国获得新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曼丽这一人物形象在小说中似乎很有象征意味。她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二章,此时吴公馆的人们正在料理吴老太爷的丧事,于是小说中就出现了极其不协调的一幕:一面是吴老太爷的丧事,一面是“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徐曼丽第二次出现,是在小说后半部分的第十六章,与上一次出现不同的是,此时这些民族资本家几乎全部陷入了左支右绌的艰难处境;而相同之处在于,徐曼丽的出现再次引燃了他们对于“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的追逐。前后对比可以发现,徐曼丽的出场都带有“死亡”的气息:先是吴老太爷的丧事,后是关于战争中死伤的士兵的讨论。而她的身份——交际花——表明,民族资本家的发迹与颓败无不与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有意思的是,这些民族资本家在小说中的行动轨迹,完美诠释了“醉生梦死”的全部内涵)②美国汉学家史书美对刘呐鸥笔下“摩登女郎”的分析可以为本文提供更为丰富的思考资源。参见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329。如此看来,徐曼丽这一人物形象身上所带有的象征意味就愈发清晰了:她本身所代表的娱乐文化的颓靡,正是在民族资本家的消费狂欢中滋生出来的畸形审美趣味。因而,徐曼丽在众人簇拥之下前后两次站在不稳定的桌面上的跳舞,恰恰象征着民族资产阶级悬在半空中的“死亡之舞”。在这里,茅盾通过交际花徐曼丽这一人物形象十分生动地揭示出民族资产阶级在金融资本力量弥漫的都市空间中的挣扎与颓败。如果说金融资本力量的虚幻性是看不见摸不到的,那么,在这种空间环境中挣扎的民族资本家的现实处境则表明,这种虚幻性已然产生了现实层面的影响。因此,范博文和李玉亭在小说中扮演的角色也就显得格外特殊。
作为少数几个对当时的时局看得较为清楚的人物之一,经济学教授李玉亭在调节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关系失败的情况下,他逐渐意识到,不管是吴荪甫的刚愎自用,还是赵伯韬的单刀直入,都没有从民族大义层面考虑中国未来的命运。他们之间的缠斗就像是同室操戈,只能给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提供可乘之机。这不禁让他产生了“幻觉”:“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2]297而当吴荪甫、孙吉人这些民族资本家逐渐被外国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纠缠得精疲力尽时,李玉亭道出了造成这种现状的根本原因:“我就觉得近年来上海金融业的发达不是正气的好现象。工业发达才是国民经济活动的正轨!然而近来上海的工业真是江河日下。”[2]538-539吴荪甫显然无法反驳这种判断,但是,他同样无法悬崖勒马,彻底退出在公债市场中的投机。换句话说,此时的吴荪甫更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剧角色。然而,仔细阅读文本可以发现,吴荪甫并非对公债市场彻底绝望。相反,尽管他意识到了投机公债给他带来了巨大风险,但是,他自始至终对公债投机活动抱有幻想。这种幻想无疑是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之下的金融市场给投机者造成的迷惑感。美国汉学家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指出,这种幻觉并非仅在吴荪甫身上体现得如此明显,“吴荪甫的盲目也被所有主要的人物分享”,并且,“每一个财富的追逐者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市场,在上海白热化的经济环境中,只有不断冒险投机,你才能保持富有。”[7]149-151明乎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吴荪甫等人执意要在公债市场中捞一笔额外收益的幻觉,正是金融资本本身虚幻性的集中体现。夏志清也曾将吴荪甫比作是“那个可怜的、瞎眼的俄狄浦斯的化身”,并且指出:“书中那些具有吴荪甫的那股盲劲但缺乏他那种崇高目标的人物,都变成漫画式的讽刺对象。”[8]17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融资本力量的虚幻性引导着吴荪甫一步步走向了毁灭的边缘。可悲的是,吴荪甫还以为他能够在这种虚幻性中绝地反击。所以,他除了与赵伯韬、工人之间缠斗,他更与自身的幻想缠斗,而这种幻想却是金融资本力量精心编织的美梦。
当吴荪甫在与赵伯韬正面交锋之后回到家中正在为益中公司和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时,他的意识中再次出现了幻觉,他甚至被自己的自言自语惊到了,此时,房间里的电灯光、窗外当差的身影,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此前他为了拉拢杜竹斋而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此刻却成了谶语,这让一向高傲自负的吴荪甫开始怀疑是否真的“万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强”了。仿佛是为了进一步渲染这种幻觉似的,四小姐蕙芳恰在此时出现在吴荪甫面前,并且向他道出了这些日子在上海的不如意:“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惯,是另一种不惯,我说不明白!天天像做乱梦一样,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觉得太闲了,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2]548如果将吴公馆比作大观园的话,那么蕙四小姐就像是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她在这里不仅仅没有归属感,她甚至感到“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悬空感。由此可以看出,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处在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之下的上海越来越像一个人造的“幻境”。因此,如果说《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是主人公前世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么,《子夜》中的“幻境”则是一个由金融资本虚构出的“现代”神话。挣扎在这个“神话”故事中的人物都无法确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或者说,在这个“神话”故事中,“真实”本身就是人造的产物。这样一种艺术表现方式就将帝国主义通过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中国的意图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当四小姐蕙芳重拾吴老太爷的“法器”时,她竟然会感到精神上的超脱,甚至往日在乡下时平淡恬静的生活也历历在目了。或许对于蕙四小姐来说,只有回归到朴实的乡村生活之中,才能找回安放内心的精神原乡,也才能够重拾生活下去的勇气。这种描写实际上构成了文本叙事层面的张力,即通过对比蕙四小姐在乡村与都市中的不同感受,突出了金融资本力量弥漫的上海都市空间环境对小说中不同人物所产生的现实影响。可以说,蕙四小姐和吴老太爷与1930年代上海都市环境之间的格格不入,从侧面反映出了这种带有虚幻色彩的都市环境对小说人物的现实生活乃至生命体验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而吴荪甫的幻觉越到后面越严重,并且,各种各样的刺激一股脑地涌进他的头脑中,以至于使他经常处在现实与梦境二者的交替之中。在最后一章中,神经高度紧张的吴荪甫甚至从梦中醒来以后又在洗脸盆水的倒影中看到了赵伯韬的奸笑,而在大衣镜中看到的则是自己的一脸败相,吴公馆中忙忙碌碌的仆人们似乎也都是“幸灾乐祸的眼睛对他嘲笑”。而他最后一次去交易所,也是“像做梦似的”。这种描写已经不仅仅是资本对人的“异化”所能简单概括的现象,它包含了作者对隐藏在资本力量背后的政治、经济、文化秩序的批判态度。
《子夜》向来被视为“写实主义”小说的典范,但是这种归纳却忽视了茅盾在这部小说中埋藏的另一条隐伏的线索——对金融资本虚幻性的揭露。通观整部小说,主要人物围绕着公债投机所展开的一系列活动可以说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不过,在展示这些人物投机活动的过程中,茅盾已然开始铺垫揭露金融资本虚幻性及其对主体进行重构的线索。
在《子夜》中,金融投机机构无疑扮演着搅动整个社会秩序的角色,它们通过控制金融市场的行情,来制造、引导社会舆论,进而达到迷惑、同化投机者的目的:“华商证券交易所投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2]298。在这里,这些投机者和“华商证券交易所”一样,已经不再是具有独立地位的主体,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所谓的“媒介”。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又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媒介”(如报刊、电话、电报等),他们除了接收、传播谣言之外,还是谣言的制造者。因此,称之为“媒介人”更能凸显出他们的社会角色。《子夜》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无一不与这些“媒介人”多少有点关联(例如吴荪甫、赵伯韬、屠维岳、杜竹斋、尚仲礼、雷参谋、刘玉英、徐曼丽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一关联又影响到他们身边的人,进而将整个故事纳入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关系结构中,在这个关系结构中,人物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可以追溯到金融市场的动荡所产生的影响。
正是金融市场的动荡,让吴荪甫逐渐失去了对手中资本的控制,他不断尝试通过金融市场获取高额利润,但是却越来越陷入到了难以为继的局面。即便是范博文这样的边缘人物,也能看出吴荪甫他们所谓的工业救国论是多么肤浅,因为在吴荪甫眼里,“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他根本不理会他出口的丝被外国工厂加工成绸缎之后反过来倾销到中国的事,在他看来,“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2]164从这里可以看出,吴荪甫等民族资产阶级口中所谓的“工业救国”,不过只是他们假公济私的谋利手段,他们所关注的,仅仅是自身的利益而已。因此,范博文这一人物形象在文本中显得十分特别,尽管他看上去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文弱书生,但是他却时不时冒出几句“警语”来提醒人们不要光看到事物的表面。特别是他对吴荪甫等民族资产阶级“实业救国”的矛盾性、对金钱的罪恶的控诉,显示出了他在金融资本面前比任何人都更具有清醒的意识。然而,他的“警语”却一再被身边的人看作是无关痛痒的“诗情”,甚至,在杜学诗眼里,中国之所以沦落到当前的境地,都是范博文这类人太多的缘故。这就使文本内部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叙述声音:一种是以范博文为代表的(包括经济学教授李玉亭),对中国现实问题有着清醒认识,却无力扭转时局,只能借助看上去缥缈无力的诗的语言(或者如李玉亭一样充当缓和吴荪甫与赵伯韬之间关系的说客)来“警醒”身边的人;另一种是以吴荪甫为代表的,主张“实业救国”,以“铁掌”般的政治手腕使中国强大起来的人。显然,范博文一类的人物虽然处于文本的边缘位置,但是他们的判断更加符合实际情况,因此,范博文等人在文本中的边缘位置也就使得文本在叙事层面形成了明显的悖论,即当大多数人都以为依靠振兴实业的方式才能救中国时,唯有少数人看出了其中的虚幻色彩。茅盾显然是要将这种悖论全盘呈现给读者,而范博文、李玉亭等人的意义就在于,他们时不时地以“诗”的形式(或者不经意间的议论)对众人发出“警语”,提醒读者注意到“实业救国”这种信念的虚幻性。否则,我们便无法将范博文的言行举止和文本的叙事脉络有机融合在一起。饶有意味的是,经济学教授李玉亭在文本中充当的“说客”形象,实际上暗示出“现代”教育体制所培养出的知识分子根本无法充当中国社会发展方向的引导者角色,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扮演着依附于民族资产阶级与金融买办幕僚的角色。这也提示出在1930年代的社会文化环境中,知识分子同样受制于资本力量的左右,无法拥有其独立性与批判性。社会学研究者指出,近代上海的大学教授在经济收入方面并不能保障他们拥有优裕的生活条件,这些大学教授往往需要在教课之外开辟种种“副业”,来填补家用[9]131-139。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尽管经济学教授李玉亭对时局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但是,他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状况决定了他的依附性,他只能摇摆于吴荪甫与赵伯韬之间,而无法对整个时局产生什么实质性影响,更进一步说,他有无革新社会状况的意识同样值得怀疑。
金融资本给人造成的虚幻感并不仅仅局限于民族资产阶级,它同样波及到了工人阶级。在第十六章中,当进步工人朱桂英被李麻子他们逮捕之后,朱桂英的老母亲由于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老太婆觉得有一只鬼手压到她胸前,撕碎了她的心;她又听得竹门响,她又看见女儿的头血淋淋地滚到竹榻边!”[2]501仔细分析这种幻觉便可以发现,这种描写实际上包含着茅盾对帝国主义金融资本力量的深刻思考。如果说帝国主义的资本力量及其帮手是造成吴荪甫出现幻觉的“鬼”,那么,朱桂英老母亲幻觉中的“鬼”则恰恰是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本家及其帮手。在这两种幻觉中,吴荪甫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迫害者,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避免地深深陷入到充满虚幻色彩的“魔域”之中。从整个社会层面来说,这种虚幻色彩表明,金融资本力量就像“鬼”一样游荡在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它不仅让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饱受精神煎熬,它还给中国工人阶级带来了无以名状的魔幻体验。
值得注意的是,金融资本不仅通过公债交易活动控制了上海的经济命脉,而且,它在登陆本国之后,显示出了强大的主体重构力量。这种主体重构力量的集中体现,就是在金融投机活动中对本国的经济主体进行同化。例如,在第十二章中,吴荪甫开始意识到他自己的矛盾之处:既想办实业,又想通过公债投机获得超额利润。如此矛盾的处境从根本上来说,源于他在表面上对抗外国金融资本的同时,在无意识中被这种资本运作逻辑同化了。这才是他最终失败的根源。上文提到过,帝国主义的金融资本在控制中国经济的同时,通过公债市场中的投机活动,再生产出了维护这种控制模式的主体。这也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样:“资本主义现代主权并不是以追求自由与解放为目的,而是一种全面压制和规训人类的新秩序。”[10]99-106从表面上看,吴荪甫不同于那些混迹于公债交易所的散户,但实际上,他与这些人并没有本质区别。他的投机行为在加快了自身毁灭的同时,也加快了金融资本摧毁中国经济的速度。他的悲剧性并非来自他无力对抗强大的资本主义世界,而在于他始终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所竭力反抗的,恰恰是包括他自身在内的异化了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显然,茅盾试图借助这种明显带有悖论意味的人物形象,传达出他对于金融资本主体重构力量的深刻反思,即金融资本凭借其强大的价值运作逻辑,在生产出带有虚幻色彩的投机市场的同时,也实现了对投机者人生理想、价值追求的重构。这后一方面对现代中国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无疑是茅盾在小说中探讨的重点所在。
在小说第十六章,当周仲伟厂里的工人来他的公寓门前闹事,扬言要烧掉他的住宅时,他之所以能够泰然处之,并上演一出“空城计”,使得工人一筹莫展,原因并不在于他谋略过人,而在于他的财产全部受到保险公司的保护,而这些保险公司恰恰是由外国人开办。这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说明,帝国主义在华实施经济控制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民族资产阶级能够自主应对一切危机与挑战的程度,或者换句话说,民族资产阶级更像是帝国主义在华包养的宠物,徒有其表而已,并不能通过自身的力量实现经济富强。并且,处在这种包养之下的民族资产阶级的眼光之短浅、内心之扭曲,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周仲伟竟然完全不顾妻子的死活而只在乎她是否会在寿险失效之前死掉。在这种情况下,周仲伟先寄希望于吴荪甫的益中信托公司来租他的厂子,以便将破产的风险转嫁给别人。不巧的是,益中公司同样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然而周仲伟并没有彻底灰心,他转而向交际花徐曼丽求助,希望让她在赵伯韬面前帮自己美言几句,好让赵伯韬接管他的火柴厂。当他再次被婉拒之后突然哈哈大笑,并提到了吴老太爷丧事当天他们几个人欣赏徐曼丽在弹子台上跳舞的情景,而现在看来:“哈哈!那真是一出戏,一场梦!……哈哈,密司徐,这里的大餐台也还光滑,再来跳一回舞;有一天,乐一天!”此时,叙述者也忍不住插话道:“当真是吴老太爷丧事那天到现在是一场大梦呀!他们发展企业的一场大梦!现在快到梦醒了罢?”[2]522-523
至此,茅盾勾勒出了在帝国主义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之下的中国社会现实所呈现出的虚幻性的一面,同时也揭示出金融资本的虚幻性深深嵌入到了主体思想意识内部,实现了其主体重构的目的。并且,茅盾在《子夜》中刻画的民族资产阶级更像是一群盲目逐利的投机者,而非真正关心民族兴亡的爱国者。即便是吴荪甫这样的主张“实业救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在面临自身利益遭受损害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救国的理想抛到九霄云外。因此可以说,帝国主义通过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中国经济的同时,也塑造出了维护这种控制模式的主体力量,而民族资产阶级无疑是这种力量的典型代表。借此,金融资本力量便从根本意义上参与到了重塑中国社会以及主体性格的过程中,在促进看似“现代”的“民族国家”逐渐形成的同时,试图撤销“前现代”以及“反现代”的思想意识领域对抗性力量的存在基础。这才是其虚幻性的最集中的表现。
如果说吴荪甫等人在公债市场中的投机行为属于个人冒险,试图从虚幻的金融市场中获得超额利益的话,那么,当他们预料到由于战事的变化会给他们的公债交易带来损失,并将这种损失直接转嫁到工人身上时,金融市场的虚幻性就与现实世界发生了联系。这就足以说明,尽管帝国主义利用金融资本操控中国经济的方式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当受控于这种控制模式的民族资产阶级将他们在公债市场中的损失转嫁给工人时,帝国主义控制中国经济的虚幻手法便得以赋形。
茅盾在此寻找到一种将金融资本力量在控制中国经济方面所显示出的虚幻性,与中国社会现实勾连在一起的叙事方式,即通过对民族资产阶级将公债市场中的投机行为所造成的损失转嫁给工人的做法的描写,突出强调了金融资本力量控制之下的民族资产阶级如何转嫁自身的危机,并且,这种转嫁似乎也提示出另外一种更大范围的“转嫁”:帝国主义通过金融资本控制中国经济的方式来转嫁本国的经济危机。这两种“转嫁”所透露出的深层含义表明,帝国主义通过金融资本力量,在1930年代的中国再生产出了维护其控制模式的主体性力量,而民族资产阶级正是这种力量的代表。
尽管从表面上看,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以赵伯韬为代表的买办资产阶级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但实际上,二者在对待自身利益方面的态度如出一辙。值得注意的是,与赵伯韬那种明明白白为帝国主义办事的买办相比,吴荪甫、孙吉人等以“实业救国”为目标的民族资产阶级在面对公债市场的投机行为时,表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一方面,他们希望通过振兴民族工业的方式,冲破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经济垄断;另一方面,在面对公债交易过程中带来的巨额收益时,他们又为自己的投机行为寻找到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当他们预感到在公债投机中将会遭受损失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这种损失转嫁到工人身上。
本文无意重复“民族资产阶级两面性”的旧论,而是想指出,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最后的失败,表面上来看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强大以及本国政府的软弱,但他们难逃失败的根本原因,则在于他们有意无意地参与到了虚幻的金融市场的投机行为中,并扩散了这种投机行为。有研究者指出,导致吴荪甫最后失败的直接原因在于吴荪甫自身的“赌徒性格”[11]95-102。这种解读虽然能够指出吴荪甫在面对金融资本强大的主体重构力量时的个体性格缺陷,却未能从更为宏观的层面揭示出造成吴荪甫失败的社会经济诱因。换句话说,金融资本力量主导下的投机活动从根本意义上决定了吴荪甫们必然走向失败的命运。而以冯云卿为代表的乡下土财主跑到上海来投机的现象表明,这种投机的狂热已经渗透到了思想最保守的乡村地区掌权者的意识之中。值得深思的是,自19世纪中叶开始,以“小刀会”和“太平天国”为代表的农民起义运动促使上海周边地区的难民不断涌向“租界”,随后,纯粹以商业利益为目的的现代房地产业开始出现。在农民起义失败之后,“房地产买卖摆脱了战乱时期的投机性质,一个更加规范的房地产市场开始在上海出现。”[12]134-138此时,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也通过殖民势力逐渐渗透到了中国社会内部,尤其是对大都市周边地区的农业生产造成了巨大冲击,来自经济与战乱的双重打击迫使农民以及小商人继续涌入上海等大都市之中寻找机会,这就为上海房地产业的持续发展提供了可能性,而房地产市场的持续发展又反过来深深地影响了上海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由此可见,上海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当时的社会变革深深地扭结在一起,而金融投机市场正是在这样一种社会变革的时代背景中逐渐兴起的。帝国主义借助金融资本力量来控制中国经济,进而以金融市场中的投机活动来彻底摧毁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以及乡村经济力量的意图,便在茅盾对这种投机行为的虚幻性的描写中显露无遗。这种虚幻性背后所包含的意识形态,一方面表现在公债交易过程中人为操纵因素起决定性作用,公债交易价格的涨与跌毫无规律可言,几乎完全受控于帝国主义金融资本力量的控制;另一方面表现为,这种虚幻性再生产出了维护其自身控制模式的主体性力量。小说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对当时的经济狂热现象保持冷静审视,如范博文、李玉亭,等人。然而,这些人根本无法唤起吴荪甫等人对公债投机活动的警惕,他们的言行举止在后者眼里无非是不合时宜的空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实”与“虚幻”二者之间的界限在文本中常常表现出相互混淆的状态。通过对这种状态的描写,茅盾揭示出了金融资本力量的虚幻性给中国社会以及中国革命带来的巨大阻碍。因此,在《子夜》中,尽管一切人与事从表面上来看都是那么写实,但在这种写实的背后,却分明透露出浓郁的虚幻性:公债市场的“信息”是不真实的,战争是可以受金钱操纵的,人情是虚假的,肉体只是可以用来交换“信息”的手段,就连吴少奶奶也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她和吴荪甫之间的交流很少能够站在同一个层面进行,他们完全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而这两个世界同样不够真实。
在这一系列“虚幻”的描写中,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及时掌握足够多的“信息”、在投机活动中抢得先机、赚取大把大把的金钱。然而,这一切又显得极其脆弱。当革命的风暴来临,所有这些算计,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将不堪一击。吴荪甫仅仅是受到了工人的一次围攻,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这种描写无疑暗示出了民族资产阶级在虚幻的金融投机活动中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所以当周仲伟的住宅遭到工人代表层层包围时,来访的朱吟秋和孙吉人才会显得如此惶恐,并再三劝告周仲伟不要和工人正面冲突。因此,茅盾在小说中极其详尽地刻画了吴荪甫、赵伯韬等人在1930年代上海金融市场中的恩怨缠斗,意在突出这种建筑在虚幻地基之上的社会生活是多么荒诞,并由此引出了推翻这种虚幻性的必要,小说中所写的工人运动以及红军革命力量的发展壮大便提示出了这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