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而伟大》：谍战剧的非类型化表达

文/何楚涵

谍战剧一直是我国电视剧创作中一类重要的题材，从1981年第一部谍战剧《敌营十八年》初现荧屏至今，其类型化程度极高、创作手法相对成熟。谍战剧以其跌宕起伏的剧情、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和环环相扣的紧密节奏深受观众的喜爱。但随着创作数量的增加，也出现了诸如“套路化”叙事、立场模糊、人物形象脱离历史真实等问题。

由蒲维、黄琛编剧，王伟执导，李易峰和金晨主演的谍战剧《隐秘而伟大》作为央视八套精心推出的大剧，一经播出便引发了广大观众的好评与思想共鸣。播出期间，多次登顶“微博电视剧话题榜”并连续三周获得“一周电视剧报告剧集”热播榜第一名。该剧一反传统谍战剧的类型化表达，以生活化的笔触将讲述视角放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小人物身上。出生在上海弄堂一户普通人家的顾耀东以优异的成绩从高校法学系毕业，他怀着“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的人生信条进入职场。作为一名新人警察，他企图将自己理想主义的热血挥洒进现实生活，但他的理想却被大家认为是一句口号，他的单纯与格格不入的行为遭到了同事们的讥讽。多次打击之后，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顾耀东的信仰一度变得岌岌可危，但难得的是善良与勇敢的本性让他始终坚守信念，忠于自己最初的选择，最后终于成长为一名坚强的中共地下工作者。《隐秘而伟大》聚焦小人物的成长故事，运用多元的表达方式将革命精神与时代价值巧妙结合，为谍战剧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启示与借鉴。

一、宏大主题的温情演绎

谍战类型剧切入点往往是革命征程中重大的历史事件，表现宏大主题、传递主旋律精神是谍战剧创作的核心要求，因而它常带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宣教特性。而当下大多数年轻观众，他们对那段特殊的历史毫无体验，因此很难被代入剧中，产生共鸣。谍战剧的宏大主题应如何表达以拉近与年轻受众之间的距离，成为现代谍战剧创作的探索方向之一。

（一）主旋律精神的隐性传递

与以往谍战剧惊心动魄的悬疑剧情和英雄的传奇历险记不同，《隐秘而伟大》的创作回归平凡生活。对生活场景和人物的细腻刻画让这部主旋律剧从“说教式”变成“讲述式”，多了几分温情与生活气息。

身处乱世之中的顾耀东，家门外是进行反动统治的国民党，他们血腥镇压爱国游行，残害中共地下工作者；屋内是温暖的小家庭，与人友善的父母和泼辣的姐姐都是他心灵避风的港湾。这一墙之隔的两个世界既展现出那个动荡时代的残酷与悲凉，又交代了原生家庭是顾耀东勇敢性格和纯良人品的铺垫。这就为解释一名职场新警察为何敢面对偷拍记者的威胁毫不退让，会只身前往监狱试图营救陈宪民，为了转移莫干山进步文化人士而置自己生死于度外等行为提供了真实可信的演进逻辑，这不是傻，而是真正的勇敢。剧中沈青禾用席勒的一句诗来评价顾耀东：“一个真正勇敢的人，用生命去冒险，但不会用良心去冒险。”在威逼利诱之下，还能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的顾耀东是真正勇敢的人。带领顾耀东走上革命道路的刑警二处处长夏继成也是这样的人，平时看起来贪财又无所作为的他，另一个身份是一名优秀的地下共产党员。夏继成的足智多谋与矫捷身手让行走在刀刃上的他一次次化险为夷并圆满完成任务，他的正直、勇敢与革命情怀对顾耀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就像黑暗时代中照进的一束光，给顾耀东带来了光明和希望。

《隐秘而伟大》将谍战剧的主旋律精神融入对小人物成长故事的温情讲述中，以娓娓道来的方式，让观众在世俗生活的人情冷暖中感受地下革命工作者的默默坚守与伟大，潜移默化地进行一场精神洗礼。

（二）核心价值观的多元现实表达

《隐秘而伟大》一反谍战剧集中表现特工潜伏、残酷审讯、悬疑破密的“套路”，加入了职场、家庭伦理、成功励志等元素，让谍战剧的表达更加多元化，贴近现代人的心理境遇，得到许多年轻观众的认可。

职场新人顾耀东去警局报到第一天就遭到同事们的嫌弃，无奈之下去了刑警二处的他又被安排上街查户口，期间还因见义勇为“多管闲事”差点被停职。“贪财”的处长夏继成、深谙职场生存法则的赵志勇、与流氓无异的一处刑警队构筑了一幅社会群像。顾耀东就像一面镜子，虽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但他遭遇的种种职场潜规则，几乎会发生在现代每一位初入职场的新人身上。而他在受到嘲讽、挫败之后对理想依然不放弃的精神，正是当代职场人心向往之却常常无法坚守的。

顾耀东的家庭同样是该剧表现的一个重点。妈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爸爸精打细算又怕老婆的性格是上海男人的真实写照。善良的顾家人为帮助杨会计家渡过难关，买光了他家的荠菜做成一桌荠菜宴；泼辣的姐姐看到顾耀东受邻居欺负，第一时间冲出去为他出头……这些稀松平常的生活细节打破了观众对谍战剧“高冷”的刻板印象，让他们从旧上海市井中真切感受到来自鲜活生活的暖意。顾耀东的成长轨迹是一部职场升级史，也是一个消弭了年代感的励志故事，观众在这种近距离的讲述中与剧中人物建立情感链接，形成沉浸式观剧的审美体验。

二、谍战英雄塑造的守正创新

谍战剧往往从真实的历史事件中汲取创作灵感，将虚构的人物置于既定的历史时空，让他们与真实的历史事件产生联结。它通过讲述在追求国家独立、民族解放道路上抛洒热血、壮烈牺牲的英雄故事，带领年轻一代观众去重新梳理那段历史，唤起他们强烈的国家意识和对崇高人格的追求。谍战剧的创作既要尊重历史事实、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又要让观众获得一种审美和娱乐的享受，这就需要创作者在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之间寻求平衡。《隐秘而伟大》运用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从小人物顾耀东的职场小故事切入，以小见大的方式对特定时代中社会风尚和人的精神面貌进行多元化、立体化呈现。在符合历史发展逻辑的前提下对剧情和剧中人物进行艺术加工，让剧中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每一个人物都变得真实可感、有迹可循，是该剧的创作遵从艺术创作客观规律的表现。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英雄是谍战剧的主要表现对象。以往许多谍战剧中，英雄都被塑造成胆识过人、身手矫捷，没有儿女情长，只有英勇无畏的献身精神的“超人”，他们一度变成一个“高大全”的符号。而《隐秘而伟大》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守正创新，它既遵从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又打破以往谍战剧将英雄人物神化的写法，让他们拥有了普通人的情感。刑警二处处长夏继成、跑单帮的沈青禾、米店老板老董、杂志社主编陈宪民等中共地下情报人员都是随时准备着牺牲的隐秘英雄。他们都是来自社会各行的平凡人，也没有特殊技能，但夏继成一次次为顾耀东解围时的机智，陈宪民暴露身份被捕时的淡然，沈青禾惨遭毒打时的坚定，都让观众从这些普通人身上感受到巨大的能量，同时也看到革命的感召力。

顾耀东同样是一个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小人物，但小人物却有大梦想，当他第一次说出自己“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的理想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句“假大空”的口号。他一腔热血营救监狱中的陈宪民，却因为漏洞百出、不切实际的计划而失败。作为一名警察，他到电视剧最后一集才学会开枪……顾耀东的身上被过滤了主角光环，他一地鸡毛的生活和充满挫败感的职场境遇像极了当代许多年轻人的成长故事，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而观众也在与顾耀东的共情中与他成为同路人，陪伴他一起成长。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发现正是顾耀东的“口号”让他一次次陷入危险之中，他怀着正义之心，为保护财政局长的千金丁小姐而卷入莫干山事件，又为保释邻居杨会计受到尚荣生绑架案牵连。但很快观众又从中意识到“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并不是一句口号，这是顾耀东真实的信仰，也是他恪守的良知底线，虽然这句话在那个黑暗时代里显得如此荒唐与滑稽，但对于顾耀东而言，它又是真实合理的。“白桦”是剧中从未出现过却贯穿始终的一个“超级英雄”，顾耀东说：“白桦就像是警局里的一棵树，一半扎进黑暗、一半迎接光明，根扎的越深就能长得更高，看到越多的黑暗与腐烂就越能努力争取到阳光。”从某种意义上，“白桦”更像是一种隐喻，剧中每一位胸怀家国的大无畏革命者都是具有“白桦”精神的人。

《隐秘而伟大》中的每一位英雄都不太符合传统意义上人们对“英雄”的认知，但这些有血有肉的普通外表下却藏着一颗勇敢的英雄心，他们就是那个动荡时代中无数革命英雄人物的典型形象。恩格斯曾在《致哈克奈斯的信》中指出：“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①《隐秘而伟大》运用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来进行创作并不排斥类型化经验和戏剧冲突，相反，剧中丰满的人物性格和生动的生活细节填补了历史的苍白感与政治宣教的空洞。文艺评论家钟惦棐先生就曾提出:“现实主义在文学艺术上不是作为流派而存在,而是作为文学艺术家对待他所处的社会、时代和人民采取何种态度而存在。”②可以说，这部剧既展现出真实的历史空间，又建构了对现代社会的镜像空间，是艺术创作符合现代观众审美期待的一次守正创新。在现代语境中，剧中这些平凡又勇敢的时代英雄依然生动鲜活，让人产生一种他们就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的幻觉，带领观众走出自己的小生活，关注大世界，重拾信仰。

三、“全知”视角聚焦人物成长，传递信仰的价值

《隐秘而伟大》的创作者故意将观众置于“全知全能”的视角，在电视剧的第一集就交待了夏继成与沈青禾的地下共产党员身份，而且在顾耀东每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具体面临何种危险，观众都能处于“先知”地位。这种设置在以往的谍战剧中并不常见，因为“全知”的叙事方式会削弱剧情的悬念感。而《隐秘而伟大》却正是利用观众对信息量的占有优势，将故事的冲突和看点集中体现于剧中人物在“信息缺损”的情况下如何进行选择。

此剧中，观众一开始便知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剧中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在莫干山行动后，顾耀东被赵警官匿名举报，而并不知情的他还当赵警官是好朋友，处处交心。“尚荣生绑架案”发生时观众就已经知道了它的始作俑者是国民党高级官员，顾耀东却还在天真地等待他们破案。这一切都让观众为主人公顾耀东的命运走向捏了一把汗。在保释邻居杨会计事件中，观众比顾耀东预先知晓杨会计成了绑架案的替罪羊，保释无望，于是，整场行动中观众的关注焦点都在替顾耀东于事无补的努力而着急。地下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的每次冲突，观众基本都被剧情事先给予了行动情报信息，双方较量的胜负并无太大悬念，观众关注的重点都在好奇身处迷局中的顾耀东每一次做出的选择。在见证了顾耀东一次次忠于自我的选择之后，观众真实感受到他的成长与蜕变。

这部剧的另一看点是利用剧中人物之间的信息认知不对等制造出喜剧效果。电视剧开头，刑警一处正在进行一场严密部署的对地下共产党情报人员的抓捕行动，却被见义勇为的顾耀东突然搅乱，在他以为会受到表扬时却遭到枪顶脑袋。沈青禾为顾耀东检查后背枪伤时，突然闯进门的父母以为俩人正在热恋而无比尴尬。观众始终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局中人因信息缺损而无法对事件做出正确或合理的判断，这样的情节设置增加了故事的喜剧色彩和冲突感，让观众产生一种优越心理而发笑。关于“优越感”在喜剧发生心理机制中的作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霍布斯在他《人类本性》一书中提出：“笑的情感只是在见到旁人的弱点或是自己过去的弱点时，突然念到自己某优点所引起的‘突然的荣耀’感觉。”③观众就在这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中体验到一种类似胜利的快乐，并在环环相扣的剧情中不断产生期待和释然，收获无限惊喜。

剧中德国诗人席勒的一句话“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成为全剧题眼。梦想，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人们最有共鸣的话题，它是每一位年轻人心中的光。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有的人被现实磨平了锐角和斗志，成为像赵志勇那样的人；有的人依然保持初心、践行信仰，将理想照进现实，变成了顾耀东。观众从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人性的多面与人生百态。

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曾提出：“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④当理想与现实激烈碰撞，我们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隐秘而伟大》给予现代观众一种答案：人要忠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这句话在剧中不仅是顾耀东的座右铭，也是他的引路人夏继成的人生信条，更是每一个怀揣着解放全中国理想的地下共产党员的信仰。放眼当下，纷扰的世界、激烈的社会竞争又何尝不让人迷茫。人年少时都怀揣梦想，但只有经历过现世残酷还依然将梦想铭记于心的人，才是真正拥有梦想的人，他的这份坚守足以让他冲破现实的种种桎梏，最终实现人生理想。

《隐秘而伟大》运用反套路、非类型化的表达方式，温情传递革命精神的同时，还契合了当今中国社会“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主旋律思想。培根铸魂、守正创新，给观众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也给谍战剧的创作提供新思路。

注释：

①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版，第135页。

②钟惦棐：《钟惦棐文集》(上册)，北京：华夏出版社，1994版，第618页。

③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65页。

④《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新华社，2014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