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旅程:电影《路边野餐》的诗意表达

2021-12-02 14:07寇国庆
蚌埠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寇国庆,罗 佳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

相对华丽而远离普通民众生活、精神浮夸的贺岁片,以及批量制作、情节雷同的类型片,近年来,一些来自边缘地区,对生活有着独特认知与感受的青年导演的创作给中国电影事业带来了新的空气,这其中有王安全创作的《惊蛰》《纺织姑娘》《白鹿原》《图雅的婚事》,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天注定》《江湖儿女》《山河故人》,杨超的《长江图》等,这些电影都有着不俗的表现与口碑。尤其令人惊奇的,2016年的电影市场,来自偏远地区贵州黔东南导演毕赣创作的《路边野餐》,无论在主题内容与表现形式上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路边野餐》在主题内容与表现形式上的精妙结合更加为人称道。

1 为了“告别”的旅程

在贵州黔东南神秘潮湿的亚热带凯里小城,大雾弥漫的小诊所里,两个医生心事重重活得犹如幽灵。男主角陈升是个孤独而边缘的诗人,他在日常的闲暇里写了很多诗,结集命名为《路边野餐》。陈升小时候被寄养在别人家,长大后误入黑道,为了替老大出头而坐牢,出狱后知晓妻子与母亲已相继去世,这是无法把握的过去。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同时修复与弟弟老歪的关系,因而对小侄子卫卫非常好,陈升总是在夜里梦见母亲的绣花鞋,半梦半醒间耳畔仿佛总有苗人吹笙。陈升踏上火车寻找弟弟抛弃的孩子,孤独的老医生托他带一张照片、一件衬衫、一盒磁带给病重的旧情人。去镇远县城的路上,陈升神思恍惚地来到一个叫荡麦的小镇,偶遇名为卫卫的男青年以及酷似亡妻的理发店女老板。理发过程中,他给理发店女老板讲述 “他朋友”的故事,透露自己难以释怀的过往:妻子生病借老大哥一笔钱,老大哥的儿子为仇家所害,替老大哥报仇;严打期间他被判了9年,出狱回来才知妻子已死,坐牢期间他经常收到他老婆的来信,妻子在信里写到想去看看大海。

《路边野餐》英文名称为KailiBlues,Blues作为爵士、摇滚及福音歌曲使得音乐上充满了压抑及不和谐的感觉,听起来十分忧郁。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台湾民歌运动的歌手李泰祥的那首《告别》,在影片中被作为背景音乐,同时也在片尾被作为主题音乐。悠长的慢镜头和蓝调式氛围,以及诗歌念白贯穿始终,在提醒观众这是一部关于“告别”的影片。联系到片首出现的《金刚经》中的语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陈升的镇远之行可以看作是在向过去告别,向自己内心的愧疚作告别。

在影片中,临别时老医生为情人吹响芦笙,以送别爱人,陈升则是满怀对母亲、妻子的愧疚,踏上去镇远的火车寻找侄子的旅程,在旅程中渐渐放下内心的重负,解开心结。

2 艺术作为时代的情感联系

情感是“人的实在本质的实现”[1],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人与世界最为本真的联系是负载情感的生命联系。现象学关注现代人的情感问题,杜夫海纳也曾提到艺术的价值,在审美情感中,主体“身含世界,世界也含有主体”[2]59。恰恰是情感的维系、缔结着人与世界的亲密的关系,它“显示”人的绝对本性[3],彰显人的“存在的完满”[2]48。艺术恰恰能够承担这一使命以此来反对现代理性主义霸权。在学者威廉·巴雷特看来:“一个时代通过其宗教及其社会形态揭示自己,但是,可能对时代揭示得最深刻或者至少是最清晰的却是这个时代的艺术。”[4]我们看到在当下中国,电影作为最能够有效地表达现代人情感的艺术,却没有能够把触角深入当下人们的内在情感,大多电影作品缺乏灵魂与诗意。

毕赣的《路边野餐》努力在影片中注入诗意与情感,并且通过艺术技巧,在形式上有所创新。

电影借助《金刚经》中的语言,提示主人公的内心纠结与解脱的内心变化,能够做到自然流畅与不露痕迹。诗化内心意识变化,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效果,在于艺术地利用蒙太奇思维对时间与感受的处理。《路边野餐》中的陈升、老医生、老大哥花和尚无疑都是边缘者与孤独者,都是社会边缘人,有各自的难以释怀,也难以与自己和解。陈升的镇远之行既是自己也是代老医生与自己和解之路,诚如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以及老医生所说:“病人好了也还是会生病,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人忙来忙去,其实没什么用。”面对在急剧现代化过程中的边缘地区、边缘人群、边缘情感,影片中借助佛教偈语所传达的众生平等与破除执念的情感与观念,无疑为边缘人群提供了情感慰藉。在这个意义上说,这类小众艺术电影承担的现实与美学功能无疑作了有益探索。

电影作为现代社会收视率较高的大众艺术,通过现代技术表达现代人的生命体验与情感诉求,无疑承载了较为明显的功能。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提出叙事的现代性伦理问题:“伦理问题,就是关于一个人的偶然生命的幸福以及如何获得幸福,都围绕着一个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5]刘小枫认为艺术探讨对社会、对人类含着悲悯救赎的伦理问题,这也是生命最为本真的问题。因为在现代社会中,历史理性主义把它们组接拼合起来构建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必然性”铁墙,把“自明”的真理、规律硬塞给人们。在现代理性的暴政下,个体生命对生存的无从选择,自然难以实现生存的丰富与可能性,只能“内心平静地对待和忍受具有无上权利的命运带给他的一切”[6],这就无异于剥夺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独特体验。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指出现代社会个人的主体性被客观化:“代表这个时代的精神被称为实用主义。实用主义者不想高谈阔论,而是要求知识;不想沉思意义,而是要求灵活的行动;不是感情,而是客观性,存在被客观化了。”[7]

优秀的艺术作品能够让我们看清生命的价值、意义、尊严、重负与可能,以及人类精神上的内在联系。荣格描绘了这种共鸣的心理状况: “一旦原型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8]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所表示的电影源自我的情感,同时对应他的生活阶段。关注个体偶在的生命,是所有艺术的宗旨,当然也是哲学的根本议题,文学与电影作为道的肉身帮助我们对自己与人类及其生存处境进行思考,从这里眺望人生万象,在短时间内直悟生命的存在。文学艺术在历史长河里从来就是作为阐述道的肉身,真正把这脆弱的易朽的不可重复的肉身作为道,回到具体的偶在的个体生命的嗟叹、呻吟与呢喃中来,这种声音是弱小的,但真正是来自灵魂的声音。

艺术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正如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对现代理性社会所做的批判:“我们拓展了物质财富的领域,却剥夺了人的精神维度。”[9]毕赣的《路边野餐》原定名《惶然录》,与著名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书同名,之后才改名为《路边野餐》,则与塔可夫斯基《潜行者》原著科幻小说同名。与先贤一样,毕赣也赋予电影以崇高的责任:“无论如何,一切艺术的目的都是清楚明确(除非其如商品一般,以消费者为导向),就是要对艺术家自己,以及周遭的人,阐述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向人们解释人类之所以出现在这个星球的理由。”[10]从两部作品的内核上来比较,显然有精神本源与生命体验上的共通性。

可以说,《路边野餐》一反商业电影、类型电影的肤浅无聊与机械复制,在求新求变,探索电影语言在表达能力与范围方面进行着的实验,尤其是对情感的诗化处理,无疑是一部集摄影艺术、故事构架、情感表达、哲学思考于一身的优秀影片。

3 独特的艺术表达

电影开头引用了《金刚经》中的语言:“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可以说是对这部作品的注释,放下执念,与自己和解。这在老医生那里就是:“病人好了也还是会生病,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人忙来忙去,其实没什么用。” 人生与时间大抵如此,不停地流逝与变化,永远把握不住。在佛家看来,现实中的人们往往执着于未来、现在或过去,其实一切皆为不可得,一切皆是徒劳。影片《路边野餐》恰恰讲的就是无法把握的人生。

如何表述导演对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这种理解呢?这在导演对陈升到荡麦的那一段经历的处理中可以得到解答。在充满梦幻的荡麦小镇之旅,既可以看作是主人公解除心结的梦幻之旅,也是现实存在的证据(如路上捡拾的扣子、开摩托的小伙卫卫的望远镜、老医生嘱咐带给昔日情人的却被陈升转手赠送给理发店女老板的磁带),这些细节意在告诉观众这是现实。这超长的42分钟的长镜头可以看作是一个完整的梦,是他神思恍惚所经历的一个梦,当然,如果观者不把它看作是一个梦,认为这是一段真实的经历也不影响对剧情的理解。导演对视觉叙事的处理也模糊了梦与现实的界限,把现实与梦幻无缝衔接。如果从主人公陈升的内心视角来看,陈升在荡麦的经历不过是其内心的需要,是被压抑的愿望的满足,是境由心生,这在影片开头的《金刚经》的偈语与故事中的人物每每提及,同时也在影片最后,被陈升所坐列车旁边疾驰而过的火车上显现的时针倒转的时钟所暗示。刻意模糊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既是导演对时间的理解,也使影片极具现代主义特征与韵味。

《路边野餐》中荡麦的故事,通过为人所称道的42分钟的长镜头来呈现,这显然是一种更纯真也更为梦幻的感觉状态。42分钟的时空连续,就像画了一个圆形的钟,摄影机围绕着小镇做圆周运动,时间在各个层面上被拆解被重述,如同一场令人惊艳的亚热带桃源梦境。导演希望创造一个完整的时空,一个梦幻世界,由此来表达自己对时间与现实世界的理解。

毕赣在《路边野餐》中长镜头的运用,与擅长使用长镜头的侯孝贤、娄烨、以及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泰国导演阿彼察邦的电影作品有很大的不同,他把长镜头运用在讲述故事、表达情感、艺术修辞方面,发挥出更大效应。与华语电影导演相比较,不同于娄烨镜头下的晦涩难懂,以及侯孝贤长镜头下的客观事物的冷静客观,毕赣的长镜头运用有更多的抒情色彩。从总体艺术风格而言,《路边野餐》在描述现实、营造梦境,并且将影片中人物的情感体验融入到故事叙述的尝试中,更接近苏联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风格,同时结合黔东南独有的地形、生活、语言与民风,产生出别有新意的电影技法,创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