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
(作者单位: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工笔重彩研究所)
中国传统文人画有两个重要的特质,一个是个人性,一个是抒发性。所谓个人性,就是说画画是尊重个人内在生命表达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或者服务于一个外在功利性的目的;所谓抒发性,是指画家的内在情感、思想、审美通过绘画语言艺术地传达出来,是主观的、表现性的。这两个特质,实际上体现了个人在艺术创作中的主体地位。
现在我们谈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绘画,一般来说中国传统绘画通常就是指具有文人画传统的绘画。据画史记载,东汉末年开始有文人从事绘画活动,张衡、蔡邕、赵岐从政余暇,亦善画,至南北朝,从事绘画的文人更多了,连帝王都跻身书画行列。唐代文人画家活跃在上层,成为画坛主角。到了宋代,由于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城市繁荣,书画作为商品公开在市场上出售,产生了以卖画为生的画工。与此同时,北宋画院也发展到新的高度,成为国家科举制的一部分。在北宋中期院体绘画兴盛的同时,画院外的部分文人士大夫当中兴起一股借绘画抒发情感的“笔墨游戏”之风。最初以苏轼、文同、晁补之、米芾等人为代表。他们将绘画作为自我消遣、自我表现的工具,强调主观感情,即在“笔情墨趣”之中披露自己的心境,他们的表现对象,多为一些适合于乘兴挥写,并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自然之物,如梅、松、竹、兰等。在技法上注重“写意”,追求笔墨形式本身的感人力量和作品的天然意趣。宋代以后,文人绘画成为中国画史的主流,它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与绘画语言的意趣,成为中国绘画审美的典范,一直影响到现在。而且,这个影响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么我们会问,中国传统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他们创造的绘画传统没有消失,依然受到现代人的喜欢呢?这个答案,我们就可以从文人绘画的现代性特质来寻找。文人绘画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崇尚个人心性的抒发,在西方艺术史中,这完全符合现代艺术的精神。文人绘画的这个特质,我们有一个更好的词来表达,就是“写意”。这个“意”是指作者个人的胸中之意,或言怀抱,或言精神所寄,或言生命境界,“写意”就是胸中之意的抒发。写意的动机超越外在功利目的,也不是受委托的订制,而是来自生命内在表达的需要。因而,写意不是指技法,而是指绘画的精神。
元代著名诗人、画家王冕的《墨梅》图,作者画完并题诗一首:“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首诗不仅描写了他所画的梅花的清新高雅之气,也表达了他不愿媚俗的独立人格精神。画家画的看似是梅花,实则是个人人格精神的写照。
南宋诗人、画家郑思肖原名不详,宋亡后,改名思肖,“肖”是宋朝皇姓“赵”的组成部分,表示不忘故国,又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他擅长作墨兰,花叶萧疏而不画根土,意寓已无宋土矣。
清代画家郑燮最喜画竹、兰、石,认为它们有节、有香、有骨。他写了许多题画竹的诗,其中一首《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诗是这样写的:“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他借笔下的竹子表现了自己不为俗屈、挺然坚劲的精神。
元代画家倪瓒的画枯笔干墨,意境荒寒空寂,这是他心境的反映;笔墨淡雅松秀,风格萧散超逸,则体现了他高洁的人格精神。
清代朱耷的画通过象征寓意的手法,对所画的花鸟鱼虫进行夸张,甚至将鸟、鱼的眼睛画成“白眼向天”,以其奇特、简练的形象来表现自己的孤傲不群与愤世嫉俗。
清代绘画以“四王”为代表的正统画家群尚仿古之风,上承董其昌,尤其喜欢临摹倪、黄。他们的仿古不是完全照搬古人,而是更加注重绘画语言本身美感的锤炼,他们所追求的意趣充满了道家与佛家的精神。
明末清初画家陈洪绶所作人物,造型夸张,相貌奇特而用笔工致,清圆细劲。他常不满时局而寄情书画,多作品茶、读书、听琴之画以遣己怀。这些作品,在技法上属工笔,在精神上承袭的依然是文人的写意传统。
我们现在习惯把粗鄙水墨一类绘画称为写意画,实际上是不准确的。写意是一种绘画的内在精神,而不是外在技法风貌,所以说工笔画对应的不应该是写意画,倒可对应粗笔画,这个名称大家不好接受。工笔画也可以具有很好的写意性,当然也有很多所谓名家的粗笔水墨画并没有写意性。写意不写意与技法无关,与画家的精神境界有关,所以,那些分得更细的名称,诸如小写意、大写意,都欠准确。有人作的墨戏嫌大写意还不过瘾,自名非常大写意、超级大写意,这墨戏有“意”吗?!
现代文学家、画家丰子恺根据南宋词人蒋捷的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画的小画。搁在火柴盒上的一支点着的香烟,那袅袅的烟缕正如时间流逝,触动了每个人都有的一种潜在的时间焦虑和生命惆怅。这意写得够足吧!
“周一破事无数,我已抵挡不住。真想随了秋风,漫入云水深处。”近来很火的老树的画,作者是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非科班出身。他的轻松水墨画搭配调侃现代生活的打油诗,那种面对生活与生命的无奈和洒脱,写得意味十足,趣味盎然,很快获得了都市人的共鸣。
关于林风眠的画是不是中国画,曾经有过很多争论。事实上,林风眠的许多作品传承的就是典型的中国文人画传统,是个人内在精神的抒发。读《孤舟》这件作品,一座空亭,一叶小舟,几株墨树,数片乌云,那种孤独落寞的气氛都写出来了,可以照见画家当时的处境与心境。
一般人认为文人画的传统就是逃避现实,所以我们有一个历史时期是以革命的理由批判和贬低文人画传统。逃避二字用得不对,应该是与现实的互补才合适,艺术是人类心灵调适的内在需要,是一种积极的生命态度。看似对革命和现实无用的文人画传统,实际上符合了人类精神需要的大用。
徐悲鸿的奔马提供了另一种文人绘画传统的范本。徐悲鸿以自由奔腾的马象征被唤起的民族精神,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参与到全民族救亡图存的奋斗中。徐悲鸿的马承载着一种大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历史赋予的,不能复制。古今善画马者无数,就艺术的感染力来说,没有超过他的。
与徐悲鸿一样,黄宾虹的内心是激荡的,跳动的,是与时代同呼吸的。这个曾经的革命党人后来以整理传统文化来致力于民族复兴大业。他的笔墨纵横恣肆而又浑厚华滋,充满生命的张力。
如果说文人绘画传统的主流追求的是出世的道家与佛家的精神境界,那么,在中国社会经历未有之大变局的民国时代,文人的艺术创作展现出更为积极的入世精神,也可以算作儒家精神,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徐悲鸿的奔马和黄宾虹的山水就是这样。傅抱石反复画屈原也是表达自己对国家的关切,齐白石则是以一种更加清新、亲切的绘画展现了自己对于生活与生命的热爱。
中国传统的文人绘画在人类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它的个人抒发性的“写意性”。这个“意”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它的美与境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感受到,只是感受深浅不同而已。中国历代留下的大量绘画珍品被西方列强掠夺后珍藏在他们的博物馆里,他们自然是看得懂一些的,而中华大文化圈的人,感受尤深。纵观文人画,从宋代苏东坡至清代石涛大多在审美情趣上强调趣味与意境的追求,并在形似与神似、写实与写意、主观与客观、笔墨趣味与诗情画意中求其平衡,使画者与观者之间突破表现对象和时空限制而进行心灵的交流,提高了中国画的审美境界,从创作观念上,开辟了新的表现领域。
中国文人绘画传统依然具有非常好的现代精神。虽然传统文人士大夫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但他们所标举的写意精神,我们依然在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