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华民族意识的自觉
——以国共合作为中心的考察

2021-12-02 09:57郑师渠
关键词:中华民族民族

郑师渠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序 言

人所共知,费孝通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说,内含一个经典论断:中华民族共同体在近代实现了由自在到自觉的转变;但是,此一转变的标志何在?费先生未加说明。笔者不久前在一篇文章中提出,1917年李大钊发表《新中华民族主义》,第一次赋予了“中华民族”概念以现代的意义,是其鲜明的标志(1)郑师渠:《近代中华民族由自在转为自觉的鲜明标志——论李大钊的〈新中华民族主义〉》,《史学史研究》,2020年第4 期。。本文拟将自己的思考再推进一步。

从概念史出发,探究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概念的生成,以为其自觉的标志,自有其合理性;但民族自觉是历史的概念,其内在自我发现与外在自我追求相统一,不仅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深化的过程,故还需从概念生成后的历史实践中,去理解和把握近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自觉。1919年底,隐青即指出,“民族自决”须以“民族自觉”为前提。“民族自觉”既体现为“一民族间同类意识之感通,而终之以历史的关系焉”:“盖外受强敌之压迫,内感生活之困难,乃生共同防卫共同生活等”(2)《民族精神》,《东方杂志》,第16卷,第12号,1919年12月15日,第12页。。这即是说,民族自觉最终呈现为共同反抗内外压迫的历史实践,才能真正达到“民族自决”的目的。耐人寻味的是,五四前后,“解放”一词十分流行,1920年1月,即离隐青发表上文仅半个月,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解放》一文,为之作出界定说:“解放就是压制底反面,也就是自由底别名”。“解放”重在“自动”,而非“被动”,“个人主观上有了觉悟,自己从种种束缚的不正当的思想、习惯、迷信中解放出来,不受束缚,不甘压制,要求客观上的解放”。“自动的解放,正是解放底第一义”。“我们生在这解放时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实际的解放运动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词上说空话。……离开实际运动,口头上的名词无论说得如何好听,如何彻底,试问有什么好处?”(3)《解放》,《新青年》,7卷2号,1920年1月1日,引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478页。不难看出,上述二人的观点是相通的。陈独秀说,“个人主观上有了觉悟”还不够,重要的是要主动地采取实际步骤,努力去做“实际的解放运动”。这不就是隐青所谓“民族自觉”须回到现实的历史场景,为反抗内外压迫,进行“共同防卫共同生活”的斗争,才是其真意和最终才能达到“民族自决”的目的吗?所以,“自觉”与“解放”,意涵相通,互为表里,但后者更具直接行动的强烈意味。故不妨可以这样说:主体自觉的深化是走向追求自身的解放;易言之:自觉既是主观上的觉悟,更体现为主动追求解放的革命实践。陈、隐二人的观点,与五四后中国思想界由主张思想文化启蒙转向主张社会革命的时代趋向是一致的。这提示我们,讨论近代中华民族自觉的演进,不能仅满足于概念的演化,而脱离了这个历史大趋势。

1937年,毛泽东于第二次国共合作告成之际说:“中国的革命,自从一九二四年开始,就由国共两党的情况起着决定的作用。”(4)《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5页。这自是精辟的论断,此言涵盖面其实可以延展到1949年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终胜利。所以,1944年他又说:“外国仍然有许多人不十分明白,过去二十三年的中国政治进程中的关键问题,一直是国共两党的关系问题。将来依然如此。”(5)《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页。据此,可以引出以下认知:以两次国共合作为契机,高揭“中华民族伟大解放”旗帜的国民革命的兴起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并提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共同体坚定的民族信念,成为了五四运动后约20年间,近代中华民族自觉走向深化的重要标志。

一、“新中华民族主义”与第一次国共合作

1912年初,孙中山就任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布“五族共和”与国内各民族平等、统一的国策,无疑是近代中华民族迈向自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一步。然而,到了1919年,他却接连发表指斥“五族共和”的言论,以为乃无知妄言,危害了革命:“更有无知妄作者,于革命成功之初,创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说,而官僚从而附和之;且以清朝之一品武官之五色旗,为我中华民国之国旗,以为五色者,代表汉、满、蒙、回、藏也;……予争之不已,而参议院乃以青天白日旗为海军旗”。“呜呼!此民国成立以来,所以长在四分五裂之中”,“此无怪清帝之专制可以推覆,而清朝武人之专制难双灭绝也。天意呼 ?人事乎?”(6)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7页。在另一处,他又说:“今则满族虽去,而中华民国国家,尚不免成为半独立国,所谓五族共和者,直欺人之语!”(7)孙中山:《在桂林对滇赣粤军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5页。孙中山的愤慨,既包含合理性的成分,也包含非理性的情绪。1911年3月,即武昌起义前夕,革命党人刘揆一等发表《提倡汉满蒙回藏民党会意见书》,主张为巩固边疆,抵御外敌,“五族”的“民党”应联合起来,共同“倾倒政府而建设共和国家”(8)刘揆一:《提倡汉满蒙回藏民党会意见书》,章开沅等:《辛亥革命史料新编》,第6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9页。。这里已包含了“五族共和”的雏形。但问题在于,他们提议具体组成“共和政府”的人选,有袁世凯、孙中山、杨度、梁启超、良弼等七人,明显包括了革命派、立宪派与旧官僚,甚至还有清室亲贵代表在内,且将袁世凯排在孙中山之前。新旧妥协的色彩鲜明。后因武昌起义突然爆发,刘揆一诸人的计划未能实现;但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经南北谈判,孙中山终被迫将政权让与袁世凯,其间妥协的路径,一脉相承,显而易见。更缘此,清政府专制虽去,却生出了无数军阀专制,民国徒具虚名。孙中山在屡经竭厥之后,省思既往,怒斥诸人“无知妄作”,为祸实深,这是对的;但“五族共和”终被立为国策,体现了立宪派的大民族主义思想与革命派共和主张的结合,却不失为一种创意,近代中华民族缘此迈出了走向自觉的重要一步。孙中山说“所谓五族共和者,真欺人之语”,不免有失简单化,犹如倒脏水连同盆里的小孩一起倒掉,是非理性的。

需要指出的是,孙中山的此种偏激反映了“二次革命”后,其屡奋屡挫的无助感与心中的困窘。“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几乎一般社会都认革命是作乱,民党是乱党”(9)瞿秋白:《五四纪念与民族革命运动》,《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5页。。1918年护法运动失败,孙中山被西南军阀排挤出广东。翌年,他虽将中华革命党改名为中国国民党,但依然未能找到正确的革命道路。次年底,他重返广州,发动第二次护法运动,很快复因陈炯明叛变再告失败,并于1922年退居上海,陷入了更为无助与困窘的状态。人所周知,中共此时对孙中山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助他走上了“以俄为师”的道路,并借国共合作,发动国民革命,孙中山晚年因之柳暗花明,革命事业展现了全新的境界。这方面已有很多研究成果,但从近代中华民族共同体自觉的视角切入,依然可以引出新想。

民国初肇,孙中山作为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布“五族共和”的国策,固然有其重要意义,但未能采用时已流行、极具创意与历史张力的“中华民族”一词,却不能不说是一败笔。因为道理很显然:五族并不足以涵盖中国各民族,何以要划地自限呢?而且此种表述与中华民国主张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民族之统一”的国策,也缺乏自洽。民初“中华民族”一词有时仍与“五族共和”并用,但它仅是后者的附庸,并不具有独立的现代意义。第一个指出“五族共和”提法之不妥,并对“中华民族”一词作了现代意义完整阐释的代表性人物,是李大钊。1917年初,他在《甲寅》上发表《新中华民族主义》一文,尖锐批评“五族共和”提法不当,以为在中国久远的历史上,各民族文化早已融为一体,“中华民族”作为一种民族共同体不仅客观存在,而且其本身更代表着中华“高远博大”的“主义”,“即新中华民族主义”。故青年人的使命不是“五族共和”,而是弘扬光大民族精神,追求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李大钊此文的发表,是中华民族实现由自在转变为自觉的标志(10)郑师渠:《近代中华民族由自在转为自觉的鲜明标志——论李大钊的〈新中华民族主义〉》,《史学史研究》,2020年第4 期。。值得注意的是,此文发表后不久,十月革命爆发,李大钊受其影响很快转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和追求,其“新中华民族主义”也因之与中国革命道路的选择这一根本性问题相联系而愈趋深化。其革命思想的演进包含这样的轨迹:从社会改造需先形成改革“重心”的认知出发,受俄国革命影响,首倡建立中共以为领导中国革命的重心所在;进而接受列宁关于民族与殖民地理论指导,复将原有中共“重心”说推向深化,极力支持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提出的由国共合作推动国民革命的战略,成为中共党内最终促成国共合作最重要的推动力。与此相辅而行,其“新中华民族主义”的理想与实践,自然又与国共合作及国民革命融为一体。故李大钊在《狱中自述》中这样说:时代不同了,“今日谋中国民族之解放”,不能再走日本维新道路,采用资本主义制度,而当“采用一种新政策”:对外联合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对内唤起民众,“共同结于一个挽救全民族之政治纲领之下”,以抵抗列强,“而达到建立一恢复民族自主”与主权独立的现代国家的目的。“因此,我乃决心加入中国国民党。”(11)李大钊:《狱中自述》,《李大钊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90页。这就是说,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乃是实现中华民族解放的应有之义与惟一正确的革命道路。1924年李大钊在共产国际会议上报告说,“孙中山和国民党的左翼决定根据我们的建议改组这个党”,故国民党一大后,“民族运动进入新阶段”(12)李大钊:《在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第二十二次会议上的报告》,《李大钊文集》,(下),第779页。,他同样是将国共合作视为中华民族解放运动进入新阶段的根本标志。李大钊明知“中华民族现在所逢的史路,是一段崎岖险阻的道路”,但他心中充满豪迈之情,相信国民革命沿途景致壮美奇绝,在艰难的国运中创造新的国家与新的中华民族,“亦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13)李大钊:《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李大钊文集》,(下),第692页。。

耐人寻味的是,倡导“新中华民族主义”是李大钊与孙中山心中共同的情结,彼此更缘此相知相惜,成为了联手最终促成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的两位历史巨人。上述孙中山批评“五族共和”的说法虽存偏激,但他同时提出民族主义非仅消极地推翻清朝专制,更是要积极去实现中华民族的团结,将自己的认知又推进了一步,仍不失其睿智。他说:“积极的目的为何?即汉族当牺牲其血统、历史与夫自尊自大之名称,而与满、蒙、回、藏之人民相见以诚,合为一炉而冶之,以成一种中华民族之新主义。”(14)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188页。他又说:“现在说五族共和,实在这五族的名词很不切当。我们国内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应该把我们中国所有各民族融成一个中华民族。”(15)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394页。孙中山也意识到了“五族共和”的提法不妥,还是改用“中华民族”的概念为是;同时,他也强调中国多民族的统一与大融合,体现的是一种“中华民族之新主义”,即在民族关系问题上的一种新精神与新境界,而非仅是称谓上的改易。这些新见解与上述李大钊“新中华民族主义”的主张,根本精神是一致的,甚至连用语都相同。据宋庆龄回忆,1919年孙中山与李大钊便有了接触,“孙中山特别钦佩和尊敬李大钊,我们总是欢迎他到我们家来”(16)宋庆龄:《孙中山和他同中国共产党的合作》,《人民日报》,1962年11月12日,引自李大钊传编写组:《李大钊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3页。。孙中山的新见解或者受到了李大钊观点的启发和影响,也非不可想像的事。西湖会议后,李大钊亲赴上海与孙中山会晤,商谈国共合作。他在《狱中自述》回忆说,“讨论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之问题”,数次长谈,“几乎忘食”(17)李大钊:《狱中自述》,《李大钊文集》,(下),第890页。。接着,孙亲自主盟,介绍他加入了国民党。这里所谓“讨论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之问题”,其核心主题就是“共同团结于一个挽救全民族之政治纲领之下”,即通过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推动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

所以在国民党一大会上,孙中山重新解释了自己的民族主义,将之归结为两个方面:“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他说,民国建立本当实现民族平等,但因军阀专制与列强压迫依旧,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未能实现。“故今后国民党为求民族主义之贯彻,当得国内诸民族之谅解,时时晓示其在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中之共同利益。今后国民党在宣传主义之时,正欲积集其热血,自当随国内革命势力之伸张,而渐与诸民族为有组织的联络,及讲求种种具体的解决民族问题之方法矣。国民党郑重宣言,承认中国以内各民族之自决权,于反对帝国主义及军阀之革命获得胜利以后,当组织自由统一的(各民族自由联合的)中华民国。”(18)《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92、593页。孙中山强调,各族人民要团结起来,在反帝反军阀的“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中去实现“共同利益”,并具体解决现存的种种民族问题;也只有在反帝反军阀的革命取得胜利之后,真正由各民族平等自由联合组成的中华民国,才可能建立起来。不难看出,与1912年作为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时发布的宣言相较,孙中山对于中华民族问题的自觉,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计。故李大钊评论说,孙中山的民族主义于晚清限于满汉民族,于民初限于五族一家,而现在则是将之与反帝反军阀的革命斗争相联系,将中华民族的求解放视为了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解放事业的组成部分。他强调,“这是对的。国民党的民族主义经了这番新解释,其意义也更新而切当了”;尤其是其中所显示的,“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民族加入阶级战争的准备,这也是我们要特别注重”。李大钊以为,孙中山的新见解及其推动国共合作的实现,预示着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时机”“到了”,“只看我们是怎么的奋斗和如何的努力”(19)李大钊:《人种问题》,《李大钊文集》,(下),第772页。!

争取中国民族解放的“新中华民族主义”,是国共两党的共同奋斗目标。1922年中共二大的宣言说,中共引导工人贫农与小资产阶级谋求建立革命联合战线,其奋斗目标就是要“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20)《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一九二一——一九二五),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15页。。1923年,中共机关报《向导》在《本报宣言》中也指出,军阀与帝国主义内外勾结是“箝制我们中华民族不能自由发展”的最大障碍,“因此我们中华民族为被压迫的民族自卫,势不得不起来反抗国际帝国主义的侵略,努力把中国造成一个完全的真正独立的国家”(21)《响导》,第1期,1923年,第2页。。国民党机关报《广州民国日报》也刊文说:“在帝国主义者和军阀两重压迫之下的中华民族,时到今日,不特弄到一般民众毫无生气,奄奄一息,而且简直就要到国亡种灭,同归于尽的地步。这是怎样的可哀可痛的事呵!”孙中山看到了这一切,告诉我们“欲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唯一的办法,就要实行打倒帝国主义和打倒军阀的工作,就非实行国民革命不可”。不平等条约不废除,列强、军阀不打倒,“中华民族一日不能解放”(22)童实藩:《国民会议与中国》,《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2月23日,第4版。。国共第一次合作期间,毛泽东曾任国民党中央代理宣传部长,并负责主编机关刊物《政治周报》。他在为此刊撰写的发刊词中,提出的刊物根本宗旨,自然是代表了两党的共识:“为什么出版《政治周报》?为了革命。为什么要革命?为了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为了实现人民的统治,为了使人民得到经济的幸福”(23)《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页。。

不仅如此,海外中国人对此的认同,同样具有指标性的意义。例如,中华留日各界发起组织北伐后援会,其宣言说“国民革命大伟业,乃我中华民族共同责任,无可旁贷,无可因循者也”(24)《中华留日各界北伐后援会宣言》,《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0月7日,第4版。,显然就是将国民革命视为争取中华民族解放的伟大事业,故愿投身其间。至于被日本割占了30多年的台湾岛内许多革命志士,受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鼓舞,不忘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努力奋起,无疑更具深意。早在1924年李大钊就曾提醒人们,不要忘了尚在日本统治下的台湾人民,“仍属我中华民族”(25)李大钊:《人种问题》,《李大钊文集》,(下),第766页。。也正是在国民革命期间,在广州兴起了台湾革命运动,先是台湾学生联合会成立,后又组织起广东台湾革命青年团,在南京也有相关组织。他们还创办了刊物《台湾先锋》。台湾革命志士与其时国共双方均有联系。据当事人李友邦回忆,1924年他即入黄埔军校,“从总理及廖仲凯先生那里,学习民族解放的理论和实践。伟大的反帝反封建军阀的革命高潮底前景,激发着我转向自身民族解放的途径上去。那时,我已警觉到:台湾民族革命的推动工作,再不能一刻延缓了。”(26)《与正报记者马疏先生谈话》,见李友邦:《瓦解敌伪军工作概论》,附录,丽水:新力周刊社,1938年,第21—24页。他们强调,台湾人民是“台湾的中华民族”(27)《反对日本压迫台湾学生罢课宣言》,《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6月13日,引自《在广东发动的台湾革命运动史略·狱中记》,张深切:《张深切全集》,卷四,台北:文经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第108页。;称当下的台湾革命志士属于“中华民族勇军”,要“去民间革命,组织台湾四百万的中华民族勇军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大本营”(28)反逆儿:《台湾农工商学各界联合起来!》,《台湾先锋》,创刊号,1927年4月1日,第51页。,并希望两岸同胞携起手来,为台湾回归,实现祖国统一与中华民族的复兴共同奋斗。

由上可知,国共合作推动国民革命,以争取中华民族的共同解放,业已成为了社会共识。也惟其如此,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民国以来国人耳熟能详的两个重要概念的使用,开始发生了明显改变:一是清末民初曾风行一时的“民族建国”一词,很快淡出,渐趋销声匿迹,而为“中华民族伟大解放万岁”的普遍性口号所取代;二是民初“五族共和”是流行语,“中华民族”一词虽然并行,但仅为前者附庸,在1917年李大钊提出“新中华民族主义”前,并不具有现代的意义。然而,在国共合作之后,发生了逆转,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一词广泛流行,而“五族共和”一词却开始淡出,偶有用之,也反为前者附庸。其迄今早已走入历史,良有以也。这只需看看在作为国民革命开端的五卅运动中,各种党派社团以及个人发表的多样化宣言、文告、文章,不仅都通用“中华民族”,且最后多以“中华民族解放万岁”的口号结束,就不难理解这一点(29)例如,《湖南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宣言》(1926年12月),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一九二六),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687页;童实藩:《国民会议与中国》,《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 2月23日,第4版,两篇文献都以“中华民族解放万岁”作结。。“文化观念的历史是我们在思想和感觉上对我们共同生活的环境的变迁所作出的反应的记录”(30)〔英〕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1991年,第374页。。从概念史上看,名为实之归,上述的变动既是从观念形态上反映了国共合作后中国社会的变动,同时也反映了近代中华民族的自觉进一步走向了深化。故当时英国历史学家威尔斯惊叹中国民族业已觉醒:“中国迅速的以发展其自觉之威力,要求与欧美人以对等之地位发言,在广大之国基上,已表现一活的中国民族于世界矣。”《益世报》主编旨微在社评中引述了威尔斯的话后,评论说:这不是指一般物质力的发展,而是指中国民族思想“已不沾滞于所有受束缚的阶段,而能了然于现代社会的事实之适应之迈向。故其自觉为可惊,此一般政治当局所不可不注意者耳”(31)旨微:《社会的过程与中国》,《益世报》,1927年4月11日,第3版。。威尔斯所谓中国民族“活”了,欲与欧美争平等地位,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旨微所谓中国民族思想已得解放,在明白了现实的被压迫民族地位后,开始迈向新时期,“故其自觉为可惊”,归根结底,皆是缘于看到了国人将“中华民族伟大解放万岁”的口号,第一次写在了国共合作领导的国民革命的大旗上,由此引起了震撼与反思。

二、国共再度合作:“来报我们中华民族的公仇”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国共分裂,国民革命半途而废,既定的反帝反军阀的目标未能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失败了;但是,也要看到国民革命终究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格局,对此后近代历史的发展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一,结束了北洋军阀的统治,南北归于统一。国民政府的统一虽属表面,内争依旧,但它毕竟标志着一盘散沙似的中国,终究有了一个相对的国家重心。这有利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其二,中共虽受重创,但却浴火重生。她起而武装反抗,转向农村实行土地革命,并找到了正确的革命方向,使自己的力量逐渐壮大起来,不仅成了制约国民党独裁的重要力量,而且承载起民族的真正希望。黄仁宇从他的“大历史观”出发认为,国共各有创获,国民党改造了社会上层,中共改造了农村即社会下层,中国社会结构因之得到整体性优化(32)〔美〕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7页。。其言虽不确当,但他肯定了国民革命对中国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却有自己的合理性。当然,这仅从积极方面看,若从消极方面看,国民党建立独裁政权,不断发动内战,尤其是全力“剿共”,给日本帝国主义创造了发动侵华战争的机会,九·一八后国难临头,确使中华民族陷入了亡国灭种空前的民族危机。

缘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的刺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加鲜明和得到了强化——要求国共重新走向合作,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成了全社会的强烈诉求。“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中华文化古老而深沉的智慧之光,点亮了每一位爱国者心头的灯。日本侵略者没料到,自己充当了反面教员,使中国撕裂的社会与政党,得以在民族大义下重新团结起来,创造了新的机遇——民族再造的机遇。

中华民族抓住了这个机遇,但经历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中共是率先高揭民族大义,并身体力行,号召建立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力量。1935年8月1日,尚在长征途中的中共便发表了著名的《八一宣言》,明确提出:“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已成为每个同胞的神圣天职”!“大家都应当有‘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真诚觉悟”,立即停止内战。中共愿捐弃前嫌,与包括国民党在内的一切抗日的力量携手,共同建立抗日救国民族统一战线。同时,声明实行各民族一律平等政策,号召各民族同胞团结起来,为国家独立与民族复兴而战。其最后的口号是“大中华民族抗日救国大团结万岁!”(33)《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八一宣言)》,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519、522、525页。中共反复强调,必须“把中华民族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34)《国民党三中全会后我们的任务——中央宣传部宣传大纲》,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一九三六——一九三八),第173页。,为此宣布将“苏维埃工农共和国”改名为“苏维埃人民共和国”,以明确自己的政策“不但代表工人农民的,而且是代表中华民族的”(35)《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610页。。但是,国民党却顽固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强调“剿匪胜利,是中国民族复兴的起点”(36)《中央局关于目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的提纲》,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427页。。先是1932年召开的国难会议,国民党不顾民意,坚持将“剿共”列为大会的三大议题之一。随后蒋介石在南昌发表演讲,发出警告说:“有在此剿共严重时期,而主张抗日,应该严(肃)处置”。这引起舆论不满,汪精卫为之辩解:“剿共即抗日,不剿共即等于不抗日”;“竟有些人主张应该移剿共之师以抗日”,“此无异为虎作伥”(37)《汪精卫昨晚返京》,《申报》,1933年4月18日,第17版。。汪语同样杀气腾腾。

但是,民意终不可违。中共的主张得到各界广泛的响应。1935年底,主张“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爆发并席卷全国,是社会心理转向——由原先因“投鼠忌器”,对消极抗战的国民党政府表示容忍,转向形成了一个普遍共识:政府是否值得拥护,取决于它是否能负起救国的责任——“政府必须负责领导救国。其最后同情拥护政府与否尤视此焉”(38)《政府与国民心理》,《大公报》,1936年7月13日,第2版。。次年1月,沈钧儒、章乃器等成立了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5月复扩充成立了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二者以下均称“救国会”),代表全国18个省市的60多个救国团体。继学生运动之后,救国会成了民间推动抗日救国运动高涨的一面旗帜,将时局推进到了一个新阶段。他们奔走呼号,大声疾呼,其主张最能鲜明地反映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高扬。这集中表现有二:

其一,强调中华民族是生命的共同体,荣辱与共,四万万同胞当团结一致,奋起抗战自救。其时,“中华民族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一句,多成了各社团发表声明、宣言、文告及私家撰文的流行语,意在唤醒国人对于身在其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危机意识与救亡图存、荣辱与共的责任感、使命感。早在1934年9月,由宋庆龄、何香凝牵头的中华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筹备会发表的《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共有1779人签名,其中说:“现在全中国的民众,不管是汉人或是其他民族(蒙古,回族,满洲,西藏,苗瑶等等),都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生死的关头,他们都有受日本帝国主义轰炸,枪毙,斫杀,拷打,强奸,污辱的危险。他们都要更加受冻,受饿,受穷,失业。……他们将要受到和在东三省三千万兄弟姐妹,热河与华北千百万兄弟姐妹同样的牛马生活的痛苦!”“中国人民只有自己起来救自己!中国人民唯一自救和救国的方法,就是大家起来武装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就是中华民族武装自卫——换言之,就是中国人民自动对日作战,已经成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民所公认为唯一的正当的方法了”(39)《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681、682页。。这是着眼于中华民族各族人民共生死、同命运,号召奋起团结抗日。上海作协成立宣言,则是着眼于作家个人的命运不可能脱离中华民族集体的命运而独存,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它写道:“所谓集体的生存,狭义的是全体著作人的生存,广义的就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生存”,“因为我们著作人的小集体的生命是寄托在中华民族的大集体的生命上”。“中华民族已显然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已显然是剥夺了每个中国民众的生存条件。……每个中国人为了争取他们的生活,为了不甘做日本帝国主义的奴隶,都应该团结起来,联合起来,建立和运用集体的力量来粉碎敌人的侵略压迫,来挽救整个民族的最后危机”(40)《上海著作人协会成立宣言》,周天度、孙彩霞:《救国会史料集》,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58页。。《益世报》的社评更大声疾呼,抗战是中华民族共存亡的惟一出路:日本侵华就是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挑战!中华民族只有同生死,共存亡的一条路!并且我们的一条路是:应战!应战!”(41)《应战!应战!》,《益世报》,1937年7月27日,第4版。病重的鲁迅仍接受记者采访,并对一二·九运动以来,中华民族表现出的整体觉醒,深表欣慰。他说:“民族危机的深重,中华民族中大多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已经觉醒的奋起,挥舞着万众的铁拳,来摧残敌人所给予我们这半殖民地的枷锁了!”(42)芬君:《前进思想家鲁迅访问记》,周天度、孙彩霞:《救国会史料集》,第137页。足见中华民族作为生命共同体,“只有同生死、共存亡的一条路”,已经成为了国人的普遍共识。

其二,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促成国共再度合作,以建立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章乃器在《四年间的清算》中说,几年来,国民党政府在“‘前方军事剿匪,后方文化剿匪’的政策之下,杀戮了多少的勇敢有为的英俊青年!毁灭了多少的田园庐舍!消耗了多少枪械弹药!到今日,外无以攘,内未得安”。他希望当局有勇气立即“纠正自己的错误”,“马上停止‘剿匪’”,“由误国而变为救国”(43)章乃器:《四年间的清算》,周天度、孙彩霞:《救国会史料集》,第36页。,承担起抗敌救亡的责任!上海妇女救国会在《把枪口一致对外》中,也指出,“中国人民再不愿听到先安内后攘外的鬼话来继续内战,再不愿看见‘敦睦邦交’‘合作亲善’,来奔走出卖国家和人民”,要求停止内战,“立即发动整个民族的抗日战争”!全国救国会更进了一步,明确主张国民党要反省过去,主动促成国共再次合作,建立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沈钧儒等人在《团结御侮的几个基本条件与最低要求》中说:“国共两党,在九年以前不是手挽着手,为着打倒北洋军阀,为着打倒帝国主义而共同战斗吗?我们不明白目前在共同的民族敌人的威胁之下,这已经分裂了的两党,为什么竟不能破镜重圆”;“希望国民党反省一下,共产党员究竟也还是中国人。我们更希望每个国民党员都明白,对共产党的仇恨,不论大到怎样,总不会比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更大罢”。他们特别提醒国民党:“现在共产党已经提出了联合抗日的主张,国民党却并没有表示”,这将失去民心,于己不利(44)沈钧儒等:《团结御侮的几个基本条件与最低要求》,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7册,1979年,第403—406、407页。。同时,他们也希望中共在发表“八一宣言”后,能进一步采取和解政策,促进国共合作。当时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机关报——巴黎《救国时报》刊文指出,救国会关于国共再度合作的倡议,尤其是一剂抗日救亡的苦口良药。它说:“不抵抗无以救亡,不缔结联合战线无以抵抗,不争取国共合作,无以形成联合战线。四位先生不辞大声疾呼,正给了我们以良好的示范,就是我们要以集锐攻坚的态度,来争取国共合作的实现。”(45)《良药》,《救国时报》,1936年8月30日,引自周天度、孙彩霞:《救国会史1936—1949年》,北京:群言出版社,2008年,第43、44页。这说明救国会的基本立场与主张,不仅与中共相一致,而且实较后者径直出面宣传具有更佳的社会效果。更让人感动的是,沈钧儒诸人的长文是这样结尾的:“最后,我们特地向贤明的当局,贤明的政党领袖,以及一切爱国同胞,背诵曹子建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中华民族解放万岁!中华民国万岁!”(46)沈钧儒等:《团结御侮的几个基本条件与最低要求》,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7册,1979年,第403—406、407页。可谓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很显然,国共合作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同样已成为了国人的普遍诉求!

名记者范长江高度评价救国会的主张得到了各阶层的一致拥护,推动了全国抗日救国运动的高涨。他说,总之,“全国人心趋向很显然了!再要违背人心,局面不会安定了!”(47)《祖国十年:1941年9月—12月》,范长江著,沈谱编:《范长江新闻文集》,下,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918、921页。果然,1936年底国民党下令逮捕沈钧儒诸人,使国人联合抗日的要求更趋激化。“七君子事件”是激成西安事变的一个客观因素,而中共力主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则最终促成了国共的第二次合作。西安事变发生后,张学良致毛泽东、周恩来的电报说:“蒋之反革命面目已毕现,吾为中华民族及抗日前途利益计,不顾一切”,已将蒋介石及其重要将领扣留,“迫其释放爱国分子,改组联合政府”(48)张学良:《致毛泽东周恩来电》,《张学良文集》,下卷,香港:香港同泽出版社,1996年,第441页。。这说明,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高于一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要理解这一点,不应轻忽其时抗战歌曲兴起对于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发挥的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据统计,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7年七七事变前后,在大后方抗战救亡歌曲有约252首;加上延安等抗日根据地和东北抗日联军中流行的歌曲作品,共744首(有人说整个抗战时期抗战歌曲有3000余首)(49)向延生:《李抱忱与英文版〈中国抗战歌曲集〉》,《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冼星海等于1937年编选并于次年出版的《抗日歌曲集》,共收91首,其中包括以下人们耳熟能详的著名抗战歌曲:《义勇军进行曲》、《流民三千万》、《救国进行曲》、《抗战进行曲》、《抗敌先锋歌》、《打回老家去》、《中华民族不会亡》等。与此相应,民众抗战歌咏活动也随之兴起,上海等地陆续成立了“民众歌咏会”、“业余合唱团”等群众歌咏团体。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使群众歌咏活动传播得更为广泛。1935年夏,由燕京大学音乐系主任范天祥任总指挥,组织北平14所大学与中学的500余名学生,在北平故宫的太和殿前演出大合唱,实为中国最早的“学生大合唱”。1936年6月7日音乐家刘良模指挥民众歌咏会在上海举行千人“大会唱”。西安事变后抗日爱国群众歌咏活动在城乡社会各界掀起高潮。李抱忱在自己编译的《中国抗战歌曲集》序言中说:“是为抗战的呐喊谱写的音乐,1931年事变以后引发的悲痛,在大众的歌咏中得以宣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爱国歌曲响遍全国。它们唤起民众一致抗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中国的坚定不仅表现在战场上,也被写入了人民所唱的歌曲。”(50)引自向延生:《李抱忱与英文版〈中国抗战歌曲集〉》,《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抗战歌曲的共同特点,是其主旋律都在于高扬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与呼唤同仇敌忾。例如:《中华民族不会亡》( 野青词,吕骥曲)歌词:“国难当头,不分党派齐奋斗!暴日欺凌,男女老少齐抵抗!齐心奋斗,合力抵抗,中华民族不会亡!”《公仇》( 田汉词,张曙曲):“同胞们,快停止私斗,来报我们中华民族的公仇!”(51)洗星海、塞克、张曙、罗蒂塞:《抗战歌曲集》,上海:生活书店,1938年,第28、69页。歌词中所谓“不分党派齐奋斗”,“停止私斗,来报我们中华民族的公仇”,显然是唱出了要求国共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社会普遍的心声!

在抗战歌曲中,《义勇军进行曲》最具代表性,也最值得注意:一是歌词的变动在中华民族概念形成史上具有深意。1934年底田汉写成《风云儿女》电影故事,次年二月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只写成部分歌词,他便被捕了,后由聂耳在日本修改完成后寄回国内。修改稿除了为适应谱曲需要作了更富艺术性的处理外,最重要的是将原词中的“中国民族”改为“中华民族”。音乐史家吴海勇先生评论说:“这不是文字美化或是为了照顾节奏旋律的修改,看似一字之改,实含现代中华民族观念形成的历史深意”,因为改用“‘中华民族’一词承担民族整合的功能也就更为恰当”(52)吴海勇:《从“中国民族”到“中华民族”:试论聂耳对〈义勇军进行曲〉歌词的关键修改》,《史林》,2019年第5期。。这无疑是对的。此前田汉创作的《回春之曲》插曲《告别南洋》与《春回来了》的歌词,一个是用“中国民族”,另一个则是用“中华民族”。聂耳谱曲,将之统一调整为“中华民族”。田汉这次又用了“中国民族”,是否出于疏忽,可不置论;重要的在于,聂耳一以贯之,坚持将之改为“中华民族”,绝非偶然。这说明在他看来,后者最具“承担民族整合的功能”。所以,与其说这是他个人的执着,不如说是时代潮流使然。其后,随着歌曲的广泛传播,“中华民族”的概念愈益深入人心,聂耳厥功至伟,是应当看到的。

二是它成为了闻名国内外的抗战歌曲代表作。电影播出后,《义勇军进行曲》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成为流行最广的抗日歌曲。其时上海的各种游行与集会,多高唱此曲。例如,1935年底上海召开纪念孙中山诞辰大会,新闻报道说:“开会之前,由主席团派人指挥唱《义勇军进行曲》和《打回老家去》两支雄壮的歌曲,千余群众口中迸发出来的怒吼,震撼了那片广场,歌声响彻了云霄。从这歌声里,我们听到中华民族新生的欣欢;从这歌声里,我们发现这一群救亡伙伴们,脉搏跳动一致!迈进步伐的齐整!”(53)静芬:《悲壮盛大的中山先生诞辰纪念会》,周天度、孙彩霞:《救国会史料集》,第194 页。为了向国外宣传介绍中国的抗战情况和抗战歌曲,1939年秋天,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约请李抱忱编辑英文版的《中国抗战歌曲集》。内收12首歌曲,头两首是《党国歌》、《国旗歌》,编者不能不选;但是,第三首便是《义勇军进行曲》,实为第一首名曲。“词曲作者注释”介绍说:“此歌原用作电影片《风云儿女》的主题歌。这激动人心的‘痛苦和愤怒的呐喊’像大火席卷全国,现在仍然是中国最流行的抗战歌曲。”(54)见向延生:《李抱忱与英文版〈中国抗战歌曲集〉》,《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此非虚言,是曲憾人心魄,人们不难从1936年8月23日记者范长江的长篇报道《从嘉峪关到山海关》中的“北戴河海滨的夜话”一节,极富画面感的记述中感受到:

(一位在华二十余年,即将回国的外国记者问)“你们中国的‘大长城’,我大体看完了,同时长城原来的边防作用,也大体完了!日本在平津驻兵之后,日本也不要长城来作‘满洲国’的边界了。但是一个国家,不能不有一个国界,不能不有一个国防线,我不知道你们中国将来的长城究竟在那里!”

这位老新闻记者,滔滔不绝的讲他的感想,似乎他在用他的至诚,想把他全部爱助中国的意见,都在中国地面上说出,才称他的心意。……

(我们听者心潮澎湃。)这时,远远的海上,在水光月影之中浮出了一只小艇,接着随风送来艇上一群青年的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歌声与潮声相合和,雄壮激昂,他兴奋地听着说:“这是你们中国青年的吼声吗?”“是的”。我如此回答。(55)《从嘉峪关到山海关》,范长江著,沈谱编:《范长江新闻文集》,上,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375页。

范长江无疑是认为,中国青年的歌声实已回答了外国记者的疑虑:中国新的长城就屹立在四万万国人的心中,这就是日益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崛起!可以说,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表,上述抗日歌曲广为传唱本身就是中华民族认同最具显示度的指标之一。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国共最终实现了第二次合作。中共中央评价说:“这些正是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最重要的收获,同时也是整个中华民族亲密的战斗的团结的基础。”(56)《共产国际的决定与声明》,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一九三六—一九三八),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886页。换言之,这是中华民族自觉与奋起的重要表征。所以,七七事变后,1938年,毛泽东提出“团结中华各族,一致对日”的主张,他说:“我们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但是国内各党派、各阶级的,而且是国内各个民族的”,故必须“团结各民族为一体,共同对付日寇”(5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5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21 页。。同年,蒋介石也发表庐山谈话:“战端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58)《中日关系最后关头我国严守国家立场》,《时事新报》,1938年7月20日,第2版。民族大义终令国共两党“破镜重圆”。

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何以社会舆论对于国共实现二度合作,无不欢欣鼓舞。费彝民说,西安事变可谓“塞翁失马,经此一闹,国共之间反而奠定了合作基础”(59)费彝民:《民国的成长》,《良友》,第162期,1941年1月15日。。这无异于说,国共合作乃中华民族之福。钱亦石发表《中国在怒吼中》,同样欢呼国共合作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文中写道 :“一月来也有重大的转变。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已修改了,大批的政治犯已得到自由了,……朱德彭德怀已在中央领导之下就第八路军总副指挥之职了,……这几件事的意义,证明政府与民众只有一条心,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大家共赴国难。中国在转变中,在前进中,在怒吼中”!现在必须唤起民众,“使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参加抗战,支持抗战”(60)钱亦石:《中国在怒吼中》,《国闻周报》,“战时特刊”第8期,第8页,1937年9月。。范长江作为名记者是敏锐的,所以他的情感表达最为深沉:“由政治途径统一国家之趋势,今天已有明显的进展。在实际利害上,虽尚有相当摩擦,而政治理论上,却已无大问题。这是中华民族无限量牺牲所换来的代价,值得每一个中国人的庆幸。”(61)《塞上行·自序》,范长江著,沈谱编:《范长江新闻文集》,上,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369页。尽管前路崎岖,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国共能够重新携手,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乃天佑中华!

如前所述,在国共第一次合作领导国民革命时期,英国历史学家威尔斯就曾惊叹,中国人民追求民族的解放,“已表现一活的中国民族于世界矣”;无独有偶,现在国共终于再次合作,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华民族的自觉及其作为共同体的客观存在,更已然为国际所公认,并相信她将取得民族自卫战争的伟大胜利。1938年共产国际执委委员会主席团发表声明说:“共产国际与中华民族反对日寇侵略者的解放斗争是团结一致的。”得到了各国人民的援助,“毫无疑义的,团结一致的中华民族的英勇,将使它能打倒野蛮的日本军阀,获得完全胜利,而建立自由的独立的中华民主共和国,它将成为全世界上和平民主与进步的最重要柱石之一”(62)《共产国际的决定与声明(1938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8册,第32、33页。。

三、一个坚定的民族信念:“中华民族是整个的”

20世纪20—30年代,国共两度合作,揭出了“中华民族伟大解放”的远大目标,并推动了国民革命与抗日救国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是中华民族的自觉走向深化的重要标志;与此同时,思想界揭出了一个坚定的民族信念:“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它构成了其中有机的部分,是不应被轻忽的。人所周知,1939年顾颉刚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曾引起了学术界的争论;但人们多忽略了,这并非顾颉刚个人的识见,实际上它是此期业已累积的思想界正量能集中和鲜明的迸发!

所谓“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即意指她是一个统一的和不可分割的民族共同体。此思想的缘起,可追溯到梁启超。1922年他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中说,中华民族既由“多元结合”,“成一大民族”,“乃出极大之代价所构成”,她便是“一极复杂巩固之民族”,且在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63)梁启超著,激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1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76、398页。。中华民族既是历久弥坚的“一极复杂巩固之民族”,还在“更扩大之”中,自然是“整个的”。1924年孙中山在《三民主义》的演讲中,提出“国族主义”,将此意涵进一步突显了。他强调,汉族在中国民族的总数中,占绝大多数,世界上惟有中国才可以说“民族就是国族”,“因为自秦汉而后,都是一个民族造成一个国家”。他主张“结合四万万人成一坚固的民族”,由家族而宗族,再到国族,“便可以成一个极大中华民国的国族团体”(64)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18、621、675、676页。孙中山“国族主义”说,确当与否,这里可不置论。。中华民族作为四万万人结合成的“一坚固的民族”,或称“国族团体”,当然是“整个的”;但不仅如此,孙中山提出“国族”的概念,本身具有很强的现实感,加上将它说成是家族、宗族的扩大,且与中华民国的国家主体互为依存,这就使得“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的观念,变得更加鲜明和不容置疑了。所以,《时事新报》的社评会这样说:“中华民族原为不可分割之整体,故凡百有关于国族存亡之问题,举国人士,自必无朝无野,一德一心;在一个总的政治机构指导之下,遵守民族纪念,分尽责任,集体工作,以严肃步伐,待非常事变。”(65)《“一二八”之四周年》,《时事新报》,1936年1月28日,第2版。

不过,第一个明确地提出此一概念的,却是傅斯年。1935年12月15日,他在《独立评论》发表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中说: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中国便有了“大一统”的思想深入人心。迄秦汉更形成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的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所以世界上的民族,我们最大,世界上的历史,我们最长。这不是偶然,是当然。‘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句话,是历史的事实,更是现在的事实”(66)傅斯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欧阳哲生编:《傅斯年文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6、147页。。文章意在揭露日本策划“华北自治运动”企图分裂中国的阴谋,故强烈要求对于助纣为虐的少数“卖国贼”,当严加惩处。它警告日本侵略者,中华民族不容分割,因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这不仅是历史的事实,更是现在的事实,其阴谋是不可能得逞的。如果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意涵原已包含在了梁启超、孙中山的思想中;那么,傅斯年是文则是感时而发,斩钉截铁,将之提炼、上升成了一种民族共同体的坚定信念与可资动员国人的精辟有力的口号。“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不仅做了文章的标题,且成开宗明义的首句,反映作者思之深与用心良苦。文章发表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是不难想见的。此文发表后仅两周,《图书展望》的文史编辑王孟恕便于29日写成《关于中小学史地教材的一个中心问题》一文,强调“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理念,应当成为指导我国中小学史地教材编写的一个“中心问题”,给予高度重视。他写道:“史地教学的最后目的,是在养成儿童和青年们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正惟如此,我们——担任史地教师的人们,应该拿这‘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个问题做我们设教的中心。在我们设教的时候,对此问题,应常予以极详尽的提示;然后我们的劳力不是白费,而我们的目的才有到达的希望。使他们知道,在自然环境上,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各方面都有‘合则两利,离则两伤’的关系,他们于无形中自会产生出爱护祖国的心理”。“这样,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的养成,自是当然的而也是必然的。要是不能如此的话,那我们的教授史地,可说是完全失败了的”(67)王孟恕:《关于中小学史地教材的一个中心问题》,《图书展望》,1936年第4期,第8页。作者文后自注:“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脱稿于杭高”。。这位编辑思想敏锐,他完全认同傅斯年的观点,其意见也是十分正确的。此外,1937年7月,《益世报》发表社评《中国是整个的中国》,无疑同样也是脱胎于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文中说:“我们在今日,敢正告对方(指日本侵略势力——引者),中国是整个的中国。”这包含两层意义:其一,与九·一八前不同,经国共合作,“从政治上来说,中国政治已经统一,已成铁般的事实”。在此种环境下,“外人挑拨分化之手段,实已无从施其伎俩”;其二,“中国人是整个的集团,更是铁般的事实。中华民族,因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关系,人心由来统一”。在此种环境下,任何人想充当外人傀儡,必成全国公敌,身败名裂。“有此一切事实,我们敢断定,目前对方的政治运用,绝无收效成功之可能”(68)《中国是整个的中国》,《益世报》,1937年7月16日,第4版。。从“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到“中国是整个的中国”,话语的演化说明,傅斯年提出上述坚定的民族信念,已经成社会的共识。

1939年顾颉刚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与傅斯年提出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彼此存在关联。 从中国修辞的特点看,后者的说法可以涵盖前者的意思,即“是整个的”与“是一个”,为近义词。二者的命意都在强调中华民族团结统一,以共同对外。顾颉刚同样说道:青年是时代的希望,“我敢对他们说:我们所以要抗战为的是要建国,而团结国内各种各族,使他们贯彻‘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意识,实为建国的先决条件”。“能够这样,中华民族就是一个永远打不破的金瓯了”!(69)《中华民族是一个》,《西北通讯》(南京),1947年第1期,第6—7 页。“打不破的金瓯”,不言自明,是“整个的”。也惟其如此,傅斯年在相关争论中力挺顾颉刚,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顾颉刚的文章,“其中自有缺点,然立意甚为正大,实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惟一之立场”。而反对者一味倡言“为学问而学问,不管政治”的高调,“对同化加以打击,而且专刺激国族分化之意识,增加部落意识”,不利于团结抗战大局,“自当在取缔之例”。傅斯年立场十分鲜明,他强调学术虽云自由,但不能脱离了民族大义的前提,自有其合理性;他高度评价顾的文章,“立意甚为正大”,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惟一之立场”,就是肯定了“中华民族是一个”与自己所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命意是完全相同的。此其一;然而,同时也要看到,在汉语中,“是整个的”与“是一个”,虽为近义词,但在语意上,却乃存差异:前者主要是强调事物内部具有的整体性、统一性与稳定性;而后者除此之外,无论对内对外而言,都更加强调和突出其内含之惟一性的意涵。故1937年1月,顾颉刚在《中华民族的团结》一文中说:“我们暂不妨循着一般人的观念,说中国有五个种族;但我们确实认定,在中国的版图里只有一个中华民族。”(70)顾潮:《顾颉刚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266页。两年后,他在《中华民族是一个》中,更进一步说:“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再拆出什么民族——从今以后大家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我现在郑重对全国同胞说:中国之内决没有五大民族和许多小民族,中国人也没有分为若干种族的必要”。“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71)《中华民族是一个》,《西北通讯》(南京),1947年第1期,第3—7 页。傅斯年虽充分肯定顾颉刚的文章立意正大,但同时也说到“其中自有缺点”,只是没说明所谓“缺点”具体指什么。不过,我们若考察1938年他在《中国民族革命史》中的某些独到的提法,可能有助于理解他所谓“缺点”之所指。傅斯年在书中虽仍然强调中华民族的整体性:“中华民族者,中华民国之国民皆属之。其中虽有所谓‘汉族’‘满族’‘蒙族’‘回族’‘藏族’各名词,然在今日事实上为一族”;但是,他同时又指出:包括汉族在内,现有各民族“只可谓中华民族中之分民族”。汉族一名,改称汉人更妥当。“若必问其族,则只有一体之中华民族耳。”(72)傅斯年:《中国民族革命史》,欧阳哲生编:《傅斯年文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95、297页。由此可知,在傅斯年看来,强调“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并不影响承认其内部分层,汉、满、蒙、回、藏等民族,实为“一体之中华民族”中的“分民族”。换言之,中华民族乃多元化的“分民族”,“合于一大民族之内”,构成了“一体”即中华民族的共同体。这与后来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说法,全然相通。费孝通后来对顾颉刚观点的批评,主要是认为:“我们不能直接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民族概念去认识我国的民族实体”,我国民族实包含有三个层次:中华民族的统一体;组成中华民族统一体的各个民族;组成中华民族统一体的各个民族内部仍存在需要作进一步民族辨别的可能(73)费孝通:《谈“民族”》,《费孝通全集》,第1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页。。其观点已为今日学术界所接受。不难看出,傅斯年的“一体中华民族”与多元化的“分民族”的独到提法,恰恰与费孝通的“民族分层”说相通;而与顾颉刚的“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的意见相左。足见,上述他所谓顾之文章“自有缺点”,所指也正在于此。具体评说当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争论,不是本文的任务;笔者意在强调以下三点:其一,顾颉刚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说,将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推进了一大步,将其中强调的维护中华民族内在的整体性、统一性,以高扬全民族团结抗战的民族大义,借更加鲜明的话语形式和充分的历史依据,表述得淋漓尽致,从而产生了十分巨大的震憾力,实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故白寿彝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这个口号虽久已喊遍全国,但用事实来作证明的,这还是第一篇文字”(74)《来函》,《益世报·边疆》,第16期,1939年4月3日,第4版。。顾颉刚的文章容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其二,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为顾说开辟了先路,但同中有异,其中包含富有智慧与个性的中华民族观,是不应被忽略的。其三,从梁启超、孙中山到傅斯年、顾颉刚,“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与“中华民族是一个”重要思想的相继提出,表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团结一致、不容分裂的坚定的民族信念,同时,也成为了期间中华民族自觉趋向深化的重要表征。

结 语

近代中华民族的自觉是历史的概念,不应满足于概念史的演进,而需将之置于近代历史发展进程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1917年李大钊发表《新中华民族主义》,第一次赋予了“中华民族”概念以现代的意义,是近代中华民族由自在转向自觉的鲜明标志。此后20年间,其自觉渐趋深化。期间,国共合作领导的国民革命,提出了反帝反军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解放”的奋斗目标;九·一八后国难当头,国共二次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揭出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坚定的民族信念,便是其最重要的表征。而此后十余年间,即1938年—1949年,则是实现了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在血与火中,迸发出全国抗战之坚强斗志与惊天之伟力,第一次取得了近代反抗外来侵略战争的伟大胜利,奠定了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起点。要言之,近代国人不断追求自身解放的过程,同时即是近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自觉,不断走向深化的过程。

20世纪上半叶,近代中国政局跌宕起伏,发生了急剧复杂的变动,呈现出多种历史场景的转换与迭加。其中,20世纪20年代后,国共关系的演变对时局发展起了关键性的制约作用,我们是应当看到的;与此同时,也不能忽略了,虽然期间缘于国民党背叛革命,造成中华民族的奋起一时受挫,但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既已自觉,归根结底,也深刻地制约了国共两党关系的发展。1943年,为了制止国民党发动第三次反共浪潮,《解放日报》的社论曾写道:国共两党都是应乎“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要求”的产物,要想取消共产党,就如同要想取消“革命的国民党”一样,“都是违反历史发展的笑话奇谈”。历史实践证明,“两党实现了亲密的合作,第一次大革命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发展起来,我国民主革命史上就出现了黄金时代”。“在半殖民地的情况下,我们民族的盛衰,系于国共两党的政策”,两党的关系好,“中华民族就强盛”,反之,“则中华民族立即衰弱下来”。所以,“为中华民族,国共两党只应团结,不应分裂,团结越好,中华民族也愈加强盛,反之,分裂则将招致民族的大祸”(75)《中国共产党与中华民族——为中共二十二周年纪念而作》,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4册(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467—470页。。社论强调国共的关系关乎中华民族的命运,合乎客观的历史实际,自然是对的;然而,人们却忽略了社论同时指出了问题的另一面,即反之亦然:中国共产党与“革命的国民党”,都是应乎“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要求”的产物,皆有自己的合理性,故不容取消;然而,若有一天,无论是谁不再应乎“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要求”了,其被取消将不再是笑谈,而成了无可避免的事。换言之,中华民族追求自身解放,既是民族的自觉,也是民族的大义,更是最大的民意,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国共之所以能两度合作,以及抗战胜利后内战重起,国民党终归于失败,乃历史的必然,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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