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西安 710127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五次出巡,其中四次出巡行至海滨。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最后一次出巡,有“梦与海神战”以及以连弩射杀巨鱼的经历。正是在这一行为之后,他即走向人生的终点。而秦始皇还葬骊山途中,又有车载“鲍鱼”故事。秦始皇对海洋的特殊关注,起初称“东抚东土,以省卒士;其事大毕,乃临于海”,但随后则受到燕齐海上方士神仙学说的强烈影响。秦始皇陵地宫以“水银”为“大海”的设计,体现了这位帝王对海洋世界的向往,透露出他探索海上未知世界的强烈欲望。地宫中的“海”,亦可能体现仙人长生追求的象征。联系秦宫苑“海池”的存在,考察秦始皇陵地宫的海洋文化元素,可以全面了解秦人信仰世界在上层社会的表现,也应当有助于深化对中国海洋学史的认识。
秦王政即位后,就开始经营陵墓建设。《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言:“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1)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65页。统一实现后,工程的营造等级又有明显提升。秦始皇陵工程,是有明确记录的用工量最大的工程(2)王子今:《秦始皇陵复土工程用工人数论证》,《文博》,1987年第1期。。虽然“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3)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4页。,但是工程的进行却是郑重和庄严的。秦始皇陵作为国家最高等级的营造项目,体现了秦王朝的政府机能、统治资质、执政效率和管理水准。秦始皇陵作为体量最为宏大、形制最为完整、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帝王陵墓,可以看作秦政的标志性纪念。秦始皇陵也是集中体现一种文化风格、一种民族精神、一个时代的节奏特征的物质文化遗存。
我们今天获得的有关秦始皇陵的知识,从文献渠道来说,主要来自司马迁在《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的记载。关于秦始皇陵营造规模及地宫的结构,司马迁写道:“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4)张守节《正义》:“颜师古云:‘三重之泉,言至水也。’”见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5页。,下铜(5)裴骃《集解》引徐广:“一作‘锢’。锢,铸塞。”见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5页。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6)张守节《正义》:“言冢内作宫观及百官位次,奇器珍怪徙满冢中。”见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6页。。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7)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5页。《北堂书钞》卷九四《礼仪部·冢墓》有“水银为海”条(8)虞世南:《北堂书钞》,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影印版,第360页。。清人邵泰衢《史记疑问》卷上质疑“车载一石鲍鱼”故事:“秦始虽崩,棺宁不慎?即曰仓卒,必不疎虞,况欲远达咸阳者哉?今也始抵九原,鲍鱼乱臭,事若齐桓,乌足深信!且穿及三泉,水银为海,而肯草草一棺乎?”(9)邵泰衢:《史记疑问》,清康熙刻本,第12页。袁枚《秦始皇陵》诗也写道:“美人如花埋白日,黄泉再起阿房宫。水银为海卷身泻,依然鲍鱼之臭吹腥风。”(10)陕西省地方志办公室:《历代咏陕诗词曲集成》,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677页。所谓“水银为海”,被看作秦始皇帝陵形制的标志性特征。在使用“人鱼膏”之外(11)王子今:《秦始皇陵“人鱼膏”之谜》,曹玮:《秦始皇帝陵博物院 2014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3—153页。,“水银为海”更能体现秦陵设计者重视海洋的文化意识。
秦宫苑中“海”的模型的存在(12)王子今:《秦汉宫苑的“海池”》,《大众考古》,2014年第2期。,可以与秦始皇陵中“水银为海”的设计联系起来理解。
按照有关秦始皇陵地宫设计和制作“大海”模型的这一说法,似乎陵墓主人对“海”的向往,至死仍不消减(13)参见王子今:《略论秦始皇的海洋意识》,《光明日报》,2012年12月13日。。所谓“机相灌输”,《资治通鉴》卷七“秦始皇三十七年”:“太子胡亥袭位。九月,葬始皇于骊山。下锢三泉,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有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胡三省注:“康注引刘伯庄云:机相灌输,以防穿近者。余按文势,自机弩至辄射之,文意已足;机相灌输,是承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之意,作如是观,文意甚顺。”(14)司马光:《资治通鉴》,胡三省音注,“标点资治通鉴小组”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50—251页。胡注的解说是正确的。“机相灌输”之永动机的妄想自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其设计初衷,是要营造一个波涛动荡的充满生机的“海”。
秦始皇陵地宫设计构想的海洋文化因子,是我们考察秦汉时期海洋探索与海洋开发及早期海洋学应当关注的内容,也是秦汉陵墓史研究不宜忽视的学术主题。
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记载,1981年已经被考古学者和地质学者用新的地球化学探矿方法——汞量测量技术测定地下汞含量的结论证实。常勇、李同《秦始皇陵中埋藏汞的初步研究》一文指出:“由于汞及其化合物的高度挥发性,所以它们的扩散、迁移能力极强,它们可以从深部的矿床及邻近围岩中主要以气体状态向地表迁移,并以气体状态保留在土壤间隙中,或者被固着在土壤颗粒上,这样就在深部埋藏矿床的上方地表形成汞的异常。”另外汞在土壤中的迁移有“各向异性”的特点,“即在垂直方向上扩散较大而侧向扩散较小”。“使用勘察地球化学中的汞量测量方法在秦始皇陵墓封土表层中发现了很强的汞异常,面积达12000M2,据考古钻探的资料,该异常位于秦始皇陵的内城中央,这证明了《史记》中关于始皇陵中有大量埋藏汞的记载是可靠的。”研究者还报告了涉及其他元素测定工作的收获:“对封土中砷、碲、铋等在自然界矿化过程中经常与汞伴生的元素进行了分析,从结果来看,这些元素均无像汞那样有异常含量,其含量变化与汞没有相关关系。对秦始皇陵取土的可能地点——鱼池水库的土壤进行的分析发现汞含量很低,这些都表明始皇陵封土中的汞异常含量不是封土固有的,而是封土堆积后,由陵墓中人工埋藏汞挥发而叠加于其中的。”(15)本段中的引文均出自常勇、李同:《秦始皇陵中埋藏汞的初步研究》,《考古》,1983年第7期。
2002年11月至2003年11月,由中国地质调查局和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合作完成的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取得了新的收获(16)此次探测的具体实施单位为:中国地质调查局发展研究中心、中国地质科学院物探化探所和秦始皇陵考古队。对于20世纪80年代进行的地球物理探测,《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成果与技术》一书“前言”以为:“受资金和当时方法技术水平的限制,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刘士毅主编,吕国印、段清波、袁炳强副主编:《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成果与技术》,北京:地质出版社,2005年,第1页。。此次物探成果包括“再次验证了地宫中存放着大量水银”,“再次验证了历史文献上关于地宫中存在高汞的记载”。进行探测的地质学家对“地宫的探测”作了说明:“本次复核了土壤汞测量结果,并进行了壤中气汞量测量,还测试了土壤汞的热释谱”;“两次土壤汞测量结果基本一致”,“汞异常的范围基本上围限在上述重力异常推断的地宫开挖范围之内,即只在地宫的范围内观测到明显的汞异常,这对推断汞异常来自地宫增添了依据”;“本次测量同样是封土堆中心的东部和南部异常强,北西侧最弱”。报告者说:“1981年在封土堆发现汞异常后,考古专家已经注意到汞异常有一定形状。若再注意一下汞异常的强弱变化——北西侧基本无异常显示,北东侧最强,南侧次强,与我国水系分布的多寡有对应关系,联想到秦始皇到过渤海,史书说秦始皇陵地宫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应是可靠的。”报告者在对“验证结果”的介绍中写道:“2003年和1981年两次测量的一致,地宫开挖范围内存在大面积、强度大的汞异常”,与《史记》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记载一致”(17)刘士毅主编,吕国印、段清波、袁炳强副主编:《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成果与技术》,第26—29、58,26、58页。。《秦始皇帝陵园考古报告2001~2003》称“地宫中存在高汞”,并进行了这样的说明:“2003年与1981年测量的成果一致,封土堆中部发现了明显的高汞异常现象,这与《史记》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记载一致,表明地宫内存在大量的水银。”考古报告注意到,“此次勘测封土堆东南部汞异常强,北西侧异常弱。并进行了壤中气汞测量,还测试了土壤汞的热释谱。土壤汞量测量反映的是自建陵至今土壤累积吸附的结果,气汞测量反映的是当前土壤中气体的含汞量。壤中气汞测量和封土堆土壤中的汞热释谱表明,汞主要是吸附态低温汞——即来自地宫深部的外来汞,而非封土中本身的汞,有可能地宫中以汞造就的‘江河、大海’还没有干涸。”(18)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秦始皇帝陵园考古报告2001~2003》,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从地宫汞异常的分布方位看,“东部和南部异常强”的情形,正与中国海洋的空间方位大致对应。当然,如果注意汞可能用以防盗的因素,还应当考虑另一种可能,即秦始皇陵东向,面对的很可能盗扰秦始皇陵的主要敌对力量也正应当来自东方,而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19)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00页。预言的楚人的反抗,应当在东南方向发起。这样说来,地宫“水银”异常分布的不同,也可以从防盗动机方面理解。当然,“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地宫设计更大的可能是作为一种政治文化象征,也特别体现了秦始皇对于海洋的关注。而防止盗掘的考虑,可能只是次生的,产生间接作用的副元素(20)刘士毅主编,吕国印、段清波、袁炳强副主编:《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成果与技术》,第26—29、58,26、58页。。
所谓“高汞异常现象”、“东南部汞异常强,北西侧异常弱”的情形,是非常重要的发现。
有学者在考察战国至两汉陵墓的防盗措施时,指出“以汞灌墓”的方式,以为“此法仅见于秦始皇陵”(21)杨爱国:《先秦两汉时期陵墓防盗设施略论》,《考古》,1995年第5期。。考古发掘工作所获得的相关信息是有限的。但是我们看到历史文献中有墓中集中放置“汞”的记载。
陵墓地宫设计使用水银的方式,较早见于沿海齐国和吴国的丧葬史料。《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曾经写道:“齐国好厚葬,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布帛尽则无以为蔽,材木尽则无以为守备,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管仲对曰:‘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于是乃下令曰:‘棺椁过度者戮其尸,罪夫当丧者。’夫戮死无名,罪当丧者无利,人何故为之也?”(22)陈奇猷校注:《韩非子集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8页。这段文字有关齐桓公和管仲对话的内容,当然未必真正属实,但是仍然可以作为“齐国好厚葬”、“人厚葬之不休”的社会风习的一种反映。齐桓公虽然有反对厚葬、禁止厚葬的言论,但是有关齐桓公墓的历史遗存,却证明他本人的丧事办理实际上也可以称得上是厚葬的典型。
齐桓公墓在西晋永嘉末年被盗掘,据《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的记载:“齐桓公墓在临菑县南二十一里牛山上,亦名鼎足山,一名牛首堈,一所二坟。晋永嘉末,人发之,初得版,次得水银池,有气不得入,经数日,乃牵犬入中,得金蚕数十薄,珠襦、玉匣、缯彩、军器不可胜数。又以人殉葬,骸骨狼藉也。”(23)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1495页。又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五,《张奂传》,李贤注引陆翙《邺中记》曰:“永嘉末,发齐桓公墓,得水银池金蚕数十箔,珠襦、玉匣、缯彩不可胜数。”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43页。杨奂《山陵杂记》:“齐桓公墓在临淄县南二十一里牛山上,亦名鼎足山,一名牛首堈,一所三坟。晋永嘉末,人发之。初得版,次得水银池,有气,不得入,经数日,乃牵犬入。中金蚕数十簿,珠襦、玉匣、缯彩,军器不可胜数。又以人殉葬,骨肉狼籍。”李修生:《全元文》,第1册,卷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页。其中有涉及“水银池”的记载。所谓“有气不得入”,值得注意。水银有防盗功能,如前引《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言“齐桓公墓”有“水银池”,于是“晋永嘉末,人发之”,“有气不得入,经数日,乃牵犬入中”。墓中置“水银池”,用水银挥发的气体毒杀盗墓者,是一种充分利用各种手段反盗墓的典型史例。而盗墓者“经数日”以散发毒气,又“牵犬入中”,发明以犬带路的方式,作为这种防盗方式的对策。秦始皇陵地宫中储注水银以为河海,或许也有以剧毒汞蒸气杀死盗掘者的动机。当时在汞矿开采已经形成产业规模的情形下(24)《史记》记载:“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第3260页。,人们对于水银化学特性应当已有比较成熟的认识,估计不会没有注意到汞中毒的现象,利用水银的这一特性进行防盗设计,是很自然的。
后世陵墓使用水银的情形见诸史籍。“水银为池”故事又见于《南史》卷四十三《齐高帝诸子下》的记载。萧鉴在益州时,“于州园地得古冢,无复棺,但有石椁。铜器十余种,并古形;玉璧三枚;珍宝甚多,不可皆识;金银为蚕蛇形者数斗。又以朱沙为阜,水银为池。左右咸劝取之。(萧)鉴曰:‘皇太子昔在雍,有发古冢者,得玉镜、玉屏风、玉匣之属,皆将还都,吾意常不同。’乃遣功曹何伫为之起坟,诸宝物一不得犯。”(25)李延寿:《南史》,卷四十三,《齐高帝诸子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87页。《太平御览》卷九一八引《葛洪方》:“深井深冢,多有毒气,不可入也。”(26)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073、3609页。隋代医家巢元方撰《诸病源候总论》卷三十六《杂毒病诸候》有“入井冢墓毒气候”条,其中也写道:“凡古井冢及深坑阱中,多有毒气,不可辄入。”(27)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11页。所谓“水银为池”,或许也是“深冢”“毒气”、“冢墓毒气”生成的因素之一。
《史记》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吴王病伤而死。”裴骃《集解》引《越绝书》言“阖庐冢”形制,有“池六尺”:“阖庐冢在吴县昌门外,名曰虎丘。下池广六十步,水深一丈五尺,桐棺三重,池六尺,玉凫之流扁诸之剑三千,方员之口三千,盘郢、鱼肠之剑在焉。卒十余万人治之,取土临湖。葬之三日,白虎居其上,故号曰虎丘。”司马贞《索隐》解释“池”:“以水银为池。”(28)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第1468页。《太平御览》卷八一二引《吴越春秋》:“阖闾葬,墓中池广六丈。”同卷又引《广雅》:“水银谓之。”(29)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073、3609页。
清人吴雯《此身柬韩元少先生》诗:“总使千秋尚余虑,金蚕玉碗埋丘垄。水银池沼杂凫雁,可怜长夜鱼灯红。”(30)张应昌:《清诗铎》,卷二一,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52页。将齐桓公墓“金蚕”、“水银池”与秦始皇陵“长夜鱼灯”相联系。明高启《阖闾墓》诗:“水银为海接黄泉,一穴曾劳万卒穿。谩说深机防盗贼,难令朽骨化神仙。”(31)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第五之下,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36页。也说“阖闾墓”与秦始皇陵同样使用“水银”。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齐桓公墓和吴王阖闾墓“水银池”与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是否存在某种形制设计的继承关系。但不能忽视齐桓公接受管仲“海王之国”规划(32)司马迁记述,齐桓公时代齐国的崛起,与海洋资源的开发有关:“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傒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1487页。,更早对海洋予以特殊关注的情形。而吴王“阖闾”作为临海大国强势君主的地位也值得注意。
《太平御览》卷八一二引《皇览》写道:“关东贼发始皇墓,中有水银。”(33)李昉等:《太平御览》,第3609页。似乎秦始皇陵“中有水银”的信息除《史记》的记录之外,还曾经有实际发现。白居易《草茫茫,惩厚葬也》诗讽刺秦始皇厚葬亦言及“水银”:“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骊山脚下秦皇墓。墓中下涸二重泉,当时自以为深固。下流水银象江海,上缀珠光作乌兔。别为天地于其间,拟将富贵随身去。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34)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四,喻岳衡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62—63页。看来,秦始皇陵使用水银的记载后人多予采信。
丧葬使用水银,据说有利于尸身防腐的作用。清人禇人获《坚瓠集》续集卷二有“漳河曹操墓”条,其中写道:“国朝鼎革时,漳河水涸,有捕鱼者,见河中有大石板,傍有一隙,窥之黟然。疑其中多鱼聚,乃由隙入,数十步得一石门,心怪之,出招诸捕鱼者入。初启门,见其中尽美女,或坐或卧或倚,分列两行。有顷,俱化为灰,委地上。有石床,床上卧一人,冠服俨如王者。中立一碑。渔人中有识字者,就之,则曹操也。众人因跪而斩之,磔裂其尸。诸美人盖生而殉葬者。地气凝结,故如生人。既而门启,泄漏其气,故俱成灰。独(曹)操以水银敛,其肌肤尚不朽腐。”(35)禇人获:《坚瓠集》,《笔记小说大观》,第7册,杨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第766页。言及“以水银敛”即入殓使用“水银”可以使得“肌肤”“不朽腐”。又如《大金国志》卷三一《齐国刘豫录》:“西京兵士卖玉注碗与三路都统,(刘)豫疑非民间物,勘鞫之,知得于山陵中,遂以刘从善为河南淘沙官,发山陵及金人发不尽棺中水银等物。”(36)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36页。宋元间人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杨髡发陵”条引录杨琏真加“其徒互告状”,有关于盗发南宋帝陵的较具体的资料,言“断理宗头,沥取水银、含珠”(37)周密:《癸辛杂识》,吴企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52页。。
水银殓葬确有技术层次的效用。然而我们讨论秦始皇陵地宫设计时更为关注的,不是水银的防腐和防盗功能,而是“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构想所反映的海洋意识。
在秦汉社会的信仰世界中,神仙和“海”有密切的关系。
燕齐海上方士较早借助海洋的神秘性,宣传自己的学说。而发生于环渤海区域的“仙人”、“长生”理念的精神征服力,也因海洋扩展其影响。“入海求仙人”,“求仙药”,“求仙人不死之药”,“求芝奇药仙者”(38)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7、258、252、257页。,成为帝国政治中枢下达的重要行政任务。以“求仙人”、“求仙药”为目的的“入海”成为投入成本相当高的行政行为。
最高权力者迷信海上方士的宣传,甚至亲身往“海上”“求仙人”。《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记载:“……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39)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1367、1369-1370页。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40)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7,251、252,263页。时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此后又有“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又“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41)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7,251、252,263页。。由此看来,秦始皇曾经派遣多个方士团队,连续“入海”求仙。
关于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2)的“入海”记述,又可见因徐巿言行影响而产生的特殊表现:“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而后“始皇梦与海神战”,“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于是“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42)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7,251、252,263页。。从徐巿事迹及“数岁不得,费多,恐谴”等迹象看,他率领的“入海者”曾经反复出航。
据《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记述,“海上”、“神山”、“仙人”、“奇药”形成的特殊的神奇的关系,致使秦始皇反复追寻,至死不懈:“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43)司马贞《索隐》:“谓心甘羡也。”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1370页。。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44)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1367、1369-1370页。“勃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使得这位帝王持续“甘心”,累年“冀遇”,而最后走到人生终点依然“不得”。如同宫苑中设置“海池”一样,陵墓地宫中“水银为海”的设计,或许也寄托了这种希冀与追求的永久性的延续。
“大海”与“仙人”、“长生”有神秘关系的理念后来得到继承。汉代帝王似乎有食用海产品蛤蜊以接近神仙的意识(45)王子今:《汉景帝阳陵外藏坑出土海产品遗存的意义》,《汉阳陵与汉文化研究》,第3辑,西安: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179—188页。。而以“东海”为死后归宿的意识,也得以流行。吐鲁番地区出土从前秦至唐初的随葬衣物疏中,可见“‘海’或‘东海’之类具有特殊含义的用语”。如“若欲求海东头,若欲觅海东辟”,“若欲求海东豆(头),若欲觅海东壁”,“谁欲推觅者,东海畔上柱(住)”等。刘安世分析,“‘海’确指东海无疑”,“东海”具有“特别的含义”。“人死归于东海,住于东海之观念,无疑是那一时期当地民众盛行的一种冥世观念或信仰。”论者还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吐鲁番‘移文’中有关‘东海’的记载,又见于湖北、江西等地出土宋元买地券中。”如“若要相寻讨,来东海东岸”,“若要相寻,但来东海”,“有人来相□,□来东海边”,“若要来相情(请),但来东海边”,“若要相寻觅,但来东海边”等(46)刘安世:《从泰山到东海——中国中古时期民众冥世观念转变的一个侧面》,《新资料与中古文史话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0、95-102页。。这是“海”具有另外一个层次的神秘意义的反映。
在秦汉人的意识中,“海”不仅是“仙人”所居,“奇药”所在,其神秘境界也被理解为体现政治气运的符命祥瑞。
《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说,黄帝被尊为“天子”,“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关于“丸山”,裴骃《集解》:“《地理志》曰丸山在郎邪朱虚县。”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丸山即丹山,在青州临朐县界朱虚故县西北二十里,丹水出焉。’”(47)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以对“海”的亲近宣示政治权力。所谓“合符釜山”,有解释说亦与“东海”有关,并且有“瑞云”、“符命”传说。司马贞《索隐》:“案:郭子横《洞冥记》称东方朔云‘东海大明之墟有釜山,山出瑞云,应王者之符命’,如尧时有赤云之祥之类。盖黄帝黄云之瑞,故曰‘合符应于釜山’也。”(48)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
“帝颛顼高阳”的政治威权,实现了“四远皆平而来服属”(49)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引王肃曰的内容,第12页。:“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交阯”临南海。所谓“东至于蟠木”,裴骃《集解》引《海外经》言在“东海”:“东海中有山焉,名曰度索。上有大桃树,屈蟠三千里。东北有门,名曰鬼门,万鬼所聚也。天帝使神人守之,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主阅领万鬼。若害人之鬼,以苇索缚之,射以桃弧,投虎食也。”(50)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帝尧的行政控制,四至甚为辽远。东方和南方,都到达海滨。“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便程东作。”“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所谓“郁夷”,裴骃《集解》:“《尚书》作‘嵎夷’。孔安国曰:‘东表之地称嵎夷。日出于旸谷。羲仲,治东方之官。’”司马贞《索隐》:“案:《淮南子》曰‘日出汤谷,浴于咸池’,则汤谷亦有他证明矣。”张守节《正义》:“《禹贡》青州云:‘嵎夷既略。’案:嵎夷,青州也。尧命羲仲理东方青州嵎夷之地,日所出处,名曰阳明之谷。”关于“南交”,即临南海的“交阯”。司马贞《索隐》:“南方地有名交阯者,或古文略举一字名地,南交则是交阯不疑也。”(51)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
帝舜曾有“巡狩”行为。他的生命竟然结束于“巡狩”途中(52)王子今:《论帝舜“巡狩”》,《陕西历史博物馆论丛》,第25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年,第1—11页。。其行政实效,即“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张守节《正义》:“《尔雅》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53)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四海”成为形容权力控制空间的最高等级的语汇。司马迁实地考察“五帝”的历史,有远程旅行的经历。据他明确的自述,曾经“东渐于海”(54)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6,7,11-12,16-18,43-44,46页。。
帝舜是在“巡狩”实践中“行视”“治水”情景时发现了帝禹的。作为帝舜的继承者,帝禹行历九州,也在“巡狩”的行程中结束了他的人生。《史记》卷二《夏本纪》记载了他政治生涯亦可谓交通生涯的结束:“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55)司马迁:《史记》,卷二,《夏本纪》,第83页。秦始皇实现统一,继秦王政时代的三次出巡之后,曾有五次出巡。不过,《史记》有关秦史的记录中称“巡”,称“行”,称“游”,不称“巡狩”。这应当是依据《秦记》的文字(56)王子今:《〈秦记〉考识》,《史学史研究》,1997年第1期;王子今:《〈秦记〉及其历史文化价值》,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论丛》编委会:《秦文化论丛》,第5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7年;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论丛》编委会:《秦文化论丛选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如《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57)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1—243页。秦始皇泰山刻石称“亲巡远方黎民”,“周览东极”;琅玡刻石称“东抚东土”,“乃抚东土”。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5—246页。“二十九年,始皇东游。”(58)秦始皇之罘刻石称“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页。“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59)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0页。秦始皇会稽刻石称“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61页。多用“巡”、“行”、“游”等字而不称“巡狩”,或许体现了秦文化与东方六国文化的距离。不过,仍然有学者将这种交通行为与传说中先古圣王的“巡狩”联系起来。《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二十九年,始皇东游”,“登之罘,刻石”,其文字开篇就写道:“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60)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60页。。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最后一次东巡,就有追随帝禹行迹,纪念帝禹成功的意义:“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61)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60页。。
秦始皇统一实现之后的五次出巡,四次行至海滨。刻石文字除前引“临照于海”外,还有之罘刻石:“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62)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45-247,236、239、254,267、271、277、283、278页。又琅邪刻石:“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又说从臣“与议于海上”,所谓“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的宣言(63)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45-247,236、239、254,267、271、277、283、278页。,与“秦初并天下”时李斯等“议帝号”所言“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驳“请立诸子”时所言“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周青臣进颂所言“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及博士齐人淳于越所言“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64)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45-247,236、239、254,267、271、277、283、278页。,可以联系起来理解。虽然政治意见并不相同,但是都强调秦统一“有海内”、“平定海内”、“并一海内”、“海内”“一统”、“海内为郡县”,即以“海”为政治空间界定的意义,值得我们重视。
秦二世欲仿效秦始皇出行所谓“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与赵高讨论朝政所谓“制御海内”,都可以看作秦始皇时代之后这种政治理念的延续。贾谊《过秦论》所谓“不患不得意于海内”,以及总结秦亡教训时“海内之患”、“海内畔”诸语(65)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250,245-247,236、239、254,267、271、277、283、278页。,则表露出对秦王朝政风的理解。
关注典型反映秦政治意识的“海内”观,结合当时社会意识中“天下”与“四海”、“天下”与“海内”的关系(66)王子今:《上古地理意识中的“中原”与“四海”》,《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1期;王子今:《〈史记〉论“天下一统”“海内一统”》,《月读》,2020年第7期。,在这一认识的基点上思考秦始皇陵“水银为海”的文化意义,可以推知这一设计或许有以“海”的模型作为“天下”象征的出发点。从前引地球物理探测成果可知秦始皇陵地宫汞异常“北东侧最强,南侧次强”符合海洋地理实际的情形,也与这种推想相合。
解读《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有关秦始皇陵以“水银”为“大海”的记载,结合这位帝王多次出行海上,以及“梦与海神战”,又亲自以“连弩”射杀海中“巨鱼”等事迹,可以察知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对海洋的特殊关注。他对于海上世界探求的热情,与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和长生追求的梦想相关。分析相关历史文化现象形成的因素,也应当注意燕齐海上方士神仙学说的强烈影响。秦始皇陵地宫的“水银”“海”,与秦宫苑的“海池”有相类同的性质。通过考察多种社会史迹象,可以认识当时海洋探索与早期海洋学成就。考察秦始皇陵地宫的海洋文化元素,应当有助于深化对这一历史时期我们民族文化的时代精神以及中国海洋学术史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