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萧红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问

2021-12-02 10:26刘爱华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王大妈后花园呼兰河

刘爱华

(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长春130022)

1933年,22 岁的萧红发表了处女作《弃儿》,1934年完成中篇小说《生死场》的写作,1935年在鲁迅的帮助下得以出版,以“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1]“给上海文坛一个不少的新奇与惊动”[2],从此成为文坛一颗耀眼的新星,萧红也以此迈入全国著名作家之林。此后萧红便笔耕不辍,出版了记录她与萧军在哈尔滨期间困苦生活的散文集《商市街》、小说、散文集《桥》、短篇小说集《牛车上》。1937年,萧红从上海辗转奔波于武汉、山西临汾、西安、重庆、四川江津等地,过着漂泊不定的逃难生活,期间经历了与萧军的分手、与端木蕻良的结合以及怀孕产子,但即便如此,萧红也从未停笔,创作了小说《汾河的圆月》《朦胧的期待》《逃难》《黄河》《旷野的呼喊》《莲花池》等,还有很多散文、鲁迅先生回忆录、剧本等等,直至1940年来到香港,萧红有了一年多安静的时间,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呼兰河传》《马伯乐》的创作,同时创作并发表了小说《后花园》《小城三月》《北中国》,不幸的是,萧红此时疾病缠身,又恰逢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轰炸香港,萧红在战火惊恐中不停地迁移颠簸,病情越发严重,终于在1942年1月22日结束了痛苦挣扎的一生,年仅31岁。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萧红创作走向成熟的巅峰之作,于1940年9月1日至12月27日连载于香港《星岛日报》。《呼兰河传》延续并更加突出强化了萧红“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3]的创作取向,充分展现了呼兰城人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生活惰性和精神痼疾,其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思乡情结。小说的最后一章写了磨倌冯歪嘴子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1]的施虐下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和坚韧的耐力,而颇为耐人寻味的是,在《呼兰河传》发表之前的4月10日至25日萧红在《大公报》上先期连载了一部短篇小说《后花园》。读过两部作品会发现它们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都讲述了后花园旁边的磨房里一个磨倌的故事,《呼兰河传》里的磨倌叫冯歪嘴子,《后花园》里磨倌的名字是冯二成子,虽然写的也是磨倌,但整个故事内容有了变化,人物性格也迥然不同,萧红通过小说所要表达的理念也有区别。据说,当时的实际生活中确有其人,是个长工,长年在磨房拉磨[4],同一个人物出现在两部作品中的还有有二伯,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不少笔墨写了有二伯,其中第六章专门讲述了有二伯的故事,而在更早之前的1936年9月4日萧红在东京完成的短篇小说《家族以外的人》,同样充满温情地讲述了有二伯的故事,应该说,除了祖父,有二伯就是萧红童年生活中的另一抹温暖。而与有二伯不同,冯磨倌是个更加边缘化的人物,在萧红的儿时记忆里也只是片断性的若有若无的存在,但也因此给了萧红更多创造和想象的空间,给萧红提供了更多形而上思考的选择可能。

从发表时间来看,《后花园》比《呼兰河传》稍早四个多月,《呼兰河传》大概有10 多万字,由于颠沛流离的生活,萧红从酝酿到写作再到发表历时3年之久,据好友锡金回忆,1937年9月底萧红与萧军寄居于他位于武昌小金龙巷的寓所,并在1939年12月开始动笔写作《呼兰河传》并完成了第一章,第二章还没写完就去了山西临汾[5],之后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断断续续地继续写作,直到1940年1月来到香港,生活稍有稳定,终于完成《呼兰河传》的写作。小说的第七章即最后一章,写了冯磨倌的故事,大概1 万余字,应该是在写作整部小说的最后阶段完成,而发表早于《呼兰河传》4 个多月的《后花园》的写作时间应该与《呼兰河传》第七章的写作时间前后相差不会太多,那么为什么萧红在几乎同一时间对冯磨倌这一人物进行二度创造呢?

与《家族以外的人》《呼兰河传》第六章对有二伯的两度创作不同,有二伯的故事实在太多,充满萧红记忆的每个角落,可以信手拈来写进作品,让我们看到更加鲜活的有二伯,而《后花园》与《呼兰河传》对冯磨倌的描写与叙述却不仅仅是将人物更加丰盈和鲜活,其实还有更深层的意蕴和不同的创作指向。《呼兰河传》自始至终探讨的是国民团体盲目、愚昧、麻木、残忍等等劣根性,深刻地揭示了国民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本质,在东北大地上这些“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1]的愚夫愚妇们自己已经生活在社会阶层的最底端,但他们却还像阿Q欺负尼姑、小D一样欺负更加无助弱小的小团圆媳妇,而可悲的是他们杀人于无形之中却不自知。小团圆媳妇就因为在他们眼里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才要“好心”地施用各种家法,直到把小团圆媳妇折磨至死,可以说小团圆媳妇就是在这样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共谋下失去生命的。到了冯磨倌这里,左邻右舍的“善人”们又故伎重施,连有二伯都加入了那些善男信女们的行列,对喜欢上冯磨倌并跟他生了孩子的王大姑娘极尽鄙视诋毁之能,而当王大姑娘抛下两个孩子死去之后,人们非但不同情冯歪嘴子,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并造谣生事,仿佛他的两个孩子没有死掉、他也没有崩溃是很令人失望的事,在此萧红不仅满怀悲伤地揭示了家乡愚民麻木、愚昧甚至残忍的病态灵魂,更满怀希望地写了冯歪嘴子百折不挠的顽强生命力,而且是“原始性的顽强”,[6]冯歪嘴子在与“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1]的博弈中没有像小团圆媳妇那样被摧毁,而是“照常地活在世界上”“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7],他怀着“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7]的喜悦在周围人们“惊奇”和“恐惧”的目光下带着两个孩子“很有把握”地活着。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对冯歪嘴子故事的叙述一方面延续了剖析国民不自知的无知和愚昧的悲剧主题,另一方面写出了冯歪嘴子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抗这麻木病态社会的“原始性的顽强”[6],在此消彼长中不被绝望击垮,“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7]。冯歪嘴子作为一个渺小的小人物在声势浩大的传统习俗和民众历来如此的惯性思维的重压下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抗争,而是平静地默默地忍受一切困苦和不幸,小草一般顽强而坚韧地活着。如果说《呼兰河传》里的民众让萧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么冯歪嘴子带来的就是无声的抗争和绝处求生的韧性和耐力。

《后花园》里的冯二成子与《呼兰河传》里的冯歪嘴子一样,都是住在后花园旁边磨房里的磨倌,他们做着同样的工作:打梆子、看小驴拉磨、打筛罗、摇风车……他们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的老婆都死掉了,冯二成子和冯歪嘴子住在同一个磨房里,做着同样的工作,都曾娶妻生子,但他们的感情经历和人生感悟却是迥然不同的,《呼兰河传》里的冯歪嘴子生活在热闹嘈杂闲言碎语的人间烟火里,这部小说重点写了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不为传统观念束缚,没有“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就同居在一起并且在简陋寒冷的磨房里生了孩子,而这种行为在旁观者的眼里是肮脏不堪、厚颜无耻的,自然就在街坊四邻这个小社会环境里激起惊天波澜。曾经一起帮助老胡家婆婆“规矩”小团圆媳妇的周三奶奶、杨老太太、老厨子甚至有二伯又不谋而合地聚在一起对王大姑娘进行评头品足、造谣诽谤、恶意攻击,而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不畏各种恶言恶语、讥讽嘲笑,共同抵挡着东北寒冷的冬天和周围邻舍们的流言蜚语,表现出他们彼此的恩爱、体贴和温馨,这样的场景在萧红小说中是极为罕见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可能也寄托着萧红对理想婚姻的美好向往和希望吧。冯歪嘴子的故事作为《呼兰河传》的一部分与其他章节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萧红幼年记忆里的呼兰河这座小城。

而独立成篇的《后花园》不同于《呼兰河传》的第七章,着重描述了冯二成子千篇一律毫无变化的日常生活,冯二成子才三十多岁,头发就白了许多,牙齿也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是个青年的老头”。[8]他活着,但却没有任何感知,“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不记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说他是个活死人也毫不为过。他跟磨房里的小驴一样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8],毫无生气。可是忽然有一天,冯二成子听到隔壁赵老太太女儿的笑声,从此心情不平静起来,深深地被女孩吸引而不能自拔。然后他的记忆复活了,他想起了母亲来探望他、回到乡下不久就死了,也想起小时候“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8]。邻家女儿唤醒了一直沉睡的冯二成子,他开始失眠,想到母亲说过的“成亲”两个字居然“脸红了一阵”,“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此时冯二成子是一个活生生地活着的人了。不过他的暗恋没过多久,邻家女儿就出嫁了,他的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值得欣慰的是,女儿出嫁了,冯二成子便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把她当作一位近亲来看待,生活有了烟火味。遗憾的是,没多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到女儿家去了,他帮着赵老太太收拾东西,最后送了一程又一程,转身返回的时候,冯二成子的脚沉重起来,心也越来越空虚,“越走越往远处飞”,他的生命意识忽然复活了一般,他放眼望去,“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沁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了,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承认,你们就先累死了”[8]。冯二成子完全陷入了迷惘状态,“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8]。冯二成子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他回想起邻家女儿的种种美好,但一切都晚了,“永久不会重来了”,他失魂落魄,他不明白“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8]。他回到磨房,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动,磨盘、罗架、小驴、耗子、邻居都跟往常一样,“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变”,他想跟往常一样把小驴架到磨上,打起梆子,但他没能做到,“他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周遭的一切依旧如常,但冯二成子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冯二成子了。他开始有了思维,有了意识,对人生有了质疑,对他所见的那些埋头忙碌的人在心里进行了批评,他在街上闲荡了半夜,经过靠缝衣服过活的王寡妇的家时走了进去,在这里,冯二成子和王寡妇聊得颇为投机,王寡妇不仅理解他的心情,所发的议论也跟冯二成子相契合:“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8]王寡妇尽管也才三十多岁,但跟冯二成子一样,头发也白了一半,她感叹:“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像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像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冯二成子听了王寡妇的话心里平静了许多,两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没有像别人那样敲锣打鼓,但很庄严地结了婚。后来,在磨房里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不久孩子也死了,冯二成子又回到了从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从此便昏昏庸庸地“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继续“打他的筛罗”“摇他的风车”[8]。冯二成子仿佛参透了人生的意义,活着或者死去已经不是一个难题,在他看来,一些终将归于虚无,所以对他来说,经冬复历春,人同后花园里的植物一样随季节不断地轮回,周而复始,生死更迭。

1942年1月,萧红被医生误诊做了手术,又恰逢日军占领香港,接管了医院,萧红无院可住,无药可用,导致病情恶化,不到十天就离开人世,年仅31岁。在萧红离世前的一个多月里,同样是东北作家的骆宾基应端木蕻良的恳求留在香港帮助照顾和陪伴萧红,在炮火的轰击下,在停电停水、逃得空无一人的大楼里,在短暂安宁的间隙,病榻上的萧红与骆宾基像姐弟一样无话不谈,萧红不仅向骆宾基讲述了自己的坎坷经历,还跟他讲述了一篇关于万花筒的小说的构思,后来骆宾基把它整理记录下来,以《红玻璃的故事》为题,发表在1943年1月15日出版的《人世间》第一卷第三期上,此时萧红已经去世一年了。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乐观开朗爱说爱笑的王大妈去女儿家给过七岁生日的外孙女送鸡蛋,看到外孙女正在玩一个红玻璃万花筒,忽然失神落魄,想起自己童年时曾玩过这红玻璃的花筒,她女儿也曾玩过,现在外孙女还在玩,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王大妈忽然“对命运有所悟”,她丈夫十几年前去黑河挖金子至今音信皆无,女婿五年前去黑河挖金子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难道她们祖孙三代都逃不掉这样可怕的命运吗?男人们一去不回,女人们成了活寡妇,她和她的女儿如此,她的外孙女的命运也会如何吗?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孤独,她过的生活是这样可怕”,从女儿家回来的王大妈从此变了,“她已经窥破了命运的奥秘,感觉到穷苦、孤独,而且生活可怕”。她似乎参透了命运的玄机,识破了人生的结局,对生没有欢乐,对死没有悲伤,生死轮回已变得毫无意义,一切皆无意义。从前那个“最愉快““又爱说话,又爱笑”“有着一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生就一身结实的筋肉”“腰粗,臂膀壮”“胃口也健旺”“活像一个跑关东的汉子”的王大妈不见了,从女儿家回来的路上,她看到屯口那座新坟的时候不像往常那样“赞美那墓石和香案的讲究”,而是想:“这里是埋葬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他生前是个阔财主,也许遗留在世上一些叔伯、子孙和亲族,而他自己是解脱了……”王大妈回到屯子后,屯子的人“听不见她的话声了,再也望不见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容了”,不久王大妈就病倒了,临死前对儿子说:“到黑河挖金子去吧!”王大妈死后,她的儿子就背着小包袱也去黑河挖金子去了。最终男人们逃不掉外出淘金的命运,女人们也逃不掉孤独终老的命运。

《红玻璃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后花园》,从女儿家回来的王大妈在路上的所见所想与《后花园》里送完赵老太太回来的路上冯二成子的所见所想何其相似,如果假以时日,萧红能亲自动笔来写这部小说,估计会写得更细致更丰富更深入,毕竟骆宾基是听萧红口述并在一年后凭借记忆记录下来的,呈现出来的可能只是一个大致轮廓,但即便如此,也能从中明显看出萧红当时的一些感悟和情绪状态。

在《红玻璃的故事》里,万花筒更是一个象征符号,从万花筒看进去是变化莫测和绚烂多彩的图景,是令人眼晕目眩的美丽世界,人们往往为它的缤纷绚烂所吸引而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就像未来的人生,我们永远对它的美好抱有期待,满怀希望。而人一旦长大,就会知道万花筒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就像一场美梦,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当王大妈拿过外孙女的红玻璃花筒“闭一只眼向里观望时”,她看到了她自己的童年,她女儿的童年,现在是她外孙女的童年,三代人的童年就在这神奇的红玻璃花筒面前重叠了,再现了,她“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她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难道外孙女将来的命运也是“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来过这孤独的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丈夫挖到金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以前王大妈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她奇怪自己终究怎么度过这许多年月的呢!而没有为了柴米愁死,没有为了孤独忧郁死”。犹如冯二成子眼看着喜欢的邻家女儿出嫁又送别了赵老太太后产生的困惑:“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8]他看到那些赶车的、拉马的、挑担的、割高粱的、卖豆腐的在忙忙碌碌,他在想:“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8]与王大妈顿悟了人生、万念俱灰,最后失去活着的动力不同,冯二成子在悟到了似乎是人生的真相之后没有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反倒一切归于平静,刚刚送走赵老太太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最后他顺从了命运的摆布,同其他被他批评过的人一样结婚、生子,只是没了生的欢喜,也没了死的悲痛,老婆死了,孩子死了,对他都不再产生什么冲击,人的生与死犹如花的开与谢,任凭命运的发落,他活着,但灵魂死了。而《红玻璃的故事》里的王大妈一旦参透了命运,就同《小城三月》里的翠姨一样走向自我毁灭。

萧红短暂生命的最后两年是在香港度过的,在香港的两年里,她完成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后花园》《马伯乐》等小说的创作,这几部小说无论在深层内蕴上还是艺术表达上都日臻成熟,堪称萧红的巅峰之作。《马伯乐》依旧延续了萧红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和批判,集中刻画了一个极端自私、毫无责任感、妄自尊大、崇洋媚外、虚伪滑稽、胆小懦弱的小人物形象。在娓娓道来的淡定叙述中处处透出毫不留情的辛辣。遗憾的是,萧红的身体每况愈下,小说最终没有完结。纵观萧红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萧红离家越远,她的思乡情结越浓郁,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拉长和加大越来越让她的内心与家乡和童年交融在一起,久远的过去一幕幕地闪现在她的眼前,流淌到她的笔下,于是我们看到了《后花园》《小城三月》《北中国》等小说,跟着她的回忆一起踏上回家的路,走进她的童年。1941年7月,萧红的身体日渐衰弱,经常头痛、咳嗽、心悸、气促、失眠,终于住进了医院,也由于体力不支,无法继续创作,《马伯乐》连载完第九章时不得不停下,最终萧红也未能完成这部小说。而令人感到欣慰和心痛的是,萧红重病期间还是伏在病床上用了两夜的时间耗尽了心力完成了短篇小说《小城三月》的写作,这是萧红创作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成为她短暂生命的绝唱。小说同样是以女孩“我”的视角写了美丽善良的年轻女子翠姨对自由、幸福的向往和追求,但最终不能得偿所愿而自我毁灭的故事。同《后花园》里的冯二成子喜欢上了邻家女儿却不敢开口表白一样,翠姨也喜欢上了“我”在哈尔滨读书的堂兄,但碍于自己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的身份,觉得自己配不上堂兄,正像冯二成子爱上了邻家女儿,但“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自从听到邻家女儿的笑声,冯二成子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而以前“好像他没有活过的一样”,如今他变得“慌张”“心里好不平静”“无缘无故地心跳”“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但邻家女儿出嫁了,他的心事“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回事”。《小城三月》中翠姨死后,堂兄“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9]。同冯二成子一样,翠姨也一直把心事藏在心里,“她的恋爱的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红玻璃的故事》里的王大妈悟出了她们祖孙三代命运的真相,看破了生活的残酷事实,从此万念俱灰,自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对《小城三月》里的翠姨来说,爱情和婚姻就是王大妈眼中命运的真相,翠姨买不到自己喜欢的鞋子时就说过:“我的命,不会好的。”在喜欢的人面前,她同样放弃了获得幸福的努力,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么就连生命都一起放弃。其实,翠姨是可以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我”的继母、她的姐姐曾说:“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可惜翠姨和堂兄都缺乏足够的勇气,在命运面前,他们缴械投降了。翠姨与王大妈一样,不愿意在历史和社会的巨大惰性和持久惯力的命运轮回中毫无意义地活着,因此她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我毁灭。

萧红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当然还跟之前一样执着于对传统文化积淀于世俗生活和国民性格深处的种种病态心理和病态现实进行剖析和批判,但同时萧红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作品中发出了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对人生、对生活、对生命、对生存进行了灵魂拷问,而且这种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问赤裸裸地以大段的旁白表现出来。《后花园》和《红玻璃的故事》表现得尤为明显和突出。在《后花园》里,冯二成子送走赵老太太回来的路上,对人生产生了质疑和困惑:“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沁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他看见卖豆腐脑的与吃豆腐脑的人在为一点酱油而争吵,“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他回想着邻家女儿那向日葵般的大眼睛,想着她一去不再复返时,他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8]王寡妇为他解疑答惑,让他豁然开朗:“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之后冯二成子有了老婆,有了孩子,为老婆忙,为孩子忙,而当老婆孩子都死掉后他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但无论发生什么,对他都不会产生任何波动和影响了,“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

在茅盾看来,萧红的“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在他看来,即便在重病之际,“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威胁”[6]。对当时的很多人来说,他们不能理解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做过斗争的人”为什么会悄然“蛰居”在香港,有人分析说,萧红由于“感情上的一再受伤”而将自己拘禁在“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而“把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给掩隔起来了”,认为萧红一方面“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工农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6],因此才会“苦闷而寂寞”。事实上,萧红的确是寂寞的,但她的寂寞和苦闷不仅仅在于她的感情生活,还与朋友们对她的非议、指责、疏离有关。一方面,萧红承受着与萧军分手即如同与萧军阵营割袍断义的被孤立,同时选择与端木蕻良生活在一起的决定也不被朋友们支持,另一方面她的“作家不是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者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向着人类的愚昧”[3]的创作主张在当时如火如荼的“一切为了抗战”的主流文学主题面前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这种超越自己时代的文学观念当然不被大多数人理解和接受,自然对她产生一些成见甚至偏见。而萧红选择去香港也正是因为想有个安静安宁的环境进行创作,由于时间紧迫,不辞而别,引起许多朋友的误解和不满。[10]再加上熟悉的朋友都在内地,萧红确实感到孤独寂寞。而在生活和情感上经受多重打击,又在颠沛流离中经历了两次怀孕生子,在精神和肉体上一直饱受折磨,但相对安定的生活毕竟给萧红提供了创作的环境,这也成了她创作生涯的高产丰收期。“由1940年到1941年6月,她正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她一生创作历程的重要阶段,仿佛早已预知时日无多,要拼尽全力,发出最后又是最灿烂的光芒”[11]。

萧红在香港的生活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她离家乡越远就越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那个后花园,想念那里的红花绿草、蝶飞蜂舞,想念小黄瓜、大倭瓜、红辣椒、紫茄子,还有爬山虎、胭粉豆、马蛇菜、大菽茨、金荷叶……当然还有祖父、有二伯、小团圆媳妇、冯磨倌……也想念那久已逝去的童年……异地他乡的漂泊者最思乡,最寂寥,最伤怀,萧红的最后几部作品无不浸润弥漫着不招而来挥之不去的思乡之情,也正因“疾病困之,忧患中之”[12],萧红才对人生发出灵魂的拷问:“为了什么活着?”“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对生命价值的这些形而上思考在《后花园》里得到充分而全面的表现,也正因此,萧红的笔下才会两次写了冯磨倌,或者说由于表达意向的不同,萧红写了命运完全不同的冯磨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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