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印刷传媒与读者之接受反应*

2021-12-02 06:32张高评
关键词:宋诗诗话唐诗

张高评

(成功大学 中文系,中国 台南 700)

一、唐宋转型论与“内藤命题”

赵宋开国,守内虚外,重文轻武,政教实施所谓“右文政策”:一方面开科举士,大量拔取人材;再方面推广雕版印刷,便捷图书流通[1](P71)。两者交相为用,互为因果,因而促成知识革命,教育普及。雕版印刷作为图书传播之媒介,当居首功①。宋太宗曾言:“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2](P571)君王之提倡,士人之响应,成为推助促成者。

宋真宗曾作《劝学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3](P14)真宗皇帝高举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作为劝学诱因。宋仁宗、司马光、王安石、柳永、朱熹等人,亦皆先后撰文、作诗,亦以劝学、励学为导向②。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影响所及,“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其美如此”[4](P666)。天下滔滔,比比皆是,不独饶州一处。读书、应举,成为士人生涯规划之康庄大道、向上一路。风气既开,于是“路逢十客九青矜”“城里人家半读书”;其胜处,莆阳或“十室九书堂”,永福则“百里三状元”。劝学与读书之双重效应,指向科举取士,亦表现在朝廷任官方面,所谓“宰相必用读书人”;张端义《贵耳集》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5](P93-97)。

日本汉学家清水茂观察到:“福建地处偏僻,远离中央朝廷,在宋代竟然学者辈出,人才如林;闽学更成为道学中心,主要和福建出版业的兴盛有关。”[6](P93-98)雕版印刷之于两宋,号称黄金时代。宋代刻书中心,张秀民《中国印刷史》列举有成都府路(眉山)、两浙东路、两浙西路(杭州、绍兴等)、江南东路(南京、饶州等)、江南西路(南昌、赣州)、福建路(福州、建安、建阳、建宁)等等。[7](P40-71)刻书中心、藏书楼之所在,图书传播快速,知识流通便捷,信息之接受与交换快速而便利,往往成为人文荟萃,士人聚集之处。清人叶德辉《书林清话》称:“刻书,以便士人之购求。藏书,以便学徒之借读。二者,固交相为用。”[8](P194)雕版印刷作为图书之传播媒介,对于人文化成,甚至于宋代文化之建构、文明之辉煌,有推波助澜之贡献。

日本京都学派内藤湖南,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分期,曾发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③。其弟子宫崎市定光大其说,略谓:唐代为中古历史的结束,宋代为近代历史的开端,于是有所谓“唐宋变革论”“宋代近世说”[9]。“内藤假说”或“内藤命题”,王水照教授等推衍为“宋清千年一脉论”④“内藤命题”是否为“假说”?四十年来,笔者以“唐宋诗之异同”验证之,以“唐宋《春秋》学之变革”考察之,深信其说可信。

大体说来,唐代以接受外来文化为主,其文化精神及动态是复杂而进取的。到宋代,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诸家,已渐趋融合,渐成一统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理学产生,其文化精神及动态,亦转趋单纯与收敛⑤。为问:有何外在机缘,造成宋型文化体现融合、一统、收敛、内省的特色?笔者以为,雕版印刷加入图书传播、知识流通之场域,蔚为读书博学,引发知识革命,有以促成之。

论者称:两宋三百年间,“刻书之多,地域之广,规模之大,版印之精,流通之宽,都堪称前所未有,后世楷模。”[10](P50)雕版印刷之繁荣传播,影响到士人之阅读、接受与反应,促成宋型文化之形成。唐型文化之向外驰求,与宋型文化之反向内省,颇有差异。宋型文化杂然赋流形,无所不在,表现在咏物诗词、理趣诗、咏史诗、史论文方面,较为明显。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不妨举例论证之。其他,如即目直寻,与用事补假;悲怨为美,与悲哀扬弃;比兴寄托与用赋体直陈等课题,多可较论唐宋诗之异同[11](P545-587)。至于以文字为诗、以学问为诗、集句诗、杂体诗、括诗,则纯然为宋诗之特色无疑。

二、印刷传媒与宋代士人之接受、反应

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中国科学技术史·植物学》(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曾言:“宋代在文学、哲学、工业化生产、企业萌芽、海内外贸易、科举取士、科学技术之巨大变化和进步,大概‘没有一个不是和印刷术这一主要发明相联系的’”⑥。笔者著有《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一书,分章论证这个说法。笔者以为:宋诗与唐诗虽然心气一源,毕竟发展殊途,宋诗因为新变而能代雄,钱锺书《谈艺录》所谓“诗分唐宋”[12](P1-5),妥适传达了此中之消息。所以然者,关键在雕版印刷在宋代之广泛运用,最便于学古通变。因为知识革命,有利于宋人之学古变古,于是印本图书之“易成、难毁、节费、便藏”优势[13](P45),生发出种种传媒效应,促成宋诗特色之形成⑦。

印刷传媒如何影响宋代诗歌?可供研究之论文选题极多,如:(一)杜集刊行与宋诗宗风。(二)古籍整理与宋代咏史诗之嬗变⑧。(三)《本草》博物图书之刊行与药名咏物诗⑨。(四)《尔雅》学刊本与以文字为诗。(五)《演雅》诗与宋代《尔雅》学。(六)《藏经》之雕印与禅悦隐逸之风⑩。由此触类而长,值得开拓之领域极多。除了以诗歌为领域外,亦可隅反到其他宋文、宋词、宋赋、宋话本诸文学领域。尤其宋代号称经学复兴、史学空前繁荣、理学崛起成立之时代;所以然者,其中印本与写本竞奇争辉,推波助澜,蔚为知识革命,有以促成之。陈寅恪所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4](P227)宋代文明所以登峰造极,雕版印刷术加入图书传播之市场,自是推手。学界探论不多,有待推广与深入。

就读者之接受反应而言,印刷传媒与写本、钞本、藏本争辉,蔚为知识革命,教育相对普及。考求其所生发之效应,除了钱锺书所提“诗分唐宋”论题以外,尚有八大端:一、竞争超胜之发用;二、自得自到之标榜;三、创意写作之致力;四、创意诠释之提倡;五、讲学撰述之昌盛;六、诗文法度之讲究;七、诗话评点学之崛起;八、会通化成之演示。在影响宋型文化之建构,以及宋代物质文明繁荣,以及精神文明之优越。论述如后。

(一)竞争超胜之发用

宋代文化,富有超胜之意识,见证于文集、笔记者不少。如程颐宣称:“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吕大防列举祖宗家法十一事,邵雍亦称扬“本朝五事,自唐虞而下所未有者”;刘克庄则标榜“本朝五星聚奎,文治比汉唐尤盛”;《警世通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特提宋朝有三事超胜汉唐;顾炎武《日知录》推崇宋世有“汉唐之所未及者”四事。宋代图书信息丰富,传播多元,李约瑟(Joseph Needham)《中国科学技术史(植物学卷)》称:宋代之巨大变化和进步,“没有一个不是和印刷术这一主要发明相联系的。”因此,士人经由图书传承文化遗产之余,见贤思齐,取法乎上,于是引发宋人集体潜意识,自觉自信自我之优越,足以超胜他人他朝如此。

严羽《沧浪诗话·诗辩》称:“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15](P26-27)宋人之学古论,历经学唐、变唐、新唐、拓唐之历程,即是竞争超胜意识之表现。所谓“学而后能变,变而后能大,大而后能久。”。欲可大可久,必须学古而通变之,夫人而知之。唯宋代印本写本竞奇争辉,学古通变,遂成为可能。

建构新变典范,追求自成一家,为宋代诗人之理想目标与实践纲领。于是命意遣词,期许不经人道,古所未有;诗思修辞,则追求因难见巧,精益求精;为振衰启盛,而破体为文,即事写情:运用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于是诗体新生,风格新奇[16]。为补偏救弊,而有出位之思:参酌以禅入诗、诗中有画、以仙道入诗、以老庄入诗、以书法入诗、以书道入诗、以戏剧入诗、交通理学、借镜经史,其最著者焉[17](P19)。

藉裒多益寡,而会通融合;因新奇化成,而体格改良,然后可以竞争,足以超胜。若非印刷书之化身千万、无远弗届传播,居中媒合诗、文、词、赋、绘画、佛禅、仙道、老庄、书法、书道、戏剧、理学。经会通化成,而竞争超胜,又谈何容易!

(二)自得自到之标榜

宋人生于唐诗辉煌灿烂之后,普遍存有“影响之焦虑”。学习古诗唐诗优长之余,深知欲自成一家之诗,必须以新变为手段,以自得自到为终极追求。致力于陈言务去,为其步骤过程;尽心于言必己出,乃其目标目的。

务去陈言,固然必须以博学广识作为取舍之规准;言必己出,亦必先腹有诗书,再视图书为禁脔,摆落诸家,悖离成规,然后自出己意,创新出奇。雕版印刷“易成、难毁、节费、便藏”之传媒效应,促成知识信息量爆增,宋代士人相对于唐人,博学多识之余,提供了对照取舍之左券,形成了依违离合之规准,落实了“陈言务去”之禁令,推动了“言必己出”之标榜,进而达成了“自得自到”之理想。

宋祁《宋景文公笔记》称:“夫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作屋,信然。”[18](P47)清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云:“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不足以为唐,亦不足以为宋也。”[19](P284)此之谓也。宋人所以能学唐、变唐,乃至于新唐、拓唐者,印刷书作为传播媒介,堪称主因之一。

宋人说诗评诗,每好言自得自到。苏轼赞赏曹植、刘桢之“自得”,蔡启、朱熹称扬陶渊明之闲远“自得”、超然“自得”,严羽欣赏杜甫“自得”之妙。《西清诗话》云:“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漫斋语录》:“诗吟函得到自有得处,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张镃《仕学规范》:“大凡文字须是自得独到,不可随人转也。”[20](P189)金代王若虚《论诗诗》亦云:“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因此,为学古通变,诗思多追求创意,作品则致力造语。唯有自得自到,方能自成一家。是否自得自到?是否自成一家?亦持前人传世之图书,作为较短量长的准据。

欧阳修因雪赋诗,禁用体物语;苏轼《江上值雪》《聚星堂雪》师法欧公白战咏雪,禁体物语,要皆能“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咏雪、咏荔支、咏物如此,是皆追求自得自到,新变代雄。此所谓“白战”“禁体物语”,大前提是:对前贤相关作品已耳熟能详,方能以之为絜度、作为超脫之基准点。《苕溪渔隐丛话》引《石林诗话》,称欧公语其子棐,较论《庐山高》《明妃曲》后篇、前篇,太白、杜子美之能为与莫能为[21](P166-167)。其自鸣得意处,追求自得自到之境界可知。图书传播已流通四布,方能进行校量能与不能,方可评骘是否自得自到。凡此,若文献残缺不足征,将不可得而论评之。

宋人追求自得自到,体现于诗作,见诸《全宋诗》所载,则读书诗、题画诗、咏史诗、论诗诗以及史论文,最具代表性。而记述自得自到之理念与论证,则杂然赋流形,散诸诗话、笔记、词话、文话、评点、序跋、书学、画论之中。有心董理之,可以见证所言非诬。

(三)创意写作之致力

清代蒋士铨曾言:“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22](P936)鲁迅亦宣称:“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太动手。”[23](P612)宋人面对此一困境,乃以学习唐诗、新变唐诗、拓展唐诗作为指向,发挥创造性思惟,以“自成一家”作为终极追求。

唐人文集之传于今者,多经宋人传抄、整理、编纂、刊刻[24](P59-67)。如宋人先后学习白居易、李商隐、韩愈、陶潜、杜甫、晚唐诗,故此数家诗文集,于宋代之刊刻版本繁夥。盖“书商基于畅销和获利考虑,当时最多人感兴趣的著作,往往列入优先考虑判定哪些作品值得一印?确是“凭借当代的品味,与轻重缓急拍板定案”[25](P261-262)。雕版图书作为商品经济,不离供需相求之原则,于此可见。宋人不以学习唐诗之优长为已足,而志在变化唐诗、创新唐诗,甚至拓展唐诗之规模。于创意写作致力学习典范方面,可见一斑。

梅尧臣、欧阳修作诗,追求“意新语工”;东坡作文,提倡因难见巧、出蓝更青。立意、造境、修辞皆刻意与人远。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所谓:“韩(愈)、黄(庭坚)之学古人,皆求与之远,故欲离而去之以自立。”卷十一亦云:“坡诗每于终篇之外恒有远境,非人所测,于篇中又有不测之远境。为寻常胸中所无有,不似山谷于句上求远也。”宋诗名家尽心于创意,致力于造语,于此可见一斑。

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为宋诗之典范与形塑者,大抵运用组合、开放、独创、求异、反常诸思维以为诗。诗思如此,发用如彼,于是创作开拓出若干翻出唐诗掌心之作品。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谓:“诗人咏物形容之妙,近世为最。”于是列举宋人咏芡、咏荔枝、咏莲花、咏酴醾、咏水仙花、咏桃花之名篇,皆自得自到之作[26](P325)。宋费衮《梁溪漫志》卷七云:“诗人咏史最难,须要在作史者不到处,别生眼目。自唐以来,本朝诗人最工为之。”[27](P738)列举张安道(方平)、王荆公(安石)、苏东坡(轼)咏史之作,皆其见处高远,以大议论发之于诗。

清初宗唐诗话论宋诗之习气,如出奇、务离、趋异、去远、矜新、变革、疏硬、如生、尖巧、诡特、粗硬槎牙、夺胎换骨等等,诸般“不是”,相对于唐诗而言,即是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姚斯(Hans-Robert Jauss,1921-)、什克洛夫斯基(Vitor Shklovsky,1893-1984)等学者所倡,具有“陌生化美感”之诗歌语言。宗唐诗话大加挞伐者,为与唐诗、唐音趣味不同之“非诗”特色,如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史入诗、以禅喻诗、以禅为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及翻案诗。相较于唐诗,这种诗思追新求异,深具独到与创发性,跟创造思维(creative thinking)注重反常、辩证、开放、独创、能动性,可以相互发明[17](P72-73)。与明代宗唐诗学之求同求似,会当有别。

宋诗之特色,是以唐诗为对照组,从唐诗入,而不从唐诗出得来的。宋诗之创新,指不蹈唐人旧习,能推陈出新,创前未有,开后无穷而言。唐人诗文集,犹如模特儿,是观摩效法的对象;也是铁门坎,应思跳脱超越。观摩效法,需要丰富多元的印刷书;跳脱超越,需要针对图书作睿智的取舍依违,始能独到创发、自成一家。宋人整理、雕印唐人诗文集,集学唐、变唐、新唐、拓唐而一之,堪称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四)创意诠释之提倡

印本化身千万,无远弗届,作为知识流通、图书传媒,所生发之效应,更促成宋代经学之复兴。中唐啖助、赵匡以前之汉唐,经学诠释注重章句名物、训诂考据。至宋人研究经学,立足前人训诂考据之基础上,进一步致力于性理、义理之阐释,发展出与汉学殊途之宋学。其中,宋代朝廷之经筵讲义,乃义理讲经之具体而微者,可窥其一斑。

宋代经书注疏之刊刻,传世之版本有104种,其中经注附释文本最多,其次为单经注本,其次为注疏合刻本,单疏本最少,基本反映南宋时期经书注疏刊刻之实况。其中,《左传》数量居冠,共27种;其次为《礼记》18种、《周礼》14种、《尚书》10种,《周易》《毛诗》各8种。其余经书2至4种不等,《仪礼》已无宋本存世。经书刊刻数量之多寡有无,取决学风之流行走向、与士人之爱憎好恶,折射在图书市场之接受反应上。

明心见性、性体圆融、无情有性诸心性说、本体论,为佛学之优势强项;传统儒学既寡有其说,儒与释交锋,自非其敌手。儒学兴复之策略,厥在入室操戈,以增益其所不能。就《春秋》学而言,如孙复《春秋尊王发微》、程颐《春秋传》,乃至胡安国《春秋传》,渐渐形成理学化之经学。儒学得道多助,强化心性本体之研究,于是蔚为性理学之昌盛,形成宋学重要内涵之一[28]。体现义理、性理之宋学,遂渐渐与专务训诂考据之汉学,分道扬镳。

雕版印刷作为图书传播之媒介,具有“易成、难毁、节费、便藏”诸利多,其传媒效应,推助创意之发用。不特《春秋》宋学之以义理解经,其他如朱熹之《四书章句集注》,融训诂义理而冶之,亦新意纷披,时有所见。印刷术作为知识传媒,于宋代经学之复兴,与有功焉。

(五)讲学撰述之昌盛

朱熹《衡州石鼓书院记》云:“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于学,往往相与择胜地,立精舍,以为群居讲习之所。而为政者,乃或就而褒表之。”[29](P4123)宋代开国之后,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儒生往往依山林,即闲旷以讲授。书院讲学自由,传统写本、新兴印本争妍竞秀,图书流通便捷而多元,获得容易。读书博学,能为家国培育人才。兴复文教,得朝廷支持,书院遂极兴盛。

书院图书来源之一,“其得请于朝,或赐额,或赐御书,及间有设官者。”自北宋以来,国子监本、《大藏经》诸本印行,书院不时得朝廷“赐御书”。书院为教学需求,亦刊刻图书,如朱熹教学著述于武夷,考亭书院即出版多种印本。又得地利之便,福州,麻沙、建北刻书中心之印本藏本加持,于是人文荟萃,形成了闽学。其他,如四川成都、浙江杭州、江西南昌等地,书院成立与雕印图书、知识流通,多有相互依存之关系。

宋代书院,约有650所。其中,北宋有书院92,南宋365,南北宋不分者194。其中,以应天府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石鼓书院、茅山书院,较为知名[30](P86-107)。书院林立,促成教育之相对普及。印本图书之传播,与写本相互辉映,功莫大焉。

(六)诗文法度之讲究

宋人学习古人之优长,为追求事半功倍,其始也,往往讲究法度规矩。然后盈科而后进,始能超常越规,创新出奇。因此,书道学习,太宗朝颁行《淳化阁帖》。绍兴初,第三次重模。建筑,有《营造法式》;工艺美术设计,制作“模”与“样”[31](P53-61)。学风士习如此,于是为文,注重文法;作诗,讲究诗法。

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称:“古之圣贤,或相祖述,或相师友。……未能祖述宪章,便欲超腾飞翥,多见其嚄唶而狼狈矣!”[32](P450)所谓相祖述、相师友者何?法度规矩而已。读书博学,可以知法度、识规矩。而印本写本作为载体,相互争辉,其于知识流通,足以推助促成之。

虽然,“体规画圆,准方作矩”有可能致远恐泥,然而,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法度规矩,创造性模仿,正不可少。作为入门初阶,由于有法有寻,有门可入,故深受欢迎。诚如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所云:“《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我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33](P683)为不能诗者作,是诗话写作之初衷;为能诗者作,是指出向上一路之追求。其中,自有模范、法式之意义存焉。

诗话之作,起于赵宋。大抵受右文政策之影响,图书传播便捷之触发,士人阅读广博,接受多元,有所心得反应,于是反馈为记述与评论。印本图书加入知识流通之市场,与写本、藏本争辉,于是诗话笔记之撰作云蒸而霞蔚。宋代诗话传世者,大约五十余种。多为金针度人之著作。其作用与意义,大抵如姜夔所云。集大成汇编之诗话总集,如《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唐诗纪事》《诗人玉屑》等等,[34](P155-206)类编诸家诗话、笔记、日记、传记、诗集、文集,数量如此庞大,门类如此繁多,可以微观宋代图书传播之脉络。

阿黛尔·里克特(Adele A·Rickett)《法则和直觉:黄庭坚的诗论》称:“宋人生唐后,为精益求精,以发掘未经人道为目标,遂远较唐诗讲究文学技巧,这是文学的事实。对这个事实产生推波助澜的,是诗话、笔记的大量出现,总结了诗歌的创作经验,提供了鉴赏文艺的原理原则。诗作与诗话之讲究技巧,因图书流通而相互影响。清初宗唐诗话谓:“‘宋人有诗话而诗亡’,‘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皆非持平之论。苏黄及江西诸子作诗,注重炼字、琢句、标榜法度,追求巧妙,其中已启示若干诗歌之规律和法则,如诗眼、捷法、活法、无法之伦,恐不能一概视为‘死法’、‘非法’,捕风捉影、或黏皮带骨。”

诗话、笔记的大量出现,促成诗歌创作经验之总结,鉴赏文艺原理原则之揭示,诗作与诗话之讲究技巧,皆因图书流通而相互影响,所言切合文学发展的事实。

(七)诗话评点学之崛起

诗话之作,起于赵宋。大抵受右文政策之影响,图书传播便捷之触发,士人阅读广博,接受多元,有所心得反应,于是反馈为记述与评论。印本图书加入知识流通之市场,与写本、藏本争辉,图书取得便利,于是诗话、笔记、评点之撰作,云蒸而霞蔚,对于建构宋型文化,自是源头活水。

宋代诗话,或分享读书心得,或揭示创作经验,或发表文艺评论,或记录文人雅集,多为金针度人之著作[35](P23-36)。其作用与意义,大抵如姜夔所云。郭绍虞《宋诗话考》,收录宋人诗话139种。传世者88种,散佚不全者约50种。清息翁《兰丛诗话·序》称:“诗之有话,自赵宋始,几乎家有一书。余少学朱竹垞先生家,见《草堂诗话》之专言杜者,凡五十家。他可知也”。集大成汇编之诗话总集,如《唐宋分门名贤诗话》20卷、《诗话总龟》100卷、《苕溪渔隐丛话》100卷、《唐诗纪事》81卷、《诗人玉屑》20卷等等[36]。

《苕溪渔隐丛话》,刊行于绍熙甲寅(1194年);《唐诗纪事》,刻版于嘉定甲申(1224年);《诗话总龟》,雕印于绍定己丑(1229年);《诗人玉屑》,刊刻于淳佑甲辰(1244年)[37](P182-202)。换言之,在公元13~14世纪,东方宋朝诗学评论之总集,已先后传播,已次第阅读,影响读者之接受、反应,乃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宋人类编诸家诗话、笔记、日记、传记、诗集、文集,数量如此庞大,门类如此繁多,可以微观宋代图书传播之脉络,以及接受、反应之信息。

以文学美感视角,欣赏经部、史部、子部著作,是所谓评点学,兴起于南宋。刘辰翁评点诗歌、散文、小说,最称大家。其他,如吕祖谦《古文关键》《东莱博议》、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文章正宗》、谢枋得《文章轨范》,皆是评点学之经典作品。

诗话不过是评诗谈文的笔记。评诗、谈文、论艺、说乐,见诸笔记尤多。上海师大主编《全宋笔记》一百又二册,值得探究。宋代图书传播之多元,孕育激荡诗、词、文、赋、音乐、书法、绘画之蓬勃发展,产生数量庞大之笔记。宋人之文化印记,以及集体意识,此中有之。

(八)会通化成之演示

谷登堡发明活字版印刷,使中古欧洲更广泛地获得书籍,促成宗教革命、文艺复兴。印刷术,遂成变革之推手。早于中古欧洲两世纪之东方宋朝,已然应用雕版印刷,门类广博,版本多元,提供阅读、欣赏、模仿、借镜之资,亦势必引发知识之革命。其中,打破专业联想之障碍,促成不同学科、相异领域之交流整合,亦值得称道。

时至宋代,诗、文、词、赋等文体,各自独立,又互有交际;绘画、书道、佛禅、老庄、仙道、经史等学科之间,由于印本写本之交相传播,士人居于中介,相互借镜、参考、渗透、移植之结果,遂促成不同领域之特色互相碰撞融合,蔚为“破体”和“出位”之跨际会通。此种跨际会通、新奇组合之现象,称为“梅迪奇效应”。“梅迪奇效应”作为创造性思维,宋代文化之会通化成近之。理学之形成,最为显例;文学之成家,亦为明证。

相较于唐型文化,宋型文化较落实会通诸家,以化成自我。印本图书与写本、藏本、钞本争辉,其阅读效益,当如苏轼所云:“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38](P359)。阅读之广度与深度,则如宋吕本中《童蒙诗训》论苏轼、黄庭坚诗所云:“广备众体”“包括众作”,出入百家,断以己意。于是,新奇组合之思维,发用落实为赋诗、作画、行文,因而逐渐促使宋人成为“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学唐、变唐外,又能拓唐、新唐。

五代为山水画之黄金时代,北宋继之。画作既多,传播称便,于是北宋《宣和画谱》卷七,论杜甫作《缚鸡行》以为不在鸡虫之得失,乃在于“注目寒江倚山阁”之时;李公麟画陶潜《归去来兮图》,不在于田园松菊,乃在于临清流处。盖深得杜甫作诗体制,而移于画,此之谓以诗为画。[39](P448)《西清诗话》谓:“丹青吟咏,妙处相资”。所云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画相资,钱锺书谓之出位之思。

佛教《大藏经》卷帙庞大,动辄五千余卷。自宋太祖雕印开宝藏(蜀藏)以来,宋辽金共雕印八次。宋代之佛教世俗化,加上佛藏作为图书传媒,佛迹禅影遂与士人结欢喜缘。《蔡百衲诗评》《西清诗话》论黄庭坚诗:“妙脱蹊径,言谋鬼神。所恨务高,一似参曹洞下禅。”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称:“论诗如论禅”,“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40](P11-12)宋代以禅为诗、以禅喻诗、以禅论诗、以禅入诗诸诗禅交融之风气[41],与佛教《大藏经》之八次雕版,《金刚经》、《楞严经》等之单本传播,自有推助玉成之作用。

《四库全书总目》称:“说《春秋》者,莫夥于两宋”[42](P592),故《春秋》学于两宋,与《易经并称显学。《梁溪漫志》卷七称赏李义山《骊山》诗:“此则婉而有味,《春秋》之称也。”[43](P741)杨万里《诚斋诗话》欣赏“《诗》与《春秋》纪事之妙”。称李义山诗“侍宴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矣。”[44](P139)此以《春秋》书法论诗之例。以《春秋》书法论诗评诗之风气,尤其屡见于诗话、笔记之中。往往以诗作运用《春秋》书法之有无、多寡,评骘诗人成就之优劣工拙。就史学与诗歌会通而言,以史笔为诗,形成宋代特色之一;诗话笔记,亦多以史家笔法品评诗歌。诗歌与艺术之会通,除诗画相资以外,文艺评论方面,尚有以书道喻诗:以书道明喻诗道,因书法暗通诗法之实例。

就理学而言,盖由儒、释、庄老、仙道会通化成而来。历经六朝至四唐之冲突与调适,儒者发现“以儒通佛,援佛入儒”,堪作复兴儒学可大可久之超胜策略。运用于“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之中唐,可以救亡图存;倡行于“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之北宋,亦足以会通化成,新变代雄[45]。

另外,文体之交融会通,亦进行多元之新奇组合。如自中唐以来,即有韩愈以文为诗,杜甫以诗为文,陈善《扪虱新话》深以为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法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唐子西曰:“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46](P176)欧阳修学韩愈,发扬以文为诗传统,于是又有以赋为诗、以词为诗之创作。自苏轼以词为诗,而后有周邦彦以赋为词,辛弃疾以文为词。

诗、文、词、赋,打破体制,进行不同之文体基因混血,重组体格,或以文为诗、以文为赋、以文为词;或以诗为词、以诗为文、以词为诗;或以赋为文、以赋为诗、以赋为词,以及以文为四六等等,[47]不一而足。此种破体为文,文体相互交叉,渗透、嫁接、融铸的结果,形成移花接木式的联姻,互相借镜,撷长补短,犹如合金,胜过纯元素;又如动植物之杂交,衍生优良品种;介于导电与绝缘间之半导体,促成电子工业之新纪元。[48]文学之破体,造就文体之新生与发展。于是突破创新,有利于文体之生存与发展。

三、余论

宋学的精神,注重创造开拓、崇尚反省内求、致力会通兼容。诗歌的创作形态,由天分转向学力,自直寻转向补假,从缘情转向尚意。美学主潮,则超脱形似,追求写意;破弃绚烂,归于平淡;用心于本位,更致力于出位之思;用心于辨体,更致力于破体为文;用心于专一纯粹,更致力于集成融合。宋人作诗,无不学唐,亦无不期许变唐以自成一家。[49](P235)

陈植锷《北宋文化史述论》归纳宋学之精神有七:议论精神、怀疑精神、创造精神、开拓精神、实用精神、内求精神、兼容精神。[50](P287-323)笔者以为:凡此宋学诸精神,要皆印刷传媒有以促成之,而转化体现为宋代之学风士习。士人阅读、接受之余,生发连锁效应,进而形成宋型文化。

攸关印刷传媒与唐宋变革诸课题,下列研究论文选题亦值得关注:(一)因革损益与诗分唐宋;(二)李杜接受与典范转移;(三)李杜优劣论与文化审美;(四)绚烂平淡与审美流变;(五)由雅入俗与雅俗相济等等。由此观之,钱锺书《谈艺录》“诗分唐宋”之论述,盖暗合内藤假说之唐宋变革论,可以彼此发明。笔者深受二氏启发,有关宋诗研究之论著,相对于唐诗,多在凸显宋诗之特色、价值与地位。

笔者有关宋诗研究专著之书名,如传承与开拓、新变与代雄、会通化成、自成一家、创意造语、转化创新、诗学典范、宋诗宋调、特色发想诸课题,多为研究核心之浓缩叙事,皆所以证成钱锺书“诗分唐宋”之说,以及内藤湖南、宫崎市定“唐宋变革”之论。

注释

① 参见张高评《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兼论图书传播与诗分唐宋》,台北:里仁书局,2008年版,第三章《印刷传媒对学风文教之影响》,第85-136页;第十一章《印刷传媒之崛起与宋诗特色之形成》,第545-577页。张高评《苕溪渔隐丛话与宋代诗学典范——兼论诗话刊行及其传媒效应》,新文丰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三章《宋代雕版印刷与传媒效应》,第81-26页,第四章《宋代印刷传媒与诗分唐宋》,第127-151页。

② 参见宋黄坚选编、熊礼汇点校《详说古文真宝大全》,前集卷一,选录《仁宗皇帝劝学》《司马温公劝学歌》《柳屯田劝学文》《王荆公劝学文》《白乐天劝学文》《朱文公劝学文》,韩愈《符读书城南》,第14-17页。

③ 日本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原载《历史と地理》9卷5期1922年版,第1-11页。黄约瑟译、刘俊文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卷,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0-18页。

④ 相关论述,详参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唐研究》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1页;柳立言《何谓“唐宋变革”?》,《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1期(总八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172页;王水照《重提“内藤命题”》,收入其所著《鳞爪文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3-178页。

⑤ 傅乐成《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原载《国立编译馆馆刊》一卷4期,1972,后辑入所著《汉唐史论集》,联经出版公司1977年版,第380页。

⑥ 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三十八章《植物学》,vi《宋朝元朝和明朝的博物学和印刷业》,第279-281页。

⑦ 宋代图书刊行,与传统之写本、藏本并行,所产生之传媒效应,可参考张高评《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又见张高评《苕溪渔隐丛话与宋代诗学典范——兼论诗话刊行及其传媒效应》,新文丰出版公司2012年版;张高评《诗人玉屑与宋代诗学》,新文丰出版公司2012年版;张丽娟《宋代经书注疏刊刻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⑧ 参见张高评《自成一家与宋诗特色》,万卷楼图书公司2004年版,第一章《杜集刊行与宋诗宗风》,第1-65页;第四章《古籍整理与宋代咏史诗之嬗变》,第149-188页。

⑨ 参考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六卷第一分册“植物学”,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⑩ 参考李富华、何梅《汉文佛教大藏经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李际宁《佛经版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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