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洪(宜春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西 宜春 330814)
余金保(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蒙古统治者平定南宋疆域之后,将全国各个民族分为四个等级:蒙古、色目、汉人和南人。何为“西域人”?《元代的色目人与中西文化交流》一文中,张永禄先生提出:“元代的色目人,亦称为西域人。”[1]但在《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一书中,翁独健先生则认为,“‘色目’是元代对来自天山南北及葱岭以西的畏兀儿、回回、钦察、康里等西域人及唐兀人、汪古人的统称,其中以回回人居多。”[2]540由此可见,并不是所有的色目人都可谓之西域人,其族群仅涵盖了畏兀儿、回回、钦察、康里等,同时居住地理范围仅限于天山南北及葱岭以西。在以往古陶瓷研究中,已有部分学者注意到了元代景德镇制瓷手工业中存在西域文化的影响,[3]其中又以元青花瓷器观察和论述最多。但这些文章皆是针对元青花瓷器中个别和独立因素的考察,这一视角的选取固然有益且具有相当的重要性。但是我们却忽视了一个非常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元青花瓷器创烧时间与突然流行时间基本是同步进行的,不仅如此,它还打破了固有传统审美屏障顺利进入到元代上层社会日常生活中,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促成元青花瓷器完成如此快速的转变?显然,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试从元青花瓷器受西域人影响涉及的技术工匠、制瓷原料、造型与装饰设计,辅以西域人于元代政治和经济双重重要角色等方面予以较为系统深入的考述。
从现已公开发表的资料来看,[4]元代景德镇青花瓷器的创烧并不是单一本土制瓷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其中明显存在借助外来技术的痕迹,甚至运用了独特的域外制瓷原料,而景德镇制瓷手工业仅仅是提供了必要性的工序场所及相关基础性制瓷技术与优质瓷土。这一重要创新产品的成功烧制,可以明确的是,其中外来技术和域外制瓷原料皆与当时西域人存在莫大的关系。
其一,元青花瓷器的成功创烧很有可能是西域制瓷工匠参与的结果。蒙古大军的西征和扩张,出于蒙元初期国家各个方面建设需要,大量被征服地西域人经签发、征调或招募而东迁,其中具有优秀技术的西域人则被安排进入相应官手工业(即局院)中。根据许有任《至正集》卷九《马合马哈碑》记载:“西域有国,大食故壤,地产珍异,户饶良匠,匠给将作,以实内帑。”①这条史料为刘新园先生从许有任《至正集》卷九捡出,参见北京图书馆藏郑振铎旧藏精抄本。由此可知,将作院中存在为数不少的西域工匠。那么作为蒙元初期将作院下辖浮梁磁局很可能也存在类似情况,即磁局中被安排了东迁而来掌握优秀制陶技术的西域工匠。如果这只是一则猜测的话,那么蒙元初期,景德镇窑所产特殊造型的瓷器则可以证明这一猜测应是合理的。例如,1998年,北京颐和园考古发掘耶律铸夫妇合葬墓出土一件“白王”款卵白釉高足杯,[5]此类造型瓷器不见于两宋时期景德镇窑,是元代景德镇窑产品中新见器型。在以往研究中,有学者认为,此类造型瓷器是受到了藏传佛教影响而生产制作,[6]但是个中猜测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二者关系是否真的如此。若是我们将此类造型见于中国本土时间前移至唐代,不难发现,高足杯造型于唐代金银器中已有出现,而唐代高足杯风格金银器则又是受到萨珊系统器用的影响,[7,8]即西域人。除此之外,1986年,北京小红门外元初色目贵族斡脱赤墓出土一件造型别致的僧帽壶,[9]如同前述高足杯一样,该种器型也是元代景德镇窑新烧产品。根据高杰先生详细考证[10]可知,僧帽壶造型源是由栗特系统的胡瓶发展演变而来。由上述两件独特造型器物的出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是这两类特殊造型器物有可能是来样制作,即景德镇本土制瓷工匠按照来样进行复制;二是有可能是由东迁而来景德镇制瓷手工业中西域制陶工匠制作。值得注意的是,有迹象表明,第二种可能性更接近于历史实际。2009年,景德镇陶瓷大学黄薇先生在景德镇落马桥红卫影院古瓷窑址元代层采集到数件带有波斯文字元青花瓷器标本,根据作者仔细观察,他认为,“这些早期元青花瓷器与波斯(今伊朗)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可能是波斯陶工亲自书写的。”[11]由此可见,元代景德镇地区制瓷业中存在西域制陶技术工匠应是确定无误的。与此同时,还可以进一步推断,西域制陶工匠对元代景德镇窑青花瓷器的成功创烧提供了必要技术支撑。
其二,元青花绘画所用钴料很有可能是西域匠人有目的的带入到景德镇。目前对于元青花烧造时间的研究,[12]大多数学者认为,景德镇的成熟青花瓷的流行年代,应该在十四世纪三十年代至十四世纪五十年代前后这段时间。毫无疑问,这一时间段已是处于元代晚期。需要指出的是,在元青花瓷器创烧之前,景德镇地区部分窑场早已开始探索釉下彩绘装饰。例如,1975年,九江市博物馆征集到一件元延祐六年墓出土的青花塔式罐。[13]由于早前古陶瓷科学技术介入尚未全面成熟,当时有的学者将该件釉下彩绘装饰所用着色剂视为钴料,即谓之以元青花。然而经过相关科技检测证实,[14]其所用着色剂实为铁元素,而不是钴元素。尽管如此,这一器物的出现依然具有重要意义,表明景德镇地区已经开始探索瓷器彩绘装饰。此外,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韩国新安沉船打捞出水大量景德镇窑瓷器,[15]346-357其中部分产品既有使用铁绘装饰,又有使用铜元素作为着色剂进行釉上釉下装饰。根据出水货签墨书,[16]新安沉船应该是于至治三年六月后不久沉没。可见,元青花瓷器创烧之前景德镇部分窑场已经在瓷器彩绘装饰方面进行过努力尝试,但是这一探索并没有得到广泛应用和带来丰厚经济效益。前述中提及,蒙元初期景德镇制瓷手工业中很可能已经存在西域制陶工匠,那么构成元青花瓷器创烧极为关键的青花钴料为什么会直到元代晚期才得以使用呢?其中原因很可能与元代景德镇官窑及官营手工业前后转变有关,尤其是元泰定时期浮梁磁局的裁撤。[17,18]根据相关研究,[19]元代官匠供给制度于延祐元年由验口支粮改为验工支粮,这一根本性变化意味着,造作任务较少的官营手工业中官匠可以不用“常川入局”,而替换以“轮番造作”模式。据此,原本属于浮梁磁局或官营手工业中西域制陶工匠为了生存资料,就有必要加入到本地区民间窑场继续工作。再据相关研究,[11]元代景德镇青花瓷器所运用的青花钴料均产自伊朗,而不存在所谓的国产料。结合前述景德镇地区部分窑场在瓷器釉下彩绘装饰方面的探索,可以推断出,元青花瓷器创烧极为关键的进口青花钴料很可能是伴随西域制陶工匠加入到民窑行列所带来的意外收获,但是这种意外收获仍是遵循前期探索步骤和已知着色剂异地适用性的再次尝试而已。因此,笔者认为,元青花瓷器中产自伊朗青花钴料的运用很可能是西域制陶匠人有目的的引入。
在以往研究中,[20]有学者根据元青花装饰风格差异尝试进行分门别类,以此划分出国产型小件器和外销型大件器。然而,现有考古发掘资料足以证明,这一分法存在明显的不合理,国内外皆有出土大小件元青花瓷器,只是数量多寡不一而已。因此,以装饰风格划分销售市场和使用对象的做法无疑是存在局限性的。笔者认为这类瓷器的最佳分类方式,应该是参考器型于实际日常生活器用与传统饮食习惯为依据。据此,元代青花瓷器大致可以划分为三类:一是符合以伊朗为代表西亚地区的席地饮食习惯的器用;二是符合以蒙古族为代表的草原饮食习惯的器用;三是符合以汉人为代表的餐桌习惯的器用。以下根据这三类分法,对元青花瓷器造型、装饰中西域文化因素进行分析:
第一类,以伊朗为代表西亚地区的席地饮食习惯的器用。在《伊朗、土耳其所藏元青花瓷器探微》一文中,作者介绍到:“这是因为大碗、大盘这类特殊器物,满足了穆斯林席地而坐,一起吃饭对对大型器皿的需求。”[21]当然,也有部分学者根据西亚地区绘画作品,直观揭示出该地区席地而坐饮食习惯及其器用大致面貌。[22]值得注意的是,元青花瓷器中上述器型与西亚地区青花陶器、金银器等器物的造型具有高度相似性。例如,黄薇先生在《元青花瓷器早期类型的新发现——从实证角度论元青花瓷器的起源》一文中指出:“这些早期元青花高圈足碗的形制源于西亚地区,……说明这些早期元青花高圈足碗是为波斯贵族调制美酒而烧造的。”[11]据此,可以肯定那些大碗大盘类元青花瓷器也应该是专门为西亚地区独特饮食方式而烧造。以伊朗、土耳其等地所藏元青花瓷器为例,[21]这类元青花瓷器装饰呈现出如下特点:首先,装饰设计与布局方面,器物由口沿至内底或外底,与纵向空间结构匹配分成多个层次进行独立装饰,这种装饰效果富有层次感。其次,空间结构分配下的每个独立层面善于绘画以连续缠枝花卉纹,以写实为主,以抽象为辅,使得器物整体观看起来细密、饱满。最后,整个构图的外在观感明显是在追求视觉效果,主要是蓝底留白或白底留蓝两种。基于以上绘画特点,林梅村先生认为,这些元青花瓷器装饰也是极力模仿或借鉴前述提及西亚地区青花陶器、金银器等器物装饰风格。[3]
第二类,以蒙古人为代表的草原饮食习惯的器用。根据元末明初曹昭《格古要论》卷七“古无器皿”条记载:“古人用汤瓶、酒注,不用胡瓶及有嘴折盂、茶钟、台盘,此皆胡人所用者。中国人用者,始于元朝。”[23]85-114由此可知,今之所见元代胡瓶、有嘴折盂、茶钟、台盘等造型皆具有浓郁蒙古族特色。例如,根据意大利马可波罗所著《马可波罗行纪》记载:“大汗所坐殿内,有一处置一精金大瓮,内足容酒一桶。……大瓮之四角,各列一小瓮,然后用精金大杓取酒。其杓之大,盛酒足供十人饮之。……应知此种杓价值甚巨,大汗所藏杓盏及其他金银器皿数量之多,非亲见未能信也。”[24]174再如,根据《元典章》卷二十九《礼志二》“服色”条记载:“庶人……,酒器许用银壶瓶台盏盂镟,余并禁止。”[25]1925-192除此之外,前述中提及高足杯、僧帽壶等特殊器型也应该纳入到“元朝”系统。在景德镇窑所烧造的元青花瓷器中也存在大量诸如上述造型,依此可以断定,这类彩绘瓷器无疑是专门为适用蒙古族生活饮食习惯而烧造。例如,在游牧民草原饮食习惯中存在一种类似皮囊扁壶造型的元青花瓷器,[21]相关研究表明,此类造型并不是受到西亚地区生活器皿的影响,而是纯粹的北方系统器用。[26]根据《柏朗嘉宾蒙古行纪·鲁布鲁克东行纪》记载:“蒙哥汗觉得用皮囊来装忽迷思酒(马奶酒)不雅观,因此法国工匠吉隆姆布为他设计了一株银树(来盛装忽迷思酒),根部有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接有一管,这些管子由树的内部一直通到树的顶端。”[27]176由此可证,以元青花瓷器为代表的皮囊壶造型属于原生北方系统,而不是西亚地区器用面貌。例如,伊朗谢赫萨非神庙收藏一件元青花凤穿牡丹花纹扁壶,[21]其繁密、饱满釉下青花装饰无疑是为了迎合西亚地区审美取向而特意创作。
第三类,以汉人为代表的餐桌饮食习惯的器用。此处所谓“汉人”既包括中原地区汉族,同时又包括原南宋疆域内汉族(当时称之为南人)。事实上,除了上述西亚地区席地而坐饮食习惯器用和蒙古族草原饮食习惯器用外,其余皆可以纳入到以汉人为代表的餐桌饮食习惯器用之列,当然个中存在文化和习惯相互影响的问题,尤其是第二类情况存在明显的“华化”问题。为了节省篇幅,而没必要展开庞大论述推理。本文拟选取两个非常重要视角,对此问题进行补充:其一,在以往元青花瓷器研究中,有学者基于国内出土元青花瓷器情况推断其中大件器(诸如梅瓶和大罐)是专门为元代上层社会烧造的酒容具,以此推断,元青花瓷器于国内消费市场的角色和性质。[28]笔者认为,这一推断应该是存在问题的。举其一,如果我们将今之所见大件元青花瓷器酒容器与四川遂宁金鱼村窖藏[29]出土景德镇青白瓷和龙泉青瓷进行对比,不难发现,诸如元青花瓷器中大件酒容器类皆在南宋时期就早已存在。因此,元青花瓷器大件容器是原有汉人餐桌饮食习惯的器用,而非满足蒙古族生活需要所创烧;其二,前述所引《格古要论》中谓之:“古人用汤瓶、酒注”,这一唐宋时期汉人餐桌饮食习惯器用中不止是存在“汤瓶、酒注”,事实上,配套中还存在盏(亦可称之为碗、杯)与高脚托搭配使用习惯。[30]例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北京元大都遗址出土一套元青花盏、托,[31]此类造型与搭配方式仍是受到早前汉人餐桌饮食习惯影响而保留下来的。以往有学者认为,元青花中诸如此类大件酒容器或盏托彩绘装饰是受到了本土磁州窑与吉州窑彩绘装饰的影响,[32]笔者认为,情况可能并非全然如此。如前述北京元大都遗址所出土一套元青花盏、托,其彩绘装饰并没有给人以图案与留白之间疏朗适度的观感,而是采用了前述西亚地区繁密、饱满的绘画方式,这种截然不同的构图装饰风格显然是受到了后者审美因素的影响。再如,河北保定元代窖藏出土一件八方印花海涛龙纹梅瓶,[3]器身完全被青花料所绘图案覆盖,仅龙纹采用留白,此种装饰无疑是蓝底白花的典型之作,而这类装饰风格在销往西亚地区元青瓷器中是为常见。进而不难推断出,所属汉人餐桌饮食习惯的元青花瓷器同样也受到了西亚地区器用装饰风格的影响。
两宋时期,制瓷手工业中已经有了彩绘瓷器与单色釉瓷器兼续并存的局面,[34-36]但是以磁州窑为代表的彩绘装饰瓷器始终没有进入到当时上层社会生活中。显然,单色釉所赋予的哲学之美更符合两宋时期上层社会对于雅文化的定位,而彩绘装饰所展现出语义直白的表达方式并不契合士大夫阶层含蓄的文化品位,这种雅俗之分无疑成为了彩绘装饰瓷器进入当时上层社会一道明显的屏障。及至元代,这一表现在瓷器生活审美方面的雅俗分界发生相当的改变并且逐渐趋于模糊。例如,在元青花瓷器尚未创烧之前,以磁州窑为代表的彩绘装饰瓷器就已经进入到蒙元初期上层社会生活日常用器行列,但是这些瓷器主要是为一些从事体力搬运工作者(奴仆们)使用范畴的大件酒容器或储水器,而并非上层社会自身直接接触的饮食器。[37]与此同时,元代早中期部分贵族墓葬中也开始出现了以磁州窑为代表的彩绘装饰瓷器,其中就包含了小件的饮食器。[28]毫无疑问,元代早中期彩绘瓷器于元代上层社会中的出现为元代晚期景德镇窑青花瓷器的跨阶层流动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值得注意的是,较之磁州窑等彩绘瓷器不同的是,元青花瓷器不仅成功进入到了元代宫廷生活之中,而且还作为商品瓷大量销往国外其他地区。笔者认为,个中原因不仅仅是时代背景下雅俗文化由一边向另一边倾斜驱动使然,[38]其中还可能存在更为直接、更为重要的因素,而这些因素的缔造者很可能与西域人于当时社会深度参与存在莫大的联系。
在前述元代四等人制度中,能够与蒙元上层社会直接产生接触的群体主要有二:一是以汉人为代表的儒士;二是以西域人为代表的色目人。尽管蒙元统治者明确知道,统治天下需要借助千百年来所形成的汉人政治体制,但是统治阶层与汉人儒士群体之间语言的障碍直接造成了二者之间始终未能形成有效沟通。[39]与此同时,蒙元统治者对于汉人儒士的不信任也在二者之间形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40]与汉人儒士群体不同的是,既通晓多种语言又熟稔为商之道的西域人在蒙元统治阶层与汉人儒士之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以此为基础使得西域人在整个元代社会各个门类之中始终保持着相当活跃度和攫取了大量个人利益。其地位如陈垣先生所言:“当世之时,百汉人之言,不如一西域人之言。”[41]26令人玩味的是,如同两宋时期士大夫阶层一样,元代晚期儒士群体对于同期创烧的元青花瓷器并没有什么好感,反而是一种排斥的心理状态。如据元末明初曹昭《格古要论》的“古窑器论”条记载:“古饶器,……。新烧大足素者欠润,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23]85-114由此可见,直到元末明初,以曹昭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如同两宋时期士大夫阶层一样也将青花瓷器划归到俗物一类。进而不难推断出,创烧于元代晚期的青花瓷器并不是借由儒士群体进入到当权者宫廷生活中,那么元青花瓷器进入到宫廷生活渠道的打通仅有可能是以西域人为代表的色目人主导。至于其中缘由,笔者推测,元代统治者可能是在西域人要求回赐过程中知道了元青花瓷器的存在,并借此机会了解到元青花瓷器的面貌。根据《元典章》记载:“持玺书,佩虎符,乘驿马,名求珍异,既而以一豹上献,复邀回赐,似此甚众。”[42]由此可知,元代西域人非常了解当时统治者心理需求和利用相关政策获取自己需要的宝物。而根据《元文宗——图贴睦尔时代之官窑瓷器考》一文研究,刘新园先生认为:“现今传世的极精极美的元青花是公元1328-1335年之间的元官窑产品,而绝大多数都应当是1328-1331年元文宗赠送给伊利汗的‘赐赉瓷’。”[43]需要指出的是,有部分学者对这类瓷器烧造窑场性质及是否为元文宗赏赐持有怀疑的态度,[44]但是皆认可这类极精极美元青花瓷器属于赏赐瓷范畴。结合前述,笔者推断,这些收藏在伊朗、土耳其地区的极精极美元青花瓷器很有可能就是西域人“复邀回赐”品类之一。也正是借由这种方式,元代晚期景德镇地区各个窑场烧造的元青花瓷器得以为当时统治者所了解,然后成为一种少见新鲜事物被要求和进贡到宫廷中。
与上述伊朗、土耳其所收藏那些极精极美的元青花瓷器一样,部分类似产品不仅在国内消费市场中存在,而且这类产品在东南亚国家及地区也有所发现,其中又以印尼和印度考古发掘[45]212出土数量最为惊人。笔者认为国内外消费市场中所见元青花瓷器及其分布特征,很大程度上应该是西域人主导国内商业活动和控制海外贸易影响下的结果。其理由有二:一是元青花瓷器于国内消费市场的流布与蒙元时期大量西域人进入全国各个地区进行定居和主导当时国内主要商业活动有关。例如,根据崔鹏先生《从出土青花瓷窥景德镇元代商业交通》一文研究,其认为:“就目前出土元青花瓷的分布规律来看,分布在大运河和长江沿线城市居多,似乎水运应该是元青花瓷的主要运销途径。”[46]又,“元青花主要出土于东南沿海地区,元代的政治中心——北京、河北一带,蒙古族的兴起地——内蒙古地区,以及元青花窑址所在地——江西地区,其中江苏、河北、北京、内蒙古和江西等地,无论是在发现元青花的次数,还是在出土元青花的数量上都位居全国前列。”[46]由此可见,元青花瓷器于国内市场主要分布范围涵盖了当时政治和经济两大中心。而根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记载:“先是宋室徙跸,西域夷人安插中原,多从驾而南。元时内附者,又往往管编江、浙、闽、广之间,而杭州尤多,号色目种。”[47]209由此可见,元青花瓷器于国内消费市场分布特点与当时西域人定居范围及其地理位置上人数密度高度重合。再据许有任《至正集》记载:“我元始征西北诸国,而西域最先内附,故其国人柄用尤多,大贾擅水陆利,天下名城区邑,必居其津要,专其膏腴。”[48]据此,作为重要商品之一的元青花瓷器于国内市场流通,其很大程度上与定居国内西域商人经济活动不无关系;二是元青花瓷器很可能借由西域商人从事远洋贸易流布到了东南亚等诸国。根据王孝通《中国商业史》记载:“回回既由陆路通商,又有海道兴贩。故其时市舶颇盛,而以泉州为最。”[49]148由此可见,蒙元时期西域商人活跃于海上丝绸之路中,几近霸占了官私远洋贸易中各个环节,以此攫取了大量商业贸易利益。例如,根据《蒙古男女过海》记载:“泉州那里每海船里,蒙古男子妇女人每,做买卖的往回回田地里、忻都(印度)田地里将去的有,么道听得来。”[50]从中可知,元时大量西域商人来回于中国和印度之间从事贸易活动。前述中提及,印度皇宫遗址出土了大量类似于西亚地区风格的极精极美元青花瓷器。事实上,这些大件元青花瓷器不仅外在如同前述地区“复邀回赐”元青花瓷器一样,而且其中部分器物带有阿拉伯文或波斯文,[4]这些文字有的是使用青花料书写,有的则是刻写。毫无疑问,不管是从订烧角度还是赏赐角度,其最初的选购者或拥有者一定是以西域人为代表的色目人(即回回人)。结合前述,这些带有特殊标识的极精极美元青花瓷器出现于印度地区,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是当时西域商人有目的的将之输往该地区。至于其中缘由,可能与二者席地而坐饮食习惯相似有关。
经过上述三个方面的考察,我们可以回答前述序言中所提出的问题:元代确实存在景德镇窑青花瓷器不同程度受到西域人的影响,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重要现象。与从同时,我们也要深刻地认识到,其影响程度很有可能左右了元青花瓷器创烧、生产制作、市场销售,这在以往是没有被观察到的。因此,笔者在前述中提出景德镇方面很可能仅仅是提供了必要性的工序场所、相关基础性制瓷技术及优质瓷土,即扮演着次要的配角,但也不是说无关紧要。当然,在以往研究中,有部分学者从元青花瓷器装饰中剥离出带有元戏曲题材或是固有传统单色釉瓷器上简单装饰纹样等诸如此类产品,那么这类产品到底是由景德镇本土窑场为迎合汉人或蒙古人消费群体而专门生产,还是如同前述极精极美元青花瓷器一样为西域人主导下烧造?从前文考察来看,毫无疑问,后者的可能性则要大很多。
采用纯进口青花钴料烧制的元青花瓷器无疑是为新鲜而又名贵的珍品,当时西域人洞察到了元青花瓷器背后潜在的巨大商业利润,亦官亦商的西域人必定会对元青花瓷器于国内外市场流布起到了重要推助作用。元代发达的水路运输体系,不仅为元政府掌控南北政治提供了必要手段,同时也为元青花瓷器国内外市场销售提供了极佳的便利。而西域人遍布当时中国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基本上垄断和操控了当时整个营商环境。因此,便利的水路运输体系和西域人商业垄断无疑是元青花瓷器创烧与突然流行同步进行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