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步辇图》看中国礼仪文化的内在追求

2021-12-02 03:19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吐蕃唐太宗礼仪

王 冠(南京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礼仪文化是中国古代最为重要的确立社会秩序与人际规范的文化制度,各个时期的绘画作品则真实的记录了这一时期人们的生活场景、审美习惯与礼仪形式。《步辇图》就是记录当时社交礼仪的典型作品。该图不仅浓缩了当时皇家礼仪表现,也记录了特殊历史事件,折射出我们民族对于礼仪真实而本质的思维与观念,通过对《步辇图》中礼仪形式的分析可以感受到礼仪文化的本质并非刻板的繁文缛节,而在于内在精神关怀与秩序要求的融合。

一、礼仪文化的内在追求与本质精神

礼源自中国古代先民与自然相沟通的方式,经夏商周三代,礼仪从上古先民沟通神明、先祖、自然的祭祀与仪式渐渐转变为古代中国处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行为规范,礼本身即包括礼和仪,两者是表里关系,仪是礼的外在表现形式,礼是仪的内在精神实质。

关于礼与仪的关系,《左传•昭公五年》中有记载:“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晋侯谓女叔齐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对曰,鲁侯焉知礼,公曰,何为……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之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君子谓叔侯于是乎知礼。”[1]284鲁昭公到晋国访问,到达郊区之后步步如仪,很合规矩,晋国国君感概鲁昭公很懂礼,但是晋国大夫女叔齐就指出,鲁昭公根本不懂礼,如果懂礼,应该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可是这个人就把国家弄得乱七八糟,把主要的兴趣集中在并不了解内涵的仪式上,他懂的是仪不是礼。可见古人对礼与仪两者有着清晰的理解。

同样是《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见赵简子,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简子曰:“敢问何谓礼?”对曰:“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1]344

可见礼的真正追求并非进退揖让这种外在礼节,而是人内在的道德境界,国家的政行令通,社会的和谐有序,礼的精神实质也不是应对周旋之道,而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的理之所在。礼的本质能够是应和天道的顺序,王国维说“奉神人之事,通谓之礼”,[2]290中国古代最原初的“礼”即源起于先民对宇宙、自然和人生的认识、体验与实践中,经儒家礼乐文化的构建与发展,礼所追求的本质成了天道与人道之间的贯通,礼仪的要求是要达到“与天地合其德”的境界,这个境界的外在表现就是“和”,《论语》中有:“礼之用,和为贵。”[3]8怎样到“和”的境界,对国家来说“为国以礼”,[3]119对政权来说“为政以德”,[3]11对个人来说则是“仁以为己任”。[3]80而绘画作品,在古代也同样认为是礼仪教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开宗明义的表明:“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4]1事实上,中国古代绘画从原始岩画到青铜器时期的饕餮图案、战国时期帛画、壁画都与古代仪式息息相关,也成为后世礼乐教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张彦远说:“故鼎锺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章明,则昭轨度,而备国制。清庙肃而樽彝陈,广轮度而强理辨。以忠以孝……有烈有勋……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4]2曹植甚至将绘画的功用与国家纲纪联系在一起:“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4]3绘画让后世人们直观的看到当时代的礼仪风貌,审美追求与社会生活,蕴含着丰富的思想观念资源,引导我们更加深入的了解古人的思想世界。《步辇图》正是一幅表达当时人们礼仪观念的典型作品,充满符号化的寓意式构图,对礼仪文化内在追求与精神实质微妙的表达让作品拥有了丰富的礼仪意义与文化象征。

二、《步辇图》的相关历史背景

《步辇图》是以唐代汉藏和亲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所绘制的吐蕃使者禄东赞面见唐王图,一般认为该画出自唐代杰出画家阎立本之手,原本已佚,目前所见本可能为宋摹本,记录的是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松赞干布派大相禄东赞携带重礼晋见唐太宗,最终定成汉藏和亲婚约这一事件中,唐太宗接见禄东赞的一幕。也有学者根据《旧唐书》的记载和《步辇图》后北宋章伯益的篆书题跋认为,《步辇图》并非是为松赞干布求亲的场景,而是唐太宗打算以琅琊长公主外孙女嫁给吐蕃使者禄东赞的场景,亦有学者根据唐太宗手持的白色布袋,认为画面描绘的是唐太宗准备给禄东赞授官的情节,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情形,画面都反应了贞观年间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者禄东赞这一生动的历史瞬间。

唐代建国之初,大唐边境突厥、吐蕃、高丽等各国环伺,武德九年,唐太宗刚刚继位,东突厥颉利可汗亲率兵入侵,攻至距首都长安仅40里的泾阳,唐太宗亲率将士在渭水与东突厥结盟,史称渭水之盟。据《旧唐书》载李世民之所以不战而盟并非唐军不足以胜突厥,而是他认为“为国之道,安静为务”,①《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四下·列传第一百四十四·突厥下:“覆之如反掌矣!我所以不战者,即位日浅,为国之道,安静为务,一与虏战,必有死伤;又匈虏一败,或当惧而修德,结怨于我,为患不细。我今卷甲韬戈,陷以玉帛,顽虏骄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渐,其在兹乎!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之谓也!”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唐对外作战取得一系列胜利,据《资治通鉴》载:“贞观四年三月,四夷君长诣阕,请上为天可汗……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5]2351在此背景下,曾数次入侵唐境的吐蕃王松赞干布于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和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两次向唐太宗请求和亲,均被唐太宗拒绝,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吐蕃以唐拒婚为由再次进攻唐境,与唐军交战于松州(今四川松潘)被唐军大败,两军对峙,消耗严重。《旧唐书》载“进达先锋自松州夜袭其营,斩千余级。弄赞大惧,引兵而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太宗许之。弄赞乃遣其相禄东赞致礼,献金五千两,自余宝玩数百事。”[6]《 步辇图》所描述的正是在这样历史背景下,战败者遣使谢罪,唐太宗出于平衡边境,“为国之道,安静为务”的考虑,同意吐蕃的再次求婚。《资治通鉴》载:“上许以文成公主妻之。”[5]2354此次汉藏通婚以后,从松赞干布执政到最后一任赞普达玛被刺,两百余年间,唐蕃使者互访290余次。《全唐文》独孤及《敕与吐蕃赞普书》有记载:“金玉绮绣,间遗往来,道路相望,欢好不绝,赞普宁忘之乎?”可见此次和亲对两国边境的安定起到不可磨灭的贡献。

唐太宗以和亲之举,做到了外交政策最高境界,不战而和,安静为务,共同繁荣,如果与春秋时候的鲁昭公相比,显然,唐太宗的礼仪是真正能“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也”。刻画这一历史瞬间的绘画作品《步辇图》也充分体现了大国君主“为国以礼”“为政以德”“仁以为己任”的礼仪境界以及恰如其分的精神关怀与礼仪的秩序要求。

三、《步辇图》体现的礼仪文化本质

《步辇图》虽然是记录汉藏和亲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场景,但画家并未大处着笔,只取唐太宗便衣步辇接见外番使臣的一个小场景,以至于后世有学者对这场接见的礼仪从场所、服饰、行具等都提出颇多质疑。《步辇图》所表达的礼仪观念恰恰并非刻板而繁缛的宫廷礼节,在这幅充满礼仪内在精神寓意的作品上,画家以象征性的构图方式、精彩传神的人物精神刻画将大国君主“仁以为己任”的宽和之态描绘的细致入微。

1.《步辇图》构图的象征性

《步辇图》右边是坐在步辇上、被九名身着初唐风格齐胸间色裙宫女抬辇、执扇、撑华盖簇拥而出的唐太宗,主角唐太宗人物比例占画面13位人物中最大,盘坐在步辇上的唐太宗身着便装,目光坚毅。左侧出三位人物一字排开,犹如三竖,为首者是朝中引班礼官,神态沉着,红袍鲜明,跟在身后的是身着联珠立鸟与立羊纹织锦长袍,眉头微蹙带着紧张与敬畏之态的吐蕃使者禄东赞,站在最后的白衣者可能是侍从或翻译官,神色谨慎惶恐。

《步辇图》构图分左右两个部分,左边三竖,右边步辇以及周边簇拥的宫女仿佛容器托举出正中的人物,这个构图与篆书“礼”字极其相似。字左边“示”字,《说文解字》里解释“礼”说:“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7]242“示”的上部象天,下面的“小”原是三竖,表示天象,恰好对应《步辇图》左边一字排开,犹如三竖的三位人物。右边“豊”字,象形,王国维认为这个字象“豆”,古代祭祀用的青铜礼器,上放祭祀用的玉,在古代玉在祭祀中有着通天地之意,玉琮等都象征着王权与绝对权威,恰好对应《步辇图》右侧盘坐于步辇上的群像,步辇与宫女的簇拥宛如盛放玉的礼器,而唐太宗则象征王权的绝对威权。唐太宗接待吐蕃使臣这一行为本身就是礼,构图与“礼”这个字的呼应则明确表达了礼以示人,以求致福的本意。

整个构图除了与“礼”这个字高度契合外,还与北斗七星的排列非常相似,《史记·天官书》中说“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8]246中国传统文化对北斗七星一贯赋予了大量的象征含义,古人将北极星看作是上帝的象征,北斗七星就是帝巡天下的御辇,唐太宗在这幅画中犹如北极星,乘御辇而出,三颗斗柄上的星玉衡、开阳、摇光则面朝北极做拱拜之姿。《论语》上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3]11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臣是一件政治事件,虽然当时唐军大败吐蕃,以胜利者的姿态接见吐蕃使臣,但唐太宗并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为政以德”,同意吐蕃的求婚,唐太宗以大国胸襟,怀仁之德以待来使,最终大唐得到回报是唐朝和吐蕃“合同一家”,两百年间,边境安宁,“欢好不绝”,真正做到了“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才是礼仪本质的要求,礼仪要求的不是表面的进退如仪,揖让合式,也并非皇家威仪,排场煊赫,礼仪的根本目的是调和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秩序,使其顺合天道,达到和的境界,《步辇图》正是以这样充满象征意味的构图方式描绘了一幅大国礼仪图。

2.《步辇图》中礼仪的精神表达

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者禄东赞,就是礼,但中国自古“礼仪三百,威仪三千”,[9]1032不同仪式所对应的场合、服饰、器物、规格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这些规定的背后是礼仪深刻的象征意义,尤其在帝王生活中,礼仪所显示的力量与意义是深远的。一般来说唐太宗接见外国使臣应该在议政大殿或公务场合,而吐蕃大相这样的级别,按唐代的外交礼节,属于鸿胪寺少卿的接待任务,但在《步辇图》中,唐太宗不仅没有在殿堂上接见使臣,也没有乘坐天子正式出行应该乘坐的辂,即便是步辇,也比最小规格八人抬步辇要少两位,仪仗队伍看起来也是松弛散落。唐太宗本人更是身穿便服,头戴幞头帽,坐姿随意,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唐太宗在宫中日常行走时偶遇吐蕃使者,然而这一切看似不合礼的安排实则都有着深刻的礼仪表达。

礼的本质不是一成不变的仪式安排,礼是中国人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天地的方式,“礼,时为大”,[9]445只有最合乎时宜,能够顺合天道,调和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秩序的才是真正的礼。《步辇图》中的接见方式从一场正式政治事件变成一次略带随意的宫中行为,对唐与吐蕃长期对战的紧张状态中,以不拘常礼的方式,家庭式的随意轻松消弭了两国之间此前的敌对与紧张,以亲人之姿接纳了吐蕃的提亲请求,促成了汉藏一家的两百年太平盛境,礼仪的精神表达则必须有“仁”的精神关照,有恭敬心与仪式感。

首先,画面中,唐太宗身穿褐黄色便服,虽然姿态神色之中透露出和悦与友好,但目光坚毅,面色威严,帝王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势不因服饰坐姿家常随意而稍减,反而在周围宫女的环伺烘托下,如旭日东出,照临天下之势跃然纸上,其煞费苦心的接见安排也把对吐蕃安抚、亲和的诚恳姿态表露无遗,这是强者在礼仪的表达上,对弱者的仁慈而温煦的精神关照。礼仪的核心即在于“仁”,《论语》中说:“克己复礼为仁 , 一日克己复礼 , 天下归仁焉 。”[3]123君王的克己以礼实现的是唐番的互好盛世,因为君王做到了真正的“礼”才得以“天下归仁”,也只有具备了“仁”的内心、行为与关照,礼才会有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恳切,没有这样“仁”的精神关照,即便礼数如仪,也并非是真正的礼仪之道。

其次,礼仪的核心是恭敬心,与画面右侧唐太宗步辇仪仗的松弛松散相对的是左侧三位晋见者的毕恭毕敬。尤其是禄东赞,虽有使臣的持重,但站姿谨慎,举止谦恭。礼仪的根本正在于内心诚敬的情感,有着 “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3]123的谦恭心态,有着“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3]125的君子情怀这即是知礼。

最后是仪式感,虽然《步辇图》只截取了宏大历史事件中的一个小片段,但这个片段里依然充满了仪式感,中国传统礼仪以东方为尊,《朱子语类》中有“神主之位东向”。[10]796此外步辇、宫女环绕、执扇、华盖都营造出高下尊卑之差,让即便是刻意营造的家常场景,礼仪的仪式表达依旧一览无余。

四、结语

《步辇图》通过皇家礼仪在一场历史事件中的巧妙表现与细致刻画,深入地传达了礼仪的本质追求是国家的“为国以礼”,政权的“为政以德”,个人的“仁以为己任”这一内在追求,其精神核心是“仁”的内心、行为与关照,是参与礼仪者的恭敬心与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应当深刻理解礼仪的内在追求,让礼仪的精神关怀与秩序要求在当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达到“为国以礼”“为政以德”“仁以为己任”的礼仪境界,《步辇图》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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