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亚平
(南昌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昌 330046)
八大山人是明王朝的宗室,他的家世对他的人生遭遇、思想情感、政治立场乃至艺术创作都有直接而深刻的影响。
明代的开国皇帝是朱元璋。八大山人的九世祖朱权是朱元璋的儿子,排行第十七。
朱元璋称帝后不久,就采取了两项措施来维护和加强中央皇权:
1.明洪武十三年(1380),废除丞相,撤销中书省,在省一级不设统掌全省军政民财大权的长官,而是在民政设布政使,军事设都指挥使,监察设提刑按察使,布、都、按三者分司设立,互不统辖,各自向朝廷负责。地方分权,朝廷集权,朝中诸司分权,皇帝高度集权。[1]463
2.把二十六个儿子分封到各地,按照明代的封藩制,皇子封为亲王,岁禄万石,王府置官属,办理各种事务。这种制度可以说是历史的倒退。我国早在公元前221年就废除了封建制,实行郡县制。而一千五百多年后的封藩制,却是封建制的变种。虽然规定“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2],但这些藩王地位尊贵,特权众多,冠冕服饰,车旗邸第,仅次于皇帝。在亲王面前,“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藩王在封地,没有治民之责,却有统兵之权。各王府都配有护卫三千至一万九千人。当地驻军调动,还需有亲王令旨。藩王实际是皇帝监控地方军政的代表人物,而每一个王国则成了一个军事中心。久而久之,藩王势力日益膨胀。
当时的诸多藩王中,以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势力最强。“太子诸子,燕王善战,宁献王善谋。”[3]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分封在北平(今北京)。朱权是朱元璋第十七个儿子,洪武二十四年(1391),十三岁时就被封为宁王,两年后到北方边境的军事重镇大宁(今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就藩。大宁地处长城喜峰口外,是明朝的边关重镇。朱权“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4],统帅铁骑边关军,位高权重,威风八面,是明朝非常有实力的边塞王。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因太子朱标早亡,由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即建文帝。建文帝一上台,就对他的一大堆皇叔采取一系列措施削藩,削了周王、代王、湘王,同时又在北平周围与城内部署兵力,以加强边防为名,把燕王朱棣的护卫队调到塞外去戍守,准备削除燕王。朱允炆作为朱元璋的孙子继位,作为朱元璋儿子的朱棣本来就不服气,再加上削藩严重威胁藩王利益,于是,建文元年(1399),坐镇北平的燕王朱棣起兵反抗,挥师南下,和侄子争夺皇位,史称“靖难之役”。
朱允炆和朱棣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平,二人之争本与身在大宁的朱权关系不大,但朱权握有重兵,建文帝和燕王都提防他,又都想争取他。
一方面,建文帝朱允炆害怕朱权投向朱棣,便召朱权至京师南京。朱权抗命不至,对南京朝廷持观望态度,于是,被诏削三护卫。
另一方面,燕王朱棣也想得到朱权骑兵的助战,许诺“事成,当中分天下”。朱棣暗中派人交结朱权下属的朵颜三卫首领及大宁驻军,还率兵来到大宁,说要和兄弟聊聊。朱权竟准许他进城见面,好吃好喝之后,还情深意长地送他出城。结果,就在出城之时,朱棣出伏兵挟持朱权,带回北平,同时收纳大宁诸军及三卫骑兵为己所用,实力大增。
朱棣登基后,自然不可能履行和朱权平分天下的诺言,反而因为朱权势力最大、威胁最大,于永乐元年(1403)将宁王朱权改封至南昌,其后代子孙世袭“宁王”封号。
朱权改封南昌后,政治上受到压抑,行动上受到监视。不久,朱权又莫名其妙地被人告“巫蛊诽谤事”。朱棣派人秘密调查,结果查无实据(“密探无验”)。此事虽然作罢,朱权心里却遭受重创,深感恐惧,心灰意冷,从此远离政治,闭门韬晦,钻研戏曲音韵,鼓琴著书,借以自娱,结果在道教、音乐、戏曲理论、剧作等方面很有研究,甚至还写了一部《茶谱》,对中国茶文化颇有贡献。他曾制作一把中和琴,是历史所记载的旷世宝琴,为明代“四王琴”之首。
第一代宁王朱权死于南昌,葬于西山。朱权墓位于今南昌市新建区石埠镇璜源村西缑岭,是江西省迄今发现的最大的明代墓葬,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被称为“江南地下宫殿”。该墓全用青砖砌成,全长31.7米,最宽处21.45米,高4.5米。开棺时,朱权尸体腐而未溃,墓中出土白瓷盖罐、木牌匾、铜暖锅、锡制鎏金明器等随葬器物。墓前原有牌坊及南极长生宫等建筑,还存华表两座。
宁王家族的墓葬大多分布在南昌西山一带。陆续被发掘清理的有宁献王朱权墓、宁靖王妃吴氏墓、宁康王朱觐钧及其元妃徐氏合葬墓、宁康王次妃冯氏墓、乐安昭定王朱奠垒夫妇合葬墓、朱宸涪夫妇合葬墓等。
宁王朱权生了五个儿子,都在江西繁衍。嫡长子继承宁王位,其余庶子都分别被封为郡王,即临川王、宜春王、新昌王、信丰王。第二代宁王的庶子四个,分别被封为瑞昌王、乐安王、石城王、弋阳王。第三代宁王的庶子有两个,封钟陵王、上高王。第四代宁王即朱宸濠。尽管第一代宁王朱权及后来两代宁王都规规矩矩,不问政事,但到了第四代却发生了反叛之事。
朱宸濠是朱元璋的五世孙,宁康王朱觐钧庶子,一开始被封为上高王,因宁康王没有嫡子,于弘治十年(1497)袭封宁王。
宁王府在章江门内、子固路以北,今江西省京剧团一带,系朱权被改封到南昌后由原布政司衙门改建而成,清代被改建为藩司衙门,民国时期及新中国成立之初被作为南昌市政府驻地,现已不存。现在的南昌城内,与宁王有关的建筑仅存南湖水观音亭公园中的杏花楼。据说这是目前南昌城里唯一超过五百年的老房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幢建筑占地三千平方米,主楼为砖木结构,人字顶,以风火墙相隔的两层楼房,主楼上挂着“杏花楼”牌匾,一楼立着十余根朱红色的杉木古柱。花梁朱柱,挑檐翘角,镂窗花墙,南昌风格。明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在此为其爱妃娄氏修建了梳妆台。娄妃为上饶人,王阳明的老师娄谅之女,博学多艺,善诗文,工书法,是明朝有名的女诗人。如今,杏花楼前面还立有两块高大的石碑,分别写有“屏”“翰”两个大字,字体隽永,笔力遒劲,据说是娄妃以头发为笔书写而成。这两块石碑原来立在宁王府,后移置于此。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朱宸濠发动叛乱,四十三天后,被王阳明打败,与诸子、兄弟一起被俘,然后被明武宗先放再抓,最后废为庶人,在通州伏诛,挫骨扬灰。宁王的封号也从此废除。
朱宸濠的叛乱及其被平定,是明代中期统治阶级内部最大的一次权力角逐,给江西社会带来了极大的混乱,对宁王这一支(包括八大山人)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世人多以为八大山人“名朱耷,字刃庵,号八大山人”,其实不然。八大山人本名并非“朱耷”,其名字的变化与其生存方式的变化密切相关。
八大山人的本名叫什么?“朱耷”之名的相关记载最早见于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刊的《西江志》:“八大山人名耷。”另见康熙年间新建县曹茂先《绎堂杂识》:“耷为僧,名雪个。”清人张庚《国朝画征录》载:“八大山人……姓朱氏,名耷,字雪个。”为什么叫“朱耷”?“朱耷”是什么意思?“耷”,上面一个“大”,下面一个“耳”,即“大耳朵”之义。据说,八大山人生下来时双耳较大,所以他父亲就给他取了个名,叫“朱耷子”。
但是,“耷子”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像皇亲贵族家的孩子名,倒很像民间寻常百姓给小孩取的名字。民间的小孩往往以身体某部位的特征取名,特别是取绰号,如“王大眼睛”“李光头”“刘小脚”“钱大疤子”等,“朱耷子”就相当于“朱大耳朵”,况且,“耷”的耳朵不但大,还下垂,即“耷拉着的大耳朵”,这个“朱耷子”的小名,还真有点南昌气息。南昌话里往往有“×子”或“××子”的说法,比如结巴之人叫“结巴子”,“疖”叫“疖子”……这种叫法在南昌话里有三个特点:1.一般是名词,指称人,所以用来做人名;2.多指不好的身体特征,比如:“身材矮小之人”被叫成“矮子”,但身材高大俊美之人,就没有“高子”一说;3.除了骂人、贬损人的话之外,用“× 子”或“××子”来做人名,非但不是骂人,反而有着贱名好养活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八大山人叫“朱耷子”,带着南昌城里的市井味道,而不见皇族之气。
陈椿年先生的《另眼再看八大山人》,从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皇室贵族的取名制度上,认定八大山人不可能叫“耷”。他认为“朱耷”之名和八大山人的大明宗室身份相矛盾。八大山人作为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后裔,他的原名,也就是“谱名”,绝不可能是“耷”。
明朝皇族有着严格的谱系序名制度,朱元璋的后裔,其名字由两部分构成:1.按中国传统,名字要有一个字辈。比如,朱元璋给燕王朱棣(即明成祖)这一支颁赐的谱系字辈是“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2.从朱元璋的儿子辈起,名字中字辈以外的那个字,必须依次选用“木、火、土、金、水”为偏旁的字,五行相生,周而复始地轮换使用。比如,崇祯皇帝作为朱棣的第九世孙,他的字辈是“由”,所以名字中必须有一个“由”字,而名字中另一个字的偏旁则必须按照“木火水金土”的序列轮回,轮着崇祯帝这一辈是“木”,所以他的名字叫“由检”,而他的堂兄弘光皇帝则名叫“由崧”,他的另一个更加疏远的堂弟永历皇帝名叫“由榔”。总之,所有属于他这一辈的兄弟、堂兄弟的名字都必须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字辈名“由”字,二是带有“木”的字。
各藩受封,也均由王子各拟世系二十个字以定行派。江西朱权这一支的谱系字辈二十个字为:“盘奠觐宸拱,多谋统议中,总添支庶阔,作哲向亲衷”。八大山人是朱多炡的孙子,故以“统”字排行,即“统”字辈,所以,他的名字中必有一个“统”。那名字中另一个字是什么呢?按上述江西宁王宗室排行二十个前缀,每代排行第二字取五行偏旁造名。八大山人的祖父叫朱多炡,名字中第二个字为火字旁,按“木、火、土、金、水”五行这样排下来,八大山人“统”字辈的名字中第二个字必须带“金”。因此,八大山人的正式名字绝不可能是单名“耷”字,他和他的父辈祖辈谁都不可能违反太祖皇帝钦定的宗室命名制度。据《江西朱氏八支宗谱》记载:“统 ,号彭祖,又号八大山人,封辅国中尉……”
在八大山人创作的《个山小像》上,有湖西彭文亮的题跋《个翁大师像赞》:“瀑泉流远故侯家,九叶风高耐岁华。草圣诗禅随散逸,何须戴笠老烟霞。”“瀑泉”系八大山人的祖父朱多炡(字贞吉,号瀑泉),“故侯”当为宁王朱权。
清康熙十六年(1677)前后,八大山人在《个山小像》上特意盖上一方“西江弋阳王孙”的朱印(图1)。“西江”即江西,“弋阳”指宁王下的弋阳郡王这一支。
中国人是很重视印章的,不论是公章,还是私印,都是极其重要的信物。可以想象,八大山人隐姓埋名,躲开人世,窜伏山林,潜藏佛门多年,但在心底一直保持着朱家王朝子孙的身份认同,这是八大山人的骄傲。现在,他终于亮出自己的身份、名号、家世,大胆地向世人喊出:我不是什么和尚,我不是什么道士,我不是什么儒生,我是皇族王孙!家族的荣耀、自己的显贵身份与尊严,当然还有这些年的屈辱、苦难、压抑、苦闷等,全在这一方印上,在“西江弋阳王孙”这几个字上!
那么,八大山人作为“弋阳王孙”,究竟是朱权之孙弋阳郡王的第几世孙呢?
据《盱眙朱氏八支宗谱》记载,朱权在江西藩衍子孙,前属八府,后成八支。八支为:临川、宜春、瑞昌、乐安、石城、建安、钟陵、弋阳,均封为王。八大山人属弋阳王支(弋阳王府设在南昌)。据汪世清、李旦、周士心和蔡星仪等先生考证研究,八大山人属“统”字辈。
朱权为明太祖朱元璋之子,封宁王,谥献,为第一世。
朱权的儿子朱磐烒追封宁王,谥惠,为第二世。
朱磐烒的儿子朱奠壏始封弋阳王,谥荣庄,为第三世。
朱奠壏的儿子朱觐鍒袭封弋阳王,谥僖顺,为第四世。
从朱权到朱统 (八大山人)共九世,朱权的孙子朱奠壏始封弋阳王,八大山人即朱奠壏的七世孙、朱权的九世孙,被封为辅国中尉。《个山小像》上彭文亮的题赞诗说“九叶风高耐岁华”,其中的“九叶”就是从朱权开始算的,意指八大山人乃朱权的第九世王孙。
弄清八大山人的谱系和辈分后,再通读这首题赞诗,可以加深对八大山人的理解。“瀑泉流远故侯家”,瀑泉先生(八大山人的祖父朱多炡)这个老王侯之家源远流长;“九叶风高耐岁华”,从朱权到朱耷,这一王族历经岁月,尊贵高尚;“草圣诗禅随散逸”,八大山人书法诗文禅学都有相当高的造诣;“何须戴笠老烟霞”,现在应该亮明王孙的身份,何必像《个山小像》画的那样,还戴个头笠,像一位烟霞之翁呢?
为什么八大山人被封为辅国中尉呢?按《续文献通考》所载,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礼仪,(列爵)封王子十人为王,凡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次长子及庶子年十岁封郡王,郡王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元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授奉国中尉。
朱耷(八大山人),即朱统 ,系朱觐鍒的五世孙,而朱觐鍒袭封了弋阳王,所以,按世袭爵位排列,八大山人封为辅国中尉。
八大山人生于宗室之家,其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宗米芾,颇有名气。父亲“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5]。叔父朱谋垔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
那么,“朱耷”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呢?
叶青先生和萧鸿鸣先生认为,“朱耷”不过是八大山人应考秀才时,为了不让考官们知道他的“天潢贵胄”身份,而按照当时的办法,由学官(即老师)为他们更名,即“庠名”。
皇族子孙不得应试做官,这原是“家天下”观念的极端延伸。天下都属一人一家了,百官只不过是为皇家奔走服役的奴才,怎能让龙子龙孙们混迹于奴才群中呢?而且,在政治的层面上,皇族子弟做了官也容易滋生政治野心和分裂势力,不利于“万世一系”的统治。所以,明朝的《国典》曾明确规定:“公姓不得赴制艺。”
皇室宗亲本已接受分封,可是,为什么八大山人却走上一条科举考试的仕进之路?因为大明王朝历经近两百年,到了万历年间,全部宗室成员已繁衍达十五六万人,其中袭爵奉国中尉以上的成员已达近九千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寄生阶层,许多省份的全部田赋收入都供应不上本地爵爷们的俸禄,国库便越来越穷,给爵爷们的俸禄只得再三打折扣发放,陷入了朝廷和宗室双方都不满又都无法解脱的“公私两困”的窘境。
于是,朝廷稍稍放宽政策,正如魏广国在朱谋㙔所撰《藩献记》的序中所写:“间清弛禁四业,奉尉以下得辞爵,应制科矣。”即允许奉国中尉以下的宗室子弟参加考试,以求自立,但必须废弃爵位,以平民身份赴考,还只能以赐名入试,就是参加考试时不准使用原名(谱名)。“赐名”又称“庠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临时使用的名字。考试以后,不论是否考上,当事人都可以不再使用这个庠名。
可以想象,八大山人作为皇室王孙,要参加科考,按规定不能用谱名,那用什么名呢?这时,他临时借用小时候父亲叫他的小名“朱耷子”是完全可能的。只不过“朱耷子”太不正式了,于是,去掉“子”字,就叫“朱耷”。
八大山人约于崇祯八年(1635)至崇祯十二年(1639)间袭封宗室“中尉”爵位。封爵的文献记载见于《盱眙朱氏八支宗谱》:“八大山人,封辅国中尉。”八大山人于崇祯十五年(1642)弃爵,以民籍身份获得科考资格,次年考上秀才,获“诸生”衔。按照明代科举制度规定,在取得“诸生”衔之后,可以参加乡试了。八大山人所生活的年代共历明代科举六次,即:天启七年丁卯(1627)、崇祯三年庚午(1630)、崇祯六年癸酉(1633)、崇祯九年丙子(1636)、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下一次大比之年,按规定当在乙酉年(1645)。但是,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了。他还没来得及参加平生面临的第一次大考,走功名之路的梦想就连同大明江山一起碾碎在清兵的铁蹄之下。
八大山人没有参加那次不可能举行的朝廷大考,“朱耷”这个名字也的确是临时一用,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朱耷”的签名,但尽管如此,他当年那个庠名依然登录在册,所以,《江西通志》说他名叫“朱耷”。就这样,“朱耷”这个临时使用的名字掩盖了八大山人的原名。
八大山人是朱元璋、朱权、朱宸濠的后代,这一身份对他的思想情感、经济状况、政治立场、文化情结等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八大山人在朱明王朝生活了二十来年,按理说,他是统治阶级的一员,而且是皇亲贵族,社会地位颇高,享有政治特权,但明代朝廷和宗室成员的关系历来相当紧张。明成祖既然能以“亲藩”起兵篡位称帝,自然着意提防其余的亲藩兄弟也学他的样。他登基后便着手削减亲藩们的卫队,同时,对宗室也实行十分严苛的政治限制:规定藩王之间不准私自交往,不得随意走动,哪怕出城祭扫祖宗坟墓,也得经过批准;宗室子弟不得参加科考,以防他们踏上仕途,另谋出路。所以,就实际地位而言,明朝的宗室成员都是些政治上的阉人,是一批空有“尊荣”而只领取微薄俸禄的终生被软禁者。
更何况八大山人乃宁王的后代,第一代宁王朱权当年可是有可能跟朱棣“中分天下”的人,他们家族的一举一动当然是在朝廷的严密监视和特别防范之下。更有甚者,第四代宁王朱宸濠竟然谋反,想要问鼎中原,武装夺取最高权力。尽管朱宸濠伏诛了,宁王的封号被废除了,但如此大逆不道,对宁王一族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整个家族成了朱明王朝中的异己分子,格外不受待见。家族中,只有弋阳、建安、乐安三郡王获免,复封如故,绵延至明末。八大山人就属于弋阳王这一支。尽管八大山人一家还保留着爵位,八大山人本人还袭封了辅国中尉,但是,他在仕途上早已毫无机会。八大山人在十七岁时,放弃爵位,以民籍的身份,以“朱耷”的名号,参加科举考试,以便博取功名。从他的这一举动,我们便可看出,八大山人为了争取自身的发展,对于宁王后代的这份“爵禄恩泽”早已弃之也不可惜了。
在朱明王朝,八大山人一家不但在政治上特别受到限制和提防,在经济上也江河日下,越来越窘迫。
明朝封在江西境内的藩王,除了南昌府的宁王之外,还有两个王:一个是饶州府(治今鄱阳县)的淮王朱瞻墺,仁宗朱高炽的第七子,始封韶州,正统元年(1436)改封饶州。王位下传九代,到万历末年止,他们的庶子为郡王者共十六人,封地在今江西境内的有鄱阳、永丰(今上饶市广丰区)、清江(今樟树市)、南康、德兴、高安、上饶、吉安、广信九支,其余七支散处浙江、福建、湖南。另一个是建昌府(治今南城县)的益王朱祐槟,宪宗朱见深的第四子。弘治八年(1495)到封地建昌,八传至朱慈炱,为末代益王。明亡后,益王府崩溃,朱慈炱逃往福建,转入广东,死于广州,后归葬南城。[1]471-475
宁王、益王和淮王这三大王府在江西宗支蔓延,人口众多,他们享有的封建特权和恶劣行径,给江西地方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仅三大王府每年所需禄米,就很难供应。
按照朱元璋的分封设计,“列爵而不临民”的宗室全靠朝廷俸禄养活。但朝廷的俸禄只是一个基数,王室成员在呈几何数量增长,而禄米却没有同步增加,再加上朝政腐败,国库空虚,王孙们的俸禄时有时无,到了嘉靖年间,宗室的俸禄竟连半数也领不着了。宗室们的生活一代比一代窘迫,而且毫无别的指望。
作为宁王后代的八大山人,相比统治集团中其他达官贵人,家境并不算富足优裕。八大山人的祖父便曾写下“薄禄藜羹堪养老”这种牢骚兼自嘲的诗句,八大山人的父亲只能“孜孜晓夜挥洒不倦”地为人作画,得些馈赠以补贴家用,俨然一副破落贵族的生活状态。
这一状况促使八大山人自小时起,就不能做成天游手好闲、斗鸡遛狗的纨绔子弟,而是要像南昌城的寒门子弟一样刻苦学习。他日后成为顶级画家,也得益于这段经历和磨炼。
即使八大山人家族在朱明王朝属于统治阶级中不受待见,严加防范的异己分子,但到了清王朝,特别是在清朝初期,还是被不加区别地视为前朝王室、南明的中坚力量,要重点追捕、追杀,即使到后来,也被视为前朝遗民。
在八大山人人生的前二十年,其家族不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事实上与大明朝廷已经没有多大联系了。但作为朱明王朝的皇亲贵族,他与明王室毕竟有着血统的联系,有着家族基因、阶级利益的一致性和思想观念上的忠诚。在明清交替之际,他自然对明王朝情感上割舍不断,思想上忘怀不了,利益上抛弃不掉。
虽然面对各地的抗清斗争,他默默祈祷,但大明王朝很难算是他“失去了的天堂”,他不大可能拿起武器奔赴战场,也不可能慷慨赴难。对于各地的失利,特别是南明各小王朝的内讧与无能,他感到无尽的失望和无奈。
可以说,他在后来人生的大部分岁月中,保持着一个普通南昌人、文化人的心态,汉族子民的身份,文化传承者的情怀,当然,也保有前朝皇亲贵族的自得与自傲。
总之,八大山人的家世、身份,构成了他复杂无比的人生背景,成就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道路,丰富了他深邃宽阔的心路历程。因此,要理解八大山人的家国情怀,要欣赏八大山人的艺术魅力,要探讨八大山人的思想追求,就要从朱元璋、朱权、朱宸濠谈起,就要关注八大山人及其家族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