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酒

2021-12-01 11:47高巧林
苏州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农家老屋

高巧林

按照乡村风俗,盖新屋的人家都要操办进屋酒。

我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很晚才知道进屋酒这码事。因为那时,兵燹才熄而烟痕尚在,疮痍初愈而元气未复,村里人家大多住在祖上传下来的老屋里——三开间,坡度盖,软山头,五路头或七路头。土基石础,三角屋架,立柱横梁,砖墙瓦盖,板门竹牖。空闲地上围个篱笆,种几垅菜,植几棵树,栽几枝竹,喂一群鸡鸭众生。有些人家除了三间正屋,还有翻轩、转头、厢房和墙门等辅房。

看起来,老屋们还有粉墙黛瓦的神韵和飞檐翘角的灵动之气,还有树荫竹影、湖光水色的陪衬,但暗房亮灶、低墙小窗式的老旧格局终究过于简陋。

那时,曾有一句“绿化祖国”的口号,叫作“白天看不见村,夜里见不到灯”。可想而知,村里人家的老屋有多低矮。

我们村里有三百多户人家,也就有三百多幢老屋(少数人家住草屋)。老屋们犹如三百多把老旧的黑布伞,挨挨挤挤,遮天蔽日,挡风躲雨。村里人躲在“黑布伞”底下,牵磨,上灶,蒸糕,做酱,纺线,织布,缝衣,纳鞋,劈篾,箍桶……

一切为了生计。

村里人习惯地沿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把赖以栖身的老屋叫作“蹲场”。

“场”是场所,名词,似乎没变味;“蹲”是个动作,含有赖以栖身的意思,挺无奈。

不盖新屋,何来进屋酒?

好在,村里人非但不嫌弃老屋,还经常抽出点时间,替老屋做些修修补补的事——取几片弧形黛瓦,踩着梯子爬上屋顶,堵上哪道瓦楞里的漏洞,此谓筑漏;在哪堵墙上敲出一个骨牌凳面大小的洞,配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门,蒙上白色半透明的尼龙薄膜,苟且解决采光问题;去河岸边挖些淤泥,把屋内高低不平、裂缝纵横的地皮修理平整……

只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初的那一场饥荒里,有些人家万般无奈,做了对不起老屋的事,或“偷梁换柱”,变卖老屋上的部分梁椽和瓦片;或拿砖木结构老屋调换别人家的草棚;或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把老屋卖了……

显然,对于身处生死关头的人们来说,食物比居所更为重要。

我家的蹲场是由嗣祖婆给的。三间五路头瓦房,坐西面东,场地也不宽敞。当时嗣祖婆还在,住北边一间。我们一家五口(几年后增至七口)住中间和南间。中间兼作客堂和灶间。南间才是全家人的卧室。

卧室不过14平方米,放一张老式木床和一张四脚床(徒有四脚而没有床架的简易土制睡具)。再则,还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腾出储粮藏衣的空间——西北角里放上一大一小两个由稻草编扎而成的米囤。秋收过后,两个米囤储得满满的,面上盖几片用以抵挡灰尘的荷叶,放几个防蛀用的蒜头,压一把据说能吓唬老鼠、震慑偷米鬼的旧剪刀。东北角里放一个隔成三层的木衣橱。上面两层放衣服,底下一层放棉被胎。可是衣橱空间有限,很难满足藏衣纳被之需。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兄弟姐妹们犹如五棵小树,一天天长大,最后差一点撑破砖墙,顶穿瓦顶。

妈妈皱着眉头,不停地叹息:“造不起蹲场哪!”偶尔也会迁怒于爸爸:“只知道花钱买烟沽酒,怎么不想想蹲场的事?”

爸爸瘟鸡似地,低头不语,一家之主的威严荡然无存。

冬天,我和哥哥商量后,走进场角上的猪棚,把猪圈外侧的空间打扫干净,搁上一张吱吱嘎嘎的竹架床。小白猪摇头晃耳,走近圈栏,投给我们好奇的目光。夜间,小白猪打起呼呼噜噜的鼾声,我和哥哥的梦呓天衣无缝地融入窸窸窣窣的草帘声。

后来,生产队长出于同情和关心,也考虑到省掉几百个派人看夜所需的工分,让我们兄弟俩的竹架床搬进砖砌瓦盖的公房。公房里存放着种子、化肥、农药和竹筛、帆布、犁、担、绳之类的农具,各种气味掺杂在一起。老鼠们胆子大,乱窜乱跑。我和哥哥非但没有嫌弃这些,还从心底里感激生产队长。

不久,哥哥开始找对象了。

全家人为之发愁,因为没有蹲场。

春天,一对对燕子唱起甜美的歌谣,舞动轻盈的翅膀,在村头田边的桃红柳绿菜黄麦青里飞来飞去,忙前忙后。没过几天,一个个透着新泥清香的燕窝出现在许多户人家的屋檐下。

村里人喜逢改革开放新形势,或承包责任田,或经商办实业,或上班挣工钱。很快,瘪塌已久的钱袋子打了气似地,一天天地鼓起来。

手头有了钱,也就想着盖新屋。

一年四季,村里总会有十几户人家,为盖新屋的事兴冲冲忙着——购砖买梁,扛沙泡灰,开沟打夯,竖杆搭架。整个村庄成了建筑工地。

既往一直清闲得很的泥瓦匠们活儿干不完,恨不能晚上不睡觉。

我家不例外。

那时,我才二十出头,为盖新屋这事出了不少力。比如:跟爸爸哥哥一起,摇一条满载稻草麦秸菜秆的大木船,去附近乌窑以燃料换砖瓦;带上铁铲竹筐之类,去长白湖浅水滩上,扒一堆颗粒似米粉的沙泥,掺入石灰里,捣鼓成用以砌墙的水灰沙;去镇上木材门市部,对着一堆并不优质的梁椽木,反反复复地挑选,然后,运回家,刨光,抹上红光桐油……

一家盖房,村里人都会去相帮。一个作场上的相帮人多达几十个,一个泥瓦匠配上三四个相帮人,搬砖,递灰,送钉子,扛梁椽,热闹而紧凑。其中,往屋顶上抛黑瓦最为精彩:一个特别能干的大男人站在地面上,手里捧着七八张叠在一起的黑瓦,蹲身,起立,使劲往上一抛。七八张黑瓦犹如一只大鸟,稳稳地飞到十来米远、六七米高的屋顶,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泥瓦匠手里。

男主人只顾笑哈哈,一边满场子敬烟,一边让老婆带领一大帮心灵手巧的女人,蒸几大笼堆米糕、馒头之类的点心,煮几大锅咸猪头、萝卜之类的菜肴,备几大甏醇香爽口的老酒。

竖屋架梁是整个造屋工序中的高潮性环节——相帮人噼里啪啦燃放鞭炮,呼呼啦啦散发抛梁馒头,把大半村的男女老少吸引过来。木匠师傅从主人手里接过铜钱和钉子,往正梁上钉红绸布,饰绿流苏,嘴里念着好口彩:“红绿绸缎挂成双,押稳楠木紫金梁。”几个壮汉合力扛起油光闪亮的正梁,分头踩着梯子,一步步登上山墙顶,即兴念道:“肩扛紫金梁,口唱抛梁歌。脚踏兴隆地,眼看会仙楼。”男主人提着一壶酒,登上脚手架,一边绕梁洒酒,一边念念有词:“前有五杯百花香,后有五杯绕正梁。凤凰落地有宝地,金龙飞来迎吉祥。”木匠师傅扯上一根红线,晃悠悠垂下一只装有铜钱、糖果和百响等喜庆之物的红布袋(谓之元宝袋),让守候在地面上的男女主人接住“元宝”,恭喜富贵吉祥,状元及第。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沉寂了千百年的村庄被这一拨盖房潮闹腾得号子震天,气象一新。

谁料,随后二十多年,村里人又纷纷把半新旧的平瓦房拆了。

平瓦房没了,怎么办?

造楼房呀!

三上三下,风光无限。

村庄长高了,再高的树木也遮蔽不住了。

历朝历代,楼房是城里的建筑物,似乎与乡村人无缘。但是,如今几乎全村各家都有了楼房。

又谁料,最近四五年,第一代农家楼又被淘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农家别墅。

水涨船高。住宅高档了,进屋酒的场面也就越来越大——新宅门前灯彩高挂,红毯铺地,翠竹傍檐,鞭炮满筐。客堂正面墙上挂一幅《福禄寿三星图》彩绘年画,贴一副好取义的大红对联。场地上搭一个大厅,摆开几十张八仙桌,大锅小灶一字排开,备上一大堆好菜好酒,邀来三亲六眷知交好友,热热闹闹祝贺一番。其间,还要祭拜路头菩萨,祈求消灾避祸,平安富足——客堂中央放一张盖有红绸匹的木桌,桌上盛放猪头、饭箩、碗筷、米糕、甘蔗和木秤等各具象征意义的供品,点上一炉香一对大红蜡烛。新屋主人对着心目中的财神爷叩拜再三,虔诚至极。

似乎有趣——乡村人有了比城里人还好的居所,但他们中的老一辈人,居然改不了口,依然把自家的住宅叫作蹲场。

我由乡下人变为城里人之初,颇觉优越与荣耀,住着舒适的商品房,天天见到繁华热门的城市景观。可现在,轮到乡下人荣耀了,他们住上了比商品房高档的别墅,而且拥有了交通便捷、干净整洁、花香鸟语的新农村大环境。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时,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一幢幢漂漂亮亮的农家别墅上。

但同时,心底里也在生出几许莫名的怅惘,因为,记忆中的一幢幢老屋不见了,一处处宅地移位了,一缕缕炊烟也被天然气灶和电磁炉之类的新型炊具所替代。还有,走到十来户人家的别墅工地上时,再也见不到相帮人的密集身影,而出现在我眼帘里的,只有一支建筑承包队,包括从容忙碌着的工匠、滑行在半空中的起吊装置和轰隆隆旋转着的搅拌机。还有,眼下真正住在乡村里的人并不太多,尤其是年轻人,大多如鸟儿似地往城里飞,盖如此高大宽敞的农家别墅不是有点浪费?

后来,我去村里溜达时看到,邻居其龙、藕云和表弟兴华等人家的农家别墅,已经腾出几间,对外经营起乡村客栈。

我颇觉新奇,问他们,有生意吗?他们说,还不错。我好心,提醒他们,在墙面醒目处做个揽客广告。他们笑着告诉我,用不着,旅客都在微信群里联络。

我又是一阵惊喜!

去年,乡下哥哥家也造了农家别墅。三开间,十来米深,外墙装修用的花岗石块,结实又豪华,里边装修用的是中高档材料,加上一套红木家具。总共花了一百五六十万。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年逾花甲的哥哥欣逢盛世而“大器晚成”。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长,搞过水上运输,最后从事土方工程。除了脑子活络,更离不开勤劳与诚实。他手里造过四次房——从1972年的三间五路头平房到1982年的三间七路头平房,再到1988年的三上三下普通楼房,再到今天的农家小别墅。一路走来,有艰辛,有喜悦,算得上村里的致富能手。

今年元旦,哥哥打来电话,邀我去他家吃进屋酒。

我说,我是自家人,去作场上相帮才对。

记得当年堂弟家办进屋酒,十三四桌客人,但没个土厨师,怎么办?族里人谁也不敢上,平时只用一把菜一把盐的老办法烧菜,没烧过作场上的菜。最后,堂弟再三请求,要我当一回土厨师。我盛情难却,硬着头皮上了——安排一帮子勤快的妇女,让她们洗菜、切菜、搬柴、烧火、备碗筷;安排一帮子有力气的男人,搬凳、摆桌、筑文塘、烧蹄髈、抬盘、出桌……一个个忙得团团转。

我摆开土厨师的架势,一边不停地使唤人,一边站在灶台上掌勺:往青烟滚滚、火色映照的锅里洒油倒菜,加盐添酱。丁丁当当的锅勺声和噼噼啪啪的油爆声响彻一屋。至今记得,坐在灶塘里烧火的一位姑娘,如何被红绸般的火苗映得一脸通红,大汗淋漓,衣襟湿透。但她好性子,有耐力,一直带着动人的微笑,甘心情愿地被我叫着喊着:“烧!烧旺点!小火!止手!”

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

哥哥说,现在用不着相帮了,不像前些年,靠一大帮同族里人撑场面,包括上灶掌勺的土厨师。现在,只要花三四千元,请来乡村厨师班,炊具、餐具、桌凳和干活的下手全是厨师带上的,而且,烧出来的菜不比宾馆饭店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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