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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2019年5月30日上午8:26,就中美贸易争端中“华为事件”及知识产权等观点分歧,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女主播刘欣与美国福克斯电视台(FOX)女主播翠西·里根跨洋对话。这一事件迅速扩展至多场域发酵:中美社交媒介就“约辩”进程激烈讨论,美国福克斯电视台跨洋直播16分钟,中国主流媒体由于版权问题无法转播但是进行即时报道。这一事件甚至得到外交部等相关人士的发言回应,走向更广阔领域。
在20世纪有着巨大影响的存在主义哲学中,西蒙娜·德·波伏瓦与萨特等均为主要代表人物。虽为女性主义的奠基之作,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并不局限于狭义的女性问题——基于存在主义但亦做出部分修正,对于精神分析学说、马克思主义等也有独到的认识和新见,随后发展中有着更为广阔深邃的哲学蕴涵。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理论至少包括三个相互关联、不断衍生的哲学范畴。其一,在哲学范畴中,所谓第一性,就是根源、基础,具有先在性;所谓第二性,就是派生、结果,具有后发性。第一性决定第二性,第二性从属于第一性。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一些核心哲学命题持续受到关注和思考,其中物质与意识、身体与精神、躯体与心灵、主体与客体、权利与自由、价值与理想等关乎人的存在的基本概念和理念,积淀形成西方人文主义的精髓,并在不同社会文化语境中得到不同阐释和践行。①其二,在女性主义范畴中,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作为一个批评术语,指称的是:女性是相对于男性而存在和定义的“他者”(the other),处于派生、从属、被决定的境遇。②“第二性”昭示着女性存在的困顿及其历史文化渊源,也深思了人类存在和社会结构的根本关系,性别的探索同时意味着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其三,在随后发展中,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逐渐衍生为一个更加广阔的批评术语,用来泛指所有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其意指对象从最初的女人逐渐扩展至指涉所有被边缘化、处于弱势的群体,并且在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的症候中演化出多元和流动的特质。③“第二性”已经演变为一个文化符号,承载着不同群体对社会正义的追求。
本文将运用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理论,阐释中美主播对话这一事件。其典型意义在于,中美贸易争端背景下,跨越半个地球直播,经由多场域共同发酵,两位女性从“约辩”走向“对话”。本文关注的问题是:在中美贸易争端中,鲜有女性发声引起如此大的公共影响,刘欣如何认知作为女性的存在并发挥怎样的作用?在这一事件及其更广阔领域中,刘欣与翠西·里根是如何从“不可见”走向“可见”?两位女性先前所持观点针锋相对,在社交媒介上被塑造的“约辩”甚至“约战”氛围中,她们如何经由社交媒介的往返铺垫从而超越“被塑造”,超越“第二性”,走向主流媒体“对话”?从“约辩”到“对话”,对于我国对外传播和更广阔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传播有怎样的启示?
20余年前的1996年,刘欣就读南京大学英语系本科期间,曾远赴英伦参加世界英语联合会组织的演讲比赛,面对包括以英语作为母语在内的参赛选手,刘欣作为非英语母语选手以《镜子和我》(Mirror and I)为演讲主题摘得当年冠军,由英国女王王夫菲利普亲王亲自颁奖。《镜子和我》讲述了中国两代女性从“不可见”到“可见”不同境遇的动人故事,适逢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方于1995年在北京召开,刘欣的演讲主题也契合西方人民熟悉的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理论,这可以看作“第二性”理论对于年轻的刘欣在一定意义上的启蒙,也成为我国对外传播中沟通中西的一个较早案例。
刘欣在当年的演讲中阐述了奶奶的“不可见”,亦是中国女性于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在社会、文化及家庭中的境遇:“奶奶为了照顾一大家人,起早贪黑,忙碌操持了一辈子。经历了一生的艰辛,奶奶尽到了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全部责任,但作为一个人,她却很少被别人关注过。”④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并不由先定的本质所决定,而是决定于自己的选择、行动和存在,这种自由是上天馈赠的礼物。由此主张:自由高于一切。西蒙娜·德·波伏瓦超越简单化的存在主义自由观,认为“无论我如何选择,我的境遇的某些特征对我的自由可能仍是障碍”。这里的“境遇”即指,性别身份是历史、社会和文化建构的,而非与生俱来的。指出这一“境遇”,是“对存在主义自由观的一个重要修正”⑤。波伏瓦在《第二性》中阐述,在父权社会,女性是相对于男性而存在的他者,“女人是由男人决定的……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⑥这一认识成为“第二性”概念的核心内涵,也成为波伏瓦逐渐展开的论述起点。
对照奶奶的“不可见”,刘欣在当年的演讲中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可见”:“我过的是与奶奶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家里,我与家人一同商定家庭事务。在学校里,我和其他同学一样经常组织各种活动。不仅如此,我做了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为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我的生活就是一连串自我抉择的结果。”⑦西蒙娜·德·波伏瓦发展了存在主义哲学,其女性观是:女人要争取自己的自由,而不要做从属的“第二性”。要想摆脱“第二性”的劣势地位,既要跳出历史唯物主义中“经济中心说”的女性限制,还要抛开精神分析学说关于女性物种的性征劣势的过度强调。男女两性虽有生理差异,但是“不足以确定性别的等级;它们不能解释为什么女人是他者;它们不能将女人判定为永远扮演从属的角色”⑧。由此勾画性别平等的理想:以人类的经济史和个人的人生经历为双重基础,依照存在主义的根本原则,实现女性作为人的自我存在价值。
除了自我的“可见”,刘欣当年的演讲也谈及帮助更多女性从“不可见”到“可见”:“不论成名富有还是默默无闻,我都会珍惜发挥自己潜质的机会。我奶奶和我的故事折射出千百万中国乃至全世界妇女的生活。她们中仍有不少人正走着我奶奶曾经走过的道路,她们的价值还没有被认识到。努力工作,不懈奋斗,让世界的妇女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得到别人的承认,这是每一个像我这样的青年所肩负的使命。”⑨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阐述:“女人从来没有构成一个独立的阶层:事实上,她们并没有力图作为女性在历史上起作用。”⑩并运用政治经济学原理对比分析了男女两性在社会中所处的不同经济地位,认为社会经济组织结构(尤其是私有制的出现和生产工具的变化)导致女性整体在历史文化上的挫败。由于被分割在家庭中,难以形成性别意识共同体,难以合力共同对抗父权文化。更可悲的是,女性往往受制于生育和家庭的角色而主动放弃了争取同男性平等的社会权利,故而无法享受平等的社会地位。波伏瓦认为,只有当女性承担起生存的责任,具有生产性、创造性和主体性时,她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存在。目前,女性虽然在经济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但她们“在道德上、社会上和心理上还没有处在和男人同样的境遇”。
2019年5月,在中美贸易争端这一宏大叙事中,除了政治人物中极少数女性,鲜有其他领域的女性发声能引起巨大反响。但中国国际电视台主播刘欣与美国福克斯电视台主播翠西·里根这两位女性却从“不可见”走向“可见”,特别是智慧与建设性地从“约辩”走向“对话”,可以视为对于“第二性”在更广阔意义上一定程度的超越。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中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被认为是性别研究中划时代的论述——将女性的生理性别(sex)和社会性属(gender)区分开来,为摆脱生理决定论奠定理论基础。《第二性》通过描述两性的生理差别、溯源人类历史进程对于两性关系的利益建构、透视性别定位在父权文化生产关系中的利益需求,甚而解读神话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以剖析父权文化如何将女性的他者地位幻化成集体记忆——女人被社会历史文化塑造成男人的“他者”,处于派生、从属、被决定的境遇。女性也往往依照这一塑造来塑造自己,将父权文化的价值观念自我内化,“对命运逆来顺受”,“按照男人的梦想去塑造自身,才能获得价值。”这不仅迫使女性参与到父权文化价值的再生产之中,也使女性放弃自身的主体性,对作为他者的身份熟视无睹。“第二性”揭示了性别权力关系的社会历史文化根源,试图使女性觉醒:“生理差异是被父权体制夸大的,用以在女性中制造一种观念,误认为她们自己天生就更适合‘家庭’角色”,这需要改变。
新一代女性刘欣与翠西不同于“被塑造”的囿于家庭的“他者”,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第二性”的“派生、从属、被决定的境遇”。作为中央电视台英语新闻主播、驻瑞士日内瓦记者和中国国际电视台主播,刘欣不断参与“讲好中国故事”。其职业女性经历、中西结合的家庭、作为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意味着“第二性”启蒙后一定程度上的自觉践行并协调超越。翠西·里根相继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彭博电视(Bloomberg TV)和福克斯财经(FOX Business)工作,曾经获得美国电视最高奖艾美奖提名、美国财经新闻界最高荣誉杰拉尔德·勒伯奖提名,作为妻子和三个孩子的母亲,“女性气质”浓厚的翠西·里根甚至没有依照习俗改从夫姓。
在中美贸易争端这一重大国际问题的讨论上,刘欣和翠西从“不可见”到“可见”,亦是一定程度对于“第二性”的超越。特别是,刘欣和翠西先前各自观点上大相径庭、态度上针锋相对、情绪上火药味十足,在社交媒介上相关言论迅速发酵、持续升温、推波助澜或有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刘欣主动超越了社交媒介上“被塑造”的“约辩”甚至是“约战”,与翠西通过社交媒介来回和邮件往返沟通,不断确认对话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并以女性之间特有的默契认同,逐渐降温缓和事态。虽然往返邮件并未公开,但是从双方在推特上释放的话语信号来看,从“约辩”到“对话”的前期铺垫如同草蛇灰线隐约其间。
同为女性、同为母亲、都育有女儿,刘欣与翠西不难共情理解。尤其是,在中美贸易争端这样牵动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大事件上,如若直播刘欣与翠西也必须慎重以待。作为经验丰富的成熟媒体人及团队,有了推特上的前期沟通、灵活默契与互相尊重,美东时间2019年5月29日晚上20:26(北京时间2019年5月30日上午8:26)开始的16分钟跨洋直播里,刘欣与翠西富有智慧地将“辩论”(debate)“讨论”(discussion)化解为“对话”(talk)也就顺理成章了。对话中涉及贸易谈判进程、知识产权付费、关税协议、“强迫”技术转让、发展中国家定义与世界贡献、所谓国家资本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互信与人道主义援助等。在对话中,刘欣没有争强好胜,选择了理性、坚定却礼貌地呈现事实与观点,通过电视媒介的可视化特长,展示了良好的中国形象。刘欣和翠西都为维护各自的国家利益发声,尽管仍然存在诸多认知差异和不同诉求,但是早前的“火药味”大大减弱,双方理解、尊重、共识和互利意识增强,备受瞩目的电视直播基本实现了各自追求的话语平衡。有评论称“辩论”“舌战”的期待落空,事实上电视直播“对话”在双方推特上早有端倪。有评论质疑刘欣“只答不问”,并非真正的对话,不过将“约辩”“约战”迅速化解为“对话”已是着眼大局,进一步提升仍需各方更高智慧。在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中,面对文明、文化、国别意识形态和贸易往来产生的差异、误解甚至障碍,探索开放式的沟通与协调是重要课题。
刘欣与翠西在推特往返、邮件沟通和跨洋直播中的友好转向,类似女性主义的“姐妹情谊”等论题。《第二性》曾经指出女性由于社会政治经济体制和囿于家庭而无法分享共同的历史文化传统。此后的女性主义发展为增强女性的血缘和文化纽带,衍生出对于姐妹情谊的格外关注。在美国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中,一系列政治行动和学术活动践行波伏瓦所指的女性文化。由此编著文集《姐妹情谊是强有力的》(Sisterhood Is Powerful)、《姐妹情谊是永恒的》(Sisterhood Is Forever),汇集了女性主义的行动纲领以及各行各业的杰出女性文论,认为女性尤其需要加强团结,共同面向新纪元。法国女性主义主张进一步修复女性文化的传承脉络,提出“白色的墨水(乳汁)书写”,主张重新发现母亲的文化地位并恢复良好母女关系。这些女性主义继承了波伏瓦对于女性群体的历史观照和现状分析,并兼以理论和行动来弥补女性文化的缺陷,号召女性联合起来改变被他者化的境遇。尽管姐妹情谊和母女关系等畅想未必能够适用于众多文化中对于女性谱系的习俗与规约,但却唤起了人们对于女性的认知,重新审视女性对于人类文明的作为和贡献,将女性的个体经验同群体意识结合起来,有利于重续女性文化的传承脉络。
20余年前刘欣在世界英语联合会上的演讲《镜子和我》可以看作“第二性”对年轻的刘欣在一定意义上的启蒙。在2019年中美贸易争端这一宏大叙事中,刘欣和翠西·里根从“不可见”走向“可见”,都在一定程度超越了“第二性”——努力追寻自身的存在价值;改变在历史社会文化中被塑造的囿于家庭的“他者”身份和“派生、从属、被决定的境遇”;协调处理职业女性、妻子、母亲等身份及相应关系;性别探索是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也是思考人的存在和社会结构的根本关系。特别是两位女性从“约辩”走向“对话”,可以视为更广阔意义上的“第二性”超越。在社交媒介上“被塑造”的“约辩”甚至是“约战”氛围中,刘欣与翠西通过社交媒介和电子邮件的往返沟通,以女性间特有的默契来缓和降温事态,基本实现跨洋直播中的“对话”和各自追求的话语平衡。她们都为维护各自的国家利益发声,尽管仍然存在诸多认知差异和不同诉求,但是相互的理解、尊重、共赢意识明显增强;尽管仍有不足,但进一步提升需要双方背后及各方多边的更高智慧。两位女性在这一事件进程中的友好转向,类似女性主义的“姐妹情谊”等论题,女性的个体经验可以同群体合作相联系,重续女性文化的传承脉络,持续为人类文明作出贡献。
《第二性》中承认男女两性“始终会存在某些差异”,只有坚持“差异中的平等”,才能真正认识作为生物个体、拥有社会属性的女性。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认为现行的制度既压迫男性也压迫女性,并促使前者压迫后者。女性遭受“双重殖民统治”:作为家庭妇女是“家庭殖民化”的受害者,在劳动力市场上则因性别歧视无法同工同酬被“社会殖民化”。而男性在拥有自由与存在的同时,承担着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所谓自由的背后仍然是不自由。现代社会虽然并非完全父系制度,但是历史悠久的父系文化仍然存在于男性的意识本能。将两性束缚于传统角色中,不仅使女性“不可见”,也给男性带来沉重负担。因此,性别解放事业的主体不仅是“第二性”,更需要男女两性甚至其他性别者共同参与。性别平等并非要把女人变成男人,因为“放弃女性身份,就是放弃一部分人性”,对于男性及其他性别者亦如是。真正的解放意味着“拒绝把她封闭在她和男人保持的关系中”,人类对于性别的划分才会“显示它的本真意义,人类的夫妻关系将找到它的真正形式”。
《第二性》的最后充分肯定性别之间的合作关系与友爱关系,肯定互为主体的共在,以及更广阔意义上人类的共在。波伏瓦引用马克思的论述:“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种关系的性质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对自己来说成为类的存在物: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者,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来说成了自然的本质。”因此,“在既定的世界中,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为了取得这最高一级的胜利,男女超越他们的自然差异,毫不含糊地确认他们的友爱关系,是必不可少的。”波伏瓦描绘的理想也是后续女性主义发展深入的基点,性别解放要在性别协作、共在创造的崭新关系中才能实现。当一个社会包含了不同性别共同创造的价值时会更加和谐完善,更加趋于尊重人的权利,更加细腻地勾勒自由的边界,从而使性别主体落实到人的本质,实现终极的人类关怀。
“第二性”在随后发展中,逐渐演变成一个文化符号,承载不同群体对社会正义的追求。其意指从最初的女性逐渐衍生为所有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泛指所有被边缘化的群体,并且演化出多元和流动的特质。超越“第二性”、差异中的平等和互为主体的共在,对于我国对外传播和更广阔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传播或有别样的启示。
注释:
①⑤ 戴兴伟、龙智峰:《波伏瓦〈第二性〉的书名隐喻性内涵分析》,《名作欣赏》,2011年第33期,第143页。
② Claude Imbert.SimonedeBeauvoir:AWomanPhilosopherintheContextofHerGeneration.The legacy of Simone de Beauvoir,Oxford:OUP.2004.pp.3-21.
④⑦⑨ 参见刘欣1996年夺冠英语演讲《镜子和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558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