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视觉霸权时代女性身体的“前台化”

2021-12-01 02:45
关键词:身体

王 静

视觉霸权时代的一个典型特征如尼古拉斯·米尔佐夫所指出的,其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一些结构化、正式化的观看设置中移开,而集中于日常生活中的视觉经验(1)尼古拉斯·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倪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页。。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正成为日常生活“视觉化”的一部分,并表现出越来越鲜明的“为展演而展演”的特性。从大众传媒到女性自身都十分注重身体形象的塑造和呈现,不再仅局限于舞台之上,在日常生活中,女性身体所负载的目光也愈发繁复和沉重。在种种被凝视与自我凝视中,女性自己正日益打破公共场域与私人领域的二元区隔,超越现实生活与虚拟空间之间的边界,将身体置于一种“前台化”状态。前台,是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戏剧理论”(2)戈夫曼的“戏剧理论”是借助戏剧表演的观点,探讨个体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向他人呈现自己的方式,以引导和控制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的一个重要概念,用于描述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尽力展示其个人形象及维系体现某些标准的一个区域(3)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页。。就女性身体在当下随时随地呈现出来的展演性而论,可视为一种前台化现象,这主要通过女性在“后台”(4)戈夫曼所定义的后台是“表演者可以公开制造各种假象和他需要的印象”的区域,前台表演所传达的各种弦外之音就是在这里精心设计出来。运用各类物品及技术手段对身体进行精心包装和设计而实现。

一、前台“展演态”的女性身体

女性身体的“展演化”并非一个现代性问题。纵观历史,女性身体或作为艺术创作和表现的对象,或作为传统男权文化规范以及国家、阶级话语进行操演和展示的工具,或作为女性表达反抗和寻求自我认同的媒介,其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中具有艺术的、文学的或政治的深度叙事性。然而今天,女性身体的展演行为已在日常生活中呈现出一种“常态化”趋势,并且呈现本身越来越成为重要甚至唯一的目的。

这首先表现为现代女性身体的“日常表演化”,即现代女性十分迷恋于身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前台化表达,其越来越将身体从视觉中“被看”的客体转化为“主动表演”的主体。女性身体更频繁地出现在日常情境的公众视线里,在这种视觉呈现中,身体的庸常性及与生俱来的种种不足都要经过精心修饰和遮掩,身体用来展示和用以言说的重要性无以伦比。如近年来盛行于各大网络社交平台的“自拍照”现象便是一个重要例证,相较于男性群体,女性更钟爱于自拍,自拍场景几乎毫无禁忌,自拍主题囊括了吃、穿、住、用、行等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纷繁芜杂的表象背后实质上是一幕幕身体的自我表演。这种表演具有广泛的参与性、狂热性及随心所欲性,它颠覆了身份、年龄、职业等既定日常秩序,突破了身高、体重、肤色等先天身体条件限制,堪称一场“身体的日常狂欢”。在这场狂欢中,身体既是主角也是媒介,其直白或隐晦地传达出女性关于自我的种种弦外之音。而无论是在现实情境中女性对美好身体形象的重视,还是在网络空间里其对美好身体影像的展现,都深刻折射出现代女性对大众传媒中“舞台化”、“艺术化”身体的艳羡和模拟心理。这便指向现代女性身体的另一个重要特质“日常审美化”,即现代女性的身体越来越模糊掉舞台与日常、艺术与庸常间的界限,而在日常生活中进行一种审美呈现。

“美”作为女性身体前台化情境中一个尤为重要的主题,几乎成为现代女性日常装扮所必须遵从的一种“宗教式绝对命令”(5)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43页。。在此种规范的操控和引导下,衣装用于蔽体的基本功能已趋于弱化,甚至身体的去隐私化展演也不再是一种禁忌,因为“消费文化允许不加掩饰地展现身体,服装的设计是为了彰显‘自然’的身体形态”(6)Eds F M,Hepworth M,Tuner B,"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177.;同时衣装的社交、身份标识等社会功能也都将服从于审美规范,身体在任何时间和空间中都应是“光滑、漂亮、年轻、符合潜标准的,它引人注目之处应当是且只是它的魅力”(7)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园园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29页。;此外装扮的性别规范也随之被打破,所谓“攻气十足”的中性风已成为当今时尚女性的一枚崭新标签,酷、帅气、霸气等装扮风格不再是男性专属。这一切统统表明现代女性身体的衣着规范让位于身体之美,日常衣装不再仅仅作为“社会压力”的一种产物而存在,着衣的身体所引起的想像不再是其所归属情境的象征(8)恩特维斯特尔:《时髦的身体:时尚、衣着和现代社会理论》,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页。,在市场和大众传媒的合力宣传及打造中,现代女性装扮规范的种种特质都指向一种媒体之美、消费之美。于是在这场席卷了整个日常的“唯美独尊”的身体展演中,我们看到一种浅表化审美倾向,它如沃尔夫冈·韦尔施在《重构美学》一书中所指出的,“在表面的审美化中,一统天下的是最肤浅的审美价值:不计目的的快感、娱乐和享受”(9)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6页。,尤其是当今新媒体技术的发展极大满足并刺激了现代女性的爱美之心,使得身体之美指向一种虚拟性和可塑性,由此女性在每一次前台化展演中不但能够拥有和展示“完美无瑕”的身体,并且可以美得随心所欲。

透过上述女性身体的日常表演化、日常审美化及审美浅表化现象,我们看到在一切可能性前台中,日常往往沦为背景性素材,一切可利用的网络社交平台则发挥着展示柜的功能,经过包装和美化的女性身体成为一种观览品甚或商品。女性身体形象不仅被动地呈现于市场和大众传媒所炮制的消费品中,由女性自己借助媒体技术编导的大量身体影像同样充斥着日常,后者在本质上是对前者的一种追随和仿效,造成这种大规模追随和仿效的原因并不仅是表象上的娱乐性和消费性,还在于行为本身的仿真性及对庸常的超越性,即女性只要置身其中,日常身体就会被施以“舞台化”光晕而暂时蜕变为另一个崭新客体,女性由此从不甚满意或不堪忍受却相生相伴的肉身中抽离片刻,而从一个“他者”的视角对其进行重新打量和欣赏,此种视角所产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心理愉悦感,深刻影响到女性看待及对待日常身体的一系列认知和行为方式。正如女性主义理论家桑德拉·李·巴特基所指出的,“拥有一个被感知为‘女性化的’身体——一个通过适当的实践,被社会建构起来的身体——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于妇女作为一个女性的自我感觉十分重要”(10)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艾晓明、柯傅婷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7页。,透过此种建构的“女性化身体”,我们将能够窥探到现代女性与自身身体之间的一种关系模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女性与社会进行关系建构的各种可能性途径。

二、后台“精心打造”中的女性身体

现代女性极度渴望将大众传媒中的种种“光鲜靓丽”赋予日常的身体,她们在身体的打造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及财力,在这一过程里女性往往陷入对于“物”和“技术”的迷恋甚至屈从中,从而引发一系列身心焦虑问题。

(一) 物态化与技术化的身体

现代女性所购买的身体消费品已远非为了满足基本需求,而是更多地用于装饰和保养。据《女性生活蓝皮书:中国女性生活状况报告No.12(2018)》调查显示,在被调查女性个人最大开支中,服装服饰已连续12年稳居第一位。美容化妆类用品自2014年跻身第三、四位后一直居高不下,并于2017年上升至第二位。而参见近年来一些女性时尚类网站对女性网购行为特征的统计分析也可看到,化妆品、护肤品、首饰配饰、服饰鞋子、美容健康及整形塑身等身体用品在其所购各类商品中所占比例都位居前列。英国学者蒂姆·爱德华兹在“买东西”(doing the shopping)与“去购物”(going shopping)之间做了区分,指出前者属于工具性、围绕着生活必需品的消费行为,后者则是不那么专门但更视觉化且多少与奢侈品有关的行为(11)罗钢、王中忱:《消费文化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61-162页。。现代女性的身体消费行为无疑具有更强的“视觉消费性”,物品的品牌、风格及所象征的品位和时尚是更具吸引力的元素,这是英国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所言的“情感快乐与梦想、欲望”(12)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8-19页。支配下的一种消费行为。在此种行为中,更重要的不是“为何购买”及“购买什么”,而是购买本身所带来的快感和激情,这导致了现代女性身体消费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即囤积。法国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指出,所有物品都有两个功能:为人所实际运用或为人所拥有,前者是具有社会性身份的“机器”;后者是作为纯粹对象的“物”,被剥除了功能或从其用途中被抽象出来,变成只拥有主观身份的收藏品(13)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0页。。在现代女性的衣橱和梳妆台里,往往囤有大量既不纯粹属于前者也不能归类为后者的身体之物,它们因不合时宜、款式老旧等原因被弃之角落,沦为既无实用价值又无观赏价值的“无用之物”。受心理需求和欲望的支配,这种囤积行为似乎并无止境,女性往往在配套效应驱使下越囤越多。于是在现代女性利用“物”所进行的身体装扮中,就隐含这样一种逻辑关系:表面上看女性作为消费主体在有选择性地消费物品,实际上在具体消费行为中,真正扮演主动性角色的却是无穷无尽之物,它们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地以各样视觉形象或极具标识性的品牌符号撩拨着女性的购物神经,使其身体消费行为呈现出鲜明的狂热性和冲动性。在这种非理性购物行为中,“物品”如鲍德里亚所分析的,其无论在符号逻辑里还是在象征逻辑里都彻底与某种明确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联系,它们在社会逻辑或欲望逻辑中被当成了某种既无意识又变幻莫测的含义范畴(14)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6页。。这即是物的符码化,在该过程中,“形象”取代“实用性”成为价值本身,经过装扮的女性身体则成为“物”自行展演的工具性载体,身体的生物性实体意义遭到驱逐。

除了利用“物”打造身体的视觉效果,现代女性还越来越依赖于各种现代科技手段。如在各大网络社交平台上,女性身体之所以能在工作、学习、休闲娱乐等各种日常场景中呈现“肤白貌美身材姣好”的状态,完全归功于各类修图软件和自拍神器。而为了能在现实中真正拥有所谓理想化的身体形象,一些女性还会采取非常规的“一劳永逸”的方式,如整容。据环球网2013年4月9日报道,韩国《中央日报》称2012年中国首次超越美国成为赴韩医疗旅游人数最多的国家,其中56%的中国女性患者是整容外科及皮肤科的患者。据参考消息网2015年12月7日报道,2014年中国外科医生给患者做了700万次“美容手术”,其中女性占绝大比重。毋庸置疑,技术的介入正深刻影响并改变着现代女性的身体观。女性主义理论家苏珊·鲍尔多指出,“经过过滤、抹平、润色、软化、锐化、重置的形象转瞬即逝,它是数字产品,视觉电子人,教我们对血肉之躯应该有怎样的期待;训练我们认识什么是有缺陷的,什么是正常的。”(15)苏珊·鲍尔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义、西方文化与身体》,綦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页。女性陶醉在数字图像处理技术所塑造的种种“身体镜像”里,并把这种完美却转瞬即逝的镜像当成一种真实,从而想方设法利用各种整形外科技术对身体的诸多“缺陷”实施重构。于是越来越多的女性身体在前台化展演中呈现出矫揉造作性,某种程度上其与批量生产的工业产品愈发具有同质性。

(二) 焦虑与失控的身体

英国社会学家克里斯·希林指出,“对身体予以投入,会赋予人一种自我表达的手段,并有可能感觉良好,增加对自己身体的控制。”(16)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页。表面上看,物的丰富和现代科技的发展让现代女性在身体上拥有了更多自主性,但实际上如何设计和管理自己的身体,现代女性并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她们总要遵从一定的“前台化规则”。这些规则就蕴含在影视、广告、时尚杂志及社交网络上种种“完美无瑕”的媒体意象里,在其中女性身体一方面呈现出均质化特点,即凝脂的肌肤、精致立体的五官及无一丝赘肉的S曲线身材;一方面呈现出审美碎片化趋向,如额头要饱满、鼻子要小巧挺拔、下巴要瘦削等。这些所谓标准化的“身体意象”具有模型的功能,自我会不断根据这些模型去权衡、判断、规训和纠正自己(17)苏珊·鲍尔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义、西方文化与身体》,綦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页。。女性对身体的自我检视因此变得愈发苛刻,她们愈发无法接受真实身体的种种不足、缺陷和日益衰老,对其感到失望、厌恶甚至恐惧,从而渴望通过健身、保养、节食、整容等方式对身体进行维护和改造。然而正如希林所说,“身体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按照其主人的自我认同加以重构,依然受到肉身的抵抗的切实限制”(18)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6页。,事实上无论女性采取何种途径或手段,身体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达到绝对的标准化,除了隐匿在科技手段制造的“身体镜像”中进行片刻地自我催眠和自娱,女性拿“不可能完美”的真实身体无可奈何。这一现实情形让女性焦虑不已,甚至使其在追求理想化身体过程中表现出种种执拗,从而导致饮食失调、整容上瘾、购物成癖等一些身心紊乱现象的出现。

现代女性在对身体进行自我形塑中似乎越来越失去“主体性”,这关涉女性与身体控制问题。关于该问题的讨论,学界大致有三种观点:一种观点强调女性自身的“能动性”,如恩特维斯特尔在《时髦的身体》一书中指出的,“19世纪穿紧身胸衣的妇女的肚腹是被来自外面的力量规训着,而那些被迫加强运动节制饮食的20世纪的妇女的肚腹接受的则是自我规训的指令”(19)恩特维斯特尔:《时髦的身体:时尚、衣着和现代社会理论》,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页。;一种观点以福柯为代表,认为只要有凝视的目光,每一个人在这种目光压力下,都会逐渐变成自己的“监视者”(20)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58页。,重点强调社会结构的制约性;还有一种观点持调和态度,如盖恩与麦戈伊在《设计女性》一文中探讨的,“在设计过程中,女性既是主体也是客体,‘设计女性’既指涉女性在进行身体/自我形塑中的能动性,也体现社会塑造女性的霸权话语方式”(21)Gagné P,McGaughey D,"Designing Women,Cultural Hegemony and the Exercise of Power among Women Who Have Undergone Elective Mammoplasty",Gender and Society,vol 6,2002,p 814.。针对现代女性在追求“标准化身体形象”过程中的一些沉溺心理和执拗情形,福柯的观点具有更强的阐释力,因为所谓“自我规训的指令”依旧来自女性自身之外,被消费文化提供的一种女性范例操控,这种女性范例“由大众传媒工业化生产出来并由可定向符号组成”(22)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1页。。事实上在对身体进行貌似“自我设计”的过程中,现代女性只是监管和改造身体的执行主体,其作为被规训对象的本质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

三、自我凝视和他者凝视中的女性身体

鲍尔多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必须承认,当代对于外表的全身心关注对妇女的影响力远在男性之上。”(23)苏珊·鲍尔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义、西方文化与身体》,綦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页。导致这一情形发生的原因既来自于女性自身,也来自于社会上广泛的他者。

(一) “自我凝视”的身体

现代女性在身体上倾注了大量目光,首先源于身体与自我紧密相关。二者总是历史性缠绕一起,女性身体从被束缚到解放到张扬的过程,也是女性自我从依附顺从到寻求和表达的过程。该过程迄今为止可概括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处于性别政治情境中,女性通过身体谋求一种主体性身份,属于女性意识的集体表述,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天足运动”“天乳运动”,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女性自画像”以及90年代女性文学中勃兴的“身体写作”等;后一阶段处于消费文化情境中,女性对身体进行大量的经济和心理投入,偏爱通过身体展演的方式去表现个体自我,具有更鲜明的自我取悦甚至“自恋式”关切性质(24)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9、92页。。自传统至现代,女性自我与身体之间经历了从“习惯于被凝视”到“自我凝视”的转变,身体愈发成为现代女性进行自我认知和评价的重要途径,良好的身体形象意味着更强的成就感和更高的自我接纳度,而放任和经营不善的身体则可能引发挫败感进而导致自我否定。

当然正如米德所言,个体只能从它所属的作为整体而存在的社会群体的一般化的立场出发(25)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和社会》,霍桂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53页。。实际上,身体之于现代女性自我的重要意义终将通过“社会互动”去具体体现,如发胖的女人会被人们评价为缺乏意志力和自暴自弃,她触犯了与女性特征相关的外表标准,有悖于一种“人应该为其存在负责”的道德规范(26)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园园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32页。。“自我凝视”的身体终是在“他者”视域中被评估并获得价值感,西方现代女性主义先驱波伏娃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指出,女人甚至在自恋时也隐含着让别人观赏的意思,爱打扮的女人若是不被看到,便永远无法得到完全满足(27)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607页。。而今,随着女性身体的前台化,一种曾隐匿的“希望被凝视”的心理及行为特征大张旗鼓地显露出来。

(二) 凝视者的“泛他者化”

当女性成为自己身体的凝视主体,男性就沦为凝视中的他者,而对现代女性来说,身体还是一切“可能性他者”凝视中的客体,也即是说在某些时候“表演的某些方面似乎并不是为了观众,而只是为了‘前台’”(28)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页。,所谓他者有时并没有明确指向性,所谓凝视的目光有时也是假想中的。但无论在何种意义上,现代女性日常中的身体展演行为终究逃脱不了社会互动的维度,即戈夫曼戏剧理论所论述指出的“表演会呈现一种理想化的景观”(29)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9页。,这种理想化景观大致蕴含几种言说和表达:

首先,展示和张扬一种“女性特质”,以试探或检验自我在关系中具有的魅力。这种展演具有齐美尔所言的“卖弄风情”的性质,作为一种让人喜欢的艺术,它强调的是构成关系及其吸引力的焦点的艺术(30)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仁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164页。。对现代女性而言,此种行为中的关系所指已由“男性”扩展至“泛化的他者”,本质上属于一种超越性别关系的娱人悦己式的展演。并且随着现代科技的介入,这一施展魅力的行为在形式上也有所变化,即共同在场不再是必要条件,作为表演主体的女性及观看的他者们只要在一个前台化情境中,便能进行各取所需式的传递和接收。这种对于“女性特质”的呈现事实上贯穿于所有互动式展演中,其是任何表达和欲求的最终介质形式。

其二,表达女性关于物质、精神或情感层面的某种炫耀心理,从而标明自我在关系中的某种优越感。如米德在分析自我得以实现的社会情境时指出,他人的承认让自我的价值得以实现,某种意义上,自我通过与他人相比所具有的优势而认识到自己。同时为了掩盖“直截了当地炫耀自己”这样一种情境,自我煞费苦心(31)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和社会》,霍桂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27页。。这很符合现代女性某种身体展演行为的心理动机,即女性有时以“身体”为媒介较委婉地去自我炫耀。例如:服装饰品等身体消费品中的奢侈品Logo可言说物质上的富足;健身房里姣好的身材可表达精神品格的坚韧;收取礼物时愉悦的神情可展露情感生活的惬意;等等。诸如此类的身体展演都意在传递一种含有优越感的直接态度,一种维护个人自我意识的态度,即我们通过做其他人不能做或无法和我们做得一样好的某种事情来达到一种区别(32)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和社会》,霍桂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31页。。这实质上是女性在表达自身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品味、生活习惯及情感需求层次,其中暗含意义与价值体系上的区隔,因此这类身体展演往往会刻意标示出展演主体在社会生活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和层级。

其三,言说女性关于时尚、品位、财富等种种欲望和梦想,这种展演具有角色扮演的性质,暗含“艳羡”他者的意味。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剖析了这种心理,即女人的打扮即使符合她的身份,也同样有小把戏存在。她既代表又不完全是她所扮演的角色,对和小说主人公、肖像或雕像一样非现实的、固定不变的、十分完美的某人的认同使她感到满足(3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603页。。现代女性所努力认同的形象更多元化,他们或具体或抽象,或近在咫尺或遥不可及,而女性往往通过简单直接的身体呈现方式去模仿那些“理想的他者”,期望拥有格调高雅的生活、光鲜的工作或其他一些更有价值的生活资本。这种角色扮演有时并非刻意而为,而只是一种潜意识行为。其一方面源自女人本性,如库利所述,相较于男人,女人更需要依赖于她能在其意识中稳定保持美好形象的人身上,为维护这一形象而努力就成为生命力的源泉(34)查尔斯·霍顿·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包凡一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44页。。另一方面,其也是耳濡目染与心之所向的结果,即消费文化所使用的影像、记号和符号商品更进一步刺激了现代女性去尝试“各种风格与生活方式的可能性”的心理,它们体现了梦想、欲望与离奇幻想,并暗示着在自恋式地让自我而非他人感到满足时,表现的是那份罗曼蒂克式的纯真和情感实现(35)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38-39页。。当然,这类“艳羡式”的身体展演有时也暗含假象,即费瑟斯通所言的种种影像、记号和符号商品也可能被女性当作制造假象的道具,女性借助其幻象性、迷惑性特质而蓄意设计一种理想化表演。

其四,期望良好的身体形象能带来更多附加值,以提升自身社会竞争力。这种展演行为的目的已不是纯粹地展现性吸引力,而是将身体当作一项重要资本,并期望这种资本可以在社交活动中转化为经济的、情感的等其他更广泛的社会资源,具有强烈的“工具性”色彩。这关系到现代女性的社会认可度和社会价值,即在一种消费文化语境下,身体如费瑟斯通指出的,它充满欲望,越是接近年轻、健康、强壮、美丽的理想形象,就越是具有交换价值(36)Eds F M,Hepworth M,Tuner B,"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177.。作为一种社交手段,身体是“经过训练、修炼和调理并能提升个人价值”(37)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马海良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86页。的一种存在,通过其自主呈现,女性参与到社会互动中。同时,此类展演中有时还会混杂一种无所禁忌性,即鲍德里亚所分析的那种“混杂着时尚符号和色情符号”的身体展演不再仅局限于大众传媒中的时装模特、娱乐明星(38)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44-145页。,而是已成为日常生活领域中女性身体前台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如当下网络社交平台中一些网红模特、网络主播等群体的表演即具有此种特点,其在对青春、性感等女性特质的努力展示中蕴含着十分鲜明的趋利心理。

在上述种种理想化景观呈现中,公共场域与私人空间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化,这种模糊化指向现代女性身体在种种凝视下愈发呈现为一种“去隐私化”状态,即女性身体几乎时时处于一种前台化紧张状态,“后台”的定义似乎应重新思考。在戈夫曼的戏剧理论中,后台是一个“表演者可以放松一下,放下道具,不说台词,甚至可以暂时忘掉自己扮演的角色”(39)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8页。的区域,而随着标准化身体形象深入人心,现代女性的身体似乎被置于各种场合的他者审视中。这些他者既包括陌生人、熟人、爱人也包括女性自己,因为可视化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使得“观看者”与“被看者”在某种程度上已融为一体(40)让-雅克·库尔第纳:《身体的历史》卷三,孙圣英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26页。,于是在种种目光束缚中,“后台”便几乎完全沦为为前台展演做准备的一种存在,其所具有的休息、调整及放松的功能遭到扰动,身体的隐私空间被不断吞噬甚至萎缩,展演个体的私人空间由此趋于公共域化。

四、结论:“身体表象”的胜利

20世纪伊始,法国哲学家伊夫·米肖就已指出,“身体已经变得比我们的灵魂还重要——比我们的生命还重要”(41)让-雅克·库尔第纳:《身体的历史》卷三,孙圣英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38页。。今天身体的重要性依然有增无减,尤其对女性而言,这从现代女性身体的前台化现象中即可窥见一斑。透过该现象,值得深思的是,身体在种种前台化展演中愈发被打造为没有个性的存在,无论是“独白式”的孤芳自赏还是“对话式”的交流互动,看上去各型各色的身体实则大同小异,身体所本有的个体标识化作用遭到审美功能的替代甚至碾压而不断被削弱。事实上这种“趋同性”的身体即指向现代女性进行个体价值建构的一种途径,其如希林所指出的,“在这个青春、苗条/修长、性感的身体被赋予前所未有的价值的时代,象征着自我的正是身体的外部区域或者说表面”(42)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页。,这无疑是消费时代集体特征的一种折射(43)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1页。,折射出时代对于“身体表象”的深切迷恋。所谓身体表象本质上由物和技术共同打造而成,是对大众传媒中各种“身体影像”的摹仿,是影像化的“身体副本”,而影像是“重造或复制的景观”(44)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页。,其以改造、打磨甚至牺牲生物性身体实体为代价,是对真实身体的幻象性呈现。这其中蕴含的对展演的热情及对幻象的崇拜深刻标明身体表象的胜利,是“身体副本”对“自我”的一种僭越。通过此种僭越情形,我们窥见当今时代中一种显著的趋向,即女性自我与身体之间越来越具有同一性,人们越来越通过身体去认知乃至定义女性。这其中关涉一系列问题,即“女人究竟是谁,只是她的身体吗?”“现代女性的身体经验是什么,正被什么书写和改变?”“现代女性应如何正确处理身体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诸如此类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和探讨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现代性视域下女性的身体属性问题,以引导现代女性建立积极的身体观,从而为其自我认同探求更为多元化的健康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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