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信手”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1]中被标注为副词词性,释义为“随手”,其词汇化演变路径至今还未被提及。与“信手”意义相近的两个副词是“随手”和“顺手”,《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1]分别将其释义为“顺手”和“随手”,曾婧婷[2]提到描摹性副词“随手”的两个含义是“顺手”和“信手”。这三个词释义相近,但也存在细微差异。本文主要研究“信手”的词汇化演变路径,同时从共时和历时平面出发,兼论“信手”“随手”“顺手”这三个词的异同。
“信手”“顺手”“随手”都属于“X 手”类词汇化研究的范畴,近来关于这类词的研究不在少数。有对副词类“X 手”的研究,例如程效[3]认为“顺手”由最初的介宾结构在五代出现描摹性副词的用法,又在明末转类为形容词;曾婧婷[2]在此基础上对比研究“随手”和“顺手”,认为“随手”先是由副词“随”与动词“手”组成的偏正结构虚化成为时间副词,再由任随介词“随”与名词“手”组成的介宾结构虚化成为描摹性副词;邵琛欣[4]认为“亲手”是在“手”产生“亲手”义后和“亲”构成同义的并列短语,随后降格为副词。此外,也有对名词类“X 手”的研究,例如郭瑜婷[5]认为“快手”由定中短语“精健的士兵”在清朝成词变为差役的固定称呼后,词义又进一步发展为“动作敏捷,做事效率高的人”;顾春晖[6]认为“一手”由春秋时期形成的定中短语分别在明朝和清朝发展出名词和副词的用法。本文对“信手”的研究,不仅可以完善“随手”“顺手”的对比,也可以促进“X 手”类词汇化的研究进程。
本文出现的所有古代汉语语料均来源于“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二版)”,现代汉语语料均来源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简称‘CCL 语料库’)”。本文根据实际情况对语料进行了适当的删改,下文不再重复说明。
许慎的《说文解字》[7]提到“信,诚也。从人从言”,马景仑[8]认为“信”原来是形容词,本义是讲话由衷真实,后来虚化为副词,强调真实可信,有“确实”“真的”的意思,如例(1)。除此之外,“信”还有很多释义,《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 版)》[9]标注了“信”的9 个义项,分别为“言语真实”“讲信用”“实在,的 确”“相 信”“信物”“送信的人”“音信,书信”“随意”“通假字,同‘伸’,伸展”,对比《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1]的11 个义项,“信”保留下来的基本义项有“信用”“相信”“确实”“听凭”“消息”“书信”。“信”先在周代延伸出名词意义“信用”“真实的言语”和动词意义“讲信用”“相信”,如例(2)到例(4):
(1)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於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於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於东西,无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战国《孟子·告子·卷十一上》)
(2)“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周《尚书·商书·仲虺之诰》)
(3)格尔众庶,悉听朕言……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周《尚书·汤誓》)
(4)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春秋《国语·周语·内史兴论晋文公必霸》)
南朝时期,“信”由动词意义“讲信用”泛化为“听凭”“随意”,如例(5);唐朝开始,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如例(6)到例(15):
(5)玠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上卷下》)
(6)王昕,字元景,北海剧人……悦好逸游,或骋骑信宿,昕辄弃还。(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三一·列传第二三》)
(7)楚山青,湘水渌,春风澹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斟,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唐·李珣《全唐词·渔歌子》)
(8)香鞯镂襜五色骢,值春景初融。流珠喷沫躞蹀,汗血流红。少年公子能乘驭,金镳玉辔珑璁。为惜珊瑚鞭不下,骄生百步千踪。信穿花,丛拂柳,向九陌追风。(唐·毛文锡《接贤宾》)
(9)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唐·皇甫松《采莲子》)
(10)戗金船倚棹兰舟外,信意忘怀。听韵悠悠乐声一派,摇纨扇玉体相捱。(元·谷子敬《套数》)
(11)九霄,早朝,曾赴金门诏。珠玉在挥毫,胸次谁同调?谈笑枚皋,风流温峤,恣疏狂直到老。尽教,醉了,走马长安道。(元·任昱《信笔》)
(12)信步闲庭院阑槛,荷钱小池面挼蓝。(元·吴仁卿《闺情》)
(13)只因闲信马,为此误随车。妆汫妆呆,一笑千金舍。(元·张彦文《套数》)
(14)花明春富贵,珮响玉交加,东风人信马。(元·吴西逸《【中吕】红绣鞋·春景》)
(15)毕生道:“先生不在馆,你看他大家在那里捉迷藏,捉得好不热闹!我正要拉你去一同作耍,你倒捉住我说这云端里的梦话。快来捉迷藏去!”说着,拉了他便走。那闲人也就信步随了他去,一时早把梦中的话忘了一半。(清·文康《儿女英雄传·序》)
北齐时期,“信”由名词意义“真实的言语”延伸出“消息”,如例(16)和例(17),唐代以后,又引申为“书信”,如例(18):
(16)康生乃防御内外,音信不通。固城一月,援军乃至。(北齐《魏书·卷七三·列传第六一》)
(17)万里轮台音信稀,传闻移帐护金微。会须麟阁留踪迹,不斩天骄莫议归。(唐·陈陶《水调词十首》)
(18)书,凭雁,寄鱼。出王屋,入匡庐。文生益智,道著清虚。葛洪一万卷,惠子五车馀。银钩屈曲索靖,题桥司马相如。别后莫睽千里信,数封缄送到闲居。(唐·范尧佐《一七令》)
通过以上对“信”的意义演变的梳理,可知与本文相关的“信”源于南朝时期由动词意义“讲信用”泛化而来的“听凭”“随意”。
与本文相关的“信”与“手”的组合,最早出现在唐代,如例(19):
(19)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唐·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
这一例中,“信”沿用的是动词意义“听凭”“随意”,与“手”组合形成的是动宾短语。句法上,“信手”直接修饰名词短语,语义上,整句译为“(怀素)喝醉后随意题写了几个字,酒醒后刻意书写,却再也写不出来(和那时一样行云流水的字)了”,“信手”的“手”是与肢体相关的具体动作。董秀芳[10]认为没有成词的动宾式双音词,宾语的特点是个体性强,因此我们判定这一例“信手”并没有成词,而是动宾短语。
值得一提的是,动宾短语最主要的功能是单独作谓语,但通过对语料库的检索,仅发现一例“信手”作谓语的情况,“例不十法不立”,因此,我们无法判定同时期所有的“信手”都是动宾短语。“信手”在这一时期更普遍的用法是与另一动词成分构成连动关系,如例(20)到例(24):
(20)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唐·白居易《琵琶行》)
(21)典衣酬土价,择日运工时。信手成重叠,随心作蔽亏。(唐·齐己《假山》)
(22)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时时举袖匀红泪,红笺谩有千行字。(唐·裴说《闻砧(一作寄边衣)》)
(23)苦将杯酒判身病,狂作文章信手书。官职卑微从客笑,性灵闲野向钱疏。(唐·姚合《寄崔之仁山人》)
(24)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村歌与社舞,客哂主人夸。但问乐不乐,岂在钟鼓多。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斜。请客稍深酌,愿见朱颜酡。(唐·白居易《咏兴五首》)
例(20)为典型用例,“信手”与前一动词短语“低眉”和后一动词短语“续续弹”形成三个动作的连动关系。陈昌来[11]认为动词可以虚化为介词,虚化条件一是动词充当连动句中第一个或第二个动词,二是动词词义的弱化和虚化,使其在与宾语的搭配组合能力上比作动词时更加广泛。经常出现在连动式中以及同时期“信”不断增强的组合能力,使得动词“信”具备虚化为介词的条件。
吴金花[12]认为,词义相同的动词,其中一个虚化为介词,另一个也会以相似方式虚化为介词。曾婧婷[2]提到“随”在西汉时期由动词虚化为介词,与“随”意义大致相同的“信”也会沿着相同路径虚化。从句法上看,“信手”常与前后小句中相同位置的短语形成对举,结构大致相同,如例(21)、例(24)的“信手”分别与介宾短语“随心”“随意”对举,表明“信”也已经虚化为介词;从语义上看,“信手”译为“随意用手做某事”,如例(20)是用手随意弹拨琵琶,例(22)是用手拿着银针随意缝补衣裳,例(23)是用手随意题写文章。整句话的表达意义都与后一分项“手”相关,其个体性很强,结构和语义的融合程度都不高,没有成词。由此可以证明,此时的“信手”是由介词“信”和名词“手”组合而成,应当被判定为介宾短语。
两宋时期,“信手”的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如例(25)到例(27):
(25)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拔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挺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北宋《苏轼集·卷四·画鱼歌)
(26)晞遜问:“所谓利仁者,莫是南轩所谓‘有所为而为者’否?”曰:“‘有所为而为’不是好底心,与利仁不同。‘仁者安仁’,恰似如今要做一事,信手做将去,自是合道理,更不待逐旋安排。”(南宋《朱子语类·卷第二十六》)
(27)虽是朝廷甚么大典礼,也胡乱信手捻合出来使,不知一撞百碎。(南宋《佛语录·五灯会元》)
与此同时,“信手拈来”及其类似表达大量出现,如“信手拽来”“信手拈得”,以“信手拈来”的用法居多,如例(28)到例(32):
(28)把崇天普地,层胸荡出,横今竖古,信手拈来。使翰墨场,著伏波老,上马犹堪矍铄哉。今耄矣,独莼鲈在梦,泉石萦怀。(南宋·吴泳《沁园春》)
(29)汝州天宁明禅师,改德士日,师登座谢恩毕,乃曰:“木简信手拈来,坐具乘时放下。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南宋《佛语录·五灯会元》)
(30)有人要与祖师作主,便请出来与少林相见,还有麽?”良久,曰“果然。”上堂,拈起拄杖曰:“昔日德山临济,信手拈来,便能坐断十方,壁立千仞。直得冰河焰起,枯木花芳……”(南宋《佛语录·五灯会元·卷一四》)
(31)有底只在面前。拽不来推不去。纵拽得来。又千疑万虑不敢用。有底信手拽来超今越古。所以僧问云门。(南宋《佛语录·古尊宿语录》)
(32)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划如太华当我前,跛牂欲上惊崷崒。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北宋《苏轼集·卷十三》)
史冬青[13]认为动词在连动结构中虚化为介词时,它在句子里会经常被降级当作次要动词使用。张伯江[14]从及物性的角度分析,认为连动式的成分存在及物性的差别,中低及物性的成分功能总是伴随性的,句法语义地位相对较低,高及物性的成分一般是语义中心,即句法结构的中心。上述例句中的“信手”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及物性低,整句的语义中心落在后面的动词性成分上。发展到元代时,“信手”在句中作状语的功能已经十分确切,如例(33):
(33)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元《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卷二十七》)
例(33)中“信手”与“成”之间用“而”连接,《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 版)》[9]标明“而”可以连接状语和中心语,如“提刀而立”,刘红妮[15]进一步指出,“而”字用在偏正结构中,主要是连接状语和谓语动词,这表明“信手”在句中已经可以充当状语。
元代“信手”开始充当状语后,句法特征更加明确,如例(34):
(34)【雁儿落】把西兴路黄犬寻,南浦道青驾任。信手的联成肠断词,抵多少织就回文锦。(元·贾仲明《肖淑兰情寄菩萨蛮》)
此时“信手”后面已经能出现结构助词“的(地)”,表明“信手”的位置是典型的状语位置。张谊生[16]认为,在句法功能方面,副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状语。但和之前的介宾短语“信手”不同,其语义已经有所变化,具体来说即“手”的实际肢体动作意义已经减弱。张谊生[17]认为介宾短语成词的标准是结构上比较凝固、语义上紧密融合。虽然此时“信手”的“手”仍然是具体物质名词,但多为蕴涵意义,不带有实际语义。例(34)中“信手”的“手”已经很难再找到实际意义,整句译为“肖淑兰把所想所思的片段随意连在一起,组成满怀忧伤的词句”,表明“信手”的结构和语义都凝固紧凑,由介宾短语词汇化为副词。张谊生[18]认为描摹性副词主要表示词汇意义,以描绘修饰为主。“信手”在成词前一直负责描绘修饰动作情状的随意特征,成词后保留了描摹特质,自然成为描摹性副词。成词前“手”表示的意义与肢体动作相关,成词后仍然表示与相关行为有关的人体、五官和思维活动的方式,如例(35)到例(38):
(35)一日,知贡举官姓丁名谈,正是奸臣丁谓一党。这一科取士,比别科又甚不同。论门第不论文章,论钱财不论文才,也虽说道粘卷糊名,其实是私通关节,把心上人都收尽了,又信手抽几卷填满了榜,就是一场考试完了。(明·安遇时《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八卷》)
(36)董玄宰刻《戏鸿堂帖》,今日盛行但急于告成,不甚精工,若以真迹对校,不啻河汉。其中小楷,有韩宗伯家《黄庭内景》数行,近来宇内法书,当推此为第一,而戏鸿所刻,几并形似失之。予后晤韩胄君诘其故,韩曰:“董来借摹,予惧其不归也,信手对临百余字以应之,并未曾双钩及过朱,不意其遽入石也。”因相与抚掌不已。此外刻帖纷纷,俱不足置齿颊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
(37)轻云飘拂红罗襦,麻姑信手挥宝珠。去如玄女骖鸾卫,来如电母排云势。飞燕身轻忽上腾,窅娘态逸还斜曳。(清·陈少海《红楼复梦·第六十五回》)
(38)高其佩,字韦之,号且园,辽阳人。善指头画,人物、花木、鱼龙、鸟兽,天姿超迈,奇情异趣。信手而得,四方重之。(清·震钧《天咫偶闻》)
例(35)和例(37)与肢体动作相关,分别表示“知贡随意用手抽取试卷”“麻姑随意挥了挥手中的宝珠”,这表明词汇化过程中原始用法和新兴用法可以并行使用;例(36)和例(38)则与思维活动相关,分别表示“董玄临摹字帖时面对‘百余字’的状态是随意的,得心应手的”“高其佩对所画的事物可以不经意就抓住精髓”。因此,“信手”在成词后保留描摹的特性,最终演变为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
与此同时,在这一时期,两宋曾经出现过的诸如“信手拽来”“信手拈得”之类的相似表达已经消失,只保留“信手拈来”一种形式,加深了“信手”的成词程度,也促使“信手拈来”习语化的完成,如例(39)到例(47),它们已经是典型的熟语,可以单说单用,也可以进入对举格式。董秀芳[19]提到“习语化发展普遍存在的情况是一个习语从拥有多种变体形式到变体形式减少直至完全消失,这是词汇化不断增强的过程”。
(39)一时间,那个《观音经》……《遗教经》,一一的摆将出来。只说是水中捉月,海里捞针,那晓得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回》)
(40)体无定体,名无定名,莫不拟斯二者,悟者得之。措词短长,意足而止;随意命名,人莫能易。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也。(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41)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文之与诗,固异象同则,孔门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来,无非妙境。(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
(42)小弟自幼在父师面前,逢会文作诗之期,往往拿着笔,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清·南北鹖冠史《春柳莺·第一回》)
(43)其感怀诸作,意之所到,笔即随之。笔之所到,信手拈来,都成异彩。(清·陈廷焯《词坛丛话·竹垞词源》)
(44)韩文懿公题云:“在昔唐衢常恸哭,祗今宋玉与招魂。”眼前语信手拈来,便成绝对。(清·余金《熙朝新语·卷五》)
(45)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又谓信手拈来,都成妙谛。又谓“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此词之旨,可以通于诗文。(清·李佳《左庵词话·卷上》)
(46)稼轩词有以朴处见长,愈觉情味不尽者。如水调歌头结句云:“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信手拈来,便成绝唱,后人亦不能学步。(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
(47)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采。得双卿词,足为吾别调集生色。(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
上文探讨了“信手”词汇化的演变路径,下面我们探讨“信手”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
“信手”词汇化的动因主要是所在的语法环境和分离性动因,分别通过句法位置、介词和名词的独立性弱化体现出来。
从句法上看,“信手”由松散的介宾短语演变成词,其句法位置始终位于句首或句中,没有出现在句末,符合副词的句法位置,这就为“信手”成为副词创造了条件。“信手”出现在句首时,与后面的动词性成分形成连动或状中关系,很容易被识别为前项;出现在句中时,可以位于主语后,如例(37),主语和“信手”很容易分离,也可以位于动宾短语或状中短语后,如例(20)和例(27),后面的动词性成分固定存在,这样依然可以将“信手”识别为一个整体。
从语义上看,“信”处于次要的动词地位,动作性本身就不突出,“手”个体性的减弱是其成词的主要因素,这就是所谓的“分离性动因”,即Haiman[20]提出的“一个表达式在语言形式上的分离性与它所表示的物体或事物在概念上的独立性相对应”,“信手”的词汇化随着分项的独立性弱化而产生,从语义上分析主要是“手”的指称性意义丢失,丢失的语义特征越典型、越明显,“手”的个体指称性就越虚无,表示独立完整的实体就越困难,最终趋于成词。
首先是组块机制。董秀芳[21]认为双音词衍生过程中,句法单位变为复合词的过程实际上是由心理组块造成的重新分析的过程。人们倾向于将丢失了典型语义特征的“信”和“手”形成组块认知记忆,从而推动了“信手”的词汇化。
其次是隐喻机制。最初介宾短语“信手”的“手”还保留着较强的实际含义。随着词汇化的推进,“手”的意义慢慢虚化,这其中主要是隐喻在起作用。陈晶[22]认为“手”在语法化过程中被概念隐喻为容器,表示控制和支配,例如“失手”“到手”,由此可以类推本文讨论的“信手”的“手”也具有这种语义,“失”与“手”搭配、“到”与“手”搭配,分别体现控制义的丧失和获得,“信”与“手”搭配则体现的是控制义的减弱和被忽视。
最后,也有韵律机制和词汇双音化趋势的推动。董秀芳[10]认为,双音化是造成汉语一般短语词汇化语音方面的主要因素。双音化趋势使得“信手”形成典型音步,发展成为韵律词。
从历时来看,“信手”“随手”“顺手”最终都演变为描摹性副词。这与三者相同的句法位置及“信”“随”“顺”三个词的虚化有关。“信手”“随手”“顺手”分别保留了“随意”“经由”“沿顺”的语义,与“手”相结合,都表示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这与张谊生[16]归纳的“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主要表示与相关行为有关的人体、五官和思维活动的方式”相吻合。由时间副词发展出的描摹性副词“随手”具有遗留下来的时间义和空间义,具体来说即曾婧婷[2]提到的[+紧随性][+短时性],如例(48),表明“铤环钱”在入水后紧接着马上就破碎;可以转类成形容词的描摹性副词“顺手”具有连续义的潜质,具体来说即曾婧婷[2]提到的[+方向性][+连贯性],如例(49),表明“呼延灼”是沿着隔过大刀的运动路径,随后顺势“提起钢鞭”;同一时期的“信手”则不具备这些特征,如例(35),只表示“知贡”抽取试卷的动作带有随意情状。描摹性副词“信手”“随手”“顺手”都是由介宾短语虚化而来,它们具有遗留下来的导向义,具体来说即曾婧婷[2]提到的[+习惯性],如例(48)和例(49)分别表示“铤环钱”沉水后破碎是符合常理的,“呼延灼”提起钢鞭是当时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但“信手”的这一特征不太突出,更强调动作的自由与随意情状,如例(37),表示“麻姑”挥动手中的宝珠,相比于动作的连贯性,更体现不经意性。
(48)景和元年,沉庆之启通私铸,由是钱货乱败,一千钱长不盈三寸,大小称此,谓之鹅眼钱。劣於此者,谓之铤环钱。入水不沉,随手破碎。(梁·宋约《宋书·颜竣传》〈转引自曾婧婷(2020)论文〉)
(49)二将交锋,约斗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元·施耐庵《水浒传·第七十八回》〈转引自曾婧婷(2020)论文〉)
从共时来看,张谊生[18]认为,“信手”“随手”“顺手”都属于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三者句法搭配方面的差异主要是“信手”“随手”进入熟语时可以用“非”否定,但不能是单一个“非”,而是“绝非”“并非”这样的双音节词,如例(50)和例(51),“顺手”没有这种情况。语体选择方面的差异主要是“信手”出现在正式语体中时一般要以“信手拈来”的熟语形式出现,如例(52)和例(53),在非正式语体中可以单用,庄重的语体色彩依然较强,如例(54)和例(55);“随手”“顺手”应用在正式和非正式两种语体中一般都单独使用,在非正式语体中不体现庄重的语体特征,如例(56)和例(57)。我们认为这和三个词的词汇化演变过程存在关联,它们各自成词后,只有“信手”进入熟语“信手拈来”,完成了习语化。
(50)波德莱尔所列举的五个方面:生活,斗争,苦难,享乐和牺牲,看似不经意,实际上绝非信手拈来,而是对巴尔扎克的人物的命运的高度概括,那五个“更”字既显示出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又透露出其中所交织着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读书》vol-093)
(51)残疾人都不肯以弱者姿态求助于人,我想着想着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捡出两个备用的塑料袋子,那年月这东西并非随手可得。(《读者(合订本)》2007 年)
(52)作者思维活跃,浮想联翩,加以胸境豁达,中外古今,信手拈来,妙笔成趣;又不时爆发出真知灼见的火花,发人深思。(《读书》vol-170)
(53)老圃尽管有夫子不如的本领,因为是来自实践的知识,不属读书人之列。赵朴初先生作诗、填词、度曲,引经据典几乎是信手拈来;写文章、作讲演,旁征博引、侃侃而谈,都能讲明出处。(《1994 年报刊精选》)
(54)不料小吴孩子脾气,好胜心切,一上场就忘了,把老段杀得“尸横遍野”,溃不成军,弄得老段下不了台。但老段感到“孺子可教”,信手一批,每月给小吴学费100 大洋,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大数目!(《1994 年报刊精选》)
(55)小蝎大概看到这一步,可是因为看清这局棋已经是输了,他便信手摆子,而自己笑自己的失败了。(老舍《老舍长篇》)
(56)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鲁迅《哀范君三章》)
(57)“马就不会惊,就是惊了,和车行打官司,叫他赔五百元钱,顺手又发一笔小财!”老张的哲理,永远使孙八叹服,此为一例。(老舍《老舍长篇》)
综上所述,现代汉语副词“信手”最早在唐代出现时是介宾短语,在句中作连动成分,宋代开始充当状语,与临近的动词性成分构成状中关系,元代介宾短语最终词汇化为副词。其词汇化的动因主要是所在的语法环境和分离性动因,具体来讲就是始终位于句首或句中,与副词的典型位置一致;名词个体性减弱,促进了词语内部的整合与凝固。其机制主要有组块机制、隐喻机制以及韵律和双音化的促发作用。
在历时平面上,“信手”“随手”“顺手”最终都演变成为表方式的描摹性副词,不同点在于“随手”“顺手”经历了其他词性的演变,“信手”只有一种词性,由此衍生出的语义差别,进一步影响了它们在共时平面上的用法,主要体现在句法搭配和语体表达上。
除了“信手”,与本文相关的“信”还可以组词“信笔”“信步”。只有“信步”的词性为动词,“信手”“信笔”都是副词,这三者的词汇化演变路径是否有所关联,还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