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波
(河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3)
作为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重要文体之一,笔记小说的发展历史最为漫长,产生作品数量最为众多,对白话小说、戏曲乃至历史、宗教、艺术、民俗等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在中国小说史上的价值与地位不容忽视。20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进展以及新理论、新方法的注入,中国古代笔记小说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并形成了一些研究热点和问题,亦取得一些重要成果,有必要对其进行梳理总结,以期进一步深化笔记小说及古代小说研究。学界对笔记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概念研究、文献整理与出版、文化研究、文学研究等几个方面。本文即从这几个方面对相关研究成果进行梳理。
由于“笔记小说”这一概念指称作为固定术语形成的时间并不长,且在形成过程中总是与“笔记”、传统目录学的“小说”等概念杂糅在一起,尤其最初使用时并没有严格界定其内涵,故造成其作为概念指称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一直是歧义丛生、备受争议的研究对象。因之关于“笔记小说”概念研究,学者们用力最勤、探讨最多,亦取得较大进展。这方面的成果主要以程毅中《略谈笔记小说的含义和范围》[1],陶敏、刘再华《“笔记小说”与笔记研究》[2],严杰《“笔记”与“小说”概念的目录学探讨》[3],王庆华《古代文类体系“笔记”之内涵指称——兼论近现代“笔记小说”概念起源与推演》[4],刘正平《“笔记”辨体与笔记小说研究》[5]及袁文春《百年来笔记小说概念研究综述》[6]等为代表。经过这些学者拓荒性地系统考释与梳理,“笔记小说”概念在词语溯源、术语形成过程、使用合法性、概念界定及内涵把握等方面得到较大程度厘清。
由于“笔记小说”一词作为固定术语表示概念指称较为晚近,因此,学者们对其词语的溯源和考释工作,均分别从“笔记”和“小说”在古典文献中存在的情况及内涵加以梳理说明。
首先,关于“笔记”一词的考释及其内涵梳理,有如下认识与结论:其一,一般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笔记”一词最早出现的时间[7]1。此一时期文献中开始出现“笔记”一词:“议者必云笔记贱伎,非杀活所待;开劝小说,非否判所寄”[8],“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功,丁议、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9]。然而,在此“笔记”的内涵是泛指执笔记叙之文,还没形成一个专有的文类或文体概念。其二,“笔记”内涵由最初的“随笔而记”,到书名专称,再到泛指内容庞杂、体例不拘、随笔记录的杂著,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如前所述,“笔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泛指执笔而记之文,至北宋,开始被用作书名。一般认为北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是最早使用“笔记”作为书名的著作[7]1,后来苏轼所著《仇池笔记》也以此命名。到了南宋,以“笔记”作为书名的著作更多,如《老学庵笔记》《密斋笔记》《两汉笔记》《芥隐笔记》等,此类著作大都以随笔札记的形式进行议论杂说、考证辨订,同时也记述见闻杂事。随着越来越多的著作以“笔记”为书名,其也逐渐成为这类内容庞杂、体例不拘、随笔记录的杂著的指称。值得提及的是北宋时期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二“二物”条首次将“笔记”与“小说”二词并列在一起:“前辈笔记小说固有字误或刊本之误,因而后生末学不稽考本出处,承袭谬误甚多。”[10]“笔记”与“小说”在此处,研其本意依然是指前述那类随笔记录的杂著,二者虽并列出现,但只是偶然放置在一起,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搭配,更难说已经形成一种概念指称术语。到了清代,永瑢、纪昀编修的《四库全书总目》中“杂说之属”所指称的范围其实大致相当于“笔记”:“案杂说之源,出于《论衡》。其说或抒己意,或定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多,今总汇之为一类。”[11]在此已经明确指明,“笔记”与“杂说之属”都是指称“随意录载”的以议论、杂说、考据、辨订为主的杂著类著作。由此可以看出,“笔记”由最初的“随笔而记”逐渐发展为一种比较宽泛的文类概念,主要指称那些以随笔札记形式写成的各种叙述见闻、考据辨订、杂说议论的杂著类著作,这就是“笔记”一词内涵的演变过程。
其次,通过对“小说”一词的考释梳理,发现“笔记”与“小说”在概念内涵上存在诸多混杂之处,并长期处于杂糅共生状态。如陶敏、刘再华指出,中国古代的目录学家把非本于经典的论述、非正史的琐闻以及随笔札记、辨订考证等都归于“小说”的范畴[2]。而这些恰恰又都是文人随笔记录的“笔记”所青睐的内容,所以古代文人的“笔记”杂著通常也被归入“小说家类”。同时,笔记杂著与一些文学性小说还常常掺杂在一起[2]。王庆华在其文章《古代文类体系“笔记”之内涵指称——兼论近现代“笔记小说”概念起源与推演》中亦指出:作为文类概念的“笔记”和“小说”,二者所指称的对象总是相互杂糅在一起[4]。这些结论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笔记小说”概念之所以歧义丛生、模糊混乱的原因。
如果说学界关于“笔记小说”词语溯源和考释还是一种静态描写的话,那么对“笔记小说”术语形成过程的研究则是希望给予一种动态阐释和关照。学界对此厘清的问题有:一是“笔记小说”一词作为概念指称最早出现的时间。普遍认为上海进步书局1912年出版的《笔记小说大观》丛书即为这一概念指称出现的最早时间节点(1)“笔记”和“小说”在古典文献中很少搭配连用。前述提及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二“二物”条虽已出现“笔记”与“小说”二词并置,但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搭配成为一种概念指称术语,因此学界也不把其作为“笔记小说”概念出现的最早记载。。如陶敏、刘再华《“笔记小说”与笔记研究》一文提出,“上海进步书局出版了《笔记小说大观》,‘笔记小说’这个词组很快就被人们所接受并普遍应用开来”[2]。王庆华《古代文类体系“笔记”之内涵指称》认为“1912年,以王文濡主编的《笔记小说大观》(上海进步书局编印)的出版为标志,‘笔记小说’还被界定为一个庞杂的文类概念”[4]。袁文春的《百年来笔记小说概念研究综述》亦持此论。虽然《笔记小说大观》丛书对“笔记小说”概念并没有进行严格界定,但却是最早基于“笔记”和“小说”作为一种概念指称意义而连用,故大部分学者把其作为“笔记小说”概念指称最早出现的时间节点。二是“笔记小说”一词作为概念指称的动态形成过程。学者们指出这一过程是伴随着20世纪以来笔记文献的整理出版和西方小说观念的影响而形成的[4]。一方面,数量众多的笔记文献丛书相继出版,如《笔记小说大观》(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重印)、《历代笔记小说集成》(周光培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007年版)等整理出版,极大地推动了“笔记小说”一词的广泛使用和普遍接受;另一方面,随着20世纪初西学东渐的社会思潮的影响,西方小说观念的输入使得近现代学者从西方小说文体观念的理论视域出发把“笔记小说”理解为古代小说的一种文体分类概念。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一批学者以此来梳理和撰写中国笔记小说发展史(2)这批笔记小说发展史著作指的是陈文新《中国笔记小说史》(台湾志一出版社1995年版)、吴礼权《中国笔记小说史》(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7年版)以及苗壮《笔记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随着这些著作在大陆、台湾两地出版,极大地推动了这一概念在文体学上的使用和接受。近些年以来,学科分类的精细化以及古代小说研究的深入化,更是掀起了“笔记小说”术语使用的高潮。不断出版、发表的大量以“笔记小说”为研究对象的专著、期刊论文表明其已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一个约定俗成的重要术语。
由于“笔记小说”概念本身存在内涵、外延上的歧义混乱,其作为术语形成的过程其实也是自身合法性不断受争论的过程。自从其诞生之日起,学界对其存在、使用的合法性争论就没有停止过。关于“笔记小说”术语使用合法性问题目前主要有两种观点:
一是对“笔记小说”这一术语指称持否定态度,认为“笔记小说”的说法及使用容易引起目录学上的混淆且存在诸多局限,应该取消这一说法。这一观点的持有者以著名学者程毅中、李剑国先生为代表。20世纪90年代初,程先生在《略谈笔记小说的含义及范围》一文中指出:“‘笔记’与‘小说’连称以后,含义与范围更为模糊和扩大并造成目录学上的一些混乱,这一指称似不宜再推广。”[1]与之相呼应,李剑国先生也对“笔记小说”的使用持否定态度。他指出:“笔记”以及“笔记小说”概念只是表明一种文献类型,与文言小说(志怪、传奇等)分别隶属于不同的关照系统,不能也不应该不加辨析地混淆在一起,在古代文言小说的学术研究中应尽量避免使用“笔记小说”这一概念指称[12]。二位学者所指出的“笔记小说”概念使用的局限性都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其呼吁取消或避免使用“笔记小说”的愿望却在现实中遭遇了尴尬:在二者提出反对“笔记小说”概念使用的观点已过去将近30年后的今天,该概念的使用非但没减少反而愈来愈普遍和广泛。这恰恰也反证了“笔记小说”这一指称约定俗成力量的强大。因而,对“笔记小说”持反对态度的声音近年来逐渐低沉下去,尽管亦有学者发文再度对“笔记小说”术语进行批判[13],也只是对程、李二位学者观点的延续,这一观点的衰微似不可避免。
另外一种观点是对“笔记小说”的说法持通达或肯定态度,具体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站在笔记文献史料价值的立场上来认可“笔记小说”的存在,这主要以一些文史学者为代表,如刘叶秋、周勋初先生,由于他们偏于文史的学术倾向,所以更倾向于以史料价值、文献价值为评判尺度去承认或肯定“笔记小说”一词的使用。刘叶秋先生在其著作《历代笔记概述》中,把笔记著作分为小说故事类、历史琐闻类和考据辨证类三种类型,可以称小说故事类笔记为“笔记小说”[7]4。可见他站在笔记文献的立场上是认可“笔记小说”的说法的。另外周勋初先生也认为,“笔记小说”可以用来指称古代笔记著作中某些具有一定故事性和叙事性的作品:“唐代刘知几在《史通·杂述》篇中将正史以外的‘杂著’归为十类,又称之为‘偏记小说’。这十类杂著中,有好些作品都可理解‘笔记小说’或为 ‘偏记小说’。”[14]周先生所理解的“笔记小说”更偏重历史琐闻类笔记,其著作《唐代笔记小说叙录》所收集整理的57种所谓“唐代笔记小说”,基本上都是历史琐闻类笔记。一种是纯粹站在文学角度来肯定“笔记小说”的说法和存在:如前文提到的那批20世纪90年代的笔记小说史著作都是以文学为本位把“笔记小说”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文体、类型进行研究,其“笔记小说史”的书名命名方式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肯定,更进一步推动了这一术语的广泛使用和普遍接受。反过来,使用的广泛性和接受的普遍性又极大地加强了“笔记小说”一词的相沿成习,在此背景下要对“笔记小说”一词的使用进行否定或强行取消,显然已不太可能。可以想见,未来关于“笔记小说”合法性的争论或许还会持续,但“笔记小说”的广泛使用也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因此从是否取消“笔记小说”这一说法的争论转向如何更好地科学界定这一概念以促进其有效使用的研究,或许是笔记小说概念研究中最为核心的问题。
学界对“笔记小说”概念界定和内涵把握的研究与探讨从来没有停止过,并且经历了一个从疏于界定、内涵外延宽泛模糊到逐渐严谨规范、界域明晰的过程,也形成了一些重要观点,主要以两种观点为代表。
一是视其为文献文类概念。这一观点常见于以“笔记小说”之名进行笔记文献的整理编纂中,如上海进步书局《笔记小说大观》(1912年版)、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笔记小说大观》(1983年版)以及台北新兴书局《笔记小说大观》(1986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所主编的从先秦到清代的《历代笔记小说大观》(1999—2007年版)(3)这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笔记小说丛书共包括《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全一册,1999年版)、《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全二册,2000年版)、《宋元笔记小说大观》(全六册,2001年版)、《明代笔记小说大观》(全四册,2005年版)、《清代笔记小说大观》(全六册,2007年版)共五编十九册。均是如此。其实这些文献整理编纂者对“笔记小说”并未进行一个严格的界定,更多出于“全”与“多”的考虑,把“笔记小说”理解为一种驳杂的文献文类概念,从其所收录的著作来看,似乎一切用文言书写的杂著都可以此来指称。如收录传奇小说、纯粹考据辨订类的学术笔记甚至专门的诗话、语录、谱录类的茶经、画谱、官箴等著作也包含进来。最典型的莫过于上海古籍出版社《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之出版说明所言:“笔记小说是泛指一切用文言书写的志怪、传奇、杂录、琐闻、传记、随笔之类的著作,内容广泛驳杂。”[15]这一观念对“笔记小说”内涵的理解很是宽泛,指称范围相当于“笔记”概念,甚至更广,其所提到的“志怪”“杂录”“琐闻”视为“笔记小说”没有问题,但“传奇”“传记”也纳入“笔记小说”中,反而在一定意义上取消了“笔记小说”的边界与范围,更加重了“笔记小说”“笔记”等概念的混乱与歧义。
二是视其为小说文体类型概念。这一理解常见于古代小说的研究领域。其从文体类型角度出发,视“笔记小说”为“笔记体”之小说类型,认为其是中国文言小说的文体类型之一,与“传奇小说”文体特性有很大不同,主要指内容题材驳杂、篇章体制短小、随笔书写载录的文言小说。这种观点因基于不同的“小说”观念、立场,对“笔记小说”之内涵界定、指称范围、文体特性的认识又不尽相同,具体又可分为两种看法与认识。
一是受现代或西方小说观念影响,借用或套用其情节、人物、故事等元素界定或判定“笔记小说”。这种理解与认识伴随着古代小说现代化研究进程而产生。古代小说的现代研究本身即是在西方小说观念与理论的影响下展开,汲取和吸收西方近现代小说文体理念与理论来建构。中国古代小说的现代研究体系也一直是古代小说研究的重要路径与思维方式,因之也“普遍存在以西方近现代小说文体观念衡量中国古代小说”[16]的现象。前述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的那批笔记小说史论著即多以此为鹄的。如吴礼权《中国笔记小说史》所界定的“笔记小说”概念内涵即着重强调了以下几个质素:一是要“以记叙人物活动(包括历史人物活动、虚构的人物及其活动)为中心”;二是“以必要的故事情节相贯穿”;三是以“随笔杂录”为笔法;四是以“简洁的文言、短小的篇幅”为特点。[17]苗壮《笔记小说史》认为笔记小说作为中国小说史上产生最早,贯穿始终的小说文体,其最突出特点在于“以简洁的文言,短小的篇幅记叙人物的故事”[18]6。很明显,无论是吴礼权提出的“人物活动为中心”“故事情节相贯穿”还是苗壮所强调的“人物的故事”,实际上还是基于现代或西方小说观念对“笔记小说”进行的界定与理解,比较看重笔记小说的故事性。直到今天,这种看法与理解依然较为普遍。提到笔记小说,首先想到的是“具有一定故事性”,在这样的理解中,笔记小说往往只限于具有人物、情节、故事等符合现代小说观念的作品,不符合此标准的作品则被剔除在外。这虽然比较符合现代人对小说的认知判断与审美期待,但由之产生的弊端与缺陷却也不得不正视:首先笔记小说本身即是复杂的存在。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主流与主体——历代目录学著作中“小说家类”著录的作品主体部分即为笔记小说,笔记小说是传统小说观念下的产物。“故事性”并非其唯一的特点,而且其本身内容庞杂、包罗万象,“故事性”内容与“非故事性”内容往往交织在一起,很难泾渭分明地区隔。以现代或西方小说观念中的“故事”“情节”“人物”等元素切入,不免削足适履或扞格不入。其次以西方小说或现代小说观念去理解笔记小说,容易先入为主,忽视笔记小说自身所根植的文化土壤和历史语境,从而产生种种认识与价值判断的遮蔽、错位与误读。比如用所谓的“文学性”“叙事性”去估量笔记小说文体价值,认为其文学性、叙事性不强而对其评价偏低;或者只关注几部文学性强、现代小说因素明显的作品而忽略或遮蔽笔记小说整体、自身的特性。再比如小说批评常用的西方经典叙事学对揭示文学色彩强烈、叙事特性明显的小说作品的艺术规律与特征比较有效,但若施诸笔记小说可能问题比较明显。西方叙事学主要基于分析复杂性艺术作品而构建,施诸粗陈梗概、随笔载录的笔记小说,缺少针对性与操作性。换言之,笔记小说的叙事倘若趋向复杂繁复、敷衍书写细致曲折,反倒恰恰脱离了其文体特性。笔记小说本质上并非文学性虚构小说,与现代或西方小说观念相去甚远,叙事性或故事性并非其基本属性。因之简单片面地以现代小说或西方小说观念理论去界定、衡量它,必然会造成文体认知与价值判断上的遮蔽、错位与误读。
二是立足且尊重传统小说观念,基于笔记小说自身的规范与特点加以界定与认识。代表者首推陈文新先生。他一直反对套用现代小说观念或西方小说观念来理解古代小说,主张“应当尊重中国传统的小说理念,并依据其历史形成的规范来看待它、评价它”[19]3,基于这一立场,他认为笔记小说的历史形成与子、史有密切关系,应该“从笔记小说与子、史的关系中把握特性”,并指出“现代小说观念强调小说必须是一个故事,但子部小说家却格外注重它对生活的阐释功能、指导功能……有无故事性尚未成为决定作用的因素”[19]8-9。陈文新先生还对笔记小说自身的文体特性与特质作了进一步阐述与归纳:认为笔记小说是文言小说的类型之一,其脱胎成长于子史,并在这样的文化土壤与语境中形成了一定的独立品格;与传奇小说的叙事风度与关注焦点有质的不同,传奇小说热衷于“文辞华艳,叙述婉转”的文体特质,笔记小说更注重哲理与知识的传达;在叙述风度上,传奇小说偏好情节的非寻常性,致力于营造铺张、华艳之美不同,笔记小说推崇冲淡简约。[19]13文体分类上,陈文新主张笔记小说分为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两大类型,其中志怪小说又分为搜神体、博物体、拾遗体三种;轶事小说分为世说体(琐言体)、杂记体(逸事体)、笑林体(排调体)三种类型。[19]9-20另外,多年深耕于小说文体研究的学者谭帆也一直主张立足传统小说生长的文化语境与土壤,“以回归和还原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和文体观念的本体存在为出发点”[16],来揭示与探讨古代小说各种文体类型本身的文体规范与特质。在此立场下其认为笔记小说与传奇小说二者所依据的创作原则与采用的叙事方式截然不同:笔记体的创作原则为“据见闻实录”,传奇体的创作原则为“据见闻而驰骋想象”或“幻设寓言”;在叙述方式上,笔记体追求“简洁凝练”而反对或有意避免“想象虚构”,传奇体则恰恰相反,致力于追求细致曲折、敷衍铺展的叙述方式,讲究文辞华艳、细腻复杂的叙述笔法[16]。这种基于传统小说观念或立足于其生长的文化语境与土壤的学术立场,正是对中国古代小说现代研究因受西方近现代小说及叙事学理论、观念影响而产生的弊端的一种纠偏与裨正。而笔记小说作为最能代表中国小说民族特色和文化特质的文体之一,以成长于西方文化语境与土壤的现代小说理论观念、范畴、体系来研究评判根植于中国本土文化土壤的笔记小说,注定存在一定间隔与错位。如前所述,用所谓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现代小说要素去界定、评判笔记小说,常常不仅隔膜,而且并不是从笔记小说所形成的历史与传统本身来理解它,却像是以另一套标准将之格式化。这种以西方近现代小说理论为标准来界定笔记小说,合则称许,不合则剔除或贬低之的态度终究不能抵达笔记小说历史原貌[20]。因此,立足且尊重传统小说观念,依据笔记小说历史形成的规范加以界定与认识,或许才是“笔记小说”概念及整体研究应该遵循的立场。
尽管“笔记小说”概念本身还存在歧义和争论,但其作为文言小说的一种类目客观存在,也越来越成为学界研究的对象。其中,笔记小说的文献整理与出版应该是研究具体展开和深化的基础,然而这一问题却非常复杂,出版界颇有影响的几部以“笔记小说大观”“笔记小说集成”为名目的大型丛书虽然推动、促进了“笔记小说”这一术语的形成和使用,但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献整理与出版,实际是各类笔记文献、笔记杂著的整理和出版。这些整理者往往把“笔记小说”理解为庞杂的文类概念,把一切用笔记体形式书写的杂著类著作都归为“笔记小说”。因此笔记小说作品与文献的整理出版一开始就处于一种不独立的状态,总是与笔记文献混杂一起[21]。同时,其他偏重史料性质的笔记文献丛书也有不少与笔记小说重叠交合,故论及笔记小说的文献整理与出版不能不提及这些笔记文献丛书的整理出版;另一方面,一些没有冠以“笔记小说”之称而以“古小说”“文言小说”“志怪传奇”等为名的古代文言小说整理出版反而包括诸多“笔记小说”作品。下面即从这两方面分别予以梳理。
首先是以“笔记小说”为名的几部大型丛书的整理出版。这几部“笔记小说”丛书主要指的是1912年上海进步书局石印出版的《笔记小说大观》丛书、1983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的《笔记小说大观》、1986年台湾台北新兴书局的《笔记小说大观》、199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历代笔记小说集成》以及1999—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历时9年重新编印的《历代笔记小说大观》。它们虽冠以“笔记小说”之名,其实不仅选录小说故事类笔记作品集,更汇聚了各种历史琐闻类的笔记著作(也称为史料笔记)及纯学术笔记著作。如最早以“笔记小说”之名出版的上海进步书局的《笔记小说大观》(1912年版)丛书,从选录作品来看,既有唐代张读《宣室志》、宋代洪迈《夷坚志》、郭彖《睽车志》、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拾遗》、袁枚《子不语》、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等志怪小说作品集,也有宋赵彦卫《云麓漫钞》等偏重考证名物的学术笔记,更有大量记载历史逸闻轶事的野史笔记,如唐代裴庭裕《东观奏记》、宋代佚名《中兴御侮录》、元代佚名《宋季三朝政要》等,甚至也夹杂了《云溪友议》《冷斋夜话》等诗话类著作。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基础上,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于1983年以影印和排印的方式重新出版,内容编排与体例设定与前书完全相同。台北新兴书局1986年所版《笔记小说大观》则把子学名著、杂官稗史、历代小说、纪行游志、谱牒演义、诗话曲话等都囊括在内,进一步加剧了“笔记小说”界域范围的泛滥化。周光培所辑的《历代笔记小说集成》(河北教育出版社版)及上海古籍出版社主编《历代笔记小说大观》(1999—2007年版)同样也并非纯粹的笔记小说收录。总之,这几部大型丛书虽冠以“笔记小说”之名,实质则在于汇集搜罗笔记文献,虽然有利于保存与传播笔记文献,但也进一步加剧了“笔记”“小说”及“笔记小说”这些概念术语本身内涵外延的交相杂糅,至今依然是学术界一段公案。
偏重史料性质的笔记文献的整理主要以中华书局的“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为代表:20世纪50年代中华书局开始整理出版偏重史料性质的笔记作品,包括吴晗主编的“元明史料笔记丛刊”,郑天挺主编的“清代史料笔记丛刊”,邵循正主编的“近代史料笔记丛刊”。20世纪70年代末,在赵守俨先生筹划下,又增设“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与前述统称为“历代史料笔记丛刊”,广受学界和大众欢迎,成为畅销品种。这套丛书偏重选取传统四部分类中的史部“杂史类”、子部“杂家类”及“小说家类”文献,但对志怪、传奇小说一概不选,更注重笔记的历史文献价值。与中华书局“历代史料笔记丛刊”着眼于唐宋元明清及近代等笔记文献的整理辑录不同,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全宋笔记》却是立足于宋代一朝的断代笔记文献辑集,共10编102册,收入宋人笔记453种(4)《全宋笔记》所收录的这453种作品中其实还纳入了部分行记、诗话、语录以及其他一些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笔记作品,因之这453种作品是否全为笔记作品,还需要具体分析。这是阅读《全宋笔记》不能不察的。,规模数量远超中华书局的《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即使与中华书局“历代史料笔记丛刊”相比也毫不逊色。该丛书与“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不同之处在于收录了宋代志怪作品集,如徐铉《稽神录》、吴淑《江淮异人录》、黄休复《茅亭客话》、张师正《括异志》、李石《续博物志》、王明清《投辖录》、刘斧《青琐高议》、郭彖《睽车志》、洪迈《夷坚志》等现存的宋代志怪小说基本都收录在内,为学界全面研究宋人笔记及笔记小说提供了极大便利。
这类出版物虽未直接标明“笔记小说”,但笔记小说却是其重要组成部分,谈及笔记小说的作品与文献整理也必然会涉及这些古代文言小说的整理。下面即从书目考证与叙录、文本整理与汇集、小说选编与注释三方面简述之。
学界关于古代文言小说书目考证与目录的著作主要有:袁行霈、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书目》(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程毅中《古小说简目》(中华书局1981年版)、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齐鲁书社1996年版)、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以及朱一玄、宁稼雨、陈桂声《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等,这些书目提要类著作涉及大量笔记小说书目的考证与叙录。另外与上述通代文言小说目录不同,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与《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叙录》(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5年版)乃是断代文言小说目录,主要收录志怪、传奇两种文言小说,其中志怪小说属于笔记小说。这三部著作不仅详细考辨了每部作品集的作者情况、书目著录、版本流传及具体篇目,更为重要的是还对重要作品的文本内容、艺术成就、源流演进等进行了分析解读。文本整理与汇集方面,程毅中《古体小说钞:宋元卷》(中华书局1995年版)一书选录审慎,校订细致,是研究笔记小说重要的参考资料。该书“选录的范围包括志怪、传奇及部分志人小说作品”,同时也“顾及中国小说的历史传统,适当收录一些《四库全书》所谓杂事小说中多少具有故事性的篇章,而且还选录了一部分杂家类和杂史类笔记中的异闻杂说”[22],可见笔记小说的选录也是其重要部分。笔记小说的选编与注释其实是笔记小说文献整理通俗化、普及化的产物,对笔记小说的研究也有一定参考价值,所以也简单择要述之:20世纪80年代,江畲经选编《历代小说笔记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选录了不少笔记小说作品;进入90年代,一些文言小说鉴赏辞典、工具书也涉及笔记小说的选编与注释,如谈凤梁主编的《历代文言小说鉴赏辞典》(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版)、 董乃斌、黄霖编撰的《古代小说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等,所编选的每篇小说均由作品正文、注释注解及鉴赏解读组成,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总之,目前尚无一部体例精严、搜罗完备的笔记小说总集,笔记小说文献的整理与出版还存在分类不清、体例不严、文体不独立等问题,希望未来笔记小说的整理与出版能在吸取相关学术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有更好的推进和发展。
由于笔记小说本身包含着巨大而丰富的信息,军政大事、朝野异闻、士林言行、街谈巷议、神怪异闻、滑稽诙谐之事莫不涉及,不仅文笔生动有趣,可助人开颜解颐,更能广见闻、资考证,对历代文化的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和重要意义。因此从文化的视角解读笔记小说遂成为学界常用的一种研究视角和思路,并取得了较多研究成果。具体来讲,通常可分为两种研究路径:一是各类思想文化视域或关照下笔记小说作品文本的解读与研究。如以儒家、佛家、道家及宗教文化思想来阐释、解读作品文本,考察作品文本对其的表现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文化内涵与深层意蕴,进而探究二者相互生发、彼此影响等机制生成原理。这方面的成果主要以黄勇《道教笔记小说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刘正平《宗教文化与唐五代笔记小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为代表。黄著开篇序言即表明决意摒弃文学本位的道教小说研究方法, “试图建立一套道教本位的研究体系,使用宗教本位的研究方法来进行道教小说研究”[23]19。该著作在对道教笔记小说分类阐述的基础上,系统阐释了这些小说与道教思想、道教思维方式、道教发展史及道教传播之间的关系等,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其“通过小说材料来映射寓存于‘大地’之上的道教文化景观”[23]6的研究目的,也为从宗教文化视角研究笔记小说提供了很好的样本。刘正平《宗教文化与唐五代笔记小说》也是从宗教文化角度对唐五代笔记小说进行研究的一次尝试,但作者并未纯粹站在宗教文化的立场而是兼顾笔记小说的文学性,基于宗教文化与叙事的角度来全面阐释唐五代笔记小说,对唐五代笔记小说创作的宗教心理机制及宗教书写本质都进行了揭示与还原,可谓宗教文化视域下笔记小说研究的有益探索与尝试。
笔记小说研究的另一种研究路径是把其作为除文学之外的其他学科的研究材料,具体来讲就是从笔记小说作品文本中搜集整理涉及历史、民俗、宗教、语言甚至经济、科技、医学等方面的材料,注重其所具有的某一学科的文献价值与史料价值,研究目的并不在作品与文学本身,而是以之佐证历史学、民俗学、宗教学、语言学、经济学、医学等学科上的相关问题。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最为多见:如从社会历史资料角度研究的有宁欣、史明文《笔记小说的演变与唐宋社会研究》[24],贾灿灿《宋代平民官员的上行流动——以笔记小说为中心》[25];从民俗、宗教资料角度研究的有不少硕士学位论文,如司瑞江《古代笔记小说中的民间土地神及其演变》、岳聪《从唐五代笔记小说看唐人服饰文化特色》、王鑫《唐五代笔记小说佛道内容研究》等;从语言资料角度研究成果相对更多:专著有江傲霜《六朝笔记小说词汇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黄建宁《笔记小说俗谚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王宝红、俞理明《清代笔记小说俗语词研究》(巴蜀书社2012年版),及黄宜凤《明代笔记小说俗语词研究》(巴蜀书社2013年版)等。从医学文献资料角度研究的成果有鄢洁《宋代笔记小说中的药物文献研究》(北京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等。这些研究成果均是挖掘整理笔记小说中的各类文献材料,注重的是笔记小说的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有质的不同。
笔记小说的文学及文体研究指的是立足文学本位,视笔记小说为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文体类型之一,从作品文本自身出发,强调笔记小说自身的分类探讨、文体特性、发展演变及文学史价值等。这类研究主要分为几个方面。
一是对笔记小说进行宏观、综论、史论性质的研究,特别是进行发展史的梳理与撰写。中国古代小说的文体类型划分始于20世纪20年代,逐渐形成笔记小说、传奇小说、话本小说、章回小说等文体类型划分方式与概念术语,这种划分不仅大致符合中国古代小说的实际创作情况,且易于被接受和认知,因而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和普遍接受[16]。对笔记小说来讲,其研究进入20世纪90年代才真正迈入史论研究和文体写作研究阶段。这主要表现在几部笔记小说史的撰写与出版。如陈文新《中国笔记小说史》(台北志一出版社1995年版)吴礼权《中国笔记小说史》(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7年版)、苗壮《笔记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等。吴礼权《中国笔记小说史》在界定“笔记小说”概念、追溯其发展渊源的基础上,按照朝代将中国笔记小说发展分为汉代、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宋代、元明、清代六个时期进行阐述,较为完整地呈现了中国笔记小说的整体发展历程,其发展史的基本轮廓也得以勾勒。陈文新《中国笔记小说史》对笔记小说发展历程及发展史的梳理与勾勒常能聚焦于文体特征的阐述与分析,诸多立论新颖独到,颇能道人所未道。如其认为,笔记小说与传奇小说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二者所关注焦点与叙事风度不同:“无关大体的浪漫情怀”与“文辞华艳,叙述婉转”是传奇小说所集中展示与热衷关注的;而子部小说(笔记小说)所关注和注重的则是“哲理和知识的传达”[26]。寥寥几句,直指核心,准确明白地区辨了传奇小说与笔记小说文体特性的不同。苗壮的《笔记小说史》在勾勒笔记小说文体自身发展历程的同时也兼顾朝代分期,完整呈现了其动态发展历程:从先秦两汉的“孕育萌生”到魏晋南北朝的“创作第一高峰”、唐代的“与传奇分化”再到宋代“延续第二高峰”、元明处于“两峰间”直至清代步入“最后高峰与终结”。[18]1-4另外,孙顺霖,陈协琴《中国笔记小说纵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一书以词条形式收录秦汉至近代笔记小说作家700余家,作品900余部。其“总论”及各篇章的“概述”部分涉及笔记小说渊源、发展演变、后世影响、创作状况、代表性作家作品等,具有一定的学术含量。
二是对断代笔记小说的本体研究。换句话说,就是对某一朝代笔记小说本身创作情况的研究。主要有一些博硕论文。如蔡静波《唐五代笔记小说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从文学角度探讨了唐五代笔记小说与社会思潮的关系、同题因袭与再创问题、叙事规律及所反映的民俗现象等,不足之处在于多分析唐五代笔记小说所创作的外在社会因素,于文本及文体研究似还不够深入。胡琳《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商贾形象》(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对唐五代笔记小说中的商贩形象进行了分析,是对笔记小说人物形象研究的一次尝试;周瑾锋《唐宋笔记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横跨唐宋两代笔记小说,主要从撰述背景、撰述意图、成书与命名、文体特征等四个方面进行阐述;张玄《晚明笔记体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对晚明笔记小说从文体观念、分类、成书、编撰者、传播、文体特性等方面进行了探讨。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今小说文体研究领域,相较于传奇小说、话本小说、章回小说其他三大小说文体类型而言,笔记小说文体研究依然是较为薄弱的。笔者目力所及,其他三种小说类型,均有专门且深入的文体研究著作。仅就博士论文来讲,就有李军均《唐宋传奇小说文体研究》、王庆华《话本小说文体形态研究》、刘晓军《明代章回小说文体研究》,分别对传奇小说、话本小说、章回小说进行了专门而深入的文体研究,关于笔记小说专门而系统的文体研究则是缺乏的。以往对笔记小说的文学研究虽也涉及文体方面的研究,但大多还停留在时代背景、发展史、题材类型、作家作品等一般性介绍和描述上,对笔记小说文体研究还缺乏纵深的挖掘与探讨。一些断代笔记小说的本体研究虽关涉到某一时代笔记小说文体特性的探讨,但只是作为其研究内容的一部分而存在,并没有从文体角度进行全面系统而集中的研究。这方面的研究还有较大空间。
总的看来,自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笔记小说越来越引起关注和研究,也相继有一定数量的优秀成果问世,并在某些方面取得较大进展:如笔记小说的文献整理取得一定成果,几部大型笔记文献丛书以及与笔记小说相关的文言小说作品的整理出版为笔记小说研究奠定了基础;有关笔记小说的研究广度不断拓展,文化研究成为其主流的研究思路和视角,涌现出相当数量的研究专著及学术论文成果。当然,毋庸讳言,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研究在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和薄弱之处,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一是文献整理与出版还不独立,总是与笔记文献或其他文言小说的整理杂糅在一起,不仅为研究者带来诸多不便,更不利于笔记小说自身文体的独立;二是研究结构失衡,外部研究重于内部研究。笔记小说固然因为其自身的文献资料、史料价值以及丰富的文化内涵导致文化研究成果比较突出,但毕竟只是外部研究,完全属于内部研究、文学研究的本体研究除了20世纪80—90年代那几部笔记小说史之外,真正能突破陈旧套路束缚,体现新的时代学术水平的原创成果并不多见;三是研究选题扎堆重复现象突出,2000年以后,以笔记小说为选题的博硕学位论文逐年递增,但选题扎堆重复现象也比较突出。如大部分学位论文选题都集中于唐宋两代笔记小说,且多以分析其中的人物形象、宗教现象、民俗文化、语言资料等为研究思路,具体阐述中创新性的核心观点和结论也比较缺乏,似乎只是这一研究思路在笔记小说中的套用,换成其他研究对象也未尝不可,真正的学术价值并不突出。鉴于这些问题,未来应该在以下几个方面加强研究。
一是笔记小说的作品整理应进一步精细化和精准化。如前所述,由于“笔记小说”自身的特殊性与复杂性以及早期文献整理主客观条件所限,整理出版者对“笔记”及“笔记小说”的界定、范围、分类还缺乏深入的认识,遂造成笔记小说作品与笔记文献杂糅的状态,至今尚无一部体例精严、搜罗完备的笔记小说总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此,笔者以为无论是笔记文献还是笔记小说作品的整理出版都应与学术研究相互推进,进一步确定笔记文献及笔记小说各种出版物的界域、标准及分类。随着学术界对“笔记”“笔记小说”研究的开展,有关“笔记”“笔记小说”概念的界定、文体特征、类型划分都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和认识。整理者和出版界应积极吸收这些最新的研究成果和理论观念,对出版整理对象进行科学合理的界定、划分,严格按照界定的范围、标准搜集整理相应著作。如“笔记”文献的整体汇集,重点应在于“全”,各类小说故事类笔记、历史琐闻类笔记及考据辨订类笔记都要包括进去;“笔记小说”作品的整理要在界定概念范围内进行择取,而不要不加辨析地把其他类型的笔记著作孱入,这样才有利于推动笔记小说作品整理的精细化和精准化以及笔记小说文体的进一步独立[27]。
二是加强笔记小说的内部研究,尤其是笔记小说的本体、文体研究。笔记小说作为中国古代所特有的一种小说文体,完全属于其内部研究、文学研究的本体研究一直处于相对弱势。这与笔记小说文体自身的特殊性有关,更与学界由来已久的以西方近现代小说文体观念为本位的研究理念和思路有关。以西方近现代小说文体观念来衡量笔记小说,其“据见闻而实录”的创作原则,琐碎繁杂的内容题材,篇幅短小的形式体制,粗陈梗概的情节形态,相较于其他小说文体如传奇、话本及章回小说而言,更缺乏成熟小说的特征,因而造成对其文体属性的轻视与忽略。然而,笔记小说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过程中的客观历史产物,自有其产生的历史语境、渊源流变、体制规范以及文本自身的构造形态,应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有学者曾对中国古代小说文体流变研究思路提出过这样的构想:一是“横向而言,古代小说文体流变的本体梳理包括体制规范研究、艺术构造方式和形态研究”,二是“纵向而言,主要包括宏观整体研究和分体研究”[16]。这两条研究路径的设想虽然针对的是整个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研究,但也为笔记小说的本体、文体研究指明了方向和路径:笔记小说的文体研究即可沿着上述方向展开,一方面从功能宗旨、撰述原则、内容题材、篇章体式、书写方式、语言运用、格调特征等具体范畴来展开;另一方面对笔记小说的整体研究和分体研究要落实在对其“宏观整体发展演变轨迹”以及“内部诸多子类型的文体渊源、发生、发展、演化”[16]等研究之上。关于“宏观整体发展演变轨迹”的研究除了撰写通代的笔记小说史之外,更要加强断代笔记小说史的梳理,尤其是加强明清及晚清民国时期笔记小说发展演变轨迹的研究;“内部诸多子类型”的研究具体来讲要加强笔记小说各种类型如志怪、轶事小说的文体研究,更要对志怪、轶事小说内部的各种子类型如杂记体志怪、杂史杂传体志怪、地理博物体志怪、世说体、谐谑体、逸事体等进行细致探究,分别揭示其文体渊源、特征、演变的一系列问题。
三是开展笔记小说的古今融通研究。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丰厚遗产,对现当代小说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孙犁、汪曾祺、林斤澜为代表的一批小说创作者,致力于对传统文学作品的学习与借鉴,积极汲取古代笔记小说的创作手法与艺术经验,在此基础上加以创新,创作出了一批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所谓“新笔记小说”。这类小说“极大程度地继承了古代笔记小说的文学精神和艺术旨趣,同时又包蕴了不少新的质素”“是古代笔记小说潜移默化的产物,也是新时期以来,特定人文环境激发、催生出的一种小说体式和文学现象”[28]。它的出现不仅是古代笔记小说自身艺术精神在新文学中的延续,更应该成为笔记小说古今融通研究的良好契机,可惜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因此,应积极开展这方面的研究,深入研究新笔记小说与古代笔记小说的深层联系,对其展开系统的理论阐释与学理建构,打开笔记小说研究的当代视野,增强研究的时代性和前瞻性,只有这样,才有助于摆脱陈旧套路的束缚,产生具有鲜明时代印记和真正学术水平和生命力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