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红楼梦》中作者设置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谓是匠心独特,显现出作者过人的叙事技巧。作者以此二者作为叙述视角,既可以灵活地总览全局,又可以以故事中人物的身份预知故事发展;同时,作者设置这样一个可以控制并转换现实与梦幻空间的叙述者,这一构思是文本对作者创作意图的一种无声的回应。
关键词:《红楼梦》 叙述视角 癞头和尚 跛足道人 空间转换 暗合文心
曹雪芹在人物塑造方面造诣颇深。《红楼梦》中大大小小一共出现四百多个人物,从小厮到王爷,从村媪到太君,从婢女到小姐,各色人物一应俱全。在纷繁的形象群体中,有两个并不十分夺目的人物,甚至经常被人们漠然忽视,即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因此,学者对僧道二人关注甚少。曾定光则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审视通过两者形象的象征意象与朦胧美感阐明《红楼梦》世界的真正主宰者。a李汝认为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是《红楼梦》中诸多人物命运的主宰者,曹雪芹在两者身上寄托着对佛道能够拯救社会的希望。b
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看,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塑造这两个艺术形象,虽然施之笔墨甚少,但是用意颇深。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是作者在作品中精心安排的独特叙事视角,两者的出现与隐遁是《红楼梦》中空间转换的操纵杆;同时作者对僧道二人的安排布置,其用心在于:暗合文心。僧道两者本身暗含着一定的寓意,进一步讲,作者在这两者身上所做的布置不仅是简单的叙事构思,更是一种表达创作意图的叙事策略。两个“不起眼”的人物可谓是作者营造亦真亦幻境界的神来之笔。
一、僧道形象及其形象寓意
(一)僧道形象:入于凡尘之中而超乎世俗之外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一僧一道,本是骨格非凡,风神迥异,一副仙形道体。即至凡间,以另一副模样出现。《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僧道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便以身体残缺的形象与读者见面:僧人癞头跣足,道人跛足蓬头;在第二十五回中,作者采用诗句形式,插入对二者的具体形象描述:和尚“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道人“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c。两人形态丑陋,举止疯疯癫癫,却能谈笑风生,潇洒自如。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心境依然云卷云舒,从容自在。
无论是相貌形态,还是生活经历,僧道二者都与整个红楼世界的纷纷扰扰截然不同。《红楼梦》主要塑造了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金钗等人物形象,笔触细腻地描写其貌容风姿。如:贾宝玉神采俊逸,风度翩翩,“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d;林黛玉风流袅娜,“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e;薛宝钗明艳妩媚,“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f,“脸若银盘,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g;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h;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i;史湘云“蜂腰猿背,鹤势螂形”j;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1。这些人物与僧道两者的丑相陋貌相比,皆天生丽质,资色超凡。但是却终究未能逃脱“自古红颜薄命”的谶语。虽容貌姣好,体态端庄,然而其生命样态却与之成天壤之别。
众人生命结局各异,但是殊途同归,都笼罩着浓郁的悲剧氛围。林黛玉怯弱多病,多愁善感,终泪尽而亡;元春不得寿终,荣辱无定;探春尝尽骨肉分离之苦;湘云父母双亡,晚景孤凄;妙玉高洁,世俗难容;迎春婚后生活多艰;王熙凤被聪明所累,终究是枉费半世的操劳。僧道潇洒自在,不为穷愁世事所羁绊。与之相比,《红楼梦》中“主要人物”则是生命短逝,为忧愁病痛所折磨,不祥而终。
相比之下,僧道二人出于仙界而入于红尘,入乎红尘而又超乎其外。携带通灵宝玉入尘世,其任务是度化宝玉——补天之石,使其“复还本质”,点化超度那些为情事所困之人。僧道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纷扰的尘事,红尘中的乐享都只是瞬息,乐极而后生悲。这种超越世俗的眼光,并非人皆有之,多数人是紧赶着往里闯,想要体验一下富贵场、温柔乡的“乐道”。对此执念,纵然僧道表示无奈,也只好由他们而去。在历尽磨难之后,最终能够归于佛道清空无为世界的人少之又少。
(二)形象寓意
僧道二者的形象本身暗含着极大的反讽意味。作者寓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追求和生命样态于美丑之间,使小说中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之间形成鲜明的视觉对照,从而引起读者的深层思考。僧道本质超凡,却寄之以一副丑陋不堪的皮囊,又恰以微乎其微的“跑龙套”身份闪现于小说之中。这与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贾宝玉以及十二金钗的靡颜腻理、锦衣玉食暗中形成一种对比。外表的浮华不过是障眼法,深层次的本质掩藏在或丑陋或美丽的外表之下。身处于富贵荣华之中,醉生梦死的生活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现实中也会遇到痛苦和烦恼。僧道二者虽然形体丑陋,但是心性超脱自然,不为外物所羁绊。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不论是编织这样一个偌大的红楼世界,抑或是揭露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的清空体悟,僧道二人的形象变幻以及与世间审美体验的差距,都是对“太虚幻”的体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2,正是在这种看似悖谬实则真实的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命运结局倒置的形式之下寄寓强烈的讽刺之意,蕴含着作者对人生的深刻思考。
在这种特定的叙述情境中,两个“渺小”人物形象本身的寓意与曹雪芹对人生的辩证思考暗合。
二、独特的叙述视角及其形式寓意
关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這两个艺术形象的塑造,曹雪芹十分吝惜笔墨,只是三言两语略而过之,并不多加赘饰。作者有时甚至故意让这两个人物长时间淡出读者的视野,但正是这样两个备受忽略的“小人物”,真正体现了作者熟练老成的叙述技巧。
表面上,作者选择塑造一僧一道这样两个可有可无的形象,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用意深远。以往小说中说书艺术的痕迹已经明显褪去,《红楼梦》中体现更多的则是文人创作的韵味。较之于以往章回小说的叙述方式,《红楼梦》中作者本人的叙述口吻削弱了许多。作者只是在每章回首尾运用“列位看官”“要知端的”“话说”这类说书式的叙述标记,以暗示其本人的叙述存在。除此之外,就很少能在文本中找到“说书人”的身影。曹雪芹更多的是将叙述故事的任务交给文本中的隐含作者,巧妙地为故事中不起眼的人物冠以叙述者的身份,以此代替突兀在小说文本之中又置身于故事之外的“说书人”的角色,从而使作者本人退到了故事幕后。如此,既能摆脱章回小说既有的模式,又能在小说中安插一个视角较为灵活的“讲故事人”,既有效缩短了叙述者与故事情境之间的距离感,又拓宽了叙述视角的观察范围,同时也为读者时时点明故事发展的主线条,即宝玉投身红尘后一步步如梦方醒的心路历程。这种叙述结构的巧妙安排,可谓独具匠心。
(一)独特的叙述视角
作者通过设立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这样一个灵活多变的叙述视角,以其在故事中忽隐忽现的独特存在方式,穿针引线,编织出贾府的兴衰际遇。虽然和尚与道人缺席很多故事情节,但是作为整个故事的线索人物之一,利用其神秘而又特殊的身份,一直在故事的某个角落里,暗暗窥视着故事中一切人物事情的发展动态。在开始讲红楼世界之前,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对故事做了一些简要介绍,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由作者本人以一句“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开启讲故事模式。! 3但是此后作者顺势将叙述故事的使命甩手转给了僧人和道人。“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4交代出主人公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前世姻缘,继而为讲述两者的今生故事做好铺垫。
后來在整个故事发展进程中,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以追踪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的生活行迹为线索,串联起许多贾府其他现实生活的花絮,还不时增加一些梦幻的片段。例如:“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宝玉“游幻境”、凤姐梦遇秦可卿指点等情节插曲,两个人物时隐时现,给贾府这场红楼之梦增添了一层朦胧缥缈的神秘色彩。据个人统计,僧道两人先后在故事中一共出现十一次:
1.第一回: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携带“通灵宝玉”转世红尘。
2.第二回:甄士隐梦中见到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欲细看通灵宝玉,僧道二人已经飘然而逝。
3.第二回:甄士隐梦醒,怀抱英莲,遇到癞头和尚,癞头和尚一阵“癫痫”之语。甄士隐不以为然。
4.第二回:葫芦庙炸供失火,殃及邻墙甄士隐家,失女之痛、丧家之悲,重重打击下夫妻二人疾病缠身,又寄居篱下,备受屈辱。癞头和尚度其出家。
5.第十二回:跛足道人用风月宝鉴为贾瑞治疗淫邪之病。
6.第十二回:跛足道人救“风月鉴”而去。
7.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和贾宝玉中魇魔,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为宝玉持诵。
8.第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刎,柳湘莲跟随跛足道人出家。
9—11.第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回:点度贾宝玉出家(三次)。
另外,还通过林黛玉、薛宝钗、莺儿之口,三次提及癞头和尚以及宝玉呓语中骂僧道二人一次。
1.第三回:癞头和尚欲度林黛玉出家,其父母不肯。故警告家人:不要见外亲族人,便可躲过劫难。
2.第七回:薛宝钗向周瑞家透漏:冷香丸药方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
3.第八回:借莺儿之口道出宝钗金项圈字的由来,即癞头和尚所给:“不舍不弃;芳龄永继”,正好和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上篆刻的八个字互成谶语:“莫失莫忘,仙寿永昌。”
4.第三十六回:宝玉梦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两位仙人出现次数只有十五次,每次露面都是救人度人。僧道二人先后所接触人物的命运本是毫不相干,但是冥冥之中有一把推手,将这些人物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彼此的命运从此变得息息相关。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人的姻缘关系,正是因为僧道的暗箱操作而纠缠在一起的。虽说是命中注定,但实际上故事情节发展的具体推动者与掌控者是僧道二人。“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 5 。显然,二人是在已预知后事的前提下,下界超度这些人。以至于后来警幻仙子梦中规引宝玉入正、宝钗与宝玉的金玉良缘以及宝玉黛玉之间的木石姻缘等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皆是在僧道二人的操纵之下促成的。
尤其是对于贾宝玉的生命走向而言,从热衷追求尘世乐享到最后归真返璞,僧道二人可谓是步步为营,一步步地将贾宝玉规引入正。贾宝玉所经历的事情与变故没有超出僧道二人的控制。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僧道二人为宝玉持诵。首先唤之以“宝玉”往昔之通灵本质,又以今番经历指点迷心。自此以后,贾宝玉内心一次次受到现实冲击,感受到离散是非之苦,最终豁悟,复归本质。宝玉觉悟的过程中,僧道二人起到仙人指路的作用。在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中,僧道二人收缘结果,将宝玉放还女娲补天炼石之处,此后便各自云游而去。僧道二者出现于自故事伊始之时(宝玉下凡历劫)与故事终结之处(一切情缘孽债了结),加之以经常现身于故事进展过程之中,因此僧道二者这条叙事线索贯穿小说始终。
就叙事层面而言,僧道二人是作者安插在文本中的隐藏叙述视角,暗中推动情节的发展动向。从携宝玉入凡尘,至宝玉经历金陵十二钗的离别、生死、忧患以及贾府兴衰过程,最后到宝玉返璞归真,以宝玉的性格发展、命运变化为情节发展主线,整个过程中连带着许多事情,构成红楼世界。僧道特意安排,任由贾宝玉经历所有尘俗是非,最后在现实的催化下,促成宝玉一步步醒悟。僧道二人不时地出现在故事中,协助作者在复杂的情节发展线索中始终突显出故事的主要发展线索,即宝玉复归本质的过程,以便更好地表达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
(二)叙述视角的深层寓意
僧道既可以作为度化世俗之人的使者,置身故事之中,又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置身事外,目睹红尘的风月情事。两者以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打量故事中的人与事。凭借这种叙述视角的优势,一僧一道跳脱故事之外,不受视野限制,为当局者点破迷津。同时作者在运用这种叙述视角时,故意有所寓托,使客观直视的叙述手法具有一定的隐含意义,并配合作者在文中埋下的其他思想暗示,共同指向深层次的寓意。
读者根据作者在文中设下的隐含作者(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的语言与行为,能够更好地领悟作者的真正创作用意。关于现实生活,曹雪芹则表现出一种极为矛盾的态度。在作品中,通过僧道二者点化众人的方法来看,曹雪芹既流露出对现实生活的肯定,同时,又表现出一定程度上对现实的否定。《红楼梦》以金陵十二钗与贾宝玉之间复杂的关系为纲目,述尽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其中隐含着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对现实的肯定。过程中,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点拨许多人,如:通灵宝玉本性灵已通,决意下凡历劫,体验人间乐享,历尽人间种种滋味后方知断绝尘缘;林黛玉本是絳珠仙子,为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情,整日以泪洗面,忧愁不断。甄士隐、贾宝玉、林黛玉、贾瑞等,都受到僧道的点化和救助,但是没有一个人物立即采纳劝诫。面对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其他人物的痴迷不悟,僧道只能采取以现实生活教育人的策略,逐渐催化其心中执念。但是尝尽心酸苦楚后,能够达到心念通透的人只有甄士隐、宝玉、鸳鸯、柳湘莲等,多数人还是对红尘眷恋不舍。虽然这种以现实劝化众生的方式常常无济于事,但是作者还是安排僧道二人以现实点度众人。这体现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肯定与向往。与此同时,作者笔下所塑造的人物结局却是令人望而发怵,受点化的人物中最终只有极个别的人得到超脱。这种比例的极大反差,从另一个角度委婉地流露出作者的茫然不知所从。
作者以僧道二人为视角,既可以参与故事之中,捕捉主人公的具体境况,控制人物命运的发展改变,又可以俯瞰全局,透漏出一些局外信息。这种采用全景叙述模式的写作手法,不仅勾勒出世间百态,同时透漏出作者对现实人生的种种思考:一方面,在认知层面作者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矛盾与迷茫;另一方面,作者清楚地认识到人们心中的重重执念,现实并不能将其一击而溃,虽然苦恼忧愁,但是人们还是看不清事物的本质,抵制不住现世乐享的诱惑,依然是慌慌张张挤进“红楼梦世界”。曹雪芹对于后者的认识尤为深刻。因此,作者安排僧道二人点化众人,以二者之视角,衡量众人对凡尘俗世的贪恋,以受点化之人数大小比例的反差,体现作者的迷茫。
三、叙事空间的转换:暗合“文心”
中国明清小说“极讲究‘空间性的布局”! 6。曹雪芹灵活运用空间的转换,使其成为小说叙述故事的一条客观的叙述线索,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特别注重《红楼梦》中的空间布局。阅读过程中,我们对大观园中的“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有着强烈的空间方位的感知,这有赖于作者对空间的精准把握和精心安排。! 7作者将绘画的手法运用在小说空间布局上,成功打造出一个三维立体空间。“大观园的空间布局,为《红楼梦》设定了一个特定的空间环境。怡红院、潇湘馆、梨香院、稻香村、栊翠庵等的布置,在小说的每一步发展中都有空间上的意义。没有这样一幅空间图藏在胸中,读者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就会在情节中迷失方向”! 8。曹雪芹对空间的把握不仅仅止于对景物楼阁的布置上,他对空间转换的设置更是别出心裁,移步换景,一处景一场境。大观园试才、荣国府庆元宵、蜂腰桥传心事、潇湘馆发幽情、滴翠亭扑蝶、绛芸轩绣鸳鸯、梨香院定情、秋爽斋结诗社、蘅芜苑拟诗题、栊翠庵品茶、怡红院遭“蝗虫”,等等,空间的转换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曹雪芹对叙事空间艺术的掌握可谓驾轻就熟,不仅对现实空间布局把握得非常准确,而且更擅长操控现实空间与梦幻空间即“非现实空间”的重叠转换。! 9作者借助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两个人物形象,穿梭于故事之中,使故事场景往返于现实与梦幻之间。第一回中甄士隐梦遇一僧一道、“通灵宝玉”以及“太虚幻境”。忽然间梦醒,回到现实中恰又遇到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欲问来历,僧道已不见踪影。这种虚与实的转换,营造出一种是梦非梦、是幻非幻的朦胧感。
讲到僧道二人对现实与梦幻转换的操纵,警幻仙子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辅助角色,其作用主要是辅助配合僧道完成现实与梦幻的交替出现,实现对文心的完整表达。第五回中,僧道二人安排警幻仙子规劝宝玉,带领宝玉梦游幻境,“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0。虽然警幻仙子自称受宁荣二公之托,“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又许之以可卿,使之领略仙闺幻境之风光,令其“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1。但实则是警幻仙子受命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交割此事。从僧道口中引出警幻仙子,从而在宝玉梦境之中第二次提及“太虚幻境”,由此引出之后故事中人物的最终归宿,即“太虚幻境”。在第十三回中,秦可卿(即警幻仙子的妹妹)梦中为王熙凤指点迷津,同时也透漏出贾府的兴衰之迹。警幻仙子作为僧道二人驾驭现实与梦幻空间转换的配合者,多次出现在人物睡梦之中,贾宝玉、王熙凤、鸳鸯等人都曾于梦中受到警幻仙子或者是秦可卿的指点。
在僧道二人的掌控之下,警幻仙子多次出入于人物梦境之中。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则出入于现实之中。在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殉情的尤三姐向柳湘莲道别,并说明自己“奉警幻仙子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后“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梦里警幻仙子,梦外和尚道人。这种形式安排,给人以虚实相间之感。然而,这种感觉最终还是落定于真实之上,和尚道人依旧是两种空间的驾驭者。
作者设置梦幻与现实相迭,以此实现对小说创作意图的始终呼应。“小说作为虚构的叙事艺术,它不是反映性和再现性地完成对现实世界的真理性表达,而是通过虚构、想象甚至幻想、梦境去掌握现实……完成具有审美性和超越性的表达”@ 2。小说开始时作者对著书立意的交代:“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僧道二人掌控的非现实空间正是对这一文心的回应,以便更完整地反观现实。@ 3僧道二人凭借自带神秘性的特殊身份,使故事发展介乎梦幻与现实之间。这是作者创造僧道二人的另一妙处:在文本中设置的对文心的一种无声的呼应。《红楼梦》中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空间转换、真与假的变通暗合的过程就是拨开表面见本质的过程。《红楼梦》中描写的现实世界复杂纷乱,从荣宁二府到乡下农家,从琴棋书画茶花到柴米油盐酱醋,纷杂的红尘人间弥漫着爱恨情仇贪嗔痴。例如:现实空间中,贾宝玉享受的浮华奢靡只是一时虚幻,终究万事归空。相反,非现实空间中的一切幻象却都成了现实。例如:第五回宝玉游幻境所见“十二金钗正册”与所闻十二支《红楼梦》曲子,成为整个故事发展、人物性格发展变化、命运归宿的谶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正反映了作者对人生的深刻思考与认识。@ 4毋庸置疑,梦幻与现实两种空间的繁复周密的转换,从叙述结构形式上,对文心的表述起着极大的推动作用。
四、结语
小角色背负大使命。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两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作者却赋予他们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使命。作者精巧构思让两个“小角色”成为《红楼梦》中的神来之笔,成为不可或缺的情节枢纽,这种漫不经心的安排则在最大限度上显现出作者在叙事方面的造诣。
a 曾定光:《“双真”形象的象征意蕴和朦胧美——〈红楼梦〉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形象浅析》,《临沧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b 李汝:《 从〈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及癞头和尚的形象看曹雪芹的佛道救世思想 》,《红楼纵谈——2012年贵州省社会科学学术年会第二十二分会场暨贵州省〈红楼梦〉研究学会会议论文集》,2012年。
cdefghijklmnoqt@ 1 @ 3 x〔清〕 曹雪芹:《紅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页,第48页,第49页,第63页,第389页,第38页,第40页,第661—662页,第83页,第10页,第7页,第7—8页,第9页,第569页,第71页,第87页,第2页,第10页。
p! 8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5页,第87页。
s@ 2计文君:《论〈红楼梦〉的空间建构》,《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5辑。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3]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4]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5] 曾定光.“双真”形象的象征意蕴和朦胧美——《红楼梦》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形象浅析[J].临沧教育学院学报,2006 (4).
[6] 李汝.从《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及癞头和尚的形象看曹雪芹的佛道救世思想[C].红楼纵谈——2012年贵州省社会科学学术年会第二十二分会场暨贵州省《红楼梦》研究学会会议论文集,2012.
[7] 计文君.论《红楼梦》的空间建构[J].红楼梦学刊,2013(5).
[8] 俞润生.再论《红楼梦》中的庙庵与僧道及其社会意义[J].红楼梦学刊,2001(3).
[9] 刘勇强.一僧一道一术士——明清小说超情节人物的叙事学意义[J].文学遗产,2009(2).
作 者: 万娜,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