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之材,本出幽谷
——早期禅宗兴盛之路探究*

2021-11-30 10:38
关键词:达摩禅宗佛教

孙 劲 松

(武汉大学 国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佛教传入中国,到魏晋时期已经很有基础。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79岁高龄的佛图澄来到洛阳,在乱世之中以神异现象折服后赵的皇帝石勒,其后的几十年中,他主持建造佛寺893座,培养弟子数千人。但是历史证明,仅仅走上层路线,对于佛教的长远发展并没有什么好处。佛图澄公元348年去世,公元350年后赵灭亡,冉闵篡位建立魏国,僧人法饶教之以军国大计,不验而被杀,致使魏国境内佛教徒普遭厄运。佛图澄的徒弟道安带弟子从邺地逃往襄阳,行至新野,谓徒从曰:“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1)僧慧皎编撰:《高僧传》,《大正藏》第 50 册,第351页下,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3年出版。道安法师指出,不依靠封建政权很难传播佛法,但仅仅依靠他们也不行,真正的佛教传播一定要向民间,即“教化之体,宜令广布”,要有深厚的群众基础才行。在其后的一两百年之间,佛教还经历了东晋权臣桓玄“沙汰众僧教令”(公元402年)、庐山慧远“沙门不敬王者”(公元403-404年)、鸠摩罗什译经(公元401-409年)、北魏太武帝灭佛(公元444年)、南梁武帝佞佛(公元502-549)等事件。在太平时期,佛教蓬勃发展,寺庙接受捐献,僧侣免税赋徭役,经济、政治地位都比较高。佛教既聚民心、又聚财产,许多人出家的动因由最初的宗教情感转变为包含免赋税、避徭役、躲兵役等多种原因。而兵源、劳动力与财产又属于世俗政权的基本利益,佛教积累了过多的人财物,必然会产生奢靡腐化、滥竽充数等问题,必然对世俗政权构成威胁。这些又成为政府管制、废黜佛教的起因。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政教关系在放与管之间游荡。禅宗的初祖达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来到中国。

一 禅宗六代祖师不为帝师

《神会和尚禅话录》记载,有人问,神秀禅师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为何不能称为六祖?神会和尚回答:“从达摩已下至能和上,六代大师,无有一人为帝师者。”这句话体现出禅宗早期对于政治权力的疏离态度。

《五灯会元》记载达摩的师父般若多罗曾嘱咐达摩将来要去中国传播佛教,“当往震旦,设大法药,直接上根。……汝所化之方,获菩提者不可胜数”(2)普济编撰:《五灯会元》,《乾隆大藏经》第145册,第429页,中国书店2009年出版。。达摩晚年告诉慧可:“吾本离南印来此东土,见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遂踰海越漠,为法求人。”(3)普济编撰:《五灯会元》,《乾隆大藏经》第145册,第436页,中国书店2009年出版。根据这些说法,达摩和他的师父都是远见卓识之人,已经预判出中国是大乘佛教兴盛之地,但达摩来华后的历程却异常坎坷,他于梁武帝普通年间(公元520-527)自南印度经广州抵梁朝首都建业。达摩一路走来,对于南梁的风土人情、佛教发展应该有所了解,看到政权扶植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表面繁荣,也会看到这里面隐含的危机。梁武帝萧衍(公元464-549)于公元 502年建立南梁,有“皇帝菩萨”之称,经常在朝廷对大臣宣讲佛经。梁武帝与达摩相见之后,便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达摩实话实说:“并无功德。”(4)普济编撰:《五灯会元》,《乾隆大藏经》第145册,第435页,中国书店2009年出版。这段对话之中,武帝自称“朕”,显示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尊,他不是以居士的身份向印度高僧求教佛理,也不是对有没有功德有真正的疑问,只是期望达摩的肯定与吹捧。《金刚经》讲“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行一切善法”, “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著”,大小乘佛教修行的入门都是破“我执、我见”,如果从“我”出发,贪图福德,与理相悖,所以达摩说“实无功德”。在那个时代,达摩只要附和他几句,梁武帝就可能用举国之力量支持他弘扬佛法,但达摩没有这么做,仅走上层路线不是佛教的长久发展之道,这条路无法让神州大地开显真正的大乘气象。

达摩在《二入四行观》中对这个问题讲得很清楚:“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功德、黑暗,常相随逐。”(5)达摩:《菩提达磨大师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卍新续藏》第 63 册,第1页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这里的“功德、黑暗”即《大般涅槃经》所说的功德天、黑暗女。“迦叶,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颜貌瑰丽,以好璎珞庄严其身。主人见已,即便问言:‘汝字何等?系属于谁?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天主。’主人问言:‘汝所至处,为何所作?’女人答言:‘我所至处,能与种种金银、琉璃、颇梨、真珠、珊瑚、虎珀、磲、马瑙、象马、车乘、奴婢、仆使。’主人闻已,心生欢喜,踊跃无量:‘我今福德故,令汝来至我舍宅。’即便烧香、散花、供养、恭敬、礼拜。复于门外,更见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坏,多诸垢腻,皮肤皴裂,其色艾白。见已问言:‘汝字何等?系属谁家?’女人答言:‘我字黑暗。’复问:‘何故名为黑暗?’女人答言:‘我所行处,能令其家所有财宝一切衰耗。’主人闻已,即持利刀作如是言:‘汝若不去,当断汝命。’女人答言:‘汝甚愚痴,无有智慧。’主人问言:‘何故名我痴、无智慧?’女人答言:‘汝舍中者即是我姊。我常与姊,进止共俱。汝若驱我,亦当驱彼。’主人还入,问功德天:‘外有一女,云是汝妹,实为是不?’功德天言:‘实是我妹。我与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离。随所住处,我常作好,彼常作恶。我常利益,彼常作衰。若爱我者,亦应爱彼。若见恭敬,亦应敬彼。’主人即言:‘若有如是好恶事者。我俱不用,各随意去。’是时二女,俱共相将还其所止。尔时主人见其还去,心生欢喜,踊跃无量。”(6)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大正藏》第12册,第435页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有功德天,必然有黑暗女,世间法有成必有败,法尔如是。通过后面历史发展来看,达摩走的很明智,梁武帝晚年昏庸。李世民曾评价梁武帝:“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惟好释氏、老氏之教;武帝末年,频幸同泰寺,亲讲佛经,百寮皆大冠高履,乘车扈从,终日谈论苦空,未尝以军国典章为意。及侯景率兵向阙,尚书郎以下,多不解乘马,狼狈步走,死者相继于道路。 武帝及简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7)吴兢:《贞观政要》,第170页,中华书局2009年出版。一个国家君臣都陷于空谈,最后武帝以八十六岁高龄被囚禁逼死,死者相继于道路,寺院当然也受到重创,所有的繁华都沦为云烟,功德天的戏演完了,黑暗女就要登场。达摩北渡长江,去了嵩山隐居,远离政治中心,其所要弘扬的事业也就远离了功德天与黑暗女,远离了崇尚浮华、忽成忽败的发展模式。禅宗后面还有四祖道信不赴唐太宗之诏、六祖慧能不赴武则天与唐中宗之诏,远离封建帝王,远离帝王扶植之下的虚假繁荣,敬帝王而远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佛教禅宗事业的长远流传,才能使中国的大乘气象真正展开。

二 禅宗五代祖师避居山林

达摩到达北魏境内的嵩山以后,与附近的官寺少林寺没什么往来,“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婆罗门”,引发了那些有僧籍的正规僧人的嫉妒。在世道纷乱、因缘不成熟的情况下,他只是在等待真正的传人。慧可、僧璨承续禅宗道统,为二、三祖,他们生存、弘法的时期恰好碰到后周武帝(公元561年至578年在位)灭佛。出于经济、劳动力、兵源等考虑,周武帝以僧侣泛滥、不守戒律等为缘由,开展废佛运动。毁像破塔烧经,共还俗僧人300万人,退寺院4万座。

但这种废佛也不是绝对的,《缁门崇行录》记载一个故事:“隋普安,京兆泾阳人。周氏灭法,隐于终南山之楩梓谷,苦行忘身,或露形草莽以施蚊虻,或委卧乱尸以施虎豹。时有重募,擒送一僧,赏帛十段。或来执安,安欣然慰喻曰:‘观卿贫煎,正欲相给,为设食已,与共入京。’帝曰‘我国法急,不许道入民间;汝更助急,不许道入山中,则遣渠何往?’遂放入山。”(8)袾宏辑:《缁门崇行录》,《卍新续藏》第87册,第361页上,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普安法师在周武帝灭法的时候,不愿意还俗,逃到深山修苦行,有人根据当时的律令,抓他找皇帝请赏。到了京城以后,抓人者反被皇帝痛斥:国家只是不允许佛教在民众之中传播,他跑到深山老林还不放过,这样太过分了。这说明“道入山中”之后,僧人自给自足,不占有大量社会财富,不收容大量的人口,对政府不形成威胁,即便是周武帝这样灭佛的皇帝,也采取包容的态度,即对于政治、经济上没有威胁的人,没必要赶尽杀绝。通过周武帝对灭佛分寸的拿捏,我们就能明白禅宗早期为什么要在偏僻的深山老林发展了。因为当权者虽然知道其存在,但禅僧处在穷乡僻壤,没钱没势,对当局没有威胁,就可以获得相对自由的生存空间。

四祖道信弘法时期,社会已经相对稳定,他在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到了黄梅县双峰山,不再像二、三祖那样到处游历,而是扎根双峰山,择地开居,聚集弟子,但这与唐代的法令是有冲突的。《唐会要·释教》记载,唐朝政府规定创建寺院要向政府申请,得到许可方准兴建,寺院名称也一般由政府颁发。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唐朝的太史令傅奕上疏,要求灭佛。高祖没有答应,但是也表示厌恶佛教、道教出家人逃避徭役、不守戒律、大小寺院混杂与酒肆屠户之间的乱象,“下诏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其精勤练行者,迁居大寺观,给其衣食,勿令阙乏。庸猥粗秽者,悉令罢道,勒还乡里,京师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各留一所,余皆罢之”(9)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第6002页,中华书局,1956年出版。,并对僧侣年龄、品行严格要求,只有努力修行、严守戒律的人才能继续保留僧籍,其余的人全部开除、责令回乡。很明显,黄梅双峰山的道场不可能属于蕲州府认可的官方寺院,但双峰山的信徒也没有因此就被遣散。主要原因是双峰山地处偏僻,虽然不合法,但没有不良影响,其后的玄武门之变也导致国家无暇去落实这些政策。但贞观初年,唐太宗对于佛教限制措施也很多,甚至有私自剃度僧人要处以死刑的法令,而双峰山的禅宗道场还可以继续发展,原因有以下几点:

其一,在中国传统社会,法令是完备的,但执行是很灵活的。《缁门崇行录》有这么一则故事:“唐志超,同州冯翊人,年二十七依并州开化寺赞禅师出家。其洁正身心,勤履众务,安僧数百,两食恒备,六时无缺,每有苦役,必事身先。后其于汾州起光岩寺,昼夜克勤,摄引后学。时逢严敕度僧者加以极刑,而超无介意,如常剃落。避世逸僧,凭若泰山焉。”(10)袾宏辑:《缁门崇行录》,《卍新续藏》第87册,365页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志超法师与唐高祖李渊熟悉,李渊起兵时,志超法师曾帮忙,唐朝开国大臣裴寂为其护法弟子。当国家控制出家人指标、严令不得私度僧尼之时,志超毫不介意,看到适合出家的人,也不等政府审批,照样剃度,也没有被处以极刑。这说明法令虽然苛刻,但对于某些有特定关系人来说,执行是很宽松的。

其二,道信禅师得到地方官员的保护。寻求地方官员的保护以冲破国家法令,是唐代很多法师通行的做法。《缁门崇行录》记载:“唐法冲,陇西成纪人。贞观初,敕私度者处以极刑。时峄阳山多逃僧避难,资给告匮,冲诣州宰,告曰:‘如有死事,冲身当之,但施道粮,终获福佑。’宰嘉其志,冒网周济焉。”(11)袾宏辑:《缁门崇行录》,《卍新续藏》第87册,362页下,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法冲法师在今江苏邳州附近,收留了很多可以处死刑的私度僧人,竟然在邳州宰官处得到救济。由此可见当时复杂的中央与地方、政治与宗教的关系。道信法师同样得到了蕲州地方官的保护。史书记载,贞观年间,刺史崔义玄曾慕名礼拜四祖。这是禅宗发展史上经常可以看到的一个现象:虽然远离君王、不合律令,但可寻求地方官员的法外开恩。后来六祖慧能与韶州刺史韦璩;马祖道一与虔州、洪州刺史都维持着非常好的关系,均得到广阔的发展空间。

其三,皇室本身对于宗教法令的执行也呈现暧昧的态度。唐太宗一方面对佛教严格要求,僧人出家必须由政府审批,私自剃度僧人处极刑;但另一方面又礼遇玄奘等高僧,还曾在诏书中自称“皇帝菩萨戒弟子”。所以在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听闻黄梅双峰山聚集弟子五百人,诏令其去长安。《景德传灯录》记载:“贞观癸卯岁,太宗向师道味,欲瞻风彩,诏赴京。祖上表逊谢,前后三返,竟以疾辞。第四度命使曰:如果不起,即取首来。使至山谕旨,祖乃引颈就刃,神色俨然。使异之,回以状闻。帝弥加钦慕,就赐珍缯,以遂其志。”(12)道原辑:《景德传灯录》,《大正藏》第51册,222页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据此说法,唐太宗曾以“取首”威胁四祖道信,这就颇值得玩味。唐代法律制度完备,在和平时期,国家对于死刑的执行非常慎重,规定地方的死刑案件适用“三复奏”,京师的死刑案件适用“五复奏”,杀一个罪犯要往返多次审查,实在罪无可赦才由皇帝本人“勾决”。如果四祖道信没有违反任何法令,仅仅是不愿意被召见,就让皇帝起了杀机,这不合常理。可能是唐太宗听说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非法教团在黄梅活动,来个恩威并施,想召见安抚,让其合法化。但是四祖道信清楚“功德、黑暗,常相随逐”的道理,拒绝与皇帝攀关系。皇帝就以死相逼,指出道信私建道场、私度僧人,已经符合死刑条件,但道信不为所动,“引颈就刃”。李世民最后也只有表示尊重,任由他在荒郊野岭发展去了。黄梅双峰山地处偏僻,“道入山中”,道信与弟子农禅并重、自耕自食,没有利用宗教吸收社会财富,没有社会负面影响,政府自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五祖弘忍继承了前代祖师居山养性的禅宗路线,不加盟州府的官寺,在黄梅冯茂山开辟道场。据说,唐高宗也曾特别关注过五祖弘忍,弘忍还是避而不见。《楞伽师资记》记载,有人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弘忍大师回答:“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13)净觉编撰:《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册,1289页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弘忍居于荒凉的黄梅东山,实行生产自给,把运水、搬柴、种植、舂米及一切劳动都当作禅的修行,这样远离尘世,避免名利等“刀斧损斫”,方便修行者成佛门“栋梁”。

三 五祖传法的政治与宗教因素

(一)传法的政治环境及政治动因

唐高宗时期,五祖弘忍在永徽三年(公元651年)得法衣,在黄梅冯茂山(东山)大弘禅法。《楞伽师资记》云:“时四方请益,九众师横,虚往实归,月俞千计。”每个月都有上千人往来于黄梅东山,连广东一个砍柴人都不远千里过来求学,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唐朝的法律把社会上的人划分为“良”“贱”两类,良民与贱民之间等级森严。慧能(公元638—713年)俗姓卢,是流放罪人之子,他应该没有如良民一样充分享受到唐代均田制的政策,携母由“新州”流落南海佛山一带,也不是合法的迁徙活动,身份上应该属于“流民”。因此,他没有国家拨给的田产,只能过着游猎砍柴为生的生活。唐朝一个普通良民百姓,如果要到外地,必须要到当地政府开具“公验”,也就是官方的介绍信。慧能为了听到一句《金刚经》,就安顿好老母,也没有获得 “公验”,马上跑到湖北黄梅,这属于违法的迁徙行为。五祖了解慧能的身份,但还是收容他,给他安排舂米的工作,这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违法行为。根据唐代丞相张说撰写的《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记载,神秀法师是在离开五祖寺很久之后才获得合法的僧人身份,“仪凤中(唐高宗年号:公元676—679年),始隶玉泉,名在僧录”(14)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隆兴编年通论》,《卍新续藏》第75册,179页下。。五祖寺最有名的上座师神秀在黄梅期间是没有“名在僧录”的私度僧人。也就是说,五祖门下从慧能到神秀、从文盲到知识分子,都不具有合法僧籍,即便是弘忍法师本人也不见得有官方度牒。

唐初的黄梅县属于淮南道蕲州府管辖。由于隋末战乱,淮南道人口大减,武德六年三月《简徭役诏》中指出:“江淮之间,爰及岭外,涂路悬隔,土旷人稀。”根据翁俊雄的研究,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淮南道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2.73人,蕲州为每平方公里3.95人。蕲州四个县人口一共39678人,平均每个县1万人左右(15)翁俊雄:《唐初政区与人口》,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94页,223页。。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蕲州每平方公里人口数为18.58人,人口数186849人,平均每个县四万余人(16)翁俊雄:《唐朝鼎盛时期政区与人口》,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204页。。一百多年间,人口增长近五倍。在太平时期,人口增长较快,但弘忍主持东山时期(公元651-675年),黄梅户籍人口最多也不可能超过二万人。二万人以下的一个县,每个月上千人往来,这说明禅宗教团发展太快,已经超过政府容忍的限度了。《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中指出,神会曾“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17)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隆兴编年通论》,《卍新续藏》第75册,179页下。。《传法宝记》还说神秀“后随迁适,潜为白衣,或在荆州天居寺十数年”。(18)杜娩,《传法宝记》,见于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180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出版。也就是说,慧能得法南行之后不久,神秀等人被“迁适”,黄梅东山的僧团被政府遣散,神秀还俗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禅宗通史》还提出一个猜想:“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浙江发生陈硕贞起义,官方牵连的面极大,江左沙门受到普遍打击。神秀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即被强令迁适,可能与此事件有关。”(19)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123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猜测。

五祖弘忍作为一个智者,应该会预判这场危机即将到来,当时的情境之下,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选择与传法中心的迁移问题。五祖抛出一个选择六代祖师的话题,然后突然将衣钵传给他暗暗选中的年轻人慧能,使得群情激愤,纷纷跑去追讨,这未尝不是深思熟虑的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遣散凡夫弟子避免政府猜忌,又把禅宗传人慧能送到了更加偏僻、更加远离政治中心的广东,这是对禅宗法脉更好地保护。

(二)传法过程的教理分析

五祖要求门人写作偈语,以选择接班人。神秀法师写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舂米的慧能则托张日用帮忙书写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敦煌本: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弘忍大师对于两首偈语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他对于神秀法师是公开肯定、私下否定,对于慧能则是公开否定、私下肯定。

五祖对于神秀的公开肯定,《坛经》中是这样记载的:“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门人诵偈,皆叹善哉。”(20)《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大正藏》第48册,348页下,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但私下里,五祖的态度却是这样的:“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21)《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大正藏》第48册,348页下,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

对于慧能则恰恰相反,在慧能的偈语出来以后,五祖公开否定,“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 众以为然”。但在第二天专门“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加以鼓励与肯定,而后又在半夜给他讲《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慧)能言下大悟。……祖知悟本性,谓惠(慧)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便传顿教及衣钵。云:汝为第六代祖。”(22)《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大正藏》第48册,349页上,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

五祖这么处理,用意何在?神秀的偈语强调时刻观照贪嗔痴的念头,尘埃起来,就把它拂拭掉,这种方法适合初学。而慧能所说离一切相,直契本心,根器不够的初学者没有下手处。所以五祖面对初学者居多的大众肯定了神秀而否定了慧能,但关起门来就会直言相告。在确认六祖悟道以后,当天晚上五祖把衣钵给他,亲自摇着船把他送到九江那边,回来之后在寺庙里两三天不出门,给慧能一点逃跑的时间,而后再和大家说衣钵已经传给慧能。慧能没有良民身份、没有文化、没有剃度,甚至连“私度僧人”身份都没有,自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当然是五祖有意为之。他要求众弟子按照神秀“时时勤拂拭”的方法修行,但修行不是空口背诵偈语,要经过实践考验。众弟子都在学习“时时勤拂试”,一旦事与愿违、所求不遂,拂试得住吗?几百人拎着刀枪追杀,这就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需要“拂拭”的烦恼还非常多。而这对于六祖慧能也是一个考验,五祖说过:“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23)《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大正藏》第48册,348页上,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你既然说了“本来无一物”“自性本自清净”,那么当你面对重重追杀的时候,还能不能“本来无一物”?宋代禅师释道颜写过一首诗:“是非海里横身入,豺虎群中自在行。莫把是非来辨我,平生穿凿不相干。”在“是非海”“豺虎群”中修“自在行”,是佛法忍辱修行的重要内容。实践证明六祖经受住了考验。如果不证得根本智,不见本性,仅依靠扬汤止沸式的“勤拂拭”,只能暂时降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五祖通过这一场大戏,既勘验、磨练了弟子,也把鱼龙混杂的弟子提前遣散一部分,避免政府强令关门时过于被动。

三 慧能获得僧籍、合法传教

慧能南逃之前,五祖说得很明确,佛法难起,不要马上传法。六祖慧能当时也没有完全相信五祖的指示,曾在韶关暂时弘法,但当时弘法所必需的教内、官方的支持力量还没有出现,机缘不成熟,且又被黄梅赶过来的人追杀。慧能后来才听信其师之语,潜藏十余年,等待机缘。

有人会问一个开悟的禅师为何偏偏与猎人为伍?根据唐代的法律制度、土地政策,作为游民的慧能不可能得到政府授田来安心生产。为了躲避追杀,慧能只能回到山林操起砍柴、打猎的老本行,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十几年之后,武则天当朝,对于佛教非常宽松,大环境改善了,各地都在兴建奢华的寺院,慧能在“风幡之辩”后,官方寺院光孝寺印宗方丈鼎力支持,给慧能办了合法的出家手续,地方政府的长官、韶关刺史韦璩也拜其为师。如果不是这十几年的等待,让各种因缘自然成熟,慧能在南归之后立刻弘法,即便无人刺杀,也无法打开局面。而北宗的神秀法师也在此前后获得僧籍、公开传教,获得崇高的政治与宗教地位。南宗、北宗可谓应运而兴、相得益彰。

四 南宗之禅重回山林

神秀法师依于国主,成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但盛极即衰,北宗禅后继乏人。六祖的弟子神会被唐肃宗诏入宫内供养,居庙堂之高,但也没有成为南宗禅的主流,反倒是处于江湖之远的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等人门下人才辈出,为禅门开创源远流长的大格局。这是为什么呢?还是达摩说言“功德、黑暗,常相随逐”的祸福相依发展法则。

六祖的很多弟子游走各地,择山而居,避世修行。怀让禅师到了南岳衡山,他的弟子马祖道一是四川什邡人,出生在武则天去世不久、中宗复位的神龙五年(709年),主要弘法活动贯穿玄宗到德宗时期。武则天统治时期,“擢用方士,崇奖僧道”,官方寺院林立,寺院“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辗庄园,数亦非少”,合法的佛教兴盛,非法的佛教也无人管理,“逃丁避罪, 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中国佛教迎来了表面的空前繁荣。 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有御史奏议:“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马祖道一就在这种佛教非常繁华的情况下,不去官方寺院享受生活,甘愿在南岳当一个在茅棚隐居的私度僧,得到南岳怀让的点化而悟道。他侍奉怀让十年后,以私度僧的身份离开南岳闯天下。

马祖道一禅师以自己的胆略与远见,分三步突破了唐代寺院管理制度。第一步是从寄居的南岳般若寺迁移到福建建阳、江西临川,跳出官办寺院的旧制,独自去往远离政治与经济干扰的、有禅宗特色的丛林,但屡受限制。第二步是迁至虔州(今赣州),在人际罕至的城东北龚公山(今名宝华山),修筑清净道场。马祖道一虽然没有合法身份,但得到时任虔州刺史裴諝的保护,建立道场并长期传法。第三步是入住洪州(南昌)的官办寺院,马祖道一也获得寺籍、僧籍,依照禅宗的教育主旨改革官办寺院,并在江西全境分设道场,进一步扩大影响。入住开元寺后,马祖道一又以龚公山和开元寺为基地向周边地区扩展,建立了不同规模的弘法道场,形成禅宗发展的一个高潮。其弟子百丈怀海禅师(公元720—814年) 在马祖道一开创新制度的基础上,制定了一系列严密的寺院管理规章,史称“百丈清规”。禅寺“不立佛殿,唯树法堂”,设长老为一寺之主,长老以下,设十寮舍以安置全寺僧众,并各请首领一人及职事数人,安排僧众生活,领导大众修行。长老住单独的一间小房子,称为方丈;参学的大众都住在僧堂,内设长连床,供学众坐禅、寝息;日常饮食,以粥为主,人人有份。合院大众,朝参夕聚,长老说法,左右两序站立听讲,宾主问答,激扬宗要。全体成员一起开垦田园、修房种地,集体生活、集体生产、集体修行,寓修禅于劳动之中,经济统一支配,不蓄私产。

公元814年,百丈怀海去世,同年唐武宗李炎出生。26年后李炎即位,开展灭佛运动。而马祖、百丈依据达摩到六祖的教育风格,凝练的《清规》早已为此做好预案。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都清醒地意识到,“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官寺、城市佛教的发展已经动摇国本,“功德天”的表演即将结束,“黑暗女”很快会登场,必须与他们保持距离。师徒二人远离或者改造繁华奢侈的官寺体系,远离“功德天”与“黑暗女”,坚持俭朴清廉,以经得起各种复杂局面考验,保证禅宗一脉的久远流传。

因此,百丈的弟子沩山灵佑、黄檗希运等顺利度过了会昌法难。沩山灵佑在“会昌法难”前二十年(公元820年),就在百丈怀海、司马头陀的安排下,躲入大沩山。司马头陀判断此山将来是禅宗兴旺之地,会有一千五百位善知者居住,怀海让灵祐前去沩山,“嗣续吾宗,广度后学”。灵佑住山的前一二十年,与猿猴为伴,以野果为食,没有什么发展,“会昌法难”之时还被迫把头裹起充作普通农民。公元847年法难结束,宣宗即位,湖南观察使裴休给大沩山办了官方寺院的身份,请朝廷命名同庆寺,请灵佑禅师主持其事,禅风大振,僧众果真多到一千五百人。而住惯了辉煌的宫殿、使唤着寺院奴婢的官办寺院的僧侣,被打击之后,就难以东山再起。所以,“会昌法难”(公元840-846年)之后,禅宗一枝独秀,大行天下。

五 结 语

封建社会的政府对于佛教总是在扶植与限制之间游走。从慰藉心灵、安定民心的角度,政府需要发展与扶植佛教;而佛教得到扶植以后,又会陷入名利之网,吸纳人口、聚集钱财,政府从维护国家人口税赋、把握财富控制权等角度,又会限制乃至打击佛教。帝王的个人偏好又会让扶植或者限制变得难以琢磨。有远见的宗教家要把握好规律,避免短视行为,以远见卓识来设计长期发展路线。从梁武帝普通年间达摩进入中国到唐宣宗恢复佛教,从公元520年到850年,禅宗经过三百余年发展,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从政教关系上看,禅宗秉承了达摩“功德黑暗、常相随逐”的教导,杰出的祖师都与封建帝王、权势富贵保持距离,避免福报享尽之后的无妄之灾。禅宗祖师多避居山林,简朴生活,不刻意追求合法化,也不对政权形成威胁,如五祖所言“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虽然六祖慧能、马祖道一等晚年名震一方,被官寺系统吸纳,但有远见的传人重新避居山林,农禅并重、清净修道,力戒奢靡,避免集聚财富,对于政治、社会、经济依赖性极小,所以可在动荡的政局之中长远发展,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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