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央齐珍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北京100732)
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被誉为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其内涵丰富,文化和文学价值巨大,是以“活形态”传承至今的宏大叙事史诗,堪称古代藏族社会的百科全书。在青藏高原传唱千年的史诗《格萨尔》,主要流传于我国藏族、土族、蒙古族、纳西族、普米族、裕固族等中,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讲述了格萨尔王自天界下凡,来到人间降妖除魔、抑强扶弱、统一各部,最后返回天界的英雄业绩。《格萨尔》不仅在我国的多民族中传播,还流传到了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不丹等周边国家和地区,以及蒙古国和俄罗斯布里亚特、卡尔梅克等地区。这种跨文化传播的影响力是异常罕见的。那些才华出众的民间说唱艺人,在《格萨尔》史诗产生、流传、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是史诗最直接的创造者、继承者和传播者,同时也是创新者。《格萨尔》说唱艺人可分为神授艺人、掘藏艺人、圆光艺人、吟诵艺人等。在当代语境下,《格萨尔》艺人不断涌现,他们在继承《格萨尔》这一优秀文化遗产的同时,还在形式与内容方面各有创新。在众多的艺人当中,具有天分及创造力的优秀艺人能说唱宏大篇幅的《格萨尔》故事,并将其分为规模可观的曲目单元,以分部或分章的形式进行说唱,使史诗以活态方式在民众中广为流传。白玛多吉便是其中典型代表之一,其独特说唱形式在当今来说,不仅是罕见的,而且是仅有的。他在说唱《格萨尔》时所表现出的一些超乎常规的本领和才华值得我们深入调查和研究。
2015年2月,笔者在西藏昌都进行《格萨尔》文化资源调研时,察雅县拉穷寺堪布雪龙尼玛(བྲགེ་གེཡེབོ་རྫཀོང་གླང་ཆུང་དགེཀོནེ་པའསྒྲི་མཁོནེ་པཀོ་གེཞེཀོནེ་ནུ་ཉིསྒྲི་མ།)向我介绍了察雅县一位神奇的擎纸说唱艺人——白玛多吉(པདྔདྨ་རྡོཀོ་རྗེརྩེ།)的情况,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堪布雪龙尼玛是一位酷爱《格萨尔》的宗教人士,曾经在他的家乡小有名气。我们在和他探讨《格萨尔》时,发现他对《格萨尔》内容、人物和故事情节如数家珍,理解程度让人惊讶。他曾多次邀请艺人白玛多吉到家里说唱《卡切玉宗》《珠古兵器宗》等部。在以往调查过的艺人中,格学专家杨恩洪研究员在《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一文中曾介绍了她发现的一位擎纸艺人:“昌都江达县有一个叫扎巴森格的艺人,他是一位文盲艺人,1986年我采访他时,他才33岁。他说唱的时候必须拿着一张纸,但对纸张没有任何要求,一张白纸就行,拿到纸他就开始说唱了”[1]。擎纸说唱形式在西藏《格萨尔》说唱艺人中尚属罕见。当时,笔者想立即前去拜访这位擎纸说唱艺人。据说这位艺人说唱《格萨尔》时不让录音,更不让拍摄,这让我很担忧。由于当时下了几天的雨,交通不便,而且要骑一天路程的马才能到达艺人所在的牧区,也不知能否见到艺人,所以决定另找机会专门拜访这位神奇的艺人。同时,也请堪布雪龙尼玛帮忙给艺人做思想工作,说明现在《格萨尔》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希望艺人接受我们的采访。回到北京后,我与堪布多次通电并询问艺人的状况,问他我能否采访这位艺人。后来,在堪布的不懈努力下,白玛多吉终于同意接受访谈。
2019年8月30日,我从北京乘坐飞机前往成都,8月31日,从成都乘坐飞机前往昌都邦达机场,开始了为期10天的昌都《格萨尔》文化资源调研。昌都邦达机场位于昌都市邦达草原、玉曲河西岸狭长山谷中,海拔4300多米,被称为世界上“跑道最长”“离市区最远”“气候最恶劣”的机场。从邦达机场首先到了丁青县、类乌齐县,对丁青县的格萨尔风物遗迹,类乌齐寺的“格萨尔噶羌”、日巴寺的“岭卓舞”、巴夏寺的“丹赛羌姆”等非遗传统文化进行了补充调研。当然,此次调研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拜访这位神奇的察雅《格萨尔》擎纸说唱艺人白玛多吉。
察雅县地处横断山脉,澜沧江两岸。溪流纵横,地形复杂,山高谷深。位于西藏昌都东南部,北连昌都市,东邻贡觉县,南与芒康县、左贡县接壤,西与八宿县毗邻,县城距昌都市88千米。总面积8413平方千米。最高海拔5524余米。平均海拔3500米。察雅1912年属昌都府。后属西康川边道,改为察雅宗。1960年,复改察雅县。“察雅”,意为“岩檐”。曾译作“乍丫”“乍雅”“乍丫”“扎雅”“乍丫槚敦”“扎克雅布”“札雅”等。全县辖3镇10乡,153个行政村。
艺人白玛多吉所在的扩达乡位于察雅县东北部,平均海拔3596米,与昌都卡若区、江达县、贡觉县毗邻,属半农半牧业乡。9月5日,从昌都市出发前往察雅县扩达乡。由于下了几天大雨,通往扩达乡的有些路段被泥石流冲断,正在抢修,于是我们只好先到肯通乡,到拉穷寺堪布雪尼玛寺庙借宿。9月6日早,在堪布的陪同下来到了扩达乡(མཁོཀོ་ར་ཤེང་ཁོང་དམར་མདཀོ་གྲོཀོང་ཚཚོ།)15村艺人住所。这是一座土木结构的二层藏式民宅,上楼进屋后,我们行碰头礼,坐下后,经堪布介绍我的来意,艺人表示非常高兴接受采访,我心里踏实多了。这位艺人是目前西藏最年长,也是目前发现的西藏唯一擎纸说唱艺人。历史上察雅县曾出现不少《格萨尔》说唱艺人,史诗在这里曾得到了广泛流传。《嘉戎粮食宗》(ཇྀ་རཀོང་འབྲུ་རྫཀོང་།)便是根据第一世察雅夏贡扎巴江村的旨意,由朗索洛丹整理完成。朗索洛丹(ནེང་སཀོ་བླཀོ་བོརྟནེ།)是昌都察雅县朗索仓的长子,是一位酷爱格萨尔故事的艺人[2]。
问:您好,今天见到您很高兴!说唱之前我先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白:好的,可以。
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白:在岭国时候好像叫多吉赞松,这可能是由于我经常梦见岭国人物玛岭多吉赞松的缘故吧,现在叫白玛多吉。
问:您今年高寿?属什么?
白:属龙,好像92岁了。
问:您出生在什么地方?
白:出生在贡觉玛巨仓。当时在贡觉比较有名的大户人家。
问: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家庭情况?
白:老伴几年前去世。我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现在我跟大儿子生活在一起,是大儿子和儿媳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问:您的家族里有说唱格萨尔的吗?
白:没有,没人会说唱《格萨尔》。
问:您识字吗?
白:不识字。
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唱《格萨尔》的?
白:小时候就会说唱一些,大概十几岁吧。记得有一次我的父亲前去贡觉良拉向秋多吉处看病,当时良拉向秋多吉有个名叫米觉的儿子也生病了,良拉向秋多吉就给我父亲讲,让白玛多吉来我家,给我儿子讲《格萨尔》故事,以控制他瞌睡①藏族有这样的习俗,生病了下午切忌睡觉,不然病情会加重。。当时我去给米觉说唱了《格萨尔》,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后来良拉向秋多吉给我父亲讲:“应该给这个小孩请个大师来开启智慧之门,这样就能说唱很多部《格萨尔》故事。”但是,那时由于我们家族开始衰落等种种原因,没能请大师来开启过我的“智慧之门”。当时家族衰落,迫于生计,我到处游荡,以帮工等方式糊口。
问:您做过类似神授的梦吗?
白:做过梦。我20岁左右和父母一同来到了察雅,一直生活在这里。有一晚梦见一位穿戴盔甲、身着白衣、骑着白马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并说:“快快上马,我们去一个地方。”我就上了他的马,坐在那人的后面,最后来到了现在居住的村庄前方一个叫多吉龙嘎的神山处。这时骑白马的人让我下马,说一切都会变好的,就这样骑白马的人也消失了。第二天醒来,我特别想说唱《格萨尔》故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说唱的愿望。于是我自己跑到草房里,口若泉涌般地说唱了《格萨尔》,说唱过后,自己心里感觉很舒服。
问:当时您最想说唱的《格萨尔》故事是什么?
白:特想说唱《天界篇》,但是感觉故事情节特别乱。这时眼前朦朦胧胧浮现梦中穿盔甲、骑白马的那个人,感觉开启了“智门”,于是跑到下面的草房里说唱了《天界篇》,故事情节也越来越清晰了。之后就能说唱《诞生篇》《赛马篇》等。我会说唱《格萨尔》的消息慢慢传开了,村子里的人开始聚集在一起听我说唱《格萨尔》。那时,我说的格萨尔故事并不一定很精彩,但我有一个百灵鸟般的好嗓音。
问:您若不唱《格萨尔》会影响心情吗?
白:不唱《格萨尔》的话,心里憋得慌。说唱过后,身心愉悦,感觉特别舒服。
问:您唱《格萨尔》时手拿一张纸,对纸张有什么要求吗?
白:没有,纸上有图纹线条就可以。
问:纸张上的线条图案有什么意义吗?
白:没有,主要是为了不走神,没有别的意思。
问:《格萨尔》有多少部?
白:有时不一定能想起来。就拿贾察生前来说,有《坚森迪昂》《夏堆夏哇热仁》《北面花虎嘉》《穆古驴宗》等很多部。还有《天界篇》《诞生篇》《赛马篇》,以及四大《降魔篇》,十八大宗、三十六中宗、无数小宗,等等。如果我唱十八大宗的话,可能十几年也唱不完。
问:您曾唱过哪些《格萨尔》?
白:没计算过,也不知道。《天界篇》《英雄诞生》《赛马称王》《魔岭》《霍岭》《姜岭》《门岭》《卡切玉宗》《祝古兵器宗》《拉朵》等很多故事都说唱过。说唱的故事多了,自然就会出现要说唱的目录一样的线路图,今天讲这部故事,明天讲.....等等。
问:你掌握了多少格萨尔史诗人物的唱腔曲调?
白:年轻的时候,岭国各个大将的唱腔曲调都会唱。现在年纪大了,很多记不起来了。
问:岭国有多少大将?
白:岭国有80大将,包括岭国30大将,7君子等等。
问:您曾去过别的地方唱过《格萨尔》吗?
白:年轻时有不少人让我去唱《格萨尔》,最远去过坐车两三天路程的地方。
问:那个地方叫什么?
白:不知道,忘记了地名。据说再翻越一座大山后,就能到达玛域,我当时很想去那个地方。
问:为什么呢?
白:因为玛域是格萨尔生活过的地方,很是向往。但当时我的同伴他不愿去,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危险,就这样没去成,很遗憾。
问:您怎么知道玛域是格萨尔生活过的地方呢?
白:《格萨尔》故事里有。
完成了简短的对话后,白玛多吉说唱了《珠古兵器宗》。首先以叙说开始:岭国军队要到拉敦,途经祝古的地盘。晚上,岭军扎营在祝古的地盘上,祝古的12位牧人见此情景后,从山上滚石以袭击岭军。岭兵用箭射杀了12位牧人……如此,交代了故事情节和战争的起因。
说唱艺人的神奇传闻中,隐含着藏族先民对神山、江河等大自然万物的原始崇拜印记,他们将自然万物人格化而进行膜拜。在格萨尔演述艺人以奇异经历为核心的神奇传闻叙事中,我们不能忽视神奇传闻本身所具备的仪式性特征。白玛多吉独特的史诗《格萨尔》说唱就是明证。他的演述具有以下特点:
藏族史诗《格萨尔》是典型的神圣性和娱乐性兼具的史诗,艺人能说唱几部、几十部甚至上百部的史诗故事是其完美的体现和明证。“这种诗性是由叙事过程中的沉默换气、停顿等语气以及本土语言、句法结构、平行关系等重要因素决定的。”[3]艺人白玛多吉说唱《格萨尔》时,一定要手持一张有图案的纸,藏文、汉文、数字皆可。我们在纸上用藏文写下“察雅《格萨尔》说唱艺人白玛多吉”字样递给艺人,但是艺人不识字,纸上写有什么内容他不知道,符号象征经由说唱才能得到诠释。据观察,白玛多吉说唱时一眼不离地看着这张纸,类似看着藏文长条书,从左到右,一排一排地看,如同读书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唱。有时还有读错的情景,重来一遍。奇怪的是,说唱时没有翻页的动作,就看着这张纸能说唱几个小时。纸上写有“察雅《格萨尔》艺人白玛多吉”这几个字,旁人看来仅有几个字而已,于艺人而言,却是厚厚的《格萨尔》部本,上面记录着《格萨尔》全部事迹。这位艺人说唱时还会有讲解内容的项目,我就坐在他的旁边点头回应,当然这天来了不少村里的人来听他说唱。就像朱国云所说“仪式是组织中被设计出来的,或被构造而成的,并在某种形式中被不断重复的行为方式。当共同的将仪式与有宗教色彩的世界联系起来时,在日常的组织生活中举行的仪式就会充满重要性,参与仪式的组织成员就能从中掌握各种意义。”[4]
白玛多吉也和很多神授艺人一样,通过梦见一位穿戴盔甲、身着白衣、骑着白马的人后,第二天就想说唱《格萨尔》故事,而且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说唱的欲望。梦中出现骑白马、穿白衣人的现象也是很多神授艺人共同的特点,我们已经知道的很多神授艺人也有相似的经历。例如,玉树的格萨尔艺人达哇扎巴、玉树治多县的查瓦艺人、索南诺布艺人、拉布东周艺人、那曲艺人玉梅、扎西多吉、洛桑、玛德等都有类似的经历。正如杨恩洪研究员所说:“梦中见到骑白马的人或白衣白马,或白人骑白马,是在艺人梦中出现几率最多的母题之一。”[5]艺人大多往往出身贫寒,目不识丁,但能滔滔不绝地讲出几十部史诗,有几十万行,几百万字之多。布里雅特传说认为,天神也在聆听史诗故事,如果说唱艺人能准确无误地叙述《格萨尔》故事,那么天神就会送给他一匹白马。甚至有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马匹已经开始自天而降,以作为对灵巧熟练的说唱艺人的报偿,艺人恰恰于此时遗忘了英雄执于手中的小马鞭,马匹于是又重新升天。天神派遣的白马无疑正是格萨尔的天神父亲白梵天神[6]。正如高尔基所说:“只有集体的力量才能使史诗不可超越”。他们是不识字的作家群,来自不同地域的艺人,他们的相同认知令人惊叹。
艺人白玛多吉说唱到近两个小时左右时,他的家人给他递了一颗药和一杯水。据说此前艺人一直身体不适,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当天早上知道我们要来,他才起床的。我也怕艺人太劳累,请他休息一会儿。他吃完药后,说不用休息。此刻,我在想前面打断了他的说唱,现在要看他怎么继续前面的内容。他认真仔细地看了一下手持的纸,一字不落地复诵了前面停顿的最后一句,就接着前面的内容继续说唱。说唱时,艺人往往能自如地调用丰富的颂词、赞歌、谚语、神话等民间素材,融入到《格萨尔》故事里,使他的说唱异常精彩,引人入胜。这说明大脑文本是超文类的,也是超链接的。据了解,像桑珠这样的艺人在说唱时不愿意被打断,如被打断就很生气,因为打断后不容易接上。但是,白玛多吉可以被打断,他可以通过重复最后一句来继续往下说。这点在别的艺人那里少见的,说明他能做到连续性,同时体现了他良好的记忆能力。
白玛多吉说唱时,反复出现“唵嘛呢叭咪吽”“噜啊啦嗒啦嗒啦……”,这是白玛多吉与其他艺人的不同之处。其他艺人每唱完一大段时,才出现“唵嘛呢叭咪吽”,在每个人物出场时才唱“噜啊啦嗒啦嗒啦……”。正如格里姆(J.Grimm)所说:“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历史”[7]。《格萨尔》史诗唱腔特色的形成因素与史诗章节诗段之间反复出现的衬词,有着密切的关系。衬词的运用可以突出唱词的特色,提高渲染说唱气氛,烘托旋律,活跃艺人与听众情绪等。他一面唱,一面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持的纸张,眼前真情演绎了一幕幕动人的画面,不断涌现出史诗《格萨尔》故事情节,嘴里自然流淌出《格萨尔》的旋律。完全进入角色,喜怒哀乐,时时现于容表,是艺人情感与精神的再现。一个角色唱完了,再叙述一段。接着念诵六字真言,根据故事情节和人物,因人而异,采用相应的曲调。史诗说唱是用言语和曲调交织在一起的旋律篇章,千百年来《格萨尔》说唱传承运用各种唱腔,不断增强说唱艺术的魅力,这也是白玛多吉等艺人的独到之处。
口头说唱仍然是《格萨尔》的主要传播方式,其故事内容是通过演述艺人的自身操演来呈现,同时,听众的现场反应可以修正传诵的方式与内容走向。其演述不同于传统的书面化文本呈现,它具有双向互动的“双线交通”(two ways communication)[8]叙事特征,应该说听众是说唱艺人演绎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格萨尔》史诗中众多的人物唱词要恪守一个约定,即首先要赞颂所信仰的诸神灵,让这些神灵来护佑、加持。这些唱词都有其固定的唱腔,以诠释人物的情感愿望。说唱时艺人完全置身于史诗《格萨尔》活的场景中,使自己完全处于无我的境地。
在采访白玛多吉时,下午2点多钟我们就餐时跟艺人又聊起了《格萨尔》史诗。艺人突然讲,今天我应该从《天界篇》开始讲。这时他很激动地又开始讲述格萨尔史诗,《天界篇》《诞生篇》讲完后,又继续开讲《赛马篇》。值得关注的是,他讲的《天界篇》和《诞生篇》这两部里减去了唱词部分。艺人在说唱时,可以围绕史诗《格萨尔》中的叙述事件来对内容进行增减。叙述部分单独拿出来讲述,这是非常不简单的。正如著名艺人次仁占堆所说,一位好的艺人应该具备繁说、中说和简说的能力,但有些艺人做不到这一点。白玛多吉根据环境,删除唱词部分,把故事的主要内容叙述出来,做到了简繁之自由转换。“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故事本是人们的行为和思维在所直观感知的空间世界的一种构形,没有这种空间的架构,行为和思维便不能得以表现,从而也不能表现为故事。在故事空间架构中,人的行为和空间背景相互作用,相互阐释,从而产生故事的意义”[9]。可见艺人能说唱的《格萨尔》大脑文本是无限的,在艺人的大脑中故事的基本脉络是大体固定的,但其余部分是可变项。总之,故事是有限的,而大脑文本是无限的[10]。
白玛多吉连续说唱了4个多小时,此时已经是傍晚7点多了,在得到艺人的允许后,我们结束了说唱。艺人讲,今天说唱了《格萨尔》史诗,身体感觉格外轻松。这也使他在心理上得到了一种来自《格萨尔》“神灵”的趋吉纳祥、驱邪避灾的慰藉作用,能达成一种心理上的自我调节和平衡。从《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神奇传闻中可以看到,对说唱艺人来讲,周围环境是神奇传闻得以产生的文化语境。在以说唱艺人为核心的神奇传闻叙事中,我们不能忽视传闻本身所具有的仪式性特征。《格萨尔》说唱艺人在特定的文化模式中遵循着妇孺皆知的道德标准,歌颂着各自爱不释手的英雄史诗。白玛多吉认为,《格萨尔》说唱对他的身体会有好处,几天来他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但经过长时间的说唱以后,他不觉得劳累,反而精神焕发。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一种精神力量在起作用。
格萨尔史诗的传承要归功于演述艺人,他们是史诗文本记忆的传承者。正如朝戈金研究员所言:“对一次特定演唱文本的解读,也一定要回到它所赖以生存的那个语境中,才能获得清晰的图像”[11]。在保护与传承《格萨尔》史诗的过程中,演述艺人以及热衷于说唱《格萨尔》史诗的藏族人民是重要的传承主体,他们肩负着史诗传承发展的使命。高尔基曾说:“英雄史诗是一个民族全体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这种集体思维的完整性,使它具有至今仍然不可超越的、思想与形式完全和谐的高度的美。”[12]从总体上看,《格萨尔》史诗文化在可预见的时间内或许不会弱化,目前已具备了一定数量的说唱艺人并呈不断增长趋势。但又从现实来看,随着交通日益发达,以及现代文明对农牧区生活的冲击,产生了观念、生活方式选择多元化等全方位深刻的变化,致使说唱艺人和藏族人民的艺术追求和生活习俗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些艺人迫于生计,放弃了说唱《格萨尔》史诗,转行做其他工作,这使得史诗的传承受到了直接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对《格萨尔》艺人的抢救与保护就变得更加紧迫。对白玛多吉等年事已高的擎纸说唱艺人的抢救与保护,要深入挖掘这种独特艺人产生、传承的历史及社会背景,了解他们在传承史诗中所具有的不同寻常的特点与贡献。同时要解决好说唱艺人及其家庭成员的基本生活问题,要为他们创造良好的艺术发展环境,让他们有条件把大脑中保存下来的史诗故事继续传下去。在传承发展传统《格萨尔》史诗文化的同时,要努力挖掘《格萨尔》史诗中符合现代社会的优秀文化因素。要保护《格萨尔》史诗及其传承人,先要保护好史诗赖以生存的文化生态,以利史诗之魅力得以延续。
当然,《格萨尔》艺人的抢救与保护,还需要从现实的艺术发展中寻求思路。当务之急,是要对一些艺人集中的地区进行重点抢救与保护。西藏,尤其是昌都作为《格萨尔》艺人的发祥地,这里曾出现过很多优秀的艺人。如堪称国宝的神授艺人扎巴(1906-1986)是昌都边坝人,(录制了25部《格萨尔》,现已出版15部);堪称语言大师的神授艺人桑珠(1922—2011)是昌都丁青人(《格萨尔》录音2114小时,现已出版45部48册);圆光艺人卡察扎巴·阿旺嘉措(1913-1994)是昌都类乌齐人,看铜镜抄写了16部《格萨尔王传》,国内已出版《地嘎》(上、中、下3册),但遗憾的是,其余大部分已失散,尚未整理出版;江达神授艺人阿觉巴登(1942—2000)说唱抄写22部《格萨尔》,已出版《天岭绵羊宗》《觉如的故事》《杂日神宗》等部;目前学历最高的年轻神授艺人斯塔多吉共录制12部《格萨尔》,已出版《斯玛马宗》《安定四元》两部,他也是昌都边坝县人;2019年发现的擎纸说唱艺人白玛多吉(1928—),据访谈得知能说唱多部《格萨尔》,但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且因发现艺人太晚而目前尚无《格萨尔》录制出版。
17世纪郡王颇罗鼐·索南多杰(1689-1747)曾邀请当时有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德格夏仲,组织以囊谦艺人拉旺泽仁、德格艺人泽仁顿珠(现属昌都江达县人)为主的多康岭地的20多位艺人,请他们说唱《霍岭大战》,同时请来有识之士记录誊写这部史诗,1962年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13]。昌都这个神奇的地方养育了诸多优秀的《格萨尔》艺人,他们能随口道出百余部史诗。这些大脑文本,源自《格萨尔》演述艺人之口,他们通过记忆储存和反复创造性地使用等手段逐步完善着他们大脑中的“文本”。对于演述艺人来讲,大脑文本是他们演述的源泉,远远大于那些具体的叙事。说唱艺人即便演述一生,可能都无法穷尽其真实的“大脑文本”。随着对《格萨尔》活态史诗的认识不断深化,学界越发重视对其流传语境和传承方式的田野调查,对民间说唱艺人及其说唱形式给予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但是,随着城镇化的不断加快,史诗产生的文化生态不断被冲击,导致“神授”文化现象面临巨大挑战。因此,保护史诗说唱艺人并记录史诗的工作刻不容缓
流传千年的《格萨尔》史诗,造就了一批神奇的艺人。正如杨恩洪研究员所说:“藏族史诗格萨尔在民间传承千年,主要是以口耳相传、代代传承的方式把史诗从远古带到现代社会,这主要归功于众多的文盲说唱艺人,是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史诗故事保存在大脑中,在浪迹高原、游吟说唱的过程中,把格萨尔保存并传播开来,使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成为藏族百姓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14]。他们的神奇之处在于“他不是根据成文的或口传的施教而学会演唱”[15]。大部分艺人文化水平都很低,基本上是文盲或半文盲的普通农牧民。他(她)们多数自称在梦境中得到了格萨尔本人或史诗中的某个大将的传授,醒来后就能说唱《格萨尔》史诗且具有很高的文学水准。如今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信息高速发展、文化娱乐丰富多彩的时代。说唱艺人作为《格萨尔》史诗的重要传承者,也要薪火相传,需要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史诗《格萨尔》以及继承和传播他的众多的民间说唱艺人,都是中华民族及其伟大祖国的瑰宝,是祖先留给后人的伟大遗产,无价之宝。”[16]通过对白玛多吉的擎纸说唱形式的实地调研发现,该说唱形式具有演述方面的独特性。为此,笔者于2020年6月2日,通过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藏语微信公众号简要介绍了他的情况,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但白玛多吉已是年过九旬的老人了,若不抓紧时间进行抢救,许多珍贵的史诗故事将会湮没在历史潮流里,这对《格萨尔》传承来说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和遗憾。对当前《格萨尔》艺人保护与传承来讲,除了要采取有效措施留住已有的说唱艺人外,还要通过对《格萨尔》艺人的寻访、调研及专题研究来发现更多的说唱艺人,使《格萨尔》史诗得到更好的传承。我们要重视对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支持和扶持《格萨尔》史诗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培养好传承人,把优秀的史诗文化继续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