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哲学中的隐喻智慧与叙事赋能*

2021-11-30 19:01杨晓霖
医学与哲学 2021年18期
关键词:隐喻痛苦主体

杨晓霖 佟 矿

痛苦是所有人生命中的共同经历,具有普遍性。米兰·昆拉德(Milan Kundera)说:“我痛苦,故我存在。”也就是说,痛苦是生命的常态,而非生活的病态。苦痛并非完全是消极和负面的。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提出:“智慧唯有从苦难中才能获得。”痛苦这个生命常态,促使生命主体在极端时刻,以极端方式回应、表达和反思自己的生命进程。在叙事性反思中,生命主体顿悟到痛苦其实是一种警告、一种提醒,更是成长的必要磨练,能对生命和谐健康起到保护作用。

但苦难具有内向性,苦难的表达需要找到外向的载体。这个载体就是隐喻与叙事。尼采[1]认为,使用隐喻的欲望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基本冲动”,是人性的基本条件(conditio humana)。德国文化哲学家布鲁门贝格(Hans Blumenberg)则在其《隐喻学范式》(ParadigmenzueinerMetaphorologie)一书中主张,人通过隐喻认识世界,隐喻存在,人类世界的秩序就存在。隐喻是人类在一个自我的命运完全被操控的世界里经历无法承受的事件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基本反应[2]。

在面对苦难世界时,人是无能为力的,只能让自己与经验的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保持距离的策略就是使用隐喻。隐喻性认知植根于生命主体的亲身体验中,唯有隐喻才能抵达并解释生命主体的深层思维结构。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3]在《无用的痛苦》中追问了痛苦“难以承受”的原因。痛苦直指生命主体心灵深处的“脆弱性”[4],是一种耗尽心力的内在经验,关于痛苦的表述只能透过隐喻。

隐喻用语言的“在”代替无法捉摸的“不在”,借以照亮生命中不通透的幽黯面向[5]68。叙事能够传递受苦者苦痛经验的独特性和隐喻的丰富性[6]。经历苦难折磨的创伤主体会遭遇生命叙事断裂,生命叙事进程因此遭到破坏,主体陷入叙事闭锁状态。本文旨在阐释苦难者的常见隐喻表达类型的基础上,阐明痛苦隐喻的生成和表达对痛苦造成的叙事断裂所产生的弥合作用,倡导通过隐喻性叙事帮助苦难者构建主体间叙事互动关系,帮助苦难者走出伤痛叙事闭锁,迈向和谐动态的生命叙事进程中。

1 受苦的隐喻策略与救赎的叙事智慧

思想家史盖瑞(Elaine Scarry)[7]在《痛苦的身体:世界在疼痛中的生成与毁坏》(TheBodyinPain: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World)一书中将身体承受的苦痛称作“被潜藏在幽深地下的痛苦境遇”。突然遭遇痛苦,尤其是罹患重疾对于生命个体而言,就像被抛入了一个无知且自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世界。而当面对难以捉摸和无法应对的事物时,生命主体只有一种突围的途径,那就是“隐喻”[5]16。因而,我们说痛苦本身就具有“隐喻性”。

生命主体遭受痛苦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无法言说,因为主体往往是在突然间“被抛入”某种痛苦境遇中。奥匈帝国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的《变形记》(TheMetamorphosis)中的主人公格里戈在一觉醒来变成甲壳虫,其实就是对突发疾病所面临的语言隔绝状态的最好隐喻。变成甲壳虫之后的格里戈无法像以前一样用人类语言进行情感交流,倾诉自己的痛苦。患病的人正是如此,自己的世界突然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完全生活在自我的孤独和焦虑中。人与人之间是完全真空的地带,隔着一个没有语言可以沟通的空间[8]。

苦难者常将痛苦经历隐喻成空间上的隔绝状态。苦难者面临的叙事断裂意味着与外在对象的联系被切断,生命主体寓居于世的存在感也被破坏。在《中国龙虾》(TheChineseLobster)里,生病的佩吉被描述成像“酒店大堂玻璃柜里的龙虾”,与世隔离。一位中年妇女在父亲亡故后也用“玻璃鱼缸”隐喻与亲人的隔绝和分离感。格林(John Green)在《龟背上的世界》(TurtlesAllTheWayDown)里说,痛苦带来的孤独体验就像站在周围都是海的“龟背上”。

19世纪最重要的德国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罹患多发性硬化症,卧床不起八年,他将这一段人生称作躺在“床褥坟墓”(mattress grave)里的日子。这里的“坟墓”就是与世隔绝状态的隐喻。伯格(van den Berg)在《病床前的温柔》(TheSickbed)里说,被确诊为重症,就像从正在播放的宽荧幕电影中走出来,坐到座位上独自观看一个跟自己无关的电影。“隔着屏幕观看别人的电影”是孤绝感的隐喻。

隐喻通过具象化的语言和故事建构引导隐喻创造者和隐喻接收者关注疼痛经历的表达,语言的共通性藉由语言所造化生成的隐喻世界,让原本属于个人的内在的疾病经验,有了与他人交流的可能性:苦难经历所造就的人际关系隔阂,就在关于受苦的隐喻性语言的创造与聆听过程中被超越了[5]6-7。隐喻性语言的互动打破了苦难者的孤绝隔离状态,在修复断裂的人际叙事连接的同时,苦难者得以与周围人重建生命共同体关系。

1.1 痛苦的三种隐喻策略

隐喻的重要性在于它能显示语言的“弹性”(flexibility)与“原创力”(creativity)。从认知层面上看,隐喻是人类企图了解与表现抽象概念的重要媒介。尤其是对于痛苦经验而言,隐喻更像一台探测珍稀经验的精密仪器,而绝非单纯的修辞性语言。在痛苦的语境下,隐喻是超越主体痛苦,让其心智攀升到更高处的语言阶梯。

当生命主体在承受苦难的同时能获得关于整体生命的顿悟,那么,主体承受的将不再是被动的苦难,而是主动、富有救赎性的苦难。经由生命主体建立关于苦痛经历的自我叙事反思,痛苦就能被接纳、被治愈。当人处于思维困境时,隐喻会激发人的热情,带来灵光,把人的认识向前推进。隐喻不断地启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进而推进人对世界的认识。

回应痛苦的隐喻策略主要有三种[5]16。最常用的是“肇因式语言”——受苦者想象有一个“痛苦的肇事者”在体内移动,并对身体造成伤害。当苦难者用“戳痛”或“刺痛”来形容自己承受的疼痛时,就在使用这类隐喻。这类隐喻看似展现了疼痛的形象性和感受性,但由于这类隐喻的叙事性不强,很难达到将隐喻转化为重新阐释苦难故事蕴含的意义,帮助主体走出痛苦境遇的目的。

第二种策略“投射式隐喻”,是把疼痛投射到其他对象上,包括动物或植物等非人物体。例如,所罗门(Andrew Solomon)在回忆录《白日恶魔:抑郁症指南》(TheNoondayDemon:AnAtlasofDepression)中,把抑郁症比作一棵遭受藤蔓恶意侵袭的高大橡树:抑郁症“剥夺我的食欲、碾碎我的骨头、榨干我的躯体。它将我越缠越紧,直到我奄奄一息”。所罗门感到抑郁已和他的生命纠缠在一起,任何摧毁邪恶藤蔓的企图都会最终毁灭自己。投射性隐喻可以让苦难者藉由自然界或熟悉的身边事物的验证来阐明主体经历的痛苦。佐野洋子在罹患乳腺癌之后,形容自己“每天早晨,觉得自己像一坨黏糊糊被滞重粘在床上的口香糖”。口香糖的感觉是具体的,它将无法离开床的这种痛苦具象化地表达出来。透过隐喻,我们挪用外在世界的形式与意义,并将之投射为内在的感受。

在第三种策略里,人们藉由隐喻创造出透视的效果,可称为“解剖式隐喻”。苦难者以想象力穿透身体的皮囊,在体内为自我感受寻找根源。刘易斯(Lewis)[9]在悼亡妻子的手记《悲伤的体验》(AGriefObserved)里写道,“爱人的死亡是一种截肢”。65岁的国际中子散射专家陈守信院士说,类帕金森症就像“一夜之间掌管四肢的筋断了”,一切从此不再受意志控制。这些都是解剖式隐喻。三种隐喻策略的共通之处在于,都用一种“外在的、直接可感的事物”来取代“内在的、无法通达的事物”。

1.2 苦难者自我救赎的隐喻智慧

善用隐喻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痛苦带来的心身疼痛使患者切身感受到疼痛的“存在感”,但疼痛又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不在感”。面对“不在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创设关于痛苦的隐喻。苦难者如同诗人般,急欲找得恰当的隐喻来形容自己的困境。《纽约时报(书评版)》主编布洛雅德(Anatole Broyard)[10]在《病人狂想曲》中说:“患病的人将一切都视为隐喻。”苦难者为痛苦经历找到合适的隐喻时总会感到欣慰,因为通过隐喻,能让别人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痛苦境遇,同时也会引发我们的反思行动。乳腺癌患者古芭尔(Susan Gubar)[11]在《阅读和写作癌症:文字的治愈》中就鼓励患者将痛苦用隐喻表述出来。

通过将痛苦经历转化成“酷刑”“惩罚”“决赛”和“旅程”等隐喻,生命主体得以反思自己痛苦承受力。许多慢性病患者将自己比作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被天神惩罚,每天从山下推巨石到山顶,每当推到山顶时,石头又会从山顶滚落。和慢性疾病抗争的过程,就像西西弗承受的刑罚。慢性病患者的身体如同巨大的滚石,患者背负它从疾病王国的山脚推上健康王国的山顶,但一到山顶巨石就会自动滚回疾病国度,永无止境却从未成功。但这个隐喻并非绝对悲观。正如加缪(Albert Camus)在《西西弗神话》(TheMythofSisyphus)中所言:“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

主体在隐喻式和被迫远离原本存在的世界的过程中,如果能够正确看待痛苦,寻获恰当的语言为痛苦赋能,那么,生命主体就能够获得反思的空间和重生的契机,继而将受苦事件通过重新阐释和谐地融入主体的整个生命叙事进程中。马汀(Charles Martin)在乳腺癌叙事《在河的尽头》(WheretheRiverEnds)里说:癌症造成的不只是生理痛苦。癌症有一个好处:让我们开始真正反思过去的人生,顿悟之后的患者活得比之前更真实。故事里,乳腺癌Ⅳ期患者艾比说她“之前的人生是六吋黑白电视,罹癌后的人生则是超大荧幕立体电影”。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疾病和死亡孕育着生命健康的真正开始。乳腺癌患者麦克纳尼(Anne McNerney)在康复后成为作家,创作《癌症的礼物》(TheGiftofCancer)一书,赞颂痛苦蕴含的生命启示力量——“癌症是门票,让人体验真正的人生;癌症是护照,让人前往真正想过的生活”。小儿科医生西格尔(Bernard S.Siegel)曾讲述他与妻子在厨房里遭遇厨余机故障的故事:他问妻子“怎么办”,妻子说“按重置键就好了”。西格尔由此顿悟,伟大的造物主给每个生命主体都设置了重置键,这个键就是痛苦,痛苦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1.3 引发医护人员反思的苦难者隐喻

叙事和隐喻与人类健康、临床治疗和医疗关怀等领域的话语和行动直接相关。希金斯(Christopher Hitchens)在诊断为食道癌之后,感觉自己被一种力量驱逐出健康的国度,被带往了标示着疾病国度的荒芜边疆,一个语言与以前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疾病国度。“这个国家有自己的专属的语言,一种既无趣又深奥的国际语言,包括像奥丹亚龙(一种止吐剂)这样的术语,要花点工夫习惯”。对于医护人员而言,这样的隐喻让他们思考如何让患者在本已面目狰狞的疾病国度里不被冰冷可怕的科学语言和不近人情的姿态再次吓倒。

希腊神话中“普洛克路斯忒斯铁床”的典故可以作为医学忽略人的独特性,用一个统一标准来对待所有患者,最终给患者造成痛苦的隐喻。看上去友善好客的普洛克路斯忒斯(Procrustes)宣称他有一张适合所有人的铁床提供给旅人,却在将旅人引入室内后,把其绑在床上,身高者截断,身矮者则强行拉长,使之与床的长短相适应。普洛克路斯忒斯铁床成了所有旅人的悲剧。最终,恶魔般的普洛克路斯忒斯被忒修斯(Theseus)除掉。忒修斯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诱其躺在短床上,砍去其肢体,普洛克路斯忒斯最终在痛苦中死去。

现代医学语境下,医护工作者也常用千篇一律的诊疗手段来对待千差万别的患者。这个隐喻故事告诉医护人员,科学证据是千篇一律的,但患者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没有人会按照教科书生病。医务工作者习惯用“科学脑”——唯一的标准来治疗患者,最终的结局不但是患者的悲剧,也将是医护人员自己的悲剧。事实上,医护人员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没有豁免权,我们今天用“普洛克路斯忒斯铁床”标准对待患者,总有一天,也会被这样对待,成为受害者。

通过这个隐喻性故事,我们懂得了尊重患者的独一无二性,懂得了患者自主权的重要性。可以预见,当医护人员本人或家人某天也不幸成为患者躺在病床上时,倘若接受的也是这种强制的、自主选择权不受尊重的诊治,我们最终遭受的将是普洛克路斯忒斯式的悲剧命运。而当我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类似的悲剧就会不断重演,为他们及家人诊治的医生也会不顾他们的痛苦哀求,用统一标准来对待他们,将医护人员也沦为悲剧的主角。

在医疗语境下,当患者竭尽全力找到表达痛苦的隐喻时,医护人员应专注倾听并及时回应,因为每个患者躯体里都困着一个奋力挣扎的“诗人”。人文医生会主动去解读患者的诗歌、叙事和隐喻并积极回应。欧泽克(Cynthia Ozick)[12]说,通过患者的隐喻表达,医生可以想象患者的疾病体验,没有经历过病痛的医生可以通过隐喻想象正在遭受病痛的人的感受,处在健康国度的人可以通过隐喻想象身处疾病漩涡中的人的感受,处在光明中的人可以想象处在黑暗中的人的样子。这也是叙事医学所强调的,换视角以共情凝视去看待身处痛苦中的人。

医学桂冠诗人、神经内科著名医生萨克斯(Oliver Sacks)[13]使用隐喻式语言表达了理想中的人文医生的形象:成为患者的旅行伴侣,陪伴他们一起在疾病国度探索,将原本无法言说的想法用生动、准确和具象的语言表述出来。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隐喻就是在生命共同体的构建中协力弥合患者主体因为罹患疾病而出现的生命叙事进程断裂,通过人际叙事关系构建一道医患之间的沟通之梁,这座桥有时能够帮助他们跨越溪流,有时能够帮助他们跨越将他们分开的深渊,因为隐喻既通往社会共同体,也通往生命智慧之途。

2 痛苦隐喻共同体构建

“断裂”和“构建”本身就是一种隐喻语言。除了罹患疾病或面对死亡之外,在生命叙事进程的重要过渡期,生命主体会经历成长或改变的剧痛,也就是一种“常态崩溃”的境地,这时生命主体会遭遇叙事触礁或叙事断裂。叙事断裂就像人生向上的梯子被突然拿掉。隐喻的构建不是让梯子重新归位,而是在生命所处的新位置再架一道新的梯子,这个梯子的目的地与之前的目的地不再一样,达到的是一个能够超越之前目的地的新阶段。

通过叙事分享和隐喻性叙事互动,叙事者得以重新面对这些可能存在缺陷且无法挽回的改变,并且尝试创造一种时间序列上的连续感。叙事者在讲述过程中,将故事再现为叙事性隐喻,藉此调解自己在时间序列的连续感中已经断裂的生命。“隐喻”代表着“解释”与“创造”的双重结合,促使生命主体“先前对苦难的阐释”屈服于“新的、更完整的”阐释。这些“隐喻”,意味着“断裂后的生命重组”,不仅帮助生命主体对生命中因为苦难而产生的断裂赋予意义,帮助其勇敢面对改变,并且创造出“生命故事中的连续性”。

“隐喻”对生命主体的“具身体验”而言非常重要,当生命主体企图去“理解断裂”并“重建秩序感”时,隐喻可以“解释苦痛的感觉”,可以表达身体所经历的苦难。也就是说,“隐喻”作为“叙事断裂”的调解者,可使主体重获“连续感”,也重新连结断裂之后的自我与社会秩序。因此,叙事,尤其是隐喻性叙事也就具备了为断裂的生命故事“赋能”的作用。

“隐喻”有着“联系过去与未来”的能力。当生命故事在遭遇苦难之后需要“重归完整”时,隐喻可在“旧的生命故事”与“新的生命故事”之间,提供一座“转化桥梁”。隐喻性叙事提供的是一种与内在自我连接与沟通的最佳方式,隐喻叙事可以更好地与当事人建立同理关系,更人性地陪伴当事人。故事的互动式分享可以为问题的解决提供新的可能性。借此,我们可以让生命主体接触到自己原本聚足的积极生命能量。

2.12 参考文献 按GB7714-87《文后参考文献著录规则》采用顺序编码制著录,依照其在文中出现的先后顺序用阿拉伯数字加方括号标出。参考文献中的作者,第1名~3名全部列出,3名以上只列前3名,后加“,等”或其他与之相应的文字。外文期刊名称用缩写,以《Index Medicus》中的格式为准;中文期刊用全名。每条参考文献均须著录起止页。参考文献必须由作者与其原文核对无误。将参考文献按引用先后顺序(用阿拉伯数字标出)排列于文末。举例:

《潜水钟与飞蝴蝶》(TheDivingBellandtheButterfly)的作者让-多明尼克·鲍比(Jean-Domimigue Bauby)将罹患脑干中风之后的生活描述为“退化到婴儿状态”。这部回忆录标题中的“潜水钟”和“飞蝴蝶”分别隐喻“生命被无法动弹的身体所禁锢的困顿状态”和“生命在想象中具备的自由飞翔的本质”。与鲍比一样,吉尔(Jill Taylor)医生将中风后的自己隐喻为禁锢在大人躯体的婴儿,失去了走路、说话、阅读和思考的能力。但为了找回自我,她必须耐心地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

使用隐喻的目的在于获得“亲和力”和“共通感”,隐喻性互动能创设生命共同体的归属感,使苦难者成为相互理解的共同体中的一份子。鲍比不只描述被困在不能动弹的身体之内的感受,而且通过隐喻叙事与闭锁综合征病友构建“痛苦共同体关系”,用“注定在神经科走廊的尽头筑窝的‘折翅的鸟儿’‘失语的鹦鹉’和‘垂死的乌鸦’”[14]为隐喻赋予中风患者描述自己命运的形象语言。亦即,隐喻的“社会之用”不仅在于符号流通,更在于以生命主体内在的、直接的体验为本源,形成人际间“亲和力”与“共通感”。

《遗忘:阿尔茨海默症,一种流行病的写照》(TheForgetting:Alzheimer's:PortraitofanEpidemic)的作者申克(David Shenk)将阿尔茨海默症比作棱柱体,死亡折射成这道棱柱的一道道光谱——自主之死、记忆之死、性格之死、肉体之死。慢慢地,会看到死亡过程如何分步实施,而最可悲的在于“受害者的自我在肉体死亡前就已凋敝”,“自我”应承担的衰老与死亡意识转嫁给了身边人,至亲必须体验一份死亡的双重见证。著名小说家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在回忆录叙事《父亲的脑》(MyFather'sBrain)中将申克的棱柱体隐喻发扬光大,引发了更多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照护者的共鸣和叙事性反思。

由此可见,隐喻有助于构建人与人间的互动关系。如果我们能将关于痛苦的隐喻讲述出来并获得他人认同,那么我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共情关系,而共情关系是生命共同体构建的基础。日本作家井上靖在陪伴老年失智症母亲的回忆录《我的母亲手记》中写道,“老年痴呆失智”犹如一块橡皮擦,母亲拿着它,将自己一路走来的漫长人生轨迹,由近而远逐渐抹除,共度漫长人生的丈夫、儿女、年少时爱慕的对象……不论亲疏远近,全都一视同仁,被她一一抹除和逐一抛弃。

美国临床精神科教授克里兹曼(Robert Klitzman)[15]在其著作《当医生成为患者》(WhenDoctorsBecomePatients)中提出,经历过痛苦的医生更善于运用隐喻与患者建立隐喻共同体关系。患过躁狂抑郁症的受访医生苏珊娜(Suzanne)因为自己的抑郁经历而具备其他医生不具备的、将难以言说的抑郁感受形容出来的能力。她会主动问患者,你是不是感觉一大团乌云挡住前路,怎么也踏不出乌云笼罩的地界?你是不是感到胸口被压得死死的,像穿着一件紧身的高领上衣……患者往往遇到拥有如此隐喻智慧的医生时会两眼放光,直呼:“就是这样!你怎知道?”

提灯女神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曾通过创作隐喻自己苦痛经历的故事,与故事中的主角形成生命共同体关系,从主角身上反射性地看到自己生命故事的可能走向,最终做出摆脱悲剧命运的选择。由于想从事护理职业的愿望没有得到家人认可,南丁格尔陷入极度抑郁中,卧床不起,心身遭受折磨,多方求医,治疗无效。32岁这一年,南丁格尔写下名为《卡桑德拉》(Cassandra)的故事,讲述了一位受社会现实和家庭观念限制无法实现梦想的女性的悲剧故事。写完《卡桑德拉》,南丁格尔看到了故事里隐喻的自己的悲剧命运。

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南丁格尔将书稿放在父母能够看到的地方。父母读完书稿后很惶恐,为了不让女儿也像故事里的年轻女性一样死去,父母不再将南丁格尔禁足在家,也不再打压她的护理职业梦想。南丁格尔立刻打起精神去了伦敦护理机构继续从事梦寐以求的护理职业。身体虚弱的南丁格尔很快恢复完整的全人健康状态。因为这个苦痛经历,南丁格尔也对心身健康和全人护理有了新的认识,提出护理是使千差万别的人在最短时间内达到康复需求的最佳身心状态。南丁格尔通过隐喻性叙事挽救了自己的命运,也通过《卡桑德拉》的隐喻,与许多女性建立了生命共同体关系,引领大家走出生命的困境。

亚里士多德说:“隐喻是一件匠心独运的事。”隐喻不只是一种用来修辞语言的外在形式,而是想象力为生命主体开拓出一个共同体世界时不可或缺的强大资源[5]21-22。《变形记》的作者卡夫卡通过甲壳虫隐喻一位被拘禁在卧室的床上,失去自治,失去与外界的人际叙事连接的重症患者,旨在告诉读者,一旦周围人不将患者当作“无法交流的异类”而主动与其交流,当甲壳虫在人际叙事互动中找到共通的交流语言时,就能自觉恢复人性,获得从甲壳虫变回人类的机会。叙事隐喻的创设让自我所遭遇的困境和苦难更好地被人理解,我们也更好地理解他人的苦难,构建“人际叙事共同体”或“人际隐喻共同体”。

3 叙事性隐喻与苦难者救赎

叙事医学将苦痛隐喻视为生命进程中顿悟的契机。超越苦难,恢复主体生命复元力的过程有两个要素不可或缺:情感性和叙事。疾病和苦难隐喻的形成过程就是疾病和苦难叙事的“重新框定”(reframing)过程。治愈(恢复生命主体完整的全人状态)就是对人生故事的重新阐释[16]。疼痛缓解叙事有两个类别,一个是患者将自己消极的经验重新解释,通过修正事实,将经验中的痛苦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去看待;另一个是通过叙述同胞的不幸命运,给予自己忍耐人生苦痛的力量。

欧·亨利(O.Henry)的经典名篇《最后一片叶子》(TheLastLeaf)里,老画家贝尔曼(Behrman)运用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的生命隐喻力量激励饱受肺炎之苦的年轻画家琼妮(Johnny)。琼妮在痛苦的折磨下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天天望着窗外的常春藤,数着藤上越来越少的叶子,将叶子的掉落隐喻为自己生命的衰亡过程,认为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就是生命结束之时。贝尔曼冒着生命危险在寒风冷雨中画下的一片叶子改变了琼妮对生命痛苦承受力的认知,这种匠心独运的隐喻力量,帮助年轻人重启了战胜病魔的内驱力,最终恢复健康。

事实上,在医疗语境下医护人员也可以像这位老画家一样,利用或改变患者的隐喻认知,达到引导患者主动走出痛苦境遇的目的。在一次交谈中,广东省中西医结合学会秘书长金世明教授提到一位患者的隐喻梦境。患者反复做同一个梦: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背上,艰难地在看不到尽头的沙漠里踽踽而行。这位患者对许多位医生说起这个故事,但令人沮丧的是,没有医生回应他。终于有一天,他获得了一位人文素养极高的医生的回应。医生告诉他,梦境之所以反复出现是因为他正遭受糖尿病折磨,反复做这个梦是他夜晚身体感到焦渴无力的苦痛反映,苦痛借由梦境外延出来,这个梦境也是疾病在漫长时间内得不到缓解的直接表现。医生引导患者重新框定梦境的叙事背景和内容,让他将梦境中的老马想象成骆驼,而沙丘的另一面就是绿洲。梦境的隐喻被重新定义后,这位一年多前诊断为糖尿病的患者居然逐步恢复正常。这就是隐喻的重新阐释和叙事的重新框定产生的积极效用。

对于完全被苦难所吞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苦难者,具有深厚叙事素养的医护人员能够运用积累的“隐喻性叙事资本”对其开展主动的叙事调节和叙事赋能。援引哈佛商学院萨尔特曼(Gerald Zaltman)教授的隐喻理念来说,“隐喻”是观察苦难者的思考和感知,并进一步了解其行为的关键工具,隐喻不仅为思考的基本单位,也是沟通的基本单位。隐喻隐藏与解释着思考的方式,也能创造与塑造反思和改变的契机。

在全国首家生命健康叙事分享中心,运用隐喻作为沟通媒介成功帮助了许多主体走出苦难困境。工作人员借用“故事医生”苏珊·佩罗(Susan Perrow)的隐喻叙事处方帮助一位丧父的小女孩走出创伤。

案例:小女孩的父亲突然在睡梦中死去,之后的一个月,女孩害怕睡觉,也害怕她的妈妈入睡。她尽一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围着房子奔跑、哭泣。被外婆和妈妈带到叙事分享中心的四岁女孩也有类似表现。她的爸爸在睡眠中突发心肌梗死去世。还无法理解死亡的女孩反复听家人提起爸爸是睡觉去世的,因而认定睡觉带走了爸爸,同样也会带走自己、妈妈和其他亲人。

隐喻叙事处方:“芭蕾女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喜欢跳芭蕾舞的女孩住在音乐盒里,盒盖一打开,芭蕾舞女就会一圈又一圈地跳芭蕾。当她跳累了,音乐盒会合上,她就可以得到休息。生活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有一天夜里,正当她在音乐盒里休息时,一场可怕的暴风雨降临。房子猛烈晃动,音乐盒飞了出去,盒盖摔开,再也合不上了。疲惫的女孩开始跳舞,一圈又一圈,她跳啊跳啊,一刻也停不下。直到某个夜晚,梦精灵从窗旁经过时看见女孩早已疲惫不堪,却仍在无休止地、不受控制地跳着芭蕾舞,梦精灵感觉自己必须帮助她。于是梦精灵唱了一首催眠曲,音乐盒盖神奇般地重新合上。那晚女孩安心地入睡。第二天早晨,梦精灵又来了,这次她唱着另一首歌——觉醒歌。随着音乐,盖子缓缓打开,芭蕾舞女孩再次一圈又一圈地跳起舞来。在梦精灵的帮助下,女孩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日复一日女孩开心地跳舞、安静地休息,享受着跳舞的乐趣。

隐喻性叙事处方对于缺乏生老病死等抽象概念认知的儿童而言具有非常好的认知调节作用。工作人员对不理解死亡与睡眠的区别的小女孩开具“隐喻性叙事处方”,小女孩理解了睡眠不等于死亡,终于能够走出阴影,安心睡觉。从这个运用叙事赋予儿童认知能力提升的例子来看,隐喻性叙事讲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他”的故事,可以让“我”跳出自己故事,从第三人称视角凝视隐喻故事中的人物,更好地看待自身的处境和问题。这就是隐喻性叙事的“反身性”,它们不仅扩大了主体对外在世界的认知,也扩大了主体对自我的认知。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到,这个由芭蕾舞女孩、音乐盒、暴风雨、梦精灵构成的叙事性隐喻很好地回应了女孩的焦虑,产生了强大的疗愈效果。

遭受丧父之痛的女孩可以看作所有丧失苦难表达能力的苦难者。苦难让他们一直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睡眠是一种折磨,他们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以为这样就能不被苦难抓住,不被死亡带走。然而,这无异于陷入生命叙事进程的停滞或闭锁状态,除了悲伤、焦虑和恐惧,无法感受当下生活。每一个生命都不可避免地会经历痛苦,成为苦难者。深谙生命叙事智慧的人可以运用隐喻智慧和叙事赋能为闭锁者及时开展叙事调节,帮助他们启动重新体验和阐释人生故事的按钮,赋予他们由内而外突破闭锁的能量,恢复完整的心身全人健康状态。

4 结语

通过隐喻性叙事作品可以既关注痛苦的语言表达,又通过故事建构起隐喻创造者和隐喻接收者之间的生命共同体关系。哲学家保罗·德·曼(Paul de Man)说,隐喻使诸如痛苦这样难以捉摸而空白的经验有了表达的可能性。疼痛和疾病将人完全隔离,人际叙事逐步断裂,而隐喻性叙事能帮助患者走出孤绝隔离状态,与周围人建立生命共同体关系,最终剥离苦难的枷锁,实现心身全人健康。

隐喻性叙事既是一种日常语言表达形式,也是一种叙事智慧,恰当的隐喻有助于我们用来理解生活的不同层面。文学叙事和童话叙事大多是隐喻性叙事,可以帮助我们达到心身健康复元的目的,我们称之为“叙事照顾”(narrative nurturance)。它们拥有一种微妙且强大的潜在“药效”,可以化身为治疗不同苦难境遇的“叙事处方”,最终帮助苦难者走出伤痛叙事闭锁,迈向和谐的生命叙事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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