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关系研究

2021-11-30 17:50熊建军顾兴德
关键词:曹操文学文章

熊建军,顾兴德

(1.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63000;2.中共克拉玛依市委员会委党校,新疆 克拉玛依 834000)

曹操虽被后人誉为文学家,但事实上在他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家对他的文学创作评价并不是很高。钟嵘的《诗品》将其归入下品,仅仅以“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1]478概括之,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更是对其诗歌只字不提。明清时代,有人开始为这桩文坛公案平反。王世贞《艺苑卮言》认为“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2]13,以为“《诗品》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2]484。这看上去算是文学批评界的“反转”。但整体而言,仍然没有改变已有成说。也正是因为如此,关于曹操文学创作的定论,多从其政治家地位入手,从文学现实描写谈其“汉末实录”的历史贡献,从历史贡献谈其“古直悲凉”的现实书写,从现实书写谈其“气韵沉雄”的风格特征。可以说,学界对于曹操文学创作谈论已经足够多了。但是曹操作为一个文学实践者对当时文学理论或者文学批评的贡献一直以来并没有引起大家足够重视。在这里,我们试图爬梳后代文献,从其中抽绎曹操文学创作观点,并结合其文其诗,讨论曹操对文学创作的时代要求。

一、指事而语、反对浮华的政令写作要求

曹操文章,多以政论、政令形式存在,尤以表、令、书为最。对于一个常以政论、政令之文治国理政的王者,对待文章的态度和写作的要求如何呢?当时以及后来文献所记甚少,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文心雕龙》之《诏策》《章表》《章句》《事类》诸篇可窥见其关于文章理论的见解: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文心雕龙·诏策》)[3]360

魏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文心雕龙·章表》)[3]407

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文心雕龙·章句》)[3]571

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然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文心雕龙·事类》)[3]615

刘勰所述虽只言片语,但仍可以见到曹操的理论观点,所辑文论与其文章的文体和风格也较为契合。曹操之文大抵有二:一是治国理政的政论之文,二是体物写志的赋。文章观点亦主要有二:一是文章写作需要就事论事,据事直陈,反对浮华不实;二是文章作者需要博学多闻,经得起“悉难”。由于魏武之赋,唯留篇名而已,所以曹操论文,实际就以章表书策为对象了。

作为政治家的曹操深谙经书,重文学,爱文士,这也正是促进建安文学良性发展的原因之一,而他的“指事而语,反对浮华”的写作要求则是文学得以良性发展的理论指导。刘勰在《诏策》篇引魏武之语,说戒敕文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所谓戒敕文,刘勰以为是“实诏之切者”[3]360,詹锳认为“诏策虽与戒敕异度,而实同体者也。”[4]750通俗地讲,曹操在这里虽然谈论的是戒敕文,以刘勰的说法,实际上包含了诏策之全部内容,也就是天子之“命”或者“令”。所谓“指事而语”意为写作中应当根据文章具体事实表述,反对浮华不实之文风。所谓“勿得依违”则是要求在写作过程中主旨明确坚定,不要摇摆不定,观点游移。詹锳释“依违”为“反复不定”[4]750,周振甫先生以为其意为“犹豫不决”[5]183。总归来说就是敕戒之文既要就事论事也要言简意明、明确坚定。

曹操文章现留存150余篇,基本为实用性的文章,包含章表奏议、书信命令之文。这些文章最短的只有十几个字,最长的如《让县自明本志令》达千余字。其中,政令文有75篇,占了现留存曹操文章的一半。这些文章大多能够体现“指事而语”“勿得浮华”的特征。如政令文《置屯田令》:“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并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6]1060以开篇直指“定国之术”及“强兵足食”,然后以秦朝与孝武帝的具体措施加以佐证,借此说明屯田制对富国强兵的重要意义。最后言及“先代之良式”,表明了以史为鉴的决心。建安七年的《军谯令》:“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旧土人民,死丧略尽……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6]1060以不到百字申明了自己的志向抱负,又写到国家的惨状,最后也道出了将以何解的方式,全篇逻辑清楚、主旨明确、言简意赅。《论吏士行能令》:“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6]1060这简洁明了地传达了“唯才是举”的观念,且指出“治平”与“有事”背景下“行能”要求不同,充满理性的论辩色彩。《举贤勿拘品性令》中则谈及到量才选能之事,并在简短的篇幅中对历来有不当之行,但是在治国理政方面有突出才能的人进行了举例论证。《修学令》中亦是通过简洁明了的话语来说明不见仁义礼让之风的社会现状,因此令郡国修文学,确保先王之道不废。《收田租令》《诛袁谭令》《整齐风俗令》《求言令》《封功臣令》《求贤令》均体现出曹操文风清通简约、文风明洁的特征。《以高柔为理曹掾令》:“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汉祖除秦苛法,萧何定律,掾清识平当:明于宪典。勉恤之哉!”[6]1064《选军中典狱令》:“夫刑,百姓之命也。而军中典狱者或非其人,而任以三军死生之事,吾甚惧之。其选明达法理者使持典刑。”[6]1064两篇政令主旨在于选定执法者,鉴于史,恤于民,直指要义,体现出“指事而语,勿得依违”的特征。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更是直陈己念,不加隐晦。曹操文章中的一些表类文体,也显现出“指事而语,勿得浮华”的特征,如《表论张辽功》:“登天山,履峻险,以取兰、成,荡寇功也。”[6]1057论张辽之行,文字简洁而功勋不让。《表称乐进于禁张辽》中以四言句式的形式道出了三位武士的武功军威和智略。书信类文体如《上书理窦武、陈蕃》《兖州牧上书》两篇则均以寥寥数语道尽所陈之事。《上书理窦武、陈蕃》:“武等正直,而见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6]1058《上书让费亭侯》《上书让增封武平侯及费亭侯》篇幅相对较长,但在其表意上却是直白流露,较少华丽之辞,也少歌功颂德之语。《与荀彧书》《与钟繇书》中也是在寥寥数语中道尽其事,畅尽其言。这一部分政令书信之文在篇幅和形式上深刻体现出曹操在文章写作上“指事而语”的风格和追求,并一以贯之于自己的文章及诗歌中。

曹操的大部分以实用性见长的政令文都重视文章的具体实用价值,这些政令文表达治国理政、富国强兵、选贤授能等内容,在文风上都体现出一种简约明了、直白铺陈的特征,重辩证实用而极少雕润,更无两汉文章骈俪化的迹象。徐公持先生早先认为:“曹操的此种文学观念,是同他作为负有重大实际责任的政治家身份直接相关的,在他看来,文学与政治当然不可分割,而政治是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工作,所以文学也必须是务实的,尚朴的,一切‘浮华’、‘靡丽’,都在应予摒弃之列。”[7]30“曹操运用这种语体散文,我手写我心,随意发挥,尽抒胸臆,平易通畅,毫无遮隔。”[7]41-42显然,这评价直接指向了“指事而语”“少浮华”的创作特征。事实上,除了政论之文,曹操的一些诗歌描述和表达也是从现实意义出发,就事论事,直白铺陈,极少润饰委曲,与“指事而语”“勿得浮华”风格特征紧密契合,所谓“汉末实录”大抵源于此。

刘勰以为:“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3]407总括曹操的文章,较少修饰雕琢,受浮华之风影响甚微。刘勰言:“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3]422他又言:“表以致禁,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章为本者也。”[3]408他再言:“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3]408而曹操基本避开了“殊采可观”“典雅可观”等以文为主的倾向,以“清通”“简约”的风格独树一帜,不同于两汉的繁缛之气及建安文风中重情思、重形式美的抒写模式。从曹操个人的文章理论和创作来看,文章创作实践了其“指事而语、反对浮华”的观念。他的政治身份和政治理想导致了文体与情感的偏向:政治身份导致文体偏向政令文,政治理想导致诗歌偏向现实。在“不托飞驰之势”的行文中一反两汉以来文章的繁缛之气,更注重自我意志的表达和文章的实用价值。

二、对“学问肤浅,所见不博”的批评

曹操讥“学问肤浅”、经不起“悉难”之文。此种倾向显然源于曹操自身的文化积淀和创作实践。曹操诗文尤显学问渊博,可从三个方面概括之:一是对故实的化用,包括国家兴衰盛亡、贤君良臣之事;二是对诸子百家思想的继承;三是对典籍内容的化用。这三种倾向无不跟曹操自身“兼览儒林”“好学明经”有莫大关联。据史载,光和三年,灵帝“命公卿举能通尚书、毛诗、榖梁春秋者各一人,悉除议郎。操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8]211显然“能明古学”乃曹公跻身议郎之由。而其“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8]32,更是其好学明经之佐证。曹植《武帝诔》中提到其父曹操:“既总庶政,兼览儒林,躬著雅颂。”[6]1155上述所举,都体现曹操之学问渊博。这正是曹操批评为文者“学问肤浅”,经不起“悉难”的基础。当然,如果仔细分析会发现,曹操关于“学问肤浅,所见不博”的观点并不是在批评他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是在自己文学实践中表现出来的。

曹操反对肤浅,提倡博学。首先,体现在诗文创作对故实的化用。诗文中,历代政治得失利弊及贤君良臣典故皆能为其所用。如《陈损益表》中借韩非之事指出用贤任能的重要性。《让还司空印绶表》中则援引周太师尹氏、鲁国国君伯禽、姜太公吕尚之事陈述己见,以此来增加自己的谦卑恭敬之心。《置屯田令》中则征引秦孝公和汉武帝在强兵足食上所采取的屯田制借此来推行政令。《论吏士行能令》中则引管仲言:“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死,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6]1060来进行说明授能之事。在选贤授能上亦多引用古之授能之事,如《求贤令》用孟公绰、齐桓公用人,姜尚、陈平等贤君能臣之事迹,并提出“唯才是举”的主张。《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同样征引陈平、苏秦之事来说明“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6]1064《举贤勿拘品行令》大量引述伊挚、傅说、管仲、萧何、曹参、韩信等人之事,来传达自己授能观念。曹操非常重视人才的笼络并且非常惜才爱才,他的许多文章就有对才士的嘉美且与历代贤者相提并论,如《以杜畿为尚书仍镇河东令》引述萧何、寇恂之事对杜畿进行了褒扬。《告涿郡太守令》中赞美卢植“学为儒宗,士之楷模,乃国之桢干也”[6]1062。又征引古之贤者之事:“昔武王入殷,封商容之闾;郑丧子产,而仲尼陨涕。孤到此州,嘉其余风,春秋之义,贤者之后,有异于人……以彰厥德。”《表刘琮令》中:“青州刺史琮,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鲍永之弃并州,窦融之离五郡,未足以喻也。”[6]1062征引鲍永、窦融之事进行说明。《拒王芬辞》中引伊尹、霍光之事,在《杨阜让爵报》中亦多故实征引:“君与群贤共建大功,西土之人,以为美谈。子贡辞赏,仲尼谓之止善……”[6]1070《以高柔为理曹掾令》则谈及治国之事,且征引舜、皋陶、汉祖、萧何之事。从这一方面来说曹操文章对故实的征引多源自古时贤君良臣、治国安邦之事,借此让文章的说服力更加通彻,也看出曹操的博学。

其次,表现在诗文创作中对诸子百家思想的兼采并用。儒家思想在曹操文章中排在首位,主要表现在对孔孟之道的继承。而其中仁君贤臣、理国爱民之道则是重点。如诗《度关山》中民本思想的表达:“天地间,人为贵”,紧接着的“立君牧民,为之轨则”则表达了治理国家要本着建立“轨则”的指导思想,《修学令》表明修明仁义之风,明先王之道的必要性。再《军谯令》《收田租令》《赡给灾民令》则表现出了儒家君王理政牧民的思想。曹操重视儒家思想也不排斥其他思想,其中尤以法家思想为重,在《以高柔为理曹掾令》和《选军中典狱令》就包含了曹操对刑法重要性的认识。此外他还重兵家墨家名家农家思想,他亲注《孙子兵法》,亦采用墨家“兼爱、尚同”思想。正如裴松之所言:“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10]33

再次,表现在对典籍的征引化用方面。曹操对先代典籍烂熟于心,常在自己的创作中或引用或化用,意义相合又与情相符。如《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8]5化用《郑风·子衿》和《小雅·鹿鸣》中的语句。《以徐奕为中尉令》中引用《郑风·羔裘》“邦之司直”之句,《求言令》中则引用《大雅·抑》中的:“听用我谋,庶无大悔”[9]866。《苦寒行》中又化用《豳风·东山》诗句,发出“悲彼东山诗”的慨叹。在曹操诗中也易见比兴手法的运用,如《短歌行》中以鹿鸣起兴,《却东西门行》中以鸿雁起兴。《度关山》中“天地间,人为贵”“颁白不负戴”是孟子思想的体现,黜陟幽明”则化用《尚书·舜典》“大明黜陟”之句。《对酒》篇“宰相股肱皆忠良”[8]4化用《尚书·益稷》“股肱良哉!”[10]130对《论语》的引用在其诗文中亦有多处可见,《选举令》中引孔子“使乎使乎”之句。《悼荀攸下令》中有:“晏平仲善于人交,久而敬之”(《论语·公冶长》),《春祠令》中有:“虽违众,吾从下”(《论语·子罕》)。在《上书让封》中引用《易》《豫卦》和《讼卦》中的句子。《敕王必领长史令》中:“舍骐骥而弗乘,焉遑遑而更求哉?”则化用《楚辞·离骚》中:“乘骐骥以驰骋兮”[11]7,《却东西门行》中:“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则引用《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14]136之句。显然,对典籍的征引化用在曹操那里信手拈来,成为其遵守的创作原则之一,也践行了文章要博学的要求,实现援古以证今的目的。

从具体的文本出发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曹操的文学创作体现了刘勰所辑的“指事而语,反对浮华”“博学”等理论要求,而这一点并未为后来研究者重视。

三、“文以气为主”的美学实践

文气说作为建安时期重要的美学概念,反映了文人与作品之间互相联动的关系。作者“气”的不同会导致作品风格的不同,而作品正是表现作者的“气”。“文以气为主”明于曹丕《典论·论文》,在其中言及“文以气为主”和“气之清浊有体”两个论题。曹丕并为此作了延伸,对建安七子各自所内蕴的“气”及具体创作进行了论述,在其中说:“徐干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从曹丕的文气说可分析出,曹丕所言的“气”是作者与生俱来,深植内化于作者的秉笔吐辞之中,并且在作品中体现出来,形成一种风格或者感情气势。综其前后时代对“气”的探讨,我们以为曹操诗歌中的“气”亦可借鉴前后论者之言进行分析,包括曹操诗歌中的“气”和具体所体现出曹丕所言及的清浊之气。

“气”本是中国哲学中的概念,以为“气”是世界的本源,中医上也以为人不能离开气而存在。“言”与“气”的关系在《左传·昭公九年》中说:“气以实志,志以言定。”[12]1274曹丕:“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6]1098意在表明“气”对吐辞落笔的影响。詹福瑞先生在解释“气”时说:“清,似指阳刚类型;浊,似指阴柔类型。”[13]211罗宗强先生分析到:“气,在作者为气质情性,反映到文章中来,就是一种表现出作家个性特征的感情气势、感情力量,是反映到文章中来的生命力。‘文以气为主’,就是以感情气势、感情力量为主。不过,这种感情气势、感情力量由于作者气质情性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格调、不同的个性特征罢了。”[14]31曹丕所提“文以气为主”是注意到作家个人情性和文章风格的关系,既是对“气”的概念的继承和发扬,又将其作为一种文学评价来品评作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文气说与文学创作的联结始自建安时期,后世论者亦有从气论述文学。刘勰言及建安文人“磊落以使才,梗慨而多气。”[3]66刘师培先生以为“汉魏之士,多尚骋词,或慷慨高厉,溢气坌涌。”[9]24曹丕之后的刘勰、钟嵘等文论家亦从个人与创作风格联系来分析品鉴作品,想必也是受此影响。从曹丕所言及的“文以气为主”的美学概念来探讨曹操诗歌中个人情性及其诗歌,发现与曹丕的文气说多有契合处,曹操诗歌中的“气”从《典论·论文》中分析是一种阳刚之气,清浊之分中可看作是清气,在诗歌中体现出一种慷慨悲凉之气和雄浑之气。曹操诗歌中所体现的“文以气为主”一方面植于曹操的个人秉性,另一方面这两种气的表露也必然浸染于汉末动乱的现实。

慷慨悲凉作为建安文学重要特征所在,在曹操的诗歌中尤为明显。从“文以气为主”的审美来关照曹操诗歌,我们不难在悲凉之气之中透露出一股阳刚之气,这种阳刚之气源出曹丕所言及的清气。而钟嵘所谓的“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刘勰以为的“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都说明了曹操这种悲凉之气之中还内蕴着一种慷慨大气的成分,充分彰显了创作中个性化情感气势。聂石樵先生说:“严酷的现实,激发了曹魏统治阶层内心之慷慨与悲凉,他们试图寻找一种能表达自己痛定思痛之思想感情的文学形式。”[15]204在曹操诗中表现为慷慨悲凉之气的诗歌如《蒿里行》以极为悲凉的笔调勾勒了汉末战乱所带来的痛苦。《薤露》亦是以悲凉之气吐露了董卓作乱,朝政不宁,国将不国的悲凉之气。诗中:“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8]3其深刻吐露出一种悲凉之气。《短歌行》则是在乐之酣沉而乍起悲凉:“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苦寒行》亦是写行军之艰难与环境的险恶,充满了内心的悲情愁绪。陈祚明有言:“《苦寒行》写征人之苦,淋漓尽情,笔调高古。”[2]33又方东树在《昭味詹言》中说:“《苦寒行》不过从军之作,而取境阔远,写景叙情,苍凉悲壮,用笔沉郁顿挫,比之《小雅》更促数噍杀。”[2]42《步出夏门行·乡土不同》中依然先是营造了一种隆寒时节冰封天地、“流澌浮漂”的景象,后又抒怀自己“戚戚多悲”的愁绪悲情。残酷的现实和曹操的个人之清气和合力下形成了曹操诗歌的这种悲伤的感情气势和氛围,凝结成了慷慨任气中的悲凉之句。

另外曹操诗歌中的“气”还透露出一种雄浑之气,一种至大至刚的霸气。这部分诗歌“以气为主”的吐辞中营造出一种雄浑壮阔、气吞山河的气势。如《步出夏门行》:“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8]11则胸怀阔远壮大,吐辞至大至广。再如《对酒》篇“恩德广及草木昆虫”,亦是大胸襟、大情怀的体现。《观沧海》篇则如沈德潜所云:“有气吞宇宙之象。”[2]91谭元春言及曹操诗歌说:“此老诗中有霸气,而不必其王;有菩萨气,而不必其佛。”[2]17“霸气”和“菩萨气”意在说明其诗中所内蕴的胸怀,霸气则言及曹操诗歌中气吞山河、自信自负的特征。陆时雍在《诗镜总论》:“曹孟德饶雄力,而钝气不无,其言如摧锋之斧。”[2]20菩萨气则显现了曹操面对苦难的现实所迸发出悲天悯人的气度。后世钟惺在品评《步出夏门行·士不同》时说:“犹然气骨,此魏武身分也。”[2]17陈祚明在说《度关山》时则评到:“莽莽有古气。”[2]32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2]44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德》篇中说“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16]258,似与“文以气为主”多有相契处。曹操诗歌中多表现出的慷慨悲凉之气和雄浑之气实际上是建安时期文风的变换。诗歌不再仅仅具有政教之用,更多的是抒写政治理想、缘情放言。作为建安文学的带头人,曹操无疑在自己的创作和自己传达的文章观念中成为了建安文学理论的先声。他正是本着“文以气为主”的美学实践而进行的抒写,最终形成了诗歌重感情气势、缘情放言的抒写模式。

四、经国之大业的创作追求

曹丕以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章价值视为具有经国之大业的作用,“不朽”“成一家之言”成为曹丕诗文观念的重要基础。从文章具体功用看,建安时期各类应用性文体在论及国家政事、匡君王得失等方面确实有积极的表现,体现为曹魏统治者积极求言、鼓励支持文人借篇章扬名后世。故这一时期曹魏麾下的章表书记、政论劝谏之文呈现出彬彬之盛的局面,也是文人追求三不朽的一种途径。罗根泽先生在说到曹丕“经国之大业”时说:“称文章为‘不朽之盛事’当然期许甚高。但一则与‘不朽之盛事’以前,先誉为‘经国之大业’,则其价值仍然不全在文学本身,而在文学之有‘经国’的功能。”[17]125郭绍虞先生以为:“作者本着文以致用的精神,强调了文章(本文所说的文章主要是指诗赋散文等文学作品)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当然,他的所谓“经国大业”,是封建统治阶级统治人民的事业),把文学提到与事功并立的地位,并鼓励作家们“不托飞势”而去努力从事文学活动”[18]163。言及曹操诗文,无不体现出文章的实用价值和“经国”之功能,其中多言及治国理政之事,甚至在诗歌里也不乏载道言论之句。从文章“经国之大业”的作用来说,曹操诗文“经国之大业”则表现于诗文描绘了汉末社会现状,指出了社会的痼疾,并抒发了自己的治世宏略。另一方面的体现则是曹操以文号令天下,进行社会治理、选贤授能完成经国大业,再者曹操文中经国之用体现的就是在用人选人方面。

从严格意义上的纯文学观念言,曹操诗文的审美特质并不甚突出,无论在形式抑或在遣词造句上都显质朴无华,究其原因在于曹操雅好诗文书籍并非以审美为主要目的,而更多从政治家身份出发书写,发挥文章的功用价值,借文章来传达安邦经国之策,抒发对理想社会图景的追求。重视文学的经世致用之功能,从经国之业出发笼络文士,让文士与文学成为国家政治、军事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大概才是主要目的。

建安以来,七子等文人就随曹操多次出征并且参与到具体的政治活动当中,在参与中留下了不少诗文篇章,这也说明了建安文人更多的是围绕曹操的政治事业在展开文学活动,或者说曹操重文学、文士是源于文章在治国理政中所起的作用,因此他的诗文实践也就自然地体现出“经国之大业”的理念。

首先,诗文反映了汉末社会状况,并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治国之宏略。此类性质的诗篇如《薤露》反映汉末董卓作乱、朝政荒废,皇帝任人不良的问题。《蒿里行》则描述了初平年间州郡兴讨董卓作乱之事,州郡各自异心,民众流离失所、无所归依的场景,整诗直白袒露时事,在短篇幅中将历史事实铺陈出来。后世钟惺言及此诗时说:“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其中,“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8]4,更是将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尸横遍野的悲惨现状表露无遗。再如《苦寒行》反映行军征战之途的困苦和环境的险恶,《军谯令》反映“旧土人民,死丧略尽”的悲惨状况,《存恤从军吏士家室令》记录了将士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现实,《修学令》反映天下教化凋敝的景象。曹操除了将目及的社会惨状形于诗文外,同时也表达自己治国、平天下的大情怀和大宏略。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曹操专门申述自己年少欲“好作政教”后将“为国家讨贼立功”的建功立业之雄心。而《度关山》《军谯令》《收田租令》《赡给灾民令》均表现出曹操治国理民的愿景。如建安九年的《收田租令》中言及国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在指出问题的同时而又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建安二十三年之作《赡给灾民令》谈及疫疠之后民有凋伤的情况,并提出了相应的策略。《以高柔为理曹掾令》《选军中典狱令》则论及了刑法对治国的重要性。《短歌行》则寄托了自己求贤若渴、愿与天下良士共治天下的信念,《对酒》则是自己追古怀远,寄托对盛世安定景象的向往。上述种种,莫不是以“经国之业”作为行文之基础。

其次,政令文的实用目的指向非常明确,那就是以“指事而语”的方式,号令天下来实践经国之大业的伟大创举。这些政令文的经国功能体现于多方面,治国理政、军事活动、社会治理、化民教育等不一而足,是曹操理想和抱负的具体体现。治国之理想和具体行动如《置屯田令》意在说明富国强兵在于兴农屯田。《收田租令》:“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丝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6]1060则意在社会治理务必要抑制豪强,注重公平。《军谯令》从国家战乱、吏士百姓多蒙不幸而授土田、置学校、立宗庙等,以便稳定国家、大化天下、不失礼教。《求言令》:“自今以后,诸掾属治中别驾,常以月旦,各言其失,吾将览焉。”[6]1061则令有司务进善言,以匡政治之得失。“经国之大业”的政令文还表现在对世风的整顿号令上。曹操本身好学明经,在思想上多采众家,深谙先王之教对整齐风俗、教化民众具有重要意义。如《整齐风俗令》欲整齐冀州风俗,《修学令》中欲通过教育整顿世风。曹操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不小。荀彧曾说到:“今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周公辅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19]193

再次,通过政令文来选贤授能,并通过书信等文体对人物进行品评以期人为我用。曹操分别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三下求贤令来征召贤士能臣。十九年所作《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中提到的:“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士有偏短,庸可废乎”[6]1064言及了治国理政中选材用人之事。二十二年的《举贤勿拘品行令》亦是从用人方面言及,在文中甚至言及不避不仁不孝之人只要能治国用兵就能选用。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对得力之臣的品鉴之语也说明了文章铭功述德之效用,《表糜竺领嬴郡》中说糜竺:“素履忠贞,文武昭烈”[6]1055。又如赞扬陈留太守枣袛“天性忠能”。《悼荀攸下令》中说荀攸“无毫毛可非者”“真贤人也”。在《与王修书》中称赞他“澡身浴德,流声本州,忠能成绩,为世美谈,名实相副,过人甚远。”[6]1069曹操对能臣贤士的品鉴也正是从治国理政的角度出发,在对人物的品鉴中让诸臣获得对自己王霸事业的认可和支持,也是其治国理政的体现。再者曹操政令之文虽形制短小,但处处能旁征博引,以史为鉴借此观照当下。如刘勰所言:“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3]438从政令文中号令治理天下、整顿风俗、选贤授能均能看出曹操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略和济世之愿,而这些观念、理想的表达及其具体的行动实施的载体正是曹操的这部分文章,是实现“经国之大业”的一种载体。

要言之,曹操个人对文学的重视及其在诗文创作中体现的诗史精神和借政令治国理政的一贯态度,都体现了文章为经国之大业的观念。同时也影响了建安文人的生命价值观,文人以文章之不朽力图实现自己的功业抱负,借此留不朽之声名。曹操个人对文学的重视也集聚了大批文人为我所用,建安文人积极委身于曹魏政权的宏图大业中,立德、立功、立言,追求不朽成为动乱时代建安文人共同的精神追求。

五、结 语

从曹操的文学实践我们可以发现,基于政治身份、表达目的、个人风格的缘由,其文学创作不拘一格、言简意明,践行了刘勰所辑“指事而语”“勿得浮华”的特征,表现出对当时文学家“学问肤浅”,经不起辩驳悉难的批评,这是曹公文学理论的直接实践。在此基础上曹操的诗歌以浩荡的气势和独特的风格表现出悲凉之气、雄浑之气,践行了“文以气为主”的美学风格,甚至可以说,在曹魏时代,曹操是“文以气为主”美学风格的首倡者、突出显现者。从其诗文中我们还不难发现曹丕所言的“经国之大业”的功用观,具体体现为记录历史和文章号令天下进行治国理政等。总体来说,曹操作为文学家,其文学创作虽不及其二子曹丕、曹植,其文学理论观念之影响亦不及其子曹丕,但通过梳理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积极创作和对文人的优容对建安文学风尚的形成有着引领示范作用,亦是曹丕文学观念的先行先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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