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物”交融:技术具身理论之于传播学研究 *

2021-11-30 17:20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传播学物件媒介

■ 杜 丹 陈 霖

自从离开伊甸园,人就已经技术具身,开始了以技术具身的方式经验世界。①对于传播而言,信息的生产与传递过程普遍依赖人通过媒介技术展开实践,诸如广播、电视与报纸等大众媒介一直都与人的身体实践密切相关;如今,人们使用各种随身携带的移动智能终端、智能“助手”与泛在连接的WI-FI,改变了信息沟通与社会交往的方式,使传播实践愈加突显出即时、流动与具身化(embodying)的特征。

国外一些学者认为,人的物质性身体是媒介实践的基础,而身体的缺失却普遍存在于大众媒介建构的传播系统中②;在数字媒介整合传播的过程中,具身化传播意味着信息沟通变得有形和可掌握,有助于描述、解释和理解人类交流的复杂现象③;身体是兼备生产性与接受性的传播媒介,媒介物实现和约束传播,使我们接触并体验多种多样的世界④。

媒介技术对于人来说,不是对象化的技术物件,而是与人具身关系的媒介物,这在国内的一些传播研究中已有呈现。黄旦(2016)认为以手机为代表的移动数字媒介,与人合为一体⑤;孙玮(2018)反思了主流传播学的理论预设,指出技术与身体的直接融合,创造了新的身体⑥;彭兰(2019)认为智能时代人的数字化生存呈现出“具身性”⑦;刘海龙(2019)则批判性地揭示了传播传递观所突显的物质性的身体及其知觉在传播研究中的系统性缺席,认为传播中物质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物”不是单纯的物,而是和人连接的物,这对人与媒介的二元对立思维提出了挑战与修正⑧。

上述研究成果表明,人通过媒介技术展开的技术具身普遍存在,现有文献在一定程度上探讨了一些理论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在传播学领域,很少看到针对技术具身理论的分析与解读,对人与媒介物的具身关系的研究在我国传播实践的语境中也尚未充分展开,进而还未针对当前人与媒介物融合这一传播现象展开剖析。有鉴于此,本文将尝试引入唐·伊德(Don Ihde)的技术具身理论(embodiment through technology),来描述和分析人通过媒介技术(包括移动智能终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等)展开的实践与传播现象,以此补充和推进现有的研究成果,并拓展技术具身理论的内涵。

然而,技术具身理论聚焦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技术物件,如何适用于传播学研究?在本文看来,技术具身理论首先包含了围绕技术物件对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之间沟通的理解,因此为传播学研究提供了启示,尤其是对如何理解媒介技术在沟通过程中的结构性关系提供了省察的理论视角和方法论资源。其次,由于媒介技术体现的是各种新旧技术物件的演变、集成与物化,在人技术具身的实践中,技术物件因与人的身体联结、融合与交互,成为传播的媒介,从而拓展信息的沟通、改变社会交往的方式。因此,以伊德的技术具身理论来看待传播学研究问题具有可行性和适切性。以此为前提,本文试图回答以下三个问题:(1)什么是技术具身理论?(2)运用技术具身理论如何解读人通过移动智能终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技术等展开的媒介实践?(3)技术具身理论对传播学研究具有怎样的独特价值?

一、什么是技术具身

在技术哲学中,以伊德(1934—)为代表的美国后现象学,主要采用现象学、实用主义和解释学相结合的理论资源,对人们所创造和普遍使用的具体技术物件及其使用经验进行研究。后现象学作为当代技术哲学中的一个流派,聚焦经验案例,关注实际和具体场景中的技术物件及其应用情境,考察人们的经验如何经由技术物件而产生,反对抽象、先验的传统哲学思辨,认为只有采用实用和经验的立场,研究者才能对技术及其应用、发展做出全面和具体的探究,从而取得有深度和实用价值的成果。

伊德的技术哲学在思想来源上主要有三个方面:从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那里吸收了经典现象学关于技术“座架(gestell)”、知觉现象学的思想,从约翰·杜威(John Dewey)那里汲取了实用主义的观点,从保罗·利科(Paul Ricoeur)那里继承跨学科和解释学的研究方法,采用经验的研究或“批判的阐释”⑨对人与技术物件的关系进行了阐述。具体而言,伊德继承了海德格尔在认识论层面上关于“技术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技术不仅仅是工具、物的聚集,而且是一种中介化的揭示世界的方式”、技术座架的“促逼”和“订造”等思想。进而,他将人与技术的关系发展为具身关系(embodiment relation)、解释关系(hermeneutic relation)、他异关系(alterity relation)和背景关系(background relation);其次,伊德运用梅洛·庞蒂关于“身体的意向性”“身体空间与知觉的延伸”“知觉的运动意向”等思想,发展出“知觉的中介化(mediation of perception)”这一理念,即知觉是人与技术关系的前提,其中介了技术物件的显现、改造与解释;最后,运用实用主义与解释学的研究方法,伊德发展出“物的解释”(thing interpretation),物的解释旨在让物“言说”,从而揭示技术物件作为行动者,在人的知觉活动中的功能、意义和作用,并让人在与技术的关系中理解和认识自身。

在人与技术的四重关系中,技术具身是伊德自身创见的集中体现,其凝聚了海德格尔关于“人—技术—世界”的认识论,把人、技术和世界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并包含了对技术作为“座架”的反思和推进,其强调活生生身体的回归,突显出技术物件的“言说”,从而揭示出人与技术共生中的融合与交互关系。

本文聚焦技术具身的原因首先在于,技术具身是人与技术关系的基础,技术离不开人的实践,只有当技术物件具身于人的身体或“上手”(ready-to-hand)时,技术物件才能显现,发挥社会作用与价值。同时,人只有通过技术物件才能感知和认识世界,技术物件的发明、创造与演进始终以人的身体行动和知觉为尺度。因而,技术具身关系是“人—技术领域全方位的一种存在形式”。在日常生活中,人穿着的服饰、戴的眼镜与使用的可穿戴设备等媒介物,都是具身于人身体的技术物件,对这些技术物件及其使用经验进行研究和解释,不仅可以用“物”及其与人的相互作用来界定人的实践,揭示实践中技术物件的作用,还可以帮助阐明人如何通过身体与“物”的融合与交互,存在于世界。其次,随着现代通讯技术、信息技术和智能技术的发展,技术具身正突显为人与技术关系的焦点。比如,在2020年初对抗新冠肺炎时,安全人员已通过穿戴警用头盔来测量人的体温,进行人脸识别;帮助人恢复言说和身体行动的“脑—机界面”(BCI)技术也向我们表明:人的技术化是存在之现实境况,现代技术对人身体的塑造或改造能力越来越强。伊德提出的技术具身理论描述的正是人与技术物件的融合与交互,而人与技术的解释、他异和背景关系,则体现了人与技术物件不同程度的疏离,这是本文聚焦技术具身的原因之二。

具体而言,伊德所言之技术具身是指人通过技术物件实现的具身化的实践过程。通过对人与眼镜、助听器、光学仪器和游戏装置等具身关系的分析,伊德指出“技术就在我和世界之间,处于中介(mediation)的位置”,技术具身这一现象是“通过技术并由技术带来的”,即“我通过对技术的感知,以及通过我的知觉和身体感知的反身性转变,以特定的方式将技术带入我的体验”,由此,技术物件通过融入人的身体,与人交互,参与人的行动和知觉活动,并中介人与世界的关系。伊德将人与技术物件之具身关系描述为:(人—技术物件)—世界。

这里的圆括号,一方面是指在技术具身的“使用—情境”(use-context)中,人与“物”融为一体,拓展了人的身体及其行动;另一方面,由于技术物件与人交互,其物质性与透明性并存,圆括号也表示在不同的“使用—情境”中技术物件融入人的身体知觉,这即是说:一旦人在实践中很好地掌握了技术,技术物件就会“退出”(withdrawal)且变得最大程度的“透明”,从而延伸且融入人的知觉,塑造人对世界的感知。

这揭示出人与其使用的技术物件的“共生”(symbiosis)。一方面,技术具身的人与技术物件不仅联结,而且融为一体,共生呈现出人与技术物件在融合中的相互形塑,也就是说,技术物件的创造和改进,“沿着身体向量、模拟人类的知觉和行动中被完善”,而人的具身化实践也因技术物件而延伸、增强或限制。比如配戴眼镜或助听器,如果它们无法帮助人获得矫正的视力和听力,人就会不断地进行调试,如果人习惯于戴着合适的眼镜或助听器,那么,眼镜与助听器就可能变得接近“透明”,从而融入实践者的视觉、听觉与行动,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共生包含了人与技术物件的交互,也就是说,人与技术物件是在交互中互构的,离开了人的身体行动与知觉,技术显然无法显现与“上手”,当人技术具身时,不仅体现人的主观经验,客观的技术(环境)也对应着主观经验。由此,技术具身是人与技术物件在共生中不断融合与交互的实践过程,与“物”交融使得人与技术彼此依赖、相互界定且强化。

二、技术具身理论的传播学解读

技术具身拓展人的行动、塑造人的知觉,也突显出技术物件对人的依赖、“促逼”和修正。对于传播学研究而言,这一理论提示我们把媒介作为存在,适当主体化,视为具有一定行动能力的实践主体,而非客体对象来对待,进而,将人的技术具身视为与媒介物交融的行动与体验,对此我们将从以下三个维度加以剖析。

(一)拓展与“订造”行动

技术具身实践中人的身体是第一位的,人所有的行动都突显身体的运动、在场及其能动性;同时,实践中的身体也无时无刻不受制于特定的媒介物,人也不断地通过修正、调试和完善媒介物,来更好地帮助自身展开行动。

以电话为代表的大众媒介的演化,就体现了媒介物与人愈加紧密的具身关系。在有线通讯技术广泛应用的时代,固定电话将人与媒介、信息的关系拉近,使身体的行动被限定在特定的时空中;随着无线通讯技术的发展,移动智能终端具身于人的身体,人们不仅能技术具身地携带它们,进行交往与沟通,还可以随时随地通过小型且密集化的通讯基站、WI-FI等介质接入互联网,进行跨时空的网络社会交往。可见,作为媒介物的移动智能终端既拓展人的身体行动,也通过泛在的技术环境,增强了人与媒介技术的黏性。

当前,人的身体行动已超越物质身体的边界与局限,具有了实在与虚拟、此在与彼处、在这里(being here)与在那里(being there)交织的模糊特征。比如,在佩戴Google眼镜时,人们通过将影像“零”距离地投影在眼前,即可实现从实在具身到虚拟具身(virtual embodiment)的转化,从而拓展其行动。同时,由于眼镜具身于人的身体,实现了与眼睛视点的联动,从而使人通过眼镜的观看与身体运动实时关联,于是,随着人与眼镜的融合与交互,人就实现了在实体世界与特定技术环境之间的切换。

由此可见,人通过媒介物展开的行动突显出具身化的特征,以移动智能终端为代表的媒介技术既拓展人的身体行动,也通过泛在感知与强黏性,订造人的行动,即规划人的行动方案、约束行动边界和调节人的身体知觉。

(二)重塑全身性知觉

伊德曾说,一旦一种现象在距离、尺寸和结构方面超出了面对面可以知觉的范围,就只有技术物件的中介作用能够提供证据。因此,“无论描述遗传标记、星系与黑洞,还是描述我们普通身体范围之外的任何宏观和微观现象,所有的科学都依赖中介化的仪器获得真实的结论”。可见,媒介物在拓展与订造人的行动的同时,也通过提供特定的体验框架来改造人的知觉“器官”与知觉方式。如果没有现代光学仪器这样的技术物件,人就不可能显现与知觉未知世界。

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人早已习惯通过媒介物来显现与知觉世界,但人们获得的体验显然比通过光学仪器更加复杂。具体而言,人们通过光学仪器放大、拉近、转换且可视化的仅仅是物质性身体不可触及的领域(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技术过程),并且,视觉的显现或再现虽然提供证据,但在一定程度上,以视觉聚焦的方式弱化了人的其他知觉。比如,科学家们运用射电望远镜、计算机成像技术生成的“黑洞”,就通过人可识别、沟通的技术语言,言说出黑洞存在的视觉证明,但同时也弱化了人的触觉、听觉等感知。当前,各种具有强黏性的媒介物,则会在人技术具身时不断地重塑人的全身性知觉。以打电话为例,虽然早期人们无法看见接听电话的人,但通过打电话,人们可以想象交谈对象的表情、形象和在场(being present),电话这一媒介物无疑放大了声音的传播,同时也压缩了空间距离,呈现出“一个近距离的视觉”,人们正是通过电话提供的这一体验框架来展开想象与认知,进而知觉到自身的在场、沟通与社会交往。如今,网络视频电话技术已经将这种虚拟的交往空间塑造成实体的“地方”,提供了在屏幕界面上模拟面对面交往的体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实时在场感的增强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远程沟通与交往。

其实,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依赖的媒介物早已超越了单一的视听媒介,诸如电影、电视、电脑和手机等媒介已经流行了很长时间,经由这些媒介技术体现的虚拟具身、叙事与情境已深深地沉淀在我们所有的视听行为和习惯之中,并重塑了人们的全身性知觉。比如,现在人们习惯于在杜比音响环绕的大屏幕影院舒适地感受一体化的身体体验,屏幕不再是平面的而是三维立体的,一些影院的座椅甚至还配置了触发身体触觉、动觉、味觉和嗅觉感知的技术装置,来为观众营造身临其境之感。显然,为了克服单一视听媒介的知觉弱化,人就会通过各种新旧技术物件的集成、修补和更新来激发人的全身性知觉,这一过程是人技术具身地展开行动的过程,同时,也以媒介物提供的体验框架为前提。由此可见,人通过媒介物展开具身化实践的最终目标是成为技术环境中完美的“全拟像”,从而推动多重感知的身体行动和体验。

然而,人通过媒介物重塑的全身性知觉,也受制且局限于媒介物提供的体验框架,不同的媒介物在延伸与拓展人的全身性知觉的同时,也将人困于不同的“技术茧壳”(technological cocoon)。大屏幕影院所营造的是一个时空压缩的体验框架,它促逼人不断地通过媒介物来表演“有限”的身体行动;网络视频电话和虚拟现实的游戏即使有连续、延展和叠加的视窗,或植入了身体的触觉、动觉,但依然是框架化的……显然,这些媒介物的发展仅仅是超越视听、静态媒介发展的一小步,它们虽然赋予了人在技术茧壳中较大程度的行动与体验,但人仍然无法将整个身心持续卷入。

除此之外,人在将媒介物融入身体,重塑全身性知觉的过程中,有可能导致知觉器官的退化(vestige)。正如当人习惯于通过键盘输入文字后,人的手动书写能力就被弱化,当人们养成随身携带移动智能手机拍照、写日志的生活方式时,记忆力就会变差;如果技术茧壳无处不在,包围着人,或者将一些迷你的媒介物“零”距离地植入人眼,则会将人置于封闭的技术环境,人的身体知觉就会麻木或迷失,这种知觉退化式的技术具身实践虽然使人体验到“超真实”(hyperreal),但将人困于技术“座架”。

(三)媒介物的“言说”与行动

媒介物必须以人的身体为构造与想象的尺度,才能与人融为一体,媒介物还必须体现和“言说”人可识别的技术语言(如图像与音频等),才能在交互中被人理解与改造。今天,技术文明带来技术语言饱和与信息爆炸,人们在与媒介物的共生中必须学习多种“部落语言”(tribal languages),它们是一系列人工构造的数学、符号逻辑和计算机语言,即使人们不说或读写这样的语言,也必须表现出对各种技术语言的接受、选择与偏好。

显而易见,在与人共生中,媒介物是言说着特定技术语言、与人交互和沟通的行动者。技术语言已成为人们面对面互视、自然发声与聆听之外的沟通中介。一方面,媒介物言说出人可知觉、理解的信息,兼容、连接和中介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信息沟通;另一方面,作为行动者的媒介物,参与塑造世界,重建人的经验,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

具体而言,媒介物的“言说”通过人—技交互介面来体现。通过对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媒介物之形态、功能与技术语言等因素进行比较与分析,我们看到,人的具身化实践总是倾向于在不同的时空与使用情境中创造出一些具体的人—技交互介面,并将它们更新、集成与改造,来匹配人的实践。比如,在视觉领域,人们就偏好各种类型的平面视觉媒介,人们创造的平面媒介历经了从石壁—纸张—图书—屏幕的演化,这些言说体现着不同时期的语言、承载着知识传递与文化沟通的人—技交互介面,是在与人共生的过程中被选择、改造与界定的。就各种移动智能终端上的屏幕而言,其通过与人交融,言说且体现人的在场与行动,无时无刻不在沟通信息的传递和社会交往。

其次,媒介物不仅“言说”,它们还是行动者,这已经体现在世界各地的无人机飞行、机器人伺服和摄像监控等领域。接下来,以无人机飞行为例进行阐释。

在军事领域,无人机早已被用于战斗、侦查与安全预警,发挥着重要的行动者角色。如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无人机拍摄视频,当人们技术具身地操控无人机时,可以通过手中的屏幕捕捉到超越肉眼观看的世界,光学透镜、感光元器件以及无人机内置的图像处理软件让世界拉近、聚焦、扁平化甚至变形,从而言说出一种人可知觉的普通的视觉格式塔。可见,无人机在实践中延伸且代替了人的行动,其编码、言说和体现的世界(图像)就是它们在场与行动的证明。不容忽视的是,无人机的在场与行动也代表着特定的权力,言说出特定的话语,比如2019年8月11日晚的深圳夜空,600架无人机就上演了一场“超强应援”,无人机不断地变换出“我爱深圳”“我爱香港”“我爱你中国”等文字和图案,这场天空中的“灯光秀”,显然通过无人机的协调行动与表演,言说出了爱国的声音。

另外,作为行动者的媒介物在人工智能领域也已大显身手。在互联网平台上,不少智能程序正在不停歇地自动完成诸如算法新闻和在线客服等工作,一些智能装置通过传感器采集、分析人们的每一次学习、上网检索、出行、购物和运动,进而监控和推算用户行为;许多语音伺服机器人,如Siri、微软小冰和小艾同学,已通过与人交互、深度学习,变得越来越“聪明”,它们正步入普通人的家里,与人对话并为人提供服务;还有一些隐身的自动化程序甚至就是“把关人”,在各种登录页面上对人进行“反向图灵测试”,只有通过各种文字、数字和图像验证码的检测,登录者才能被认定为人,而非机器。可见,媒介物的言说与行动为人创造出愈加丰富的生活世界,但不容忽视的是,人也正在被各种“人性化”的技术监控、规训与改造。

三、技术具身理论的传播学研究展望

总的来说,从技术具身理论的视角看,与“物”交融,体现了人与其创造、使用的媒介技术的“共生”。将伊德的技术具身理论置于当前人的媒介实践加以检视,我们应注意到,由于强调技术物件具身于人的身体,这一理论彰显人的意图,而忽视了人与物之间存在不对等的权力或权利关系,进而无法阐明媒介物利用强黏性驯化人的意图。这一缺陷主要源于技术使用情境的差异,伊德聚焦的技术物件多为20世纪现代技术的产物,而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脑—机接口、数字监控、人脸识别等智能技术已显现出对人的行动与体验的操控,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伦理问题,伊德的技术具身理论显然尚未涉及。由于预设了身体知觉的优先性,关注技术体验和科学解释等问题,这一理论还错失了人工智能时代记忆与遗忘等问题。而今天的传播学研究则完全可以顺应技术使用情境的发展,弥补伊德理论的上述缺陷。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强调,在人本主义层面,伊德的技术具身理论仍然显示出对传播学不容忽视的研究价值:(1)让身体在与媒介技术的互构中重返传播现场,成为媒介实践的基础要素;(2)通过聚焦“人—媒介物”共生体的行动与体验,来描述和解释人的媒介实践,突显技术具身是媒介实践的核心;(3)将技术具身作为媒介实践,来揭示人通过媒介技术展开信息沟通与社会交往的过程,进而理解媒介技术作为行动者,参与建构人的生活世界。因此,伊德的技术具身理论不仅可以纠正大众传播研究中的身体缺失,而且可以回应传播学研究中关注的媒介技术带来的可供性、嬗变性和技术动量等问题,更是对当下广泛展开的数字化传播实践中产生的现象和问题展开研究发出的召唤,并带来思想观念和研究方向的启迪。

在认识论层面,技术具身理论使我们重新认识媒介技术及其与人的关系,为传播学研究指示出一条“物质主义”的研究方向,从而将人通过媒介技术展开的传播实践界定为各种物质性力量的联结、融合与交互。换句话说,技术具身理论提示我们,面对各种泛在感知的媒介与无处不在的技术环境,传播学研究既不能忽视身体主体的意义,更不能将媒介技术简单地视为独立、被动或中性的工具性存在,而应当将之视为与人共生的行动力量。在此意义上,媒介技术就不仅是中介化的信息传递与沟通的介质,媒介还塑造人的行动与经验,进而表达特定的社会权力/利。如此,通过将人、媒介技术及其共生纳入传播学研究,肯定实践中物质性行动者的角色与力量,有助于对各种移动智能终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技术如何影响人的社会交往与生活、认同与记忆等进行分析与阐释,以揭示人与媒介技术的共生所开启的兼有能动性与受动性的传播实践,进而改变以往以人为中心的两种非此即彼的媒介技术观:敌托邦态度与乌托邦想象。

敌托邦的态度将媒介技术视为“敌人”,这实际上是历史上各种天真、幼稚的反对技术发展意识的延续。我们或许无需担忧媒介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对机器人、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取代真实生活的种种担忧,由于媒介技术与身体互构,与人互为伺服,并且几乎所有的媒介技术都预设了人行动的优先权。因此,一般而言,人能主动地选择媒介,且进入特定的技术环境,而且,如果人不与技术交互,不为其伺服,那么,技术也就不可能向人发出指令或控制人。由此,所谓技术茧壳或许只是一个与实体世界无缝连接的生活空间,而机器人、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的发展还有待于技术进化。进一步看,当前媒介技术的发展还面临诸多难题,比如人工智能技术在根本上还存在着诸多局限,还不具有编码、理解和推理整个生活世界的能力,计算机对世界进行识别、分类与深度学习,进而将其感知到的内容、细节与人交互的能力,仍有待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以及计算机、工程学、认知科学、数学、语言处理与人文社会科学等诸多学科知识的整合。

技术乐观主义视媒介技术为“超人”。对于人凭借各种媒介装置使得肢体、器官超越肉体,变得身心分离、超级强大的技术幻想(techno fantasies)就是一种对待技术的乌托邦想象,而电影、电视和科幻小说等大众文化产品中经常讲述的后人类身体、科幻场景与叙事,其实都是人“根深蒂固的技术欲望的产物”。诚然,一些科幻故事可以成为现实,人的身心可能抵达更加开放的领域,从而改变人类世界,但在人类消亡之前,媒介实践的载体仍然只能是血肉之躯。因此,技术幻想体现的仅仅是人“超真实”的想象力,是人类亘久的技术欲望在技术具身时的重演与变化。

技术具身理论也将带来传播学对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的调整和重设。技术具身理论的“经验自然主义”研究取向提示我们,身体与媒介是技术具身最基本的物质性载体,对媒介实践的研究,应立足于技术具身的实际经验来展开。以往的传播研究普遍忽视活生生的身体,重视文本、内容、符号体系控制以及传播效果等,以致人的具身化实践、媒介技术的意图及其代理的权力/利隐而不显。而伊德对人与技术的物质性及其交融的强调,将有助于人们通过聚焦实践中活生生的人、人与媒介技术的关系,来揭示人如何通过媒介物展开信息沟通与社会交往;也有助于人们揭示媒介技术的意图,即如何在人技术具身时促逼、塑造与订造人。可以说,技术具身理论在具体媒介实践中的人与媒介技术、经验与理论、思辨与实用之间建立了连接,由此,其为传播学研究从以文本为主的抽象与离身性,转向对日常实践与生活世界的关注,展开对经验更具穿透性和阐释性的研究,并因此而为传播中的意义、共识、记忆和认同等更具抽象性的问题的研究提供坚实的基础。

当然,技术具身理论不能代替传播理论,但它为传播学回应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产生的传播问题提供了理论武器,为传播学研究的自我矫正、丰富和发展提供了适切的理论资源,也为传播学与其他学科的对话拓展了更大的空间。

注释:

② Carolyn Malvern.CommunicationasEmbodiment.In:Communication as...Perspectives on Theory.SAGE Publications.2006.p.67.

③ Jens Allwood.DimensionofEmbodiedCommunication:TowardsaTypologyofEmbodiedCommunication.In:Ipke Wachsmuth,Manuela Lenzen,Guünther Knoblich(eds.)Embodied Communication in Humans and Machines.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1.

④ [丹麦]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⑤ 黄旦:《“千手观音”:数字革命与中国场景》,《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第20页。

⑥ 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12期,第90页。

⑦ 彭兰:《智能时代人的数字化生存——可分离的“虚拟实体”、数字化元件与不会消失的“具身性”》,《新闻记者》,2019年第12期,第2页。

⑧ 刘海龙:《新传播研究:超越大众传播的思维定式》,《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7月23日,第5版。

⑨ Albrechtslund.Anders&DonIhde.Interview with Don Ihde.Stony Brook.2003.9th of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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