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语、书写到印刷:传达与思维方式的改变与意义 *

2021-11-30 17:20侯亚丁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口头字母符号

■ 侯亚丁

一、传达方式的改变:从口语、书写到印刷

口语传达是个体间的直接同一过程,个体以共通的语言为媒介完成信息沟通,在彼此的确认过程中完成与对象的同一性建构和在此基础上的自身生活世界和人格的建构。口语传达能够构造一种极为特殊的空虚意向,在这其中并无任何具象符号以辅助形式出现,除了辅以语言者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之外。但语言者的直接参与和面对面交流形式可以弥补语音这种特殊符号形式的空虚性,并能够因语言者的具身出场和在场而无比充实起来,从而更加容易建构起语言双方的肯定与否定关系,个体精神活动也愈加自如。尽管口语传达有着自身的同一性优势,但我们知道人类精神活动的自由并非来自于原初的质朴或无知的任性,原始的口语传达者与对象之间的同一性构造因缺乏文字符号而不得不在时间和空间上停留于表面和短暂,同时也会因语言对象的离场或缺席而瞬时失效,个体精神活动的环节无从展开,于是人类精神活动便走到了这个节点:符号、字母或文字的出现。符号、字母或文字是人类特有的符号意向能力,人类个体通过书写这一特殊能力产生特殊的空虚意向,相较于口语传达的意向构造过程,书写这一意向构造过程指向全体人类但并不指向特定的对象主体,在传达对象缺席的状况下,书写的过程本质上是人类个体自身与自身达成的同一性。个体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文字符号形式悬搁自我,并以文字符号为载体构造出另外一个“他我”,这个“他我”是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延伸,更是人类个体对自身有限性的否定形式,个体精神环节在这一过程获得无限充分的活动空间,以穿越时空的形式与未知的个体构建起书写者所意向的同一性,同时也在实现着书写者自身的辩证发展过程和辩证发展目标。印刷术的出现极大地助长了书写这一人类特殊能力的功能,因其大规模复制和生产的特征而全面实现了书写者的精神活动需求。印刷制品在制作和使用过程中已远离作者,一切都发生在作者缺席的状况下,因此这一环节并非作者直接的自我建构过程,其精神运动的各环节蕴含在文字符号所构建的空虚意向中。当作者缺席而读者出场时,文字符号便承担起由作者所创建的这一空虚意向与读者间的同一关系的构建功能。相较于口语传达与文字书写所标示的主体间直接构造和主体自身性构造,印刷术的出现和印刷制品的传播则标示着人类个体通过阅读学习而完成自身构造的过程,这一过程对于人类精神运动和发展的环节与路径所产生的影响极其深远,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思考“人=语言”而“文明=写作”这一主题所蕴含的意味和实现途径。

(一)从口语到书写

口语表达与文字书写都是我们表达内容的方式,但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别。怀特黑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在其《思维模式》(Modes of Thought)中指出,我们习惯性地将说话和写作混合在一起,以至于当我们讨论语言时,我们几乎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口头表达还是书面工作,或者两者兼而有之。①所有这些都引出了一个问题,在这种内在和反思的话语实践中,文字素养作为逻辑和实践的先决条件在多大程度上扮演了一个必要的角色?在那些从小就接触过读写能力的人中,对文字印刷读写能力的认知效应的普遍忽视似乎最为普遍。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指出人们常有天真的语言现实主义的倾向,这意味着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的整体现实感是如何通过符号系统建立起来的;同时许多人也染上了一种天真的字母打印现实主义,这意味着他们很难相信或不愿意接受某些思想和社会特别是现代文明的大部分是通过字母打印技术诞生的。②人们对于文字技术在塑造思想和促进社会解释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似乎缺乏足够的认识,很多学者似乎很少考虑文字印刷对社会历史的复杂影响,仔细和全面的思考已经混杂在错误概念、模糊陈述、过度简化、通过相互关联假设因果关系甚至一些故意的误解和虚假陈述中。杰克·古迪(Jack Goody)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指出,人们往往接受“人=语言”这一等式,却回避“文明=写作”这一等式,普遍存在的相对主义使他们忽视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在使用语言之后交流手段的变化可能对思想结构以及社会结构产生重要影响。③

哈佛大学的古典学者埃里克·哈夫洛克(Eric Havelock)和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家杰克·古迪(Jack Goody)可谓影响最大也是争议最多的两位学者,也是传统“书写论”(Literacy Thesis)的代表人物。他们两人于同年发表的著述,不约而同地将书写对人类认知发展的一种初步的、偶然的作用归结为古代希腊字母文字的发明和传播,主要的关注点在于字母书写对公元前5至4世纪的古代希腊启蒙运动所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因此遭到了众多学者的批评。直至20世纪90年代以降“新书写论”的出现,对这一学派的基本观点进行了多角度的、开放性的反驳,其中一条主线来自西尔维亚·斯克里布纳(Silvia Scribner)和迈克尔·科尔(Michael Cole)的《文学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Literacy)。他们构建了一套实验研究,试图通过实验来证明,文化使那些有口头感知力的部落民族成为文明的人的信念是有缺陷的,之前的“书写论”(literacy thesis)是失败的。他们的研究得出结论,无论是个人还是文化,都不会经历某种转变。相反,正式的学校教育也许在社会化中扮演了一些重要的角色,而且任何与读写能力有关的变化都可能只停留在技能学习的层面上,而不是能力本身的改变。

“书写论”似乎设想了一个简单的二分法,之前传统的“原始—现代”“野蛮—文明”的二分法被“口头—文化”的二分法所取代,这种过于简单化的说法会带来诸多问题。我们无须论辩“口头—文化”是否存有“原始—现代”“野蛮—文明”之分,但至少须关注文化历史发展中的各种变化,比较和理解这些变化的影响和含义以避免这种简单粗糙的划分。 比如可以在最早的语音标记、字母文本、连续文字和书面文字之间做出重要区分;石碑上的碑文、泥板上的文字、纸莎草纸、羊皮纸或牛皮纸上的文字也须加以区分。我们还必须认识到手稿文化和印刷文化的差异,包括使用标题、目录和索引,更不用说标准化和统一副本的含义。这里的要点是,读写方式的不同发展不需要个体本身的意识改变。在新的交流技术、空间和时间维度上,个体意识能够以新的方式保持其一如既往的运作方式,并且新的交流方式为自我意识、计算能力、社会互动和综合能力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正如古迪所指出,当一幅地图或一本书介入到物体和主体之间时,我们是在处理外在的心灵,也在处理内在的心灵。阅读能力本身是一种认知能力、一种更高的心智能力,当我们有了书,我们就能谈论、探索和衡量这种能力。写作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工具,能够从内部改变我们的智力活动。这种能力取决于个人和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通过写作来调节,因此在很多情况下不能以测试一般能力的方式来模拟。④读写能力是促进具体化认知的物质条件之一,我们能够理解文字打印技术所带来的各种社会历史变化,无论是单独的还是集体的,而无需把读写能力归因于某种神奇的转化力量。

(二)从书写到印刷

读写能力的含义差别很大,从能够通过听别人读一篇文章来跟随,到使用识字发音的语音,到能够写自己的名字、为个人列出清单、阅读标志和标签,到通过安静地学习书籍的方式独立学习等,因此古代和中世纪的识字率很难计算。在过去的六百年时间里一些更引人注目的变化已经发生,它们主要是由印刷机和书籍的广泛传播带来的。正如伊丽莎白·爱森斯坦(Elizabeth Eisenstein)所言,并不是所有掌握了书面语的人都成为了阅读大众的一员,学会阅读和通过阅读来学习是不一样的,比如在抄写员时代依靠学徒训练、口头交流和特殊的记忆手段来掌握字母。⑤毫无疑问,古代存在着重要的学习中心或者学校,但是没有今天的卡片目录,没有类似杜威十进制的索引系统,没有今天所知的作者,没有试图通过沉默学习来教育自己的个人,没有相同的书的副本。只有大小不规则的蜡板、纸莎草卷轴、羊皮纸和独特的笔迹,甚至没有标题和扉页。读书就是大声朗读,和别人一起思考,甚至在整个中世纪缮写室都是个人向众人大声朗读的吵闹场所。学生或抄写员基本上都是内部抄写员,试图忠实地呈现口述的文本。

印刷技术带来了流动的学者的变化,也孕育了现代意义上的作者的出现。印刷技术出现之前在文本之间进行严格的比较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手稿的变化不仅包括不同的渲染,来自于拥有它们的人所倾向的修饰,而且还包括羊皮纸的大小和书写风格的不同。只有通过印刷大量生产相同副本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在印刷商的图书目录中宣传这类作品,现代意义上的作者才出现了。⑥当抄写文化让位于强大的印刷术,索引和标题页的使用极大地促进了自主学习和阅读学习的效率,文本的标准化和统一性为普及教育创造了条件,这些相互关联的发展对宗教和科学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一方面随着印刷业的发展,传统的宗教权威受到了两方面的挤压,受过教育的个人可以自行阅读拉丁文圣经,普通大众也可以阅读用本国母语印刷的圣经,因此解读圣经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印刷机能够复制相同的视觉信息,极大地帮助了植物学、解剖学、生理学、制图学等。不仅是图像和草图,还有科学表格、数学公式和其他技术信息,都通过呈现相同的副本而得到显著增强。所有这些思想、言语和社会结构变化都是通过话语的物质形式改变而实现的。没有广泛传播的相同的文本和图像,现代科学和现代学术都不可能出现。⑦

然而随着现代字母印刷的兴起,单词很容易成为构成语言的离散对象的伪装,就好像字典使人们能够把语言握在手中一样。读书人可以随时打开字典或计算机搜索,轻松找到在索引中定义的单词。与语境分离的同一内容思想及其表达形式是字母文化的产物之一,由于字母书写的距离效应,人们可以完全从抽象的命题内容来思考语言。麦克卢汉认为字母表能让人们“不用反应就能行动”,也即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进行任何内在转换就能够像意识本身一样行动。因此字母印刷技术助长了语言只是单词的集合这一观念,也导致了个体先于集体的推论。现代印刷技术带来的便利主要是个体可以通过默读和单独学习来完成自我教育的实践,这一过程似乎也证实了个人先于集体的观念,而社会成为了阅读旨趣相投者联合起来形成的部落。正如爱森斯坦所指出的那样:“社会可以被看作是一束离散的单位,或者个人优先于社会群体,这种观点似乎更适合阅读的公众,而不是倾听的公众。”⑧这里我们不必否认口头部落生活中的个性体验,也不必强调任何个人的创造性贡献是如何被集体生活同化或异化的。正如古迪所指出的,创造力当然存在于部落生活中,但它不具有现代性的个人主义特征。“这并不是说部落缺乏创造性元素,尽管它的性质不同。部落也不是神秘的集体作者,通过与集体无意识紧密相连而在文化中完成个人的事。更确切地说,是个体的签名在生成传播的过程中总是被抹去。”⑨除了真正意义上的口头部落与爱森斯坦所言的文化部落的区别外,我们更应该记得亚里斯多德,尽管他受过教育,但没有浸没于文字的感知力,他认为这样的话语不是真正的文字,而是伴随有意义的话语而来的无意义的部分。

二、思维方式的改变:从口头、环境到抽象

口头传达与其思维方式是直接的同一性,虽然借助于对话者主体间性的直接在场与显现,但就其形式、过程与内容而言,对于语音符号的共同理解与意向能力仍然是传达实现和对话者同一性构造的基础保障,亦即语言不通者无法实现这一过程和目标,因此口头传达在本质上是抽象思维过程,在其过程中对话者的表情、肢体语言只能起到辅助功能。但我们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一抽象思维过程与印刷术产生后阅读者所依靠的抽象思维过程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声音符号和语言者在场带来的直接同一性削弱了文本意义上抽象思维的真正含义,在意向性构造上更趋直观而缺乏反思,对话者双方直接的意向肯定与否定过程迅速达成而挤压了人类个体精神运动的复杂环节,表情与肢体动作却更加把对话者带入了环境。当代影视大量使用视听语言,如最常见的蒙太奇(Montage)手法,便是环境替代语言传达的最好例证。环境传达相较于语言和文字符号更加直观和具象,同时也在更为基础的层面上奠定了语音符号和文字符号抽象思维与传达的基础,这是图像符号与语音符号、文字符号的重要区别。人类个体对于环境语言的感知与意向构造同样是一种人类特有的抽象思维能力,但这一过程是对于人类语音符号构造过程的否定形式,对话者缺席与相关影像的出场与在场使得环境及其变化成为人类个体精神活动的中介,个体通过环境这一中介环节完成意向性与人格构造,从而使得人类精神活动得以获得新的发展空间。印刷术的出现和普及为人类抽象思维形式带来了普遍的生存空间,同时在更大的历史时空上转变了人类既有的口头与环境思维惯性,对于人类文化与人类价值的创造与传承具有无可比拟的重大意义。个体在面对印刷文字时所产生的思维方式是纯粹的抽象思维方式,对话者已经完全缺席而作为文字符号背景的环境传达也隐约不现。纯粹的抽象思维过程超越了作者及其背景,并在这一否定过程中向语音符号所带来的抽象思维方式进行回归,只是这一返回过程具有更加明确的内容、规定性和反思意义,阅读者在通过纯粹抽象思维而构造生活世界和自我人格的同时也完成了从口头、环境至纯粹抽象的辩证否定过程,并通过这一否定之否定过程完成从个体偶然性、环境或然性到纯粹必然性的意义变迁,开启了人类普遍进入的文明时代。

(一)从口头到环境

个体存在者可能不太会意识到其作为个体存在可能面临的环境影响,认为他们经历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境遇,一种被称为“人类条件”的东西。他们相信社会历史和物质条件可以从他们发现的自己所处的整体环境和他们是如何达到目前的自我意识的状态中归纳出来。即使人们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人类作为社会历史和文化存在,而不仅仅是生物实体,许多人似乎也低估了日历、时钟、读写方式和通讯技术是如何将他们的日常生活有序系统化,细化到最小的细节的。⑩人们很容易忽视经验是如何由那些展现经验的象征性和物质过程构成、塑造、过滤和调节的。比如口头民族通常被描述为具有惊人的记忆能力,能够准确地回忆大量的历史知识、传统传说、史诗等。当记忆是维持和延续文化的主要手段时,我们会认为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事实上这个问题比看起来要复杂得多。艾伯特·洛德(Albert B.Lord)和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研究发现,口头民族的大脑基本上缺乏“逐字”的概念。虽然吟游诗人和其他歌唱史诗故事的人唱的是相同的曲目,但他们演唱的内容并不完全相同。之所以能够以不同的词语表达出同样的主题,是因为歌曲是有节奏的,固定的节拍、熟悉的修辞、合仄的头韵和其他形式的平行结构,所有这些都有帮助记忆的功能。比较今天普遍被称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口述百科全书”的思想与希腊早期(例如柏拉图理想国)新兴的思维模式之间的差异,就会发现早期荷马时代的完全口头的思想被紧密地束缚在文化传统和感官生活的紧密联接中。

以字母印刷为基础的读写能力已经使现代经验的各个方面成为可能,我们必须承认书写和印刷形式的多样化发展,但也须承认口头表述的持久性。“初级口语”是一种没有接触过任何书写形式的口腔学,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我们所知道和经历的口头语言已经适应了读写能力,就像沃尔特·昂(Walter J.Ong)所说的成为了“第二口头语言”,不仅指照本宣科的发言稿,而且指学者们通常的讲话方式,通过不断进步和积累产生的社会性成为当代哲学文化的基础。没有字母印刷技术,口头民族更适应多变和短暂的存在特征,更多地安置于当地景观中,语言与情感、表达、社区、传统和整个宇宙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就像一个独立的物体一样,无法进行单独的分析研究。口头民族的语言天生与自然和感性世界相协调,而不是与地图集、词典定义、逻辑范畴和数学公式等抽象世界相协调。希腊的音标字母表极大地改变了这种关系,用麦克卢汉的话来说,它是高度爆炸性和碎片性的。早期口述传统的一些残余在古代逍遥学派中是明显的,那里的教学方式是边行走、边讨论、边思考。这种做法的部分原因是景观作为一种自然的记忆,思考的主题更自然地与当地的地理、季节和一天的时间相联系。同样重要的是,许多最早的书写形式都是在纪念碑或神圣的礼仪空间上雕刻或蚀刻的,因此对书面文字(作为物体的文字)的明确反思,相当局限于特定的物理位置。需要注意的是,口语表达方式中的创新和实践缺乏用于辅助记忆的外部资源,这威胁了现有知识并增加了个体认知和记忆的负担。口头文化必然是保守的、向心的,思维的好奇性和基于随意质疑的无意义推测,不仅有健忘的风险,而且还会污染已有的知识。

中世纪的读写能力和早期的书籍读写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沉浸在读写取向中的口语传播的。例如不识字的农民可以通过参加宗教仪式听取布道,包括大声朗读、意义解释以及宣教牧师从写作经验中培养出来的口语。他们会接触到文人和文化语言,很快日常口语模式就适应了文人和半文人的模式。在他们自发的演讲中希望表现出受过教育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听起来愈加书面化。而受过教育的人面对面交谈时的语气和表情模仿了没有感情的书页,夸夸其谈的语言加上几乎没有表情的脸,扁平得像一本书的书页,成为18、19世纪文人的刻板形象。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将这种在整个西方世界传播的文化情感包含在他的“世俗文化”概念中,文化的许多影响不是直接来自于笔和纸,而是间接地来自于弥漫于大型官僚机构和公共机构中的文化导向和情感,包括互动方式、工作安排、地址模式、身份证、公共活动座位分配、购物通道的安排、服装尺寸款式的统一、银器的安排等。

(二)从环境到抽象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将西方哲学的诞生与苏格拉底(Socrates)或者至少是柏拉图对他的书面描述等同,作为一种与他人交谈和交往的新方式而诞生。当苏格拉底向他的谈话者提问时,对方会使用流行的陈词滥调、称呼用语、惯用短语和称呼方式,这些都是希腊传统的荷马(Homer)和赫西奥德(Hesiod)的用语。然后苏格拉底会要求他们再解释一遍,但要换一种说法。苏格拉底使用了一种不同于他的口语前辈的话语模式。哈维洛克解释道:这就是辩证法的方法,它并不一定是柏拉图对话录中那种逻辑链式推理的发展形式,而是最简单的原始方法,即要求讲话者重复自己的话,解释他所说的意思。在希腊语中,“解释”“说”和“含义”可能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辩证问题的最初功能只是迫使说话人重复已经说过的一个陈述,并假定这个陈述中有一些不令人满意的地方,所以最好换一种措辞。大卫·亚伯兰(David Abram)很好地总结了这个问题:通过要求演讲者解释自己或者用不同的术语重复他的陈述,苏格拉底迫使他的对话者从通过不断重复传统教学而形成的习惯短语和公式中分离出来。通过不断地要求对话者重复和解释他们所说的话,让他们聆听和思考自己的讲话,苏格拉底把他的听众从演讲所要求的恍惚状态中惊醒,因此从感官和他们习惯的场域中脱出。苏格拉底的互动风格带来了新的话语形式,新的怀疑论和超越陈词滥调、称谓和其他标准化口语的个性清晰表达的需求。在《感官的咒语》(Spell of the Sensuous)一书中,亚伯兰将他在土著民族中的个人经历与莫里斯·梅洛-庞蒂的思想结合起来,揭示了口头民族是如何被感官世界所陶醉,现代西方文人是如何被他们自己的文字魔法所陶醉。亚伯兰写道:只有当我们的感官将它们的能动性魔力转移到文字上时,树木才会变成哑巴,其他动物也会变成哑巴。拼写或正确地排列字母以形成名称或短语,似乎同时铸出了咒语,对拼写的东西施加新的持久力量。学习拼写的过程也一样,而且更深刻地讲,是我们自己在字母的影响下迈出脚步,对自己的感官施展咒语。

埃里克·哈维洛克 (Eric A.Havelock)在《柏拉图序言》(In Preface to Plato)中阐明了古希腊的理性思维是如何随着动词的变化而改变的。在谈到早期的非理性思维时,哈维洛克写道,它不能在这样的句子中使用动词being作为永恒的系词,“人类要为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更不用说“三角形的内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了。康德的命令式、数学关系和任何形式的分析性陈述都是无法表达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在希腊哲学中存在与变易的对立最初并不是由那些属于复杂的思辨的逻辑问题所引起的,更不是由形而上学或神秘主义所引起的。这仅仅是要求希腊语言和希腊心灵打破诗歌的传承,打破有节奏记忆的意象流动,取而代之以科学话语的句法结晶,无论科学是道德的还是物质的。因此柏拉图将诗人从他的“理想国”中赶出去,是指传统希腊学习和思考方式的重大转变,模仿式的重现慢慢被批判的、怀疑的自我反思所取代。当人们试图脱离传统的直观而去思考“存在(Being)是什么”的时候,早期习惯的突破就发生了。为了进一步澄清这种早期转变,哈维洛克写道:存在到底是什么?这个提问很可能只获得错误答案。我们可能会说,Being不是名词,而是一种句法情况,尽管后来柏拉图用名词“ousia”来描述这种情况。简而言之,人们试图把重点放在抽象事物的持久性上,无论是作为公式还是作为概念,而不是具体情况的每日变动。

在口头世界中,“超验”仍然停留在世俗经验的景观中,指的是仍然未知的东西,总是在地平线之外。文字的准想象时空使超越体验的重大转变成为可能。字母读写为彻底的抽象铺平了道路,人对自然的理解开始远离经验世界。至关重要的是,从犹太字母表到希腊字母表的转变。在犹太字母表中字母与世界上的物体是一致的,而在希腊字母表中,字母已经完全脱离了与特定实体的任何联系,在一个抽象的时空中完全代表它们自己。文字的作用是固化思想和自我意识,将两者置于不断变化的景观之外。亚伯兰写道,理性灵魂与不变理念间的密切关系,与新的文化智力与字母表中可见字母间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虽然不是在感官世界之外,但它确实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稳定的现象秩序,与之相对所有其他现象的形式显得异常短暂、模糊和衍生。字母表强化了一种超然境界的概念,一种在感官体验的“此时此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境界。“字母原则”把音节拆开,把听不见的东西直观地呈现出来是如此具有革命性,只需出现一次就传播开来成为普遍理解的条件,字母萦绕在口语中就像隐藏在背景中一样带来了任何所说的话都可以写下来的感觉。读写能力为早期的口头思维提供了新的结构,激发了一种线性的、通过一套统一序列出现的有序感,客观自然对象可以被阅读。字母读写能力和抽象三段论推理之间的联系如此明显以至于它们难以被识别,例如字母通常在方程式和三段论中充当变量,公式中使用字母抢走了所有感官内容,通过完整的逻辑陈述而非经验陈述来获得意义。亚伯兰很好地抓住了字母的抽象时空与由此产生的思维之间的关系:“最初由字母开启的看似自主的精神维度,从地球环境中完全抽象出来的与我们自己的符号互动的能力,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广阔的认知领域,一个无边无际的虚拟互动领域。”

三、结语

从口语、书写至印刷是人类传达方式的长期历史发展与进步的结果,背后是人类思维方式因适应器物、制度与精神智能发展而不断进化的过程。信息传达并非人类特有的能力,但人类语言、文字与印刷技术的出现使得人类得以脱离原始的动物状态而真正进入我们日常所谓的人类劳动过程和文明社会状态。思维方式的变迁隐蔽于人类信息传达方式背后并支撑着人类的整个进化过程,人类个体因此得以依靠不断进步的意向性能力进行生活世界和自我人格的构造,并带来人类文明社会的不断发展。但同时我们也须警惕文字特别是印刷术发展带来的人类文明问题,当我们愈发沉醉于符号意向而远离真实的生活世界时,我们也许正在远离事情的真相和本质,因此对于语言意向、环境意向与符号意向自身给人类带来的利弊所能持有的辩证思考与观察便显得愈加重要。

注释:

① Walter J.Ong.ThePresenceoftheWord.New York:Simon & Schuster.1970.p.19.

② Kenneth Burke.LanguageasSymbolicAc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6.p.5.

③④ Jack Goody.TheInterfaceBetweentheWrittenandtheOral,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261,p.246.

⑤⑥⑦⑧ Elizabeth Eisenstein.ThePrintingRevolutioninEarlyModernEurope,2nd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102,p.209,p.106.

⑨ Jack Goody.TheDomesticationoftheSavageMind,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19.

⑩ Corey Anton.DiachronicPhenomenology:AMethodologicalThreadwithinMediaEcology,Explorations in Media Ecology,vol.13,no.1,2014.pp.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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