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考辨*

2021-11-30 15:20
关键词:文人权力文学

薛 泉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是研究者公认的、颇具影响力的重要文学论题。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重要论题,就目前的研究状况看,一些基本的问题,如此说的形成、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时限,以及哪些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等,多未厘清,勿论深究了。对此进行系统地考察,不仅可以客观地体认明中后期文风转向之蕴涵,还能为宏观上考察与把握中晚明文学发展演化,提供一个相对别致的窗口。

一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的形成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指明代主流文学权力由馆阁移至郎署,即由后者控制文学权力[1]、主导当时主流文风。一般来说,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有特定语境与言说对象,主要指由前七子郎署文人(1)所谓郎署文人,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郎署文人,主要指进士登第后未能改选庶吉士而任职郎署,且文风与馆阁迥异的文人;广义的郎署文人,还包括翰林出身,但与任职郎署的文人交往密切,文风与之相类者。前七子中,王九思虽有任职翰林院经历,但其文风在李梦阳、康海导引下,由台阁而走向郎署。康海身为状元,无任职郎署经历,但他与李、何等郎署官员一同倡导文学复古,文风大异馆阁。故二人可以视为广义郎署文人。操控当时的文学权力。据现存可靠文献,较早言及此说者,为何景明之弟子樊鹏。正德十六年(1521),樊鹏为何景明作行状时,称“诗文至弘治间极矣”,何景明、李梦阳“一变而之古”,而“天下翕然从风”,并盛赞之“盛矣,千载一时也”。[2]680这实已道出,弘治时期文学权力已移至郎署,可谓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之滥觞。

嘉靖十一年(1532)三月,康海为王九思作《渼陂先生集序》,称赞明代“文章之盛,莫极于弘治时。所以反古俗而变流靡者”,惟有李梦阳、何景明、王廷相、王九思、徐祯卿、边贡,以及他本人。[3]卷二十八,505这与樊鹏之论,如出一辙。他晚年撰《太微山人张孟独诗集序》,再申其说:“惟李、何、王、边、洎徐迪功五六君子,蹶(崛)起于弘治之间,而诗道始有定向;继而孟独接武于正德之季。”[3]卷三十三,585以“接武”称张孟独,自谓大家,正宗意识十足,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弘治之时,文学权力已为前七子郎署文人所把控。此非康海一家之言,而是得到不少时人呼应。嘉靖十二年(1533)正月,王献的《跋渼陂先生集》称:“昔在敬皇帝,海内全盛……维时空同浚其源,大复泝其流,浚川横其柱,华泉障其川,昌榖回澜,对山扬舲,复虞、夏、商、周之文,讲班、马、曹、刘之业,庶几乎一代之宗匠矣……乃弘治、正德间,词赋文章为之一变。”[4]1“词赋文章为之一变”,与康海“反古俗而变流靡”之说,其揆一也。嘉靖二十四年(1545)春,张治道撰《对山先生集序》称,孝宗朝“李倡其诗,康振其文。文章赖以司命,学士尊为标的”,为“当时语曰”。[3](卷首)18可知,文学权力“移于郎署”,已成为不少时人共识。稍有不同的是,王献以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在弘治、正德间。

以上诸家虽言及文学权力“移于郎署”之事实,但缺乏命名意识。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陆树声,为莫如忠文集作《中江先生全集序》时称:

成、弘以降,道化熙洽,士向于文。时则北郡、信阳诸君子出,而讨论秦、汉,扬扢风雅,执牛耳以凌厉词坛,宇内谭艺士率向往之。[5]376

较上述诸家之说,陆树声不仅明确了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事实,而且以“执牛耳以凌厉词坛”称之,这在重“实”的前提下,已迈出由“实”至“名”的一步,尽管其本人不一定能意识到。不仅如此,陆氏还将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时间,溯至“成、弘以降”。当然,其重心还是在弘治一朝。

隆庆二年(1568)进士李维桢,为申时行撰《申文定公赐闲堂集叙》时,也涉及文学权力移至郎署的命名问题:

明兴,古文辞尚台阁体……而其末流日趋于萎弱臭腐,汉、魏、六朝、三唐诸论著,屏弃不复省览。李文正起而振之,未畅厥旨。自是,学《左》《国》《史》《汉》者,稍稍继出,其人多在他署,而翰苑缺焉。[6]1

“其人多在他署,而翰苑缺焉”,即谓多在郎署,尽管此说尚显朦胧,但离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之提出,仅一步之遥。

万历时期,后七子盟主王世贞也有类似提法。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郭正域追忆往事道:“往者王司寇遗余书:‘文章之权,往在台阁,后稍旁落。’”[7]卷十八《叶进卿文集序》,77其明确从学理层面,提及文学权力“旁落”,即文学权力的迁移问题。王世贞曾言于汪道昆曰:“当世斯文,下不在山林,上不在台阁。”[8]2163显然,其潜台词,即文学权力在郎署。不过,此论主要是针对后七子郎署文人而言。因前七子郎署文人及其末流的拟古不化,导致文坛“诸调杂兴”[9]345,六朝派、中晚唐派、唐宋派乘势而兴,郎署文学权力因而流失。于是,后七子重揭前七子文学旗帜,经其不懈努力,文学权力复归郎署,故王氏有此论。尽管如此,此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之推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借鉴。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钱士升的《丛筱园集序》又重申王说。[10]455如此,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已呼之欲出。

迄于清代,四库馆臣的表述更加明晰:“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11]卷一百九十《明诗综》,1730此处“七子”,涵盖前后七子,“正德、嘉靖”之间,显然针对前七子而言。“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之表述,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与后来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已无多少差别;其“茶陵之光焰几烬”[11]卷一百七十,1490之论断,进一步坐实了这一表述。在前人不断阐说的基础上,清人陈田则水到渠成地抛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明诗纪事·丙签序》有曰:

孝庙以还,诗人多显达。茶陵崛起,蔚为雅宗……迨李、何起,而坛坫下移郎署。古则魏、晋,律必盛唐,海内翕然从之。[12]931

“坛坫”,本指会盟之坛台,这里代指对文坛主流文学权力之掌控。陈田甚重此论,《明诗纪事·丁签》卷一按语,再次强调道:

成、弘之间,茶陵首执文柄,海内才俊,尽归陶铸。空同出而异军特起,台阁坛坫,移于郎署。[12]1135

显然,陈氏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是针对前七子郎署文人推出的。这与王世贞、四库馆臣等兼顾前后七子,有所不同。就实际情况而论,前七子有首倡之功,使明文学权力一度移至郎署,后又流失。后七子沿承其创,将其散失的文学权力复归郎署。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主要指前者,特指明代主流文学权力一段时间内由前七子郎署文人掌控。此说发轫、推扬于前后七子郎署文人及其追随者,但确为客观存在。周亮工《孙高阳先生全集序》“文章一道,自宋以来,权归馆阁,即北地、历下极力争之,而终不能胜”[13]12一类的论调,并非客观公允。

不难看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时间上,诸家有分歧。有的断定在弘治时期,有的主张在成、弘以降,有的断言在弘治、正德间,也有人赞同在正德、嘉靖间。尽管同一事件,不同经历者、观察者,因角度、立场不同,结论会有所出入,但相对来说,总有一种较为贴近实际。因此,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之所指,也应有一个较为合理的时间断限,这是研究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亟待解决的问题。

二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时限考辨

从上文可看出,前七子郎署文人及其追随者,多认定文学权力“移于郎署”发生在弘治一朝,事实是否如此?

客观地说,成、弘时的文学主流,是李东阳及其茶陵派(2)成、弘以降,李东阳已认识到台阁体的弊端,并着手予以变革,但因身为馆阁重臣,其变革不可能彻底。其所主盟的茶陵派,实际上是台阁体之延续。,以及陈献章、庄昹等为代表的性气派,故有论者谈及成、弘之文坛时,于前七子郎署文人,常忽而不计。顾璘即云:“国朝诗至成化、宏(弘)治间再变。维时少师西涯李公主清婉、尚才情,吏部郎中定山庄公主雄浑,征君白沙陈公主沈雅,并尚理致,名各震海内。”[14]《息园存稿·文》卷五,530杨慎援引唐锜话语云:“弘治间,文明中天,古学焕日:艺苑则李怀麓、张沧洲为赤帜……山林则陈白沙、庄定山称白眉。”[15]774在顾、杨二人看来,李东阳茶陵派与陈献章、庄昹之性气派,方为当时文坛之主流,其意识中根本没有郎署文学的存在。而且,李东阳还是公认的文坛宗主。徐泰即称:“长沙李东阳,《大韶》一奏,俗乐俱废。中兴宗匠,邈焉寡俦。”[16]1208钱谦益也称:“成、弘之间,长沙李文正公继金华、庐陵之后,雍容台阁,执化权,操文柄,弘奖风流,长养善类。昭代之人文为之再盛。百年以来,士大夫学知本原,词尚体要,彬彬焉,彧彧焉,未有不出于长沙之门者也。”[17]269钱氏末句即言及李东阳于前七子郎署文人,有兴起之功。其实,之前明人对此已多有阐发。徐泰《诗谈》:“我朝诗,莫盛国初,莫衰宣、正间。至弘治,西涯倡之,空同、大复继之,自是作者森起,虽格调不同,于今为烈。”[16]1208王世贞以陈胜启汉高祖为喻,称道:“长沙之于何、李也,其陈涉之启汉高乎?”[18]1044胡应麟则直接声称:“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李、何,厥功甚伟。”[9]345皆谓李东阳于前七子有兴起功绩,而这一切多为前七子及其追随者视而不见。

所以略而不论前七子郎署文人,还与成、弘之时,其文学影响力有限有关。前七子郎署文人多是弘治中后期走上文坛的,且起初多依附于李东阳及其茶陵派。前者中,李梦阳登上文坛的时间最早。据袁袠《李空同先生传》,弘治六年(1493),李梦阳进士登第后,连丁父母之忧,离开了京城主流文学圈,至弘治十一年(1498),方除户部主事,十八年(1505)迁员外郎。正德元年(1506),进郎中。在袁氏看来,弘治十一年(1498)授户部主事后,李梦阳才“倡为古文辞”。[19]卷十七,627崔铣所谓李梦阳“簿书外,日招集名流为文会,酬倡讲评,遂成风致”[20]卷六,515,即在此后。此前,他连丁父母忧,基本上无精力与条件,以群体形式从事文学活动。再说,至弘治九年(1496)时,其“名尚未盛”[14]《凭几集续编》卷二,327,号召力与凝聚力有限,尚不具备“招集名流为文会”的魅力与能量。

其他主要郎署文人,情况也大抵如此。王九思、边贡二人,皆为弘治九年(1496)进士。前者此时正以“效李西涯体”,分享着馆阁文学权力,考选庶吉士“遂得首选”[17]314;其文风改变,乃在李梦阳、康海二人相继上京后。[21]922何景明、王廷相为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康海为此年状元。何景明中进士不久,即“请假归娶”,次年,“同张夫人至京”[22]543,其“往造”李梦阳、边贡,并与之“语合”,而始“变之古”[23]卷十七,282,即在此时。刘海涵所撰年谱称,何氏“所交名流,多在壬、癸两年之间”[22]544,即弘治十五六年间。康海殿试文章得到孝宗与阁臣一致赞扬,其文“天下传诵则效”是可能的,但谓“文体为之一变”[24]475,尚需时日。刚及第的康海,其人脉与影响度,尚不至于此。再说,弘治十六年(1503)冬,康海告假,送其母“归武功”。[3]卷四十四,715,至弘治十八年(1505)冬,方“还史馆”。[25]931这段时间,康海不在京师,也不利于其文学主张的推行与声誉提升。黄佐称:“弘治末年,修撰康海辈以先秦、两汉倡,稍有和者。”[26]卷十九,1073这一“稍”字,可见至弘治末年,郎署文学规模效应尚未形成。孟洋称此时“操觚之士往往趋风秦、汉”[23]卷十七,282,亦谓之未成气候。前七子核心成员中,徐祯卿登第最晚,为弘治十八年(1505),在结识李梦阳后,其文学影响力陡增。

可以说,弘治时期,是李、何等郎署文人开始倡导、践行郎署文学理论的时期。即使弘治十五年(1502)后的一段时间,其文学影响力虽不断提升,但仍不敌馆阁,即文学权力还在馆阁。实际上,李梦阳对此也心知肚明,他曾追忆道:

诗倡和莫盛于弘治,盖其时古学渐兴,士彬彬乎盛矣。此一运会也。余时承乏郎署,所与倡和则扬州储静夫、赵叔鸣,无锡钱世恩、陈嘉言、秦国声,太原乔希大,宜兴杭氏兄弟,彬(郴)李贻教、何子元,慈溪杨名父,余姚王伯安,济南边庭实。其后,又有丹阳殷文济,苏州都玄敬、徐昌穀,信阳何仲默。其在南都,则顾华玉、朱升之其尤也。诸在翰林者,以人众不叙。[27]卷五十八,1671-1672

在李梦阳看来,当时参与“倡和”的郎署文人虽已增多,但直至弘治末年,仍不及翰林人多势众。“诸在翰林者,以人众不叙”,不仅仅是个“不叙”的问题,其对馆阁的不满,已寓其中。换言之,馆阁依旧为当时文学权力的主宰者。尽管如此,并不妨碍前七子郎署文人作为一个文学流派的存在,以及其与馆阁争夺文学话语权的事实。

再说,文学流派的形成与其文学规模效应的生成,往往不同步,文学理论的倡导、文学规模效应的形成,多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李梦阳、何景明等郎署文人导致的文学权力迁移,即是如此。易言之,前七子郎署文学规模效应形成之时,也就是文学权力真正移至郎署的时期。

万历九年(1581),张光孝作《外祖康公对山集后叙》曾有言:“我外祖奋起于苏、李之途……何、李、王、边,一时臻妙,俾数代陋习,至弘、德归真,而后学始知趋向。”[28]499这是说弘治、正德时,前七子郎署文学规模效应已形成。作为康海之外孙,张光孝还是将其先人转移文学权力的时间上限,溯至弘治时期。而李梦阳的追随者黄省曾则以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是正德后的事,其《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称:“凡正德以后,天下操觚之士,咸闻风翕然而新变,寔乃先生(梦阳)倡兴之力,回澜障倾,何其雄也!”[29]781王廷也认同此说,其为薛蕙所作之《吏部考功郎中西原薛先生行状》有曰:

于时大中丞浚川王公,適(谪)判亳州……是时,信阳何子仲默、庆阳李子献吉,并驰声艺苑,天下学士大夫多宗之。[30]123

据高拱所撰行状,王廷相(浚川)“以失领勘合谪亳州判”,在正德三年(1508)。[31]787此后,郎署文学如日中天。特别是正德六年(1511),李梦阳起为江西提学副使后,重建书院、发展教育事业[32],“振起古学,力变宿习,褒奖义节,训正礼俗,士翕然向风”[19]卷十七,627,郎署文学规模效应达到高峰,且一直持续到正德、嘉靖之际。王世贞《徙倚轩稿序》即称:“当德、靖间,承北地、信阳之创而秉觚者,于近体畴不开元与少陵之是趣。”[33]566从首创到蔚然成风,需要时间酝酿,作为前七子衣钵传人,王氏于此意识清醒。

鉴于以上分析,李、何等前七子郎署文人真正大力倡导郎署文学并形成规模效应,是在正德、嘉靖间。具体说,应是正德三年后至正德、嘉靖之间,这也就是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时期。天启三年(1623),黄汝亨作《虞长孺集序》即称:“北地以大力倡德、靖间,其辞古而法,信阳以奇翼之,天下复见彝鼎焉。”[34]122四库馆臣颇为赞同此说,并一再申述之(3)如,《苏门集》提要:“当正德、嘉靖间,梦阳以诗学倡导海内,学者无不从风披靡。”(高叔嗣:《苏门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3册,第561页)《四库全书总目·大复集》:“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一,第1499页)《四库全书总目·明诗综》:“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

当然,李、何等郎署文人促成的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也并非突发的,而是在前人探索基础上进行的。平心而论,成、弘间,随着郎署文学意识的觉醒,邵宝、储巏等人开启郎署文学门户[35]497,郎署文学开始活跃。不过,此时的郎署文学基本上是台阁体文学向郎署的延伸。弘治时,李、何等人相继走入文坛,在短暂依附馆阁之后,便开始与之争夺文学话语权。正德三年(1508)后,郎署文学与馆阁分道扬镳,文学权力流向郎署;至正德、嘉靖之际,“茶陵之光焰几烬”,文学权力真正移至郎署。

客观地说,以弘治一朝为参考坐标,考察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时,或上溯至成化,或下及于正德、嘉靖间,将相邻的朝代作为有机整体加以观照,明文学权力迁移的渐次性,大致清晰可见,如此,可对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有一个较为全面、客观的体识。

三 “移于郎署”的明文学权力辨析

厘清了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时间,接下来的问题是,移于郎署的究竟是哪些文学权力?文学权力移于郎署,乃相对馆阁而言,故有必要从馆阁文学权力谈起。成、弘以前,馆阁与郎署职掌分工比较明晰。储巏《赠少参吴君之官广西叙》即称:“近世遂以政事属诸吏,文学属诸儒,谓其截然有不相入。”[36]456在此,“诸吏”主要指包括郎署文人在内的各部曹官员。“儒”,主要指馆阁、翰苑臣僚。李东阳《送翰林编修丁君归省诗序》,言之益详:

今之诸曹百执事,各有长属,以法相视,事有禀白,可、不可,则唯唯而退。以事当出,立受约束于庭,已,辄俯首去,不敢漫及他语。其势分悬绝,固然莫殊也。惟馆阁以道德文字为事……喜有庆,行有饯,周旋乎礼乐,而发越乎文章,倡和联属,亹亹而不厌……此词林盛事也。[37]397-398

郎署的职责主要是“以法相视”,以政事为专职。馆阁则以道德文字为职事,其掌控的文学权力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掌管着朝廷各类文书的草拟权、撰写权,“凡赞翊皇猷、敷敭人文、论思献纳、修纂制诰书翰等事,无所不掌”[26]卷一,862,这是馆阁文学权力的核心部分;二是垄断着应制、应景之类诗文的撰写权,拥有传记、碑、铭之类文章的代拟权;三是主导、影响着一般诗文的写作风格。如此,馆阁自然易成为文章渊薮,成就所谓“词林盛事”。正统元年(1436)进士刘定之《南郭子诗序》即称:“文章当止于馆阁而已。”[38]2708天启四年(1624),刘尚信为杨守勤作《宁澹斋文集序》也称:“明兴,文章莫盛于馆阁。”[39]223当然,这里所谓的“文”,包含一些非文学因素,但这不影响馆阁文人控制文学权力。

馆阁文人写作上,文法唐宋,诗尊盛唐,词气安闲,雍容典雅,此所谓之台阁体。馆阁文人主导、影响一般诗文的风格,主要是通过台阁体写作导向实现的。自“三杨”至正德初年(1506),台阁体一直处于文学垄断地位,且名家辈出。钱谦益就指出,“馆阁自三杨而外”,则有胡广、金幼孜、黄淮;尚书有王直、王英;祭酒有陈敬宗、李懋;“词林卿贰”有周叙、吴溥、陈琏、钱干等,“未可悉数”。[17]163其文风雍容典正,词气安闲,因歌舞升平需要,君臣尚好,殊为一致,在很长时间内占据文坛主流,文学权力自然归于馆阁。“三杨”之后,经天顺、景泰、成化三朝,台阁文学虽有衰落趋势,但经李东阳等力振,至正德初,仍能主导文坛。胡应麟称:

国朝诗流显达,无若孝庙以还,李文正东阳、杨文襄一清、石文隐珤、谢文肃铎、吴文定宽、程学士敏政,凡所制作,务为和平畅达,演绎有余,覃研不足。自时厥后,李、何并作,宇宙一新矣。[9]345

台阁文学虽“演绎有余,覃研不足”,但在李、何崛起前,尚能秉持文柄,仍为文坛主流。陈田援引胡氏之语,稍事修改:“胡元瑞谓孝庙以还,诗人多显达。茶陵崛起,蔚为雅宗,石淙、匏庵、篁墩、东田、熊峰、东江辈羽翼之,皆秉钧衡、长六曹,挟风雅之权以命令当世,三杨台阁之末派,为之一振。”[12]931尽管如此,这仍未能阻止文学权力移于郎署。

那么,究竟哪些文学权力移至郎署?客观地说,从馆阁移于郎署的文学权力,主要是一般性诗文的风格主导权。朝廷文书之类的大制作、应制诗文的拟撰权,仍为馆阁掌控;除非有圣命,郎署文人一般无权问鼎。至于碑、铭、传、记之类实用文体的撰写权,基本也为馆阁控制;郎署虽可染指,但在时人心中的“含金量”,不可与馆阁同日而语。在时人看来,馆阁文是一种极为稀缺的文化资源。罗玘《馆阁寿诗序》有曰:

有大制作,曰此馆阁笔也。有欲记其亭、台,铭其器物者,必之馆阁;有欲荐道其先功德者,必之馆阁;有欲为其亲寿者,必之馆阁。由是,之馆阁之门者,始恐其弗纳焉;幸既纳矣,乃恐其弗得焉。故有积一二岁而弗得者,有积十余岁而弗得者,有终岁而弗得者。[40]7

在此,罗玘形象地刻画出至馆阁求文者的情态:求文者唯恐遭到阁臣拒绝,即使有幸被应允下来,一二年拿不到手,纯属正常;十余年不到手,是常事;终生求而未得,也不算奇怪。当时,至馆阁求文,可谓仕宦通达者之标配,“举世同然”。至于“仕未通显”者,也可求之以“归示其乡人,以为平昔见重于名人”[41]189的炫耀资本。得之者,何其荣耀!既然如此,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求文者还是会优先考虑至馆阁求文的。

而且,在有些明人看来,移于郎署的一般性诗文主导权,就行为主体言,还有其偏向性与不对等性。一般来说,李梦阳的功绩在于诗,康海的贡献在于文,张治道“李倡其诗,康振其文”的话语,即已言明。这一观点,在张治道发论之前,即颇有市场。嘉靖十七年(1538),胡缵宗作《西玄诗集叙》云:“弘治间,李按察梦阳谓诗必宗杜甫,康殿撰海谓文必祖马迁而下,学士大夫多从之,士类靡然。”[42]654嘉靖十八年(1539),李濂《胡可泉集序》亦云:“弘治间,武功康太史以马迁之文倡,北郡李按察近体诗以杜倡,而古体则以汉魏倡,学者翕然宗之。”[43]189馆阁与郎署在诗宗盛唐这点上,基本一致;二者显著的区别在于文,前者推崇唐宋,后者宗法先秦、两汉。相对来说,文比诗的影响力要大些,从“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44]卷中, 65、“文必秦汉,诗必盛唐”[45]7348的书写次序,可大体见之。这也是后者致胜的关键。

因此,“移于郎署”的文学权力,只是馆阁所掌控的文学权力中最普通的那部分,其所拥有的核心文学权力,并未移出,馆阁文脉依然不断,而且一直延绵至明末。(4)如郭正域《叶进卿文集序》所言,自“三杨”以来,“此权自在”(郭正域:《合并黄离草》卷十八,《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册,第77页)。只不过在郎署文学的亮丽光环映衬下,馆阁文学显得有些暗淡而已。万历年间,随着后七子郎署文学式微,文坛甚至一度呈现出所谓文学权力“复归台阁”(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九十八《答郭太史美命》,《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9册,第374页)的现象。但是,恰恰就是流出的这部分文学权力,在郎署文人手中大放异彩,转变了明一代文风,成为当时文学主流。

四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之反思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是一个值得认真反思的话题,尤其是其时空错位问题,更期待深究。既然文学权力“移于郎署”发生在正德、嘉靖间,那么前七子郎署文人及其追随者,何以要将其提前至弘治一朝?

中国古人论文,固有将音乐、文章兴废与政教兴衰、国运隆替相关联的惯习。他们以为,一个时代,无论承平还是式微,都能够在特定的音乐、文学中有所反映,即音乐、文学(特别是诗文),往往成为世道兴衰的风向标。文运兴废为国运兴衰的表征,“文盛则运盛,文衰则运衰”[14]《息园存稿·文》卷九,603,逆推亦然。

不过,包括明人在内的中国古人,似乎更关注文运与国运昌隆之内在关联。从某种程度上说,“其中蕴含着古代中国政治文化的思想精华”[46]。弘治一朝,政治相对清明,被认为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史家称为“弘治中兴”,自然也应有相应的文学作品,以鸣盛世。前七子郎署文人生遭其时、感触良深。李梦阳《熊士选诗序》称:

曩余在曹署,窃幸侍敬皇帝。是时,国家承平百三十年余矣,治体宽裕,生养繁殖,斧斤穷于深谷,马牛遍满阡陌,即闾阎而贱视绮罗,粱肉糜烂之,可谓极治。然是时,海内无盗贼干戈之警,百官委蛇于公朝,入则振佩,出则鸣珂。进退理乱弗婴于心,盖暇则酒食会聚,讨订文史,朋讲群咏,深钩颐剖,乃咸得大肆力于弘学。於乎,亦极矣![27]卷五十一,1456-1457

在国家“极治”的背景下,士人“讨订文史,朋讲群咏,深钩颐剖,乃咸得大肆力于弘学”,李梦阳自不甘落寞,况且他本就以为“文气与世运相盛衰”[27]卷五十五《章园饯会诗引》,1583,承平时要有承平时的文学,他意欲抓住难逢的枢机,与馆阁争夺文学话语权,以构筑其心目中的盛世文学书写模式。王廷相也身有同感。《李空同集序》称: 弘治一朝,孝宗“右文上儒,彬彬兴治”,可谓“太平有象,千载一时”,焉能无盛世文学与之呼应!王廷相以为,李梦阳等前七子郎署文人“游精于秦汉,割正于六朝,执符于《雅》《谟》,参变于诸子”[47]423,要以“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的主张,取得主流文学制控权,以书写其盛世情怀,从而建构其盛明文学的宏图及书写范式。后人于此,甚是明了,多有论释。如王献跋《渼陂先生集》以为,“海内全盛”之际,李梦阳、何景明、王廷相、边贡、徐祯卿等为诗作文,意在“润色鸿业,藻饰大猷”。[4]1袁袠《国宝新编序》称:“弘治间,君臣一德,夷夏清晏,奇英妙哲,方轨并驱,文体始变,力追元古。于时有关西李梦阳、姑苏徐祯卿、信阳何景明,相与表里,以鸣国家之盛。”[19]卷十四,587万历间黄居中也称,成、弘之时,“国家鸿昌茂庞”,致使“学士大夫,类伉爽修洁,以风节自砥砺”,李、何等“各以清声直节,偃蹇曹郎侍从间,得肆力诸家”,以其鲜明的文学主张相号召,“扶舆郁浡,鬯为国华”[48]卷十三《柳南先生归来稿序》,555。明末清初,陈子龙《答胡学博》尚称:“国家右文之化,几三百年,作者间出,大都视政事为隆替。孝宗圣德,俪美唐虞;则有献吉、仲默诸子,以尔雅雄峻之姿,振拔景运。”[49]1408如此,后人通过阅读此类作品,可以想见当时太平气象:“治世之气象,亦隐隐隆隆可想见也”[50]卷七《正始编序》,51、“天下复见彝鼎”。鸣盛者也可因立言而不朽。正因如此,有人便发出“真恨不身生其际”[51]112之喟叹。

文学的颂美功能与时代昌盛气象,相得益彰,是富有鸣盛意识的前七子郎署文人所期冀的。然而,事实并非如其所愿,他们虽于弘治中后期亮相于文坛,但文学规模效应的生发期,却在正德、嘉靖间。要鸣太平盛世,仅生活于弘治一朝,远远不够,关键是要在此时能形成文学轰动效应,才能与“盛世”同步,才有时代感、现场感。况且,以文鸣盛也需以盛世为基础。正德一朝,武宗无道,朝政黑暗、国运日渐衰微,虽赖“孝宗十八年之培养”之根基,尚能“民安物阜,剧贼四起,皆得殄灭”[52]118,但已不能满足前七子郎署文人“鸣盛”需要,不足以支撑盛世情怀的书写。

因此,前七子郎署文人故意将理论的初倡期、文学的初创期与文学规模效应的生发期,混为一谈,有意错乱时空,将其文学规模效应的生成期,推前至弘治一朝,以便能搭上“弘治中兴”的末班车。为达此目的,他们故意贬抑他人,拔高自己。康海《太微山人张孟独诗集序》就称,明兴以来,诗人众多,但未创制出经典作品,更没形成独特文风。究其原委,主要是“顾承沿元宋,精典每艰;忽易汉唐,超悟终鲜”[3]卷三十三,585。直至弘治年间,李、何、王、徐等登上文坛,诗道方有定向。在《渼陂先生集序》中,康海更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称制造“文章之盛,莫极于弘治时”这一文学景观者,“惟时有六人”与自己,完全漠视李东阳及其茶陵派之实绩。樊鹏为何景明所作行状,论调约略相仿。他斥责明代诗文“去古益远”[2]680,主要是为褒扬李、何倡导复古造成的文坛千载之盛,而张本铺垫。此举无视文学发展的传承性,刻意忽略前人探索之功,割裂文学传统,制造文学断层,是典型的虚无文学观,实不可取。

然而,“文盛则运盛,文衰则运衰”,又不尽然(5)元至正十四年(1354)二月,稾城俔中序朱右《白云稿》即称:“先辈称文章盛衰关乎世运,愚窃以为,未必然也。彼见欧、苏、王、曾诸子,以文迭兴,而适当宋祚之隆,故因得以为说。至若唐贞观、开元之治,岂下于庆历、元丰间哉?然文习弊陋,未闻有能掘起之者。及韩、柳辈出,辞章始复于古,而唐室之政,日就衰乱,何在其能关世运哉?”(朱右:《白云稿》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8册,第4页)。文学的发展与经济的繁荣有其不平衡性。经济昌盛、政治清明的时期,文学成就不一定斐然,反之亦然。如唐贞观之时可谓治世,文学成就却平平。而人类在孩提时代就能够创制出艺术水准极高的神话,但随着人类的进步、社会的发展,奇迹不会再现。战乱动荡岁月,经济衰败时期,文人一样能创作出不朽名著。东汉乐府、建安文学,以及杜甫于安史之乱中所写作的脍炙人口的篇章,皆为生动的明证。弘治时期虽为公认的“太平盛世”,但包括前七子在内的文人,并未谱写出与之相应的所谓“盛明之音”。

从某种意义上说,将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定格于弘治一朝,不过是郎署文人鸣盛意识作怪而已。实际情况是,弘治后期,前七子郎署文人开始向馆阁争夺文学权力;正德、嘉靖间,文学权力移于郎署,改变了明中期主流文学发展方向。因拟古不化,嘉靖初年(1522),郎署文学权力开始外流,六朝派、中晚唐派、唐宋派等各股文学势力,顺势兴起。此后,后七子郎署文人重举前七子郎署文学旗帜,经过艰苦努力,文学权力重归于郎署。由于重蹈前七子之覆辙,万历间,郎署文学权力再度流失,流向了山林、市井,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晚明文学转型。[53]因此,厘清明文学权力“移于郎署”说内涵及其相关问题,可为宏观上考察与把握有明一代文学发展、演变,提供一个相对别致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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