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党争视阈下的高攀龙文学*

2021-11-30 15:20
关键词:东林

渠 嵩 烽

(上海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院,上海 200435)

东林学人高攀龙一生为官时间并不长。万历十七年(1589)三月考中进士后,其在大理寺短暂观政;六月,嗣父高校卒;七月,高攀龙闻信后即离京归家奔丧守制。直至万历二十年(1592)六月,高攀龙才被授予行人司行人一职。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癸巳京察”通常被认为是东林党争的起点,几乎决定了高攀龙一生的命运遭际。当时其职位虽然不高,却积极参与斗争,痛斥权贵,大胆陈言,而后被贬为潮州府揭阳典史。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底自揭阳告假还乡后,高攀龙度过了近三十年的林下时光。这三十年,高攀龙以修身、讲学为主,现存其大部分著述也是在这一时期完成。天启元年(1621)起复入朝时,高攀龙已年届花甲。强烈的道德使命感和历史责任感使他对政治斗争始终抱有极大的热情,为此,高攀龙身陷有明一代最激烈、最凶险的党争漩涡之中,并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高攀龙在万历、天启两朝从政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八年,但这两个时期恰为东林党争的起点与高潮。这段短暂的仕宦生涯对高攀龙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尤以对记事文章和尺牍创作的影响最大。而从高攀龙现存文学作品来看,党争对高攀龙诗歌创作的影响相对有限。

一 晚明党争对高攀龙诗歌的影响

高诗以效陶著称,诗风冲夷、语言清淡。门人陈龙正将其纳入历代效陶诗人谱系,并赞誉“豳风可以终变,高诗可以终陶”。[1]四库馆臣称其“诗风冲澹”,“无明末纤诡之习”[2]1513。虽然高攀龙贬谪揭阳时其诗歌的效陶风貌尚未完全形成,但当时正值高攀龙理学思想的重要形成期,贬谪途中偶然出现的苦闷和彷徨在漫长且深入的理学思考面前只是昙花一现。当时,高攀龙的主要精力在理学,加之差不多同时遭遇贬谪或罢黜的尚包括赵南星、顾宪成等一批师友同僚,所以这段经历对高攀龙的心灵创伤并不大。贬谪诗中所反映的挣扎心理并非因政治失意而生,而是出于高攀龙对未来在学术和仕途之间艰难抉择的困惑。这类诗歌很少,如,《揭阳道中二首》《风雨如晦,至车盘,邮丞致酒,独酌自戏》。《揭阳道中二首》其一云:

辽绕川途遍,艰危转自安。山深虫韵苦,夜半水声寒。明月亲雄剑,疏星静鹖冠。客身信天地,何自起悲叹。[3]

路远山深,青灯孤馆,诗中前半部分充满羁旅之思,尤其颔联二句写得凄凉萧瑟,这在高诗之中极为罕见。颈联诗风一转雅健沉雄,尾联旷达通脱,点醒主题。《揭阳道中二首》其二中有“一官何附赘,万里未投簪”句,高攀龙此时已将官任视作一种沉重的负累。尾句“孤舟听夜雨,滴滴破人心”[4],蕴涵了诗人在去留之间反复挣扎的矛盾心理。高攀龙自贬谪揭阳至告假还乡,前后半年多时间,但他在揭阳的时光非常短暂,大部分时间都在往返途中。这段经历对他的学术思想有着深远影响。高攀龙在学术上的重要转折点“汀州之悟”即发生于此。他自己也认为:“自出至此,已三转手势。”[5]而作于这一时期的《登子陵钓台》《崇安至清流万山深处》《清流县登高》《潮阳县观海》《谪居》《除夕》等诗皆真率质朴、旷达闲适,毫无羁臣逐客之态,几乎没有留下党争影响的痕迹。如《潮阳县观海》云:

仲尼欲浮海,吾亦来海滨。不作放逐客,谁能得闲身?澹澹风日和,荡荡怡心神。一笑万象闲,偃仰得其真。快哉此日乐,可以拟千春。逝者只如此,世事何缤纷。安得无家累,终焉此垂纶。[6]

高攀龙引孔子欲“乘桴浮于海”之典开篇,然后谈自己不以放逐为苦,反以为乐,并称观海一日之乐,可抵千载之春。全诗充满旷适自得之意,毫无谪居羁旅之思。再如《谪居》诗以“自昔悲羁旅,局促讵非迷”起始,对从古至今人们常怀羁旅之悲的情形予以批评。而后“好鸟时一鸣,静蕴留天机”“纵心八极外,蛰心在自微”[7]等句已经呈现出“汀州之悟”以后的从容气象了。

天启年间的政治环境较之万历时期更加险恶,但作于天启年间的《辛酉人日依韵和友人舟中赏雪》《寿吴觐华先生六十》《春日同宴集梅圃,和友人韵》等诗同样写得从容洒脱。《和叶参之年兄过东林废院十首》作于天启五年(1625)十月东林书院遭毁之后,乃高攀龙晚年诗歌名篇。其三、其九云:

满目蒿莱三径荒,秋蛩吟处旧升堂。党人不死倾葵藿,一饭君恩不可忘。

城头曾筑小方台,四望长空万象恢。今日荒墟惟草色,春风依旧有情来。[8]

罗宗强先生曾以二诗为例,说明高攀龙即使遭遇不公,身处危局,其诗歌所表达的感情依然平和中正,诗风较平时变化不大。罗先生称:“被迫害的不平与悲愤,表达出来却是理性的,这大概就是情之正吧。”[9]851其他八首诗歌也几乎出自这种理性的、平正的表达。其五、其六、其八云:

有成有毁是真诠,大运谁能免圣贤?倏忽古今成幻迹,现前不动只青天。

幽人生计是云烟,荡扫窠巢屏俗缘。大道甚夷无一事,凡心着处总成愆。

竹径茅斋此日居,藤稍橘刺欲教祛。白云片片溪流静,黄鸟声声树影疏。[10]

当时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六君子已惨死狱中,东林书院又遭禁毁。面对东林志士仁人惨遭杀害,以及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的情形,高攀龙的义愤之情可想而知。但是,与阉党斗争时的激昂慷慨以及此时的义愤之情在诗中却化作一种洒脱无碍的平和心境。其十云:“蕞尔东林万古心,道南祠畔白云深。纵令伐尽林间木,一片平芜也号林。”此诗是这组诗歌的高潮。高攀龙悲愤至极,诗中表达了书院虽毁,但正气长存的坚贞信念,诗风悲凉沉雄,撼人心魄。高诗之中最激烈的呐喊也莫过如此了。次年三月,高攀龙在被逮之前从容赴水而死。《丙寅清明日偶成》《丙寅春半同友人续去岁观梅之约,仍用旧韵》诗作于自沉之前。《丙寅清明日偶成》三首云:

一望千村柳色匀,春风又见一年新。五湖风色长如此,何奈人无百岁春。

圣门何术最为玄,性善真宗妙不传。却是拈花微笑者,莫将精意落言诠。

尧舜垂衣恭己时,天然真色复何为?欲知性善无言妙,此处端倪尚可窥。[11]

第一首诗先写清明时节柳色翻新、春光明媚的美好景象,随后诗人发出四时往复而人寿难百的淡淡惆怅。第二首和第三首讲性善之妙,诗风与其他时期的性理诗相比并无特殊之处。《丙寅春半同友人续去岁观梅之约,仍用旧韵》中有“世上触蛮空自斗,壶中天地许谁观?青鸩啼屋冲风怯,白鸟翻波依岸安”[12]句,讲世人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青鸩”“白鸟”有小人、君子的象征意味。这首诗的主题与写作手法亦非当时所特有,如早期的《有鸟》《送周怀鲁中丞》等诗皆与其相类。天启六年(1626)的政治氛围依旧极度紧张,高攀龙的诗风几乎没有太大变化,这得力于其深厚学力影响下的诗歌情正思想。

高攀龙认为:“天下至难摄者,人之情。”[13]又云:“意、识、情俱是不好一边,若诚其意、智其识、性其情,道理又是一个。”[14]高攀龙将已发之情的性质定义为“不好的一边”,而且认为已发之情极难管理,但将已发之情统摄于未发之性,即性情于正,则“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13]高攀龙始终秉持性情于正的诗歌创作观。而且,现存高攀龙诗歌大多创作于三十年林下时期,这一时期的高攀龙远离政坛,赋闲居家,以修身讲学为主。高诗多效慕陶诗,且成就斐然。陈龙正列举的历代效陶诗人谱系中,明人仅归子慕和高攀龙两人入选。此外,明代性理诗人多秉承《诗经》“温柔敦厚”的风雅传统。高攀龙亦认可《诗经》的绝对经典地位,并称其中的自然之道“天地不能违,圣人不能违,万物不能违”。[15]清人王澍在《重刻高忠宪公诗集序》中赞称高诗“能令顽廉懦立,无屈子之怨怼,而通乎《三百篇》温柔敦厚之遗”。[16]以上皆高诗受党争影响相对有限的原因。

二 万历党争与高攀龙记事文章的激愤之风

在近三十载的乡居岁月中,高攀龙虽然以修身讲学为主,但他一直密切关注朝野动态,对国计民生均了然于心。“乾坤蒿目外,朝野察眉中”[17]应该是他闲居生活中的常态。东林书院“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楹联也时刻提醒着每一位东林士子要对时事保持热情,对天下敢于担当。当翻检高氏门人陈龙正删选改动过的《高子遗书》时,跃然纸上的是高攀龙博雅醇正的儒者形象。而当查阅高氏未刊文稿《高子未刻稿》时,却发现不少带有强烈政治主张和鲜明政治态度的文章,并且有少数文章的道德攻击性极强。编刻于崇祯初年的《高子遗书》因时局对朋党之争的疑忌而有意遮蔽了高攀龙这方面的言论,力图维护其程、朱真儒的完美形象。高攀龙在晚年起复之后,更是积极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去,其在天启党争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黄友灏《高攀龙理学形象的塑造及其转变——以明末清初高氏著作的编刻为中心》一文指出,高氏著作在明末清初的编刻过程中,其门人、子孙为顺应政局变动、学风转向,力推高氏从祀孔庙,从而有意删选高氏著述,其目的是为了掩盖其“东林党魁”的身份。高攀龙确为天启年间多起政治事件的主要谋划人,其“东林党魁”的身份名副其实(1)按,黄友灏认为高攀龙在天启党争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天启初年,叶向高、张问达、邹元标等朝臣主张调停各党,维持朝政平衡,高攀龙对此并不满意。他通过精心策划,推动了大批东林人士的复出,随后发动筹谋已久的“红丸议”,打击旧辅方从哲及“齐党”亓诗教势力,而后通过参与老师赵南星主持的“癸亥京察”大力打击政治对手,并且在升任左都御史后,积极准备明春外计。详见《汉学研究》第32卷第4期,2014年12月。。

王锡爵是东林党人在万历时期最主要的政治对手。万历二十一年(1593)京察结束之后发生的政治风波,使得包括赵南星、顾宪成、高攀龙在内的一批朝臣或遭削籍,或遭罢黜,他们认为是首辅王锡爵从中作梗所致,遂结下仇恨。这应是东林党人对王锡爵的误解,王锡爵非但没有排斥东林人士,而且还在皇帝与外廷之间积极斡旋,并上密揭申救,罢斥诸臣完全是万历皇帝的本意(2)按,陈永福《从“癸巳大计”看明末东林党与内阁之对立》一文认为,由“癸巳大计”引发的纷争,是明末万历党争的起点,但东林党人在此事件中对王锡爵有很大误解。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误解,乃外廷根本无法从正常渠道了解皇帝与内阁沟通的实情所致。文见2010年第6期《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万历三十二年(1607)朝廷下旨再次起用王锡爵入阁,顾宪成写信隐晦地劝阻王氏不要应召。[18]王锡爵在回信中也称顾宪成落职之时其曾在皇帝面前力争挽留。[19]罗宗强先生也关注到这一点,并且认为顾宪成写信给王锡爵阻拦其入阁,是自讨没趣的表现。此种行为,“不惟于事无补,且于己之道德形象,或有所损害”[20]590,实为多此一举。高攀龙对王锡爵恨之入骨,曾作《并封记事》《娄江相记事》《癸巳记事》等文记录当时朝臣争执诸事。《并封记事》收录在《高子遗书》之中,是文以王锡爵与东林朝臣围绕“三王并封”的对话展开。虽然两派之间的意见相左,但高攀龙在记录这段对话时没有掺杂太多自己的议论,所以行文尚算温和。而收录于《高子未刻稿》中的《娄江相记事》展现的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文风。

“锡爵以甲申入辅政,即与赵用贤、吴中行、沈思孝、邹元标相仇。”[21]文章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描写王锡爵的反面形象,称其一入朝辅政即与一批正直的朝臣相仇雠,而后备述王锡爵任人唯私、排斥异己的行为:“锡爵、时行讽台谏以不用廷推,上疏争之。一时诵上之圣明,而痛恨二奸相云。”高攀龙借众人之口唾骂王锡爵、申时行两宰臣为“二奸相”。高攀龙接着写道:

锡爵邪毒成性,自甲申至辛卯八年,时行倚之,凡时行之欲为而不敢者,锡爵恣为之。故甲申以前,时行犹鼠窃狗偷,甲申以后,时行始狼吞虎噬。吏部尚书杨巍,奸佞也,据位甚久,一切为二相弥逢干当。及巍去,适有宋纁、陆光祖、孙鑨、陈有年诸贤相继总铨,王教、邹观光、赵南星、孟化鲤、顾宪成诸贤相继司铨,锡爵无人不与冰炭,每因势利导,随事挑激,激主上之怒,以行中官之愤,次第芟夷殆尽。[22]

高攀龙訾毁王锡爵“邪毒成性”,而后用“鼠窃狗偷”“狼吞虎噬”这些赤裸裸的粗俗词汇形容申时行,并称王锡爵比申时行行事更加恶劣,申时行是“欲为而不敢为”,王锡爵则恣意妄为。高攀龙对事件本身的描述惜墨如金,甚至含糊其辞,使人根本无法得知当时事件的全貌和真相。高攀龙对王锡爵和申时行的攻击,直接从人性出发,将对方毫不留情地归为十恶不赦的小人,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孙鑨、赵南星、顾宪成等正人君子。高攀龙认为,王锡爵与每一位君子均水火不容,然后趋利避害,暗中挑唆,假皇帝之怒,泄宦官之愤,最后将忠臣驱赶殆尽。高攀龙接着描写顾宪成如何与王锡爵斗智斗勇,接引善类,而最终为王锡爵所驱逐的悲凉局面。高攀龙形容王锡爵品性为“其毒其巧”,成见之深,据此可见。

高攀龙对王安石持否定态度,其曾云:“君子一点畏心至王安石灭尽,一点耻心至冯道灭尽。后世小人无忌惮,有此两途。”[22]所以他在另一篇记事文章《读〈赵文毅公集〉书事》中称王锡爵为“半山之支流余裔”,并称:“半山之祸著,娄江之祸隐,其文章议论只足为取富贵之具,天下乃独当其祸。国家中叶,必有似君子者以开真小人,二相皆应运而兴者与?”[23]高攀龙将王锡爵比作王安石余裔,称其读书只为获取个人富贵而使天下遭殃,王锡爵与王安石一样,乃一个国家到中期时必然会出现的伪君子、真小人。高攀龙在《答段幻然》一信中又称:

今上御极以来,江陵煽虐以后,未有如娄江之邪毒者。一切否局皆其所造,廿年虺螫,一揭鸱张。[24]

高攀龙和大多数东林人士一样极其反感张居正。高攀龙认为,王锡爵是张居正之后最为邪毒之人,一切不良的局面都是其一手造成,并称王锡爵二十年来嚣张残暴,像毒蛇一样陷害别人。可见,高攀龙在描述政敌时的措辞是相当尖锐的。

高攀龙对王锡爵毫不留情,极尽诋毁污蔑之词。这种毫不掩饰的谩骂,确实可以显示出高攀龙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性格。但其措辞之激烈、态度之苛激、意气之乖戾未免给人留下褊狭峻激的文人形象,这与其温文尔雅的儒者形象大相径庭。而这种彪悍的文风与其中正平和的文风亦相去甚远。《癸巳记事》《乙未记事》也基本上在君子小人针锋相对的立场下展开叙事。罗宗强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东林士人的通病,其称:“以道德理想为衡事量人之准绳,对于政局之全貌、对于政局发展中之是是非非,从道德视角看,与从事理之视角看,可能会得出不同之结论。”[20]591高攀龙在记事文章中几乎全从道德视角去审视政治事件。而对事理本身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缺乏深度的调查。对事件中出现的人唯以君子小人来加以区分,完全不会综合考虑各方的立场。由此,每一件复杂的政治事件都变成了简单的道德事件,而这样得出的结论有可能完全与事实相反。正是高攀龙这种苛激的政治态度和偏执的道德观念造就了其记事文章的激愤文风。

三 天启党祸与高攀龙晚年尺牍中的复杂思想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神宗朱翊钧驾崩;八月,皇太子朱常洛即位,在位仅一月即暴毙而亡;九月,光宗长子朱由校登基,仍用泰昌年号,并于次年改元天启;十月至十一月,大臣邹元标、方孩未疏荐起用乡居近三十年的高攀龙。天启元年(1621),诏起高攀龙为光禄寺丞。高攀龙将东林讲事托付于吴桂森,遂上京赴任。因东林党人在光宗、熹宗的即位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助推作用,所以大获重用。当时顾宪成已逝,高攀龙已主盟东林书院多年。作为东林党人在朝外声望极高的代表之一,其一旦入朝,仕运是不言而喻的。高攀龙入朝之后,积极推动东林士人的复出,全力擘画众正盈朝的局面。天启初年的党争虽然已经显露出凶险的端倪,但大局依旧掌控在东林党人手中。天启三年(1623)二月,赵南星主持的“癸亥京察”落下帷幕,高攀龙作为赵南星的得意门生,为年迈的老师出谋不少。之后高攀龙因公南下,后患足疾归家养病。“癸亥京察”彻底拉开天启党争大幕,遭罢黜的两京官员数量创有明历朝京察之最,与东林党政见不合的齐、浙、楚、宣诸党走投无路,纷纷投奔魏忠贤,致使阉党势力不断壮大。十二月,高攀龙升任刑部右侍郎。当时高攀龙仍在无锡家中,得到任命后并未起身赴京上任,而是疏辞不就,后未得允。是时朝中争斗激烈,高攀龙门生魏大中曾催促老师速速返京以协助赵南星处理政事。(3)按,魏大中在天启四年(1624)四月给老师高攀龙的信中写道:“冢宰思得人以凑手,而无人应手,反不胜棘手。素称同心者,小者藉私心,同甚者包祸心。人情恶甚,老师遄来定之,完乙丑考察、考选二事情,致数年治平也。”见《藏密斋》卷二十《奉高老师》其五,明崇祯刻本。高攀龙遂于天启四年(1624)四月离家赴京。是年六月,杨涟弹劾魏忠贤祸国之罪,东林党与阉党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而后颇为吊诡的是,在吏部相继推举杨涟、冯从吾为左都御史而未获通过的情况下,再推高攀龙竟意外获允。左都御史乃主管监察的正二品高官,时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曾以师生分掌部院不妥为由恳辞,但并未得到允许。其甫任即督察崔呈秀贪腐之罪。十月,魏大中弹劾魏忠贤私党魏广微。阉党开始全面反扑。一无皇帝支持,二无宦官内应,三无阁臣力挺,东林大臣对阉党看似凶猛的连番弹劾已注定成为简单无效的斗争方式。赵南星、高攀龙两位最主要的东林领袖终因魏忠贤矫旨责备先后疏辞还乡。天启五年(1625)四月,高攀龙削籍为民。杨涟、魏大中、左光斗相继被逮,后惨死狱中。高攀龙闭门谢客,仅以书信与外界联络。次年三月,高攀龙引大臣不辱之义,在缇骑到来之前赴水而死。

高攀龙未起复入朝之前的书信多探讨义理和修身方面的内容。书信的对象包括阳明后学、朱学同道、东林门生、地方缙绅、乡党友朋等。如高攀龙在与阳明后学管志道的信中辩论“无善无恶”之旨。[25]顾宪成虽然是高攀龙理学的领路人,但两人的理学观念并不完全一致。关于格物思想的讨论,就是在一封封书信往来中完成的。[26]耿橘任常熟知县,本从管志道学,后逐步转学程朱理学,并写信向高攀龙请教。高攀龙回信详细解答了“未发”“本体”“戒惧慎独”等学术问题。[27]面对挚友吴志远修身过程中的困惑,高攀龙亦耐心传授经验。[28]除了与学术前辈探讨性理之外,高攀龙书信基本上以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形象进行言说。此外,高攀龙虽然在野讲学,但依然能凭借自身的声望干预地方行政事务。如《与李大司农》《四府公启汪澄翁大司农》《与胡抚台》等信即为家乡百姓减少赋税重担而作。[29]高攀龙未起复入朝之前的书信内容条分缕析,气息中正平和,娓娓道来,张弛有度,流露出自信从容的道学气象。而当高攀龙起复入朝之后,书信风格逐渐发生大的转变。

高攀龙在刚刚起复之后,就已经不太适应京城的政治环境和水土环境。他在给工部郎中潘大复的信中写道:

与年长阔隔者,即昔年握手之时,亦茫然不能屈指。弟以三十年山林朽腐忽入仕路,酬酢话言无不与世法颠倒,饮食起居无不与本性背违,止以恩典未拜不能恝……老年丈何以教之,使其不失山林本来面目,不负知交相期肺腑也?[30]

不过高攀龙此时表达的还仅仅是个人因长年在野而忽入仕途的不适应感,并没有对仕途厌倦或对时局深忧。向潘大复讨教如何使自己不失本真面目,也只是重新联络旧情的一种方法。高攀龙起复入朝亦未尝不想有一番作为。至迟在天启二年(1622)之前,高攀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是抱有极大希望的。所以,其不止一次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强调他对天启二年(1622)国家现状的满意。他在给吴桂森的信中写道:

东林之事仰赖道丈甚大,诸贤知济济如昨也……壬戌,弟至都,有治安之象,无危乱之事。今日反是,在此特无好况。救之不能,弃之不可,且忍耐以观之,未敢下着也。[31]

高攀龙给吴桂森的这封信当作于天启四年(1624)。信中首先对吴桂森主持东林讲事之后的良好局面表示肯定,随后称天启二年(1622)在京看到的是社会安宁祥和的局面,当时尚无危乱之事。在给礼部侍郎周炳谟的信中他写道:

今日最可忧者,中珰之负嵎;最可幸者,枢辅之当关……壬戌年尚冀天下治安,今长安皆汉、唐、宋末季之事,无计挽回沧海,又未能领略青山,如之何?[32]

以“枢辅之当关”句可知,此信作于天启四年(1624)首辅叶向高去职之前。高攀龙在信中依然表达了对天启二年(1622)时局的满意,而两年时间,形势急剧而下,政局已呈现汉唐末期宦官专政、党争激烈的混乱局面。即便如此,高攀龙愤慨之余仍然积极参政。杨涟在六月上疏弹劾魏忠贤后,高攀龙曾致信杨涟和魏大中,认为此举操之过急,反倒乱了阵脚。[33]黄尊素亦劝杨涟为性命安危应早作归计。[34]41杨涟并未听取他们的建议。七月,继杨涟之后上疏弹劾魏忠贤的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遭梃杖而死。高攀龙又致信赵南星云:

万工部,老师统官中一官也,言虽非时,事实其职,乃内官百十为群,先挞之市,后杖之廷。老师统在朝之臣,弼主上之违,且看主上若何,如待大臣以礼,老师尚可留也,不然,去亦光矣。[35]

信中认为如果皇帝待大臣以礼,则赵南星不必辞职,反之,则以辞职作为抗争的手段。此时的高攀龙仍然对皇帝抱有很大幻想。就任左都御史之后,高攀龙仍积极为次年将要举行的外计做准备。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表达了惩贪治腐的决心。其云:“今四海困穷,岌岌矣!弟在此,只以安民为主,访循吏表之,贪酷吏除之。”[36]天启四年(1624)年底,分管朝中人事和监察的赵南星、高攀龙师生因魏忠贤矫旨责备而先后辞职,东林党人在朝中几乎彻底失势。此前,高攀龙写信劝告赵南星不必力辞,否则局势将彻底失去控制。其云:“老师一疏之后,决不可再上”,“不然,立见天翻地覆,共谓世道自老师一轻去而坏,老师何以自解于心?”[37]事实诚如高攀龙所料,在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中,东林党的溃败程度已完全超乎他的想象。高攀龙辞职归乡后,闭门谢客,和同僚、友人、门生的交流基本上依靠书信进行。天启五年(1625)四月,高攀龙削籍为民,六君子相继被逮。高攀龙的书信中开始表现出无奈、反省、后悔和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而且对明朝的国运表现出深深的忧虑。

高攀龙此时认为,一切人事均无济于事,于是将希望寄于上天。在六君子生死未卜之际,高攀龙写信给缪昌期说:“弟谓今日之事一切听天,一切靠天,一旦无祸,且一日享福。”又称:“六君子之逮者,一日无痛楚,一日未死,还是享福之日。”[38]身处诏狱之中惨受酷刑拷打的六君子此时生不如死,高攀龙明显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听天由命的言外之意是束手无策。高攀龙晚年有浓厚的宿命论思想,他认为天启年间的各种乱象实出于天意。他在《答熊坛石操院》中写道:“若夫一治一乱,殆非人力所能为。”又云:

去年九月,木星犯三台,其占已如见今日也。诸君子在外者,尚可得民和,固邦本。而渐次芟除四载中所布列,已去其四,自此民不聊生,大乱将作矣。[39]

高攀龙认为治乱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控制。而且借天象表达天下从此“民不聊生,大乱将作”的深切担忧。高攀龙在给七弟高士鹤的信中将时局比作汉唐末季,然后写道:“然亦只是挨延之法,如父母病危,人子尽爱日之诚耳。”高攀龙把国运衰退的明朝比作病危的父母,认为臣子尽忠尽节也只能拖延时间而已,其对明朝衰亡其已经有深刻洞见。高攀龙在《柬贺函伯计部》一信中写道:

世事至此,天也。吾辈自反自责,有无限未尽处。要之,人之所为,亦自有莫之为而为者。气运有定,自反无穷。[40]

据此,高攀龙曾对东林党人自身的过失进行反省,但并未就此深刻地反思,最终还是把原因归结为天数和气运。其在《答翁泰兴》一信中说:“弟衰病侵寻,百念灰弃,只如衲子道人作蒲团活计耳。”[41]此时的高攀龙已经万念俱灰了。高攀龙之前就曾对自己起复入朝表达过悔意。当首辅叶向高在天启四年(1624)无力调停党争而辞职归乡时,高攀龙写信给叶向高称:

近日事令人短气,生人遁思。以阁下安危系重之身,且去志莫挽,攀龙直悔此来矣。[42]

他在给周起元的信中也写道:“此番入朝,深悔出山。”[43]一个“深”字,足见高攀龙心力交瘁的困境与出山入朝的懊悔。而当六君子遇害之后,高攀龙的心情又表现得极度平静了。因为在高攀龙眼中,“明明世界已化作黑暗魔宫”[44],对皇帝、对时局哪怕有一点点期望都是幻想。其在给友人的书信中遂一再表达早已看淡生死的超然心态。他写信给孙慎行说:“世事危急,党人之危不足言也。”又云:“安得有生死耳?但在日用炼习,纯是此件,真无生死耳。”[45]他在《柬笪我真水部》一信中云:“两年来种种耳目未经者,皆史册所载,不幸当其时耳。一入党籍,即宜以死自安,不作他念也。”[46]高攀龙称两年来世事种种如史书中所记载,而既为党人,则惟余一死,别无他念。在天启五年(1625)十月,东林书院遭毁之后,高攀龙在《王先茂总戎》一信中也说:“气运如此,如人衰老,百证俱现,无可奈何。如不肖此时作党人,有余荣矣。书院之毁,亦息交绝游之助也。”[47]东林书院可谓高攀龙毕生心血,在遭毁之后,他已无力表达愤怒,而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述说无奈之情,甚至以息交绝游聊以自慰。《临终与华凤超》乃高攀龙最后一封书信,“心如太虚,本无生死”[48]成为高攀龙逝前对友人最后的交待。

高攀龙晚年在党祸之中写给友人的信里已经很少论及理学思想了。尤其在天启四年(1624)至天启五年(1625)的两年时间中,高攀龙的书信流露出无奈、反省、后悔与绝望的情绪。这种情绪与之前书信中的自信、从容、平和的心境形成了鲜明对比。高攀龙有一首著名的《无题》诗云:“无事故静坐,静坐原无事。若欲起别法,是即名多事。有事故应事,应了原无事。若起厌事心,如何了得事。”[49]458“无事”思想是高攀龙自鸣得意的修身法门。他认为未发之前,原本无事。所以人要体认天道,复归本性,以无事之心,反倒能积极应事,则有事也变为无事;如果心生厌事之心,则必不能妥善了事。高攀龙不仅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无事”观,而且还颇为自信地向很多友人传授这一心得以助他们摆脱读书、修身,以及生活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境(4)按,见《高子别集》卷一《书友人扇〈静坐诗〉后》、《高子未刻稿》数部《柬冯文九》等文。。“无事”思想是他之前在诗歌、讲语及与友人的书信中反复表达的理学思想,而这种思想对深受党锢之祸的高攀龙似乎作用不大。

站在学术巅峰的高攀龙借着理学大儒的名声,怀抱着治国安民的理想走进了王朝权力的中枢。我们很难相信一个从政仅两年多即告假归乡达三十年之久的士子如何能娴熟有效地应对朝中棘手的政务。他的经验几乎全部来自于他的学术思想和政治理想,这显然使他很难应对晚明王朝复杂的局面。他遘遇了三十年理学修为中从未遇到的情形,这种情形像沼泽一般困住了高攀龙,使他进退两难。“茫茫世事,如一部《十七史》,无处说起。”[50]高攀龙在人生最后踵步屈原,赴水而死,其“心如太虚,本无生死”的超然心态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

四 结 论

在以道学家自居的高攀龙眼中,理学和文学在本质上并不相斥,两者是本末分明而又浑然一体的关系。高攀龙秉持宋代以来理学家道本文末的文学创作观,认为文学乃理学之余绪,其目的在于见道。高攀龙诗歌创作基本契合其文道观,即使身处党争之中,依旧保持中正平和的道学气象,体现了理学与文学和谐统一的一面。但高攀龙理学与文学并非亲密无间,理学统摄下的文学创作观不过是其完美的理论设想。理学与政治“内圣外王”的完美关系也不过是理学家士大夫的理想预设。党争现实的复杂性使得高攀龙根本无法实现其学术思想中的理想状态,故而党争中的文学风貌与他一直标榜且示范的道学气象相去甚远。而高攀龙之前对理学的体认与自信似乎能应对人生一切复杂的情形,这从他林下三十年的著述中很容易观察到。高攀龙学术理想与政治实践的罅隙带动了其理学与文学的悖离,这为还原高攀龙全面而真实的文学形象提供了契机。此外,文体属性差异也是导致高攀龙诗歌、记事文章、尺牍受党争影响程度不同的原因。高攀龙诗歌重在抒发未发之情。而其记事文章则有明显的史传体文学特点,叙事不避所有当事人名讳,并以第三者全知视角进行。这种文体对于记录政治事件确有天然优势,只不过高攀龙添注了太多个人主观情感。尺牍是高攀龙晚年身陷党争之中与同僚友朋之间交流联络的重要工具,也是其在疏辞、削籍之后闭关水居时与外界沟通的最主要手段。尺牍的私密性、随意性尤能体现作者当时内心最为真实复杂的心绪。高攀龙尺牍中的思想由简单到复杂恰以晚年起复入朝为分水岭,足见党争对其创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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