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岳麓书院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影响*

2021-11-30 15:20
关键词:岳麓岳麓书院湖湘

陈 仁 仁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2020年9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调研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并发表重要讲话。他表示,对岳麓书院一直心存牵挂,并且对岳麓书院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影响,很有感触。习总书记对岳麓书院的牵挂其实就是对传统文化和教育之传承的牵挂。岳麓书院传承千年,历经七毁七建,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就源于对教育和文化的坚守。当我们了解了岳麓书院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它所承载的精神,就能明白为什么它值得坚守。对此,我们可以从教育、学术和社会政治三个方面来理解。这三方面相辅相成,以其内在精神的一贯性,支撑着岳麓书院走过千年的风雨历程而历久弥新。

一 高等学府,书院之首:岳麓书院在教育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书院源起于唐代私人读书治学的书斋和官方整理典籍的衙门,最初只是私人或官方的藏书、读书机构,并不具备教育的功能。书院教育功能的产生是因应了社会士子的需求,即为参加科举考试做准备。于是书院才成为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文化教育组织,实行一千三百多年,为传统社会和国家培养人才、发展学术和文化,为推动文明进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从总体上说,书院的性质介于官学与私学之间。直到清代乾隆年间,依然将“书院”与“学校”这两种教育机构相对并称。乾隆元年(1736)所颁《训饬直省书院师生谕》中说:“书院之制,所以导进人材,广学校所不及。”学校属于官学,书院不是。但书院也有官办和民办之别。不过“官办书院不等同于官学,民办书院也不等同于私学”[1]238。官学是指由政府创办并管辖的学校,被纳入统一的国家学制系统,学校的管理者由官方委派,办学经费也由政府提供。北宋前期八十多年,“官办书院和私立书院旗鼓相当”[2]89。官办的书院若不进入统一的国家学制,也不能称为官学。民办的书院通过官方的支持和认可,亦有可能进入国家学制而成为地方官学。所以,书院乃介于官学与私学、官办与民办之间,并且往往在不同历史时期可能属于不同性质的教育机构。比如,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最初是唐贞元年间诗人李渤和其兄李涉的隐居读书之所,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政府将其纳入官学,称“白鹿国学(庠)”,有中央官学的性质。但是北宋攻灭南唐后,却并没有接管这所学校,于是它成为私学,并改称“白鹿洞书院”。太平兴国年间,白鹿洞书院洞主明起申请朝廷接管获准,于是它又恢复了官办性质。很多书院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有着这样的起起落落和性质的转换,而岳麓书院则一直是湖南地区的最高学府,介乎官学与私学之间,而又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并且有着高于地方官学的地位,成为全国书院的典范。

岳麓书院的前身是僧人办学。南宋时期岳麓书院副山长欧阳守道撰文指出:“书院乃寺地,有二僧,一名智璇,一名某,念唐末五季湖南偏僻,风化陵夷,习俗暴恶,思见儒者之道,乃割地建屋,以居士类。”[3]558所以,岳麓书院源于私学。北宋开宝九年(976),湖南安抚使兼潭州(治所在今长沙市内)知州朱洞在二僧办学的基础上“因袭增拓”正式创建岳麓书院,于是岳麓书院成为官办书院。官方的支持,对于确立岳麓书院在天下书院中的地位起着重要的作用,其中尤以两事最为关键。一是宋真宗召见岳麓书院山长周式,并且封官、颁书、赐额;二是最早实施三舍法,进入“潭州三学”系统的顶层。

南宋时期岳麓书院掌教张栻《宋岳麓书院记》载:“山长周式以行义著。祥符八年,召见便殿,拜国子学主簿,使归教授,诏以岳麓书院名,增赐中秘书。于是书院之称始闻天下,鼓笥登堂者相继不绝。”[4]96周式是岳麓书院历史上第一位见于史志的山长。他兴学岳麓的事迹引起了最高统治者的注意,并受到最高层次的嘉奖,从而使岳麓书院开始闻名天下。皇帝接见岳麓书院山长并拜为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构国子监官员,颁书赐额,“这是整个宋代书院史上唯一的特例”[4]5,极大地提升了岳麓书院在天下书院的地位。此后历代都有为岳麓书院山长赐官,或由中央委任山长的情形。直到清末岳麓书院最后一位山长王先谦,他曾任国子监祭酒。至于历代皇帝为岳麓书院颁书赐额更是常事,比如康熙赐匾“学达性天”,乾隆赐匾“道南正脉”,这都表示岳麓书院在历史上一直受到最高层的认可。

从制度上奠定岳麓书院在教育史上之地位的则是三舍法的实施和“潭州三学”的确立。三舍法是王安石教育改革的一项具体内容。其法为分太学生员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初入学者为外舍生,通过一定年限的学习和考试,选拔优秀生升等为内舍生,继而升为上舍生。[5]3657宋哲宗于元符二年(1099)令诸州推行三舍法,岳麓书院是最早一批的试行者。据明代崇祯年间所编《岳麓书院志》记载:“宋潭士目居学读书为重,岳麓书院外,于湘江西岸复建湘西书院。州学生试,积分高等升湘西书院生,又分高等升岳麓书院生,潭人号为三学生。”[4]256在三学中,岳麓书院处在最高一级,高居于地方官学州学之上。这样,“潭州三学”就成了岳麓书院最终在制度上确立其湖南最高学府地位的重要标志。潭州三学的教育体制一直保持到南宋末年。元明数百年,潭州三学的体制虽然不复存在,但岳麓书院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变。这次学制改革中,很多著名书院就没这么幸运了:有的改为地方官学,如应天府书院、石鼓书院在景祐年间分别被改为应天府学、衡州州学;有的湮没无闻,如嵩阳、茅山、徂徕等书院;有的最终停废,如白鹿洞书院在皇庆末年的遭遇。

岳麓书院之所以能得到官方的高度肯定,取得高于州县官学的地位,从根本上是由于它很早就形成了完备的书院规制,拥有很高的教学水平和教育质量。岳麓书院创立不过二十几年,早在咸平二年(999),经过潭州知州李允则的努力,岳麓书院就已经形成了讲学、藏书、祭祀和学田这四大基本规制[6]562,也渐渐形成了由山长、副山长、堂长、讲书、讲书执事、司录、学录等构成的山长负责制的完备的教学管理体系。尤其是经过南宋时期张栻和朱熹等大学者的经营,岳麓书院吸引了四方学子前来求学,鼎盛时,学子达千人之多,以至有“道林(寺)三百众,书院一千徒”的时谚。不少读书人甚至以“终生不得卒业岳麓”为恨。于是,岳麓书院便成为全国书院争相效法的榜样。如,江西万载县张岩书院即号称是东仿白鹿洞西效岳麓而重建,并告诫诸生要“尊信”而“从事”于朱熹、张栻两位理学大师在白鹿、岳麓两书院的“成规绪论”[7]507。书院在元代向北方推广时,亦以岳麓书院为典范。元代学者王旭在《中和书院记》中说:“书院之事盛于南国,而北方未之有。”中和书院即仿效岳麓、石鼓、白鹿洞等书院的形胜与规制而建,并希望它能像岳麓等书院一样,“称于天下,名于后世,以惠学者于无穷”[4]8。宋元时期岳麓书院之盛,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据邓洪波统计,中国历史上存在过的书院有8802所[1]669,而最著名的有“三书院”“四书院”“五书院”等种种说法。其中“三书院”说各家所指高度一致,从来就指岳麓、石鼓和白鹿洞。“五书院”说见于南宋学者吕大中《宋大事记讲义》,指嵩阳、石鼓、岳麓、应天府、白鹿洞五所书院[8]265。“四书院”说则众说纷纭,此说也最有名,计有范成大、吕祖谦、王应麟、马端临等诸家之说,诸家所指虽然不同,而岳麓书院都在其中。无论天下“三书院”“四书院”还是“五书院”说,得到公认的惟有岳麓书院一家而已。可见,岳麓书院“当之无愧”为“天下书院之首”[1]95。

二 湖南一派,当时最盛:岳麓书院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岳麓书院是湖湘学派的基地。它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和影响首先是由湖湘学派决定的。湖湘学派是理学南传之后最先成熟起来的一个学派,而由胡安国开其端。

南宋后期著名理学家真德秀曾梳理理学南传最重要的两派,即湖湘学与闽学。他说:“二程之学,龟山得之,而南传之豫章罗氏,豫章罗氏传之延平李氏,延平李氏传之朱氏,此一派也。上蔡传之武夷胡氏,武夷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氏,此又一派也。”[4]15-16也就是说,湖湘学是由二程高弟、有“洛学之魁”之称的谢良佐传给胡安国,胡安国传其子胡宏,胡宏传张栻;闽学是由二程高弟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传李侗,李侗传朱熹。可见,理学南传有两个关键人物,一是杨时,一是胡安国。《宋元学案》评价胡安国的理学南传之功与杨时几乎相同,其云:“南渡昌明洛学之功,文定几侔于龟山。”[9]1170不过关于胡安国对谢良佐是否执弟子礼有不同意见,也有认为他传杨时之学,杨时还曾在湖南浏阳担任过地方官。全祖望则认为胡安国是通过读《二程遗书》私淑二程而大成,与二程的弟子谢良佐、杨时、游酢是师友关系。他说:“私淑洛学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文定从谢、杨、游三先生以求学统,而其言曰‘三先生义兼师友,然吾之自得于《遗书》者为多’。”[9]1170胡安国师承关系存在分歧,亦表明胡安国没有门户之见,而是博采众长。胡安国不但自己无常师,而且还把儿子胡宏送到杨时门下学习,后来又送到另一程门弟子侯仲良门下学习,所以胡宏虽然卒传其父之学,但也是兼采了诸家之长。这也是后来湖湘学派乃至湖湘学派影响下的湖湘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北宋崇宁年间,胡安国曾提举湖南学事,后遭陷害而落职。南宋建炎年间,胡安国为避战乱,携子居荆门,后移居湖南衡山一带,创办碧泉书堂、文定书堂,开堂讲学,士子风从,渐渐在此形成了一个理学研究和传播中心。门弟子中以胡宏在学术上的造诣为最深。《宋元学案》称:“绍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东莱以为过于《正蒙》,卒开湖湘之学统。”[9]1366于是在理学南传过程中,湖湘学派率先正式形成和成熟起来。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分宋明理学为三系,五峰、蕺山为一系,象山、阳明为一系,伊川、朱子为一系,并且视胡宏(五峰)为理学南传后“第一个消化者”,为宋明理学之“大宗”,直承濂溪、横渠、明道之学,由易庸而回归论孟。而伊川到朱子一系则是“别子为宗,而忘其初也”[10]49。

胡宏曾经上书秦桧,提出兴复岳麓书院,并自乞为山长。遗憾的是,秦桧因此前胡宏拒绝过出仕而不允。绍兴末年,胡宏逝世后,最得师传的弟子张栻筑长沙城南书院传其师说。乾道年间,张栻被聘主教岳麓书院七年,受业者千人,岳麓书院遂成为湖湘学派的中心,也成为南宋初年闻名天下的理学重镇。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指出:“湖南一派,在当时为最盛,然大端发露,无从容不迫气象。自南轩出,而与考亭相讲究,去短集长,其言语之过者裁之归于平正。”[9]1611张栻是湖湘学派的集大成者,弟子众多,并且使得湖湘学派形成了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象而走向完善。

乾道三年(1167),朱熹千里迢迢从福建崇安到访岳麓书院,与张栻论学两月余,史称“朱张会讲”,开书院会讲之先河。八年后(1175)乃有吕祖谦邀约的朱熹和陆九渊兄弟的“鹅湖之会”,又六年后(1181)乃有朱熹邀陆九渊的白鹿洞书院讲“义利之辨”。朱熹最喜论学,并且对学术论敌批评甚多,哪怕是对好友吕祖谦也毫不客气,唯独对张栻敬佩有加。在当时,朱熹与张栻、吕祖谦并称“东南三贤”。虽然朱熹比张栻还年长三岁,但他到岳麓书院确实是带着疑问、抱着请教的心态来的。朱熹在《中和旧说序》中说:“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11]3634当时还有学者抱着学派偏见,劝他不要去岳麓。

朱熹来到岳麓书院后,受到了张栻的热情接待。期间他写信告诉曹晋叔:“荷敬夫爱予甚笃,相与讲明其所未闻,日有学问之益,至幸至幸。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意表。近读其《语》说,不觉心中洒然,诚可叹服。”[11]1089朱熹毫不掩饰对张栻学问的敬佩之情,说:“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始知太极蕴,要妙难名论。”[11]387“敬夫所见,超诣卓然,非所可及。”[11]1871张栻在当时学术界的影响之大,可见一斑。而张栻的影响,就代表着湖湘学派以及岳麓书院在当时学术界的影响。可惜的是,张栻年寿不永,以至全祖望感叹:“向使南轩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9]1609

朱张会讲对于张栻学问也大有助益。《宋史》载:“张栻之学,亦出程氏,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5]12710这也是发端于岳麓书院的会讲作为一种学术研究方式的意义所在。它使会讲各方深入探讨学问,共进于道。元代学者吴澄说:“自此之后,岳麓之为书院,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4]419明代学者李棠为长沙府益阳县《龙洲书院志》作序说,朱熹、张栻“讲道于岳麓之间,湖南道学一时为天下宗,书院之兴,于斯为盛。自是理学大著,渊源不绝,先圣之道,赖以不坠”[12]676-677。岳麓书院因朱张会讲而在学术上臻于鼎盛,甚至被视为天下道学之宗。

除了朱熹,历代几乎所有重要的学术流派都曾在岳麓书院传播、交流和激荡。南宋事功学派代表人物陈傅良来讲过学。明代王阳明曾抱着崇敬的心情来岳麓书院凭吊朱张遗迹,阳明后学纷纷来岳麓讲学。当明末王学末流流弊滋生时,岳麓书院又和东林书院相呼应,复兴“正学”。高世泰等东林学派学者来到岳麓书院传播学说,并盛赞岳麓维持“道南一脉”之功。清乾嘉以来,曾任岳麓书院山长十余年的王文清是开乾嘉朴学、汉学之先声的重要人物。他在康熙年间就“拔起穷乡,独治朴学”,当时朴学尚是“俗士不为之学”,而王文清淹贯群籍,卓然为一代鸿儒,其闾里乃表为“经学之乡”,他“掌教岳麓,五膺征召,其名最显”[13]105。后来历任山长旷敏本、欧阳正焕、罗典、袁名曜、王先谦等皆为汉学大师,从而使岳麓书院成为一个重要的汉学研究基地。

由此可见,岳麓书院自南宋以来,一直是全国学术的重镇。它不只是湖湘学派的思想形成、完善、传播和发展的基地,也是历代主要学术流派和思想在这里传承、传播和发展的基地。它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是不容小视的。进一步从岳麓书院的学术性、教育教学方式及在国家教育体制中的地位来看,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今天的“大学”甚至“研究院”性质,因而它比11世纪西方最早开始出现的“大学”都还要早几十上百年,理应在世界高等教育史上有其重要地位。

三 胸怀天下,经世致用:岳麓书院在社会政治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马积高曾为岳麓书院撰联:“治无古今,育才是急,莫漫观四海潮流千秋讲院;学有因革,通变为雄,试忖度朱张意气毛蔡风神。”此联目前悬于岳麓书院大门两侧壁上。治理国家和社会,无论古今,均以人才为第一要务。书院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所以不可漫观小看。清嘉庆年间岳麓书院山长袁名曜与学生张中阶共撰的那副颇为霸气的大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着眼点亦在“人才”。“于斯为盛”语出《论语·泰伯》,其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朱子注曰:“唐虞,尧舜有天下之号。际,交会之间。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际,乃盛于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犹但有此数人尔,是才之难得也。”[14]107-108武王时代号称人才鼎盛,只有唐尧虞舜之际可与相比,夏商皆不足论,而由尧舜至武王相隔千年,所谓人才鼎盛亦不过数人而已,所以孔子感叹“人才难得”。这些人才都是贤臣,经世之才。岳麓书院大门联,可谓兼具时空二义:空间义,指楚地人才众多,而岳麓书院尤为兴盛;时间义,指楚地和岳麓书院的人才今时尤比古时多。岳麓书院对于社会政治的关系以及对社会政治的影响,正是通过它所培养的众多经世之才而实现的。清代中后期至近代,岳麓书院培养的人才喷涌而出,蔚为奇观。

这一时期的岳麓书院及改制后培养了极大影响中国社会政治的四大人才群体。一是嘉道年间以陶澍、贺长龄、贺熙龄、魏源等为代表的经世派人才群体;二是咸同年间以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罗泽南、郭嵩焘等为代表的湘军集团和洋务派人才群体;三是戊戌变法时期以谭嗣同、唐才常、沈荩、熊希龄等为代表的维新派人才群体;四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以毛泽东、蔡和森、邓中夏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人才群体。以上所述每一时期的这些人才群体,都是他们各自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核心,是改造国家和社会的先锋人物。没有他们的参与和引领,那个时代将往何处去是难以设想的,所以说他们极大地影响了整个中国的社会政治走向。鉴于岳麓书院及其所培养的人才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政治影响,它应该在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政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关于书院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关系,古代学者已有非常明确的认识。清雍正十一年(1733),学者程廷祚在《钟山书院碑记》中说:“教之兴也,上躬行以倡,下励志以率,近者悦服,远者观感,此学校之有益政治而化民成俗,其用斯隆也……方今大化翔洽,岳牧以下,俱实心导率,宇内蒸然向仁义,书院之兴,以助政治,奚可缓也?”[15]760秦懋绅甚至认为:“书院之兴,可以为政治之本。”[16]320书院之助政治,甚至可以为政治之本,主要是通过它所培养的人才实现的。在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一个特殊的数量庞大的士人阶层,他们是参与社会政治的重要力量,书院培养的人才是构成士人阶层这支力量的重要来源。士人阶层与社会各阶层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这一阶层的一个重要特点。“动态地看,士人阶层与其他社会阶层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静态地看,士人们与其他阶层均保持着密切的接触与交流,彼此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思想观念具有较强的辐射性与影响力……上可影响国家的大政方针,下可影响民间风教。”[17]287-288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沟通各阶层的力量,就会使各阶层固化,失去活力,并且难以使社会形成一个整体得以有序运行。

士人阶层中出仕进入官僚系统的那部分人对社会政治的影响尤其直接和显著。儒释道三大文化主流惟有儒家最主张积极入世,主张改造世道人心,营造和谐社会,所以儒学最得统治阶层的欢迎,官方需要用儒家的价值理念来武装士人和影响社会。士人要想进入管理阶层,就要学习儒学的知识和理念,并通过科举或其他途径获得选拔。入仕是古代读书人一个最基本的目标和出路。但入仕的目的却因人而异,有的只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而已,有的则是通过入仕来实现自己的社会政治理想,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前者不足论,眼界只在一己之利益,当官入仕有了俸禄,未必愿意费心费力办实事,这是人的私心所致。人都有私心,但后者能够以公心来克制私心,把社会公利置于更高的位置,为了推动社会进步,可以放下个人私利,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上述岳麓书院在近代培养的四大人才群体中的代表人物,每一位都是经世之才,都建立了巨大事功。他们无不有高远的志向和理想,无不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历尽艰辛,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比如,谭嗣同甘愿为变法牺牲;郭嵩焘落榜后依然能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自励,后来担任驻外公使开眼看世界,提出向西方学习,即使背负骂名,也不放弃自己的主张;青年毛泽东在读书时与同学约定“三不谈”,不谈金钱、不谈家庭琐事、不谈男女问题,只谈国家大事,被同学称为“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这些创下伟业的岳麓学子、经世之才,无一不是胸怀天下。这又是岳麓书院的一大魅力,所育之才,既能经世致用,亦能超越一己之私,胸怀天下。

四 余论:岳麓书院精神的内在一贯性

岳麓书院在中国和地方教育史、学术史及社会政治史上发挥了它重要的影响,赢得了它应有的地位。这三个方面属于不同领域,但实际上相辅相成,相互影响和促进。岳麓书院首先是一个教育机构,其任务以人才培养为先。书院,尤其是著名书院,多由学者创办或者维护、经营,学者之本在于学术研究,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渗透到教育教学之中,激起受教者更多的思考,引导他们主动学习,从而取得良好的教学效果。

书院的会讲既是老师和学者之间进行学问研究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教学的一种方式。它可以带动学生跟老师们一同思考学术问题,而不是简单机械地接受知识。清代大学者岳麓书院山长王文清手定的《岳麓书院学规》扬弃了朱子《白鹿洞书院揭示》只谈五教之目和修身、处事、接物之要,而兼谈具体的学习方法和学问之道,教导学生学习要有疑问,并想办法解决问题。由他提出并刊刻于岳麓书院讲堂壁上的“读经六法”(正义、通义、余义、疑义、异义、辨义)和“读史六法”(记事实、玩书法、原治乱、考时势、论心术、取议论),也都是在教育学生以做学问的态度学习。书院教学以学生自学为主,老师主要起到监督、点拨、释疑和引导的作用。这颇有利于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态度和学习能力。这正是以学术研究为基础的书院教育教学之优胜处。邓洪波指出:“书院和理学的一体化,是南宋书院发展的最大特点。”[1]145可见,老师的学术水平和学校的学术氛围是培养高层次人才的重要基础。

为何岳麓书院培养了那么多经世之才,在所有书院中以此独放异彩?同样的岳麓书院,同样的教育,又为何这类人才主要出现在清代中晚期,而不是此前各代?其一,湖湘文化和湖湘学派以重践履、务实学、经世致用为主要特征,所以容易出经世之才;其二,学术和思想的影响力需要时间积累、沉淀,才能慢慢深入人心,形成文化氛围,从而产生实际效果,所以湖湘经世之才的集中出现在后世。广义的湖湘文化在湖湘学派之前,就已经具备了关注社会现实这一特点。谪湘文人屈原和贾谊那种深重的社会关怀、悲悯意识和理想情结,为湖湘文化奠定了关注现实的基调。直到张栻在与朱熹合作的《登岳麓赫曦台联句》中依然还在高声吟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湖湘学派是为这样一种特征的湖湘文化作理论上的思考和论证,为它奠定思想和理论的基础。湖湘学派的开创者胡安国积三十余年功力研治《春秋》学,毕精竭虑,终于撰成《春秋传》进呈御览,宋高宗称赞他“深得圣人之旨,非诸儒所及也”[18]1774。胡安国认为《春秋》是“百王之法度,万世之准绳……不学是经,而处大事、决大疑能不惑者,鲜矣”[19]2。可见,胡安国之研究《春秋》乃是要为现实的治国经世活动提供理论的指导,这为湖湘学派开“通经致用”之端。可是,到了胡宏却大谈形而上的性本体论,似乎离现实越来越远,实际上他这是要进一步从哲学上来奠定经世之学更深的思想基础。他用性来涵摄天、道、物,以及理和心等,不使道物相割裂,不使理、心成为空洞的本体。他说:“道不能无物而自道,物不能无道而自物。道之有物,犹风之有动,犹水之有流也。”[20]4这其实是以形上形下为一体不分,欲使人“即形而下者而发无声无臭之妙,使学者验端倪之不远,而造高深之无极,体用该备,可举而行”[21]755-756。这也可以说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哲学基础。张栻从胡宏受仁学,也是这一思想在伦理学领域的体现。张栻在《宋岳麓书院记》中提出来的“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4]97的教育宗旨,其所谓“传道”即是传胡宏所强调的儒家仁学,就是要使百姓挺立自己的道德主体,同时又要在日用伦常中实现崇高的仁德。这也是“内圣”与“外王”的贯通,从而避免了理学和心学“空谈心性”之弊。湖湘文化之重视社会现实,重视事功和经世致用其实都是建立在这种理论和思想的基础之上。

以此为基础,湖湘文化在现代还产生了一个重大的思想成果,那就是“实事求是”的思想方法。“实事求是”语出《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本来指一种治学态度和方法。1917年湖南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在岳麓书院办学时,校长宾步程题为校训,悬于书院讲堂前,亦是勉励学生好好学习科学技术。青年毛泽东多次寓居于此,后来对此作了新的哲学诠释,使之成为党的思想路线。毛泽东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撰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以了解中国现实确定革命战略,这就是“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早期成功实践。革命后来的成功,亦是得益于贯彻这一思想路线。由此可见,湖湘学派为湖湘文化中的“经世致用”精神奠定了理论和思想的基石。在这样一种文化特质的影响下,湖湘士人之建立大事功从而极大地影响社会政治不是偶然的,而是理论和现实的必然。

可见,岳麓书院在教育史、学术史和社会政治史三方面的地位和影响,是有其内在精神之一贯性的。由此培养出的人才绝非单纯的有用于世的技术人才之可比,而是体用该备、内圣外王,能以深厚的思想文化底蕴指导其实践,从而成就个人与时代伟业的经世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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