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会中
[昆明学院,昆明 650214]
众所周知,“我们的思维能不能认识现实世界”,这是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基本问题。(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8页。该问题在洛克哲学中集中表现为“观念”的表象论性质问题。所谓洛克的观念的表象论性质问题,讨论的是洛克的观念到底是心灵知觉的对象还是心灵知觉的行为,或者说,洛克在观念的性质问题上是表象实在论者(representative realist,即间接实在论者)还是直接实在论者(direct realist)。问题的核心是:洛克的观念是否是知觉之幕(veil-of-perception)?是否是心灵认识外部世界无法逾越的第三者?是否会导致不可克服的怀疑论?这是一个洛克哲学研究中的基本问题,本文将尝试通过文献梳理澄清这个问题。
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2)说明表象论性质问题的例子,可参见欧康纳:《洛克》,谢启武译,台北:长桥出版社,1979年,第55页。例如,面前摆放着一枚硬币,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观察这枚硬币。从一个角度看它是圆形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变成了椭圆形;再调整一下角度,它甚至变成了一条线。把它放到眼前,它变得和窗外夜空中的月亮一样大;把它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它变成了一枚正常的硬币;把它放得足够远,它又会变得像谷堆中的米粒一样小。日常生活中每时每刻我们都在经历类似现象。同样的一枚硬币,我们为什么会对它的认识发生如此的变化?
是因为硬币本身的形状和大小一直在变化吗?显然,我们有正当理由排除这个假设。按照我们日常的经验,如果我们不改变观察的角度和距离,这枚硬币就会一直向我们显现它稳定的样子,不会产生上面各种显著的变化。事实上,我们通常相信,在所有这些情况中,这个硬币自身的形状和大小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它在我们心灵中留下的印象。因此,可以说,我们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获得的硬币的印象并不在于硬币自身(因为硬币本身并没有发生变化),而是不同于硬币本身的一种心理存在物。这种心理存在物正是这里我们要讨论的“观念”。
作为心理存在物的观念到底是一种什么存在?观念是心灵知觉外部对象获得的知觉内容还是观念本身就是心灵知觉的对象?如果观念本身就是心灵知觉的对象,那么它和外部对象是一种什么关系?它是否是独立于心灵和外物的第三者?如果它是独立于心灵和外物的第三者,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它是我们借以知觉外物的桥梁,而不是阻碍我们知觉外物的“知觉之幕”?如果它是知觉之幕,我们如何超越知觉之幕获得关于外物的知识?如果我们无法超越知觉之幕,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我们能够认识外物,甚至,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外物存在?所有这些问题我们称为观念的表象论性质问题。
我们把主张心灵能够直接知觉外部世界,观念是心灵知觉外部世界获得的知觉内容的观点称为直接实在论,简称为实在论。我们把主张心灵不能直接知觉外部世界,心灵要知觉外部世界,要通过外部世界的对象在心灵中的代表或表象(即观念)的观点称为间接实在论,又称为表象实在论,简称为表象论(representationalism)。(3)艾伦(Richard Aaron)认为,表象论“主张,关于真实事物的知识需要在进行认知的心灵和终极客体之间有一个中介对象。这中介对象是一个直接被给予或被思想之物并表象终极客体。当我看这张桌子时的直接对象不是一个物理的实体,而是表象桌子的观念。我是借助观念的中介并仅仅借助于观念认识物理的实体及其性质的。” 参见:Richard Aaron, John Lock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101-2. 中译本:阿龙:《约翰·洛克》,陈恢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6页。根据约尔顿的概括,表象论有三个基本特征:第一,观念是一种特殊对象;第二,心灵拥有双重知觉对象,作为对象的观念和物理对象,表象论从对象的存在来说是二元论;第三、观念是知觉之幕,外部世界被放置在了我们所不能达到的知觉之幕的另一侧。参见: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Oxford: Blackwell, 1984, pp.4-5。表象论是一种知识论上的二元论,因为表象论认为心灵在进行知觉时有两种对象,一种是直接对象,一种是间接对象。对于直接实在论来说,对象自身以某种方式出现于心灵中。对于表象实在论或间接实在论来说,代表的、替代的对象而不是对象自身出现在心灵中。
在表象论者看来,当我们进行知觉的时候,我们能够知觉的直接对象不是外物本身,而是与外物相对应的存在于心灵中的另外一种对象,这种对象是不同于外物的存在,表象(代表)外物。严格来说,我们只能获得关于直接对象的知识,我们关于外物的知识是间接获得的。这就如同我们今天要了解拿破仑的相貌,只能通过拿破仑的画像,因为我们无法直接看到拿破仑本人。但拿破仑的画像和拿破仑本人毕竟不是同一种对象,在我们永远不能见到拿破仑本人的情况下,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这幅画像正确反映了拿破仑本人?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表象论,怀疑论是不可避免的。
在认识论上,古代哲学家通常是直接实在论者,近代哲学家往往是表象实在论者,这是哲学史的一般意见。古代直接实在论的传统是由亚里士多德奠定的,他被认为是第一个对直接实在论提供描述的人。因为他主张灵魂能够撇开物质事物的质料而获得它们的形式,我们直接知觉的是物质事物本身。在中世纪,托马斯·阿奎那是直接实在论的支持者。阿奎那认为,心灵知觉外物获得意式(species),意式本身不是知觉的对象,而是对象借以被知觉的东西。也就是说,心灵虽然借助意式知觉外物,但心灵能够直接知觉外物。意式是心灵知觉外物获得的知觉内容,该知觉内容在心灵之中有意向的存在(或客观的存在),在外物之中有形式的存在。
不同于古代世界的直接实在论,受自然科学的影响,尤其是当时流行的微粒说、机械论的影响,近代哲学在认识论上流行表象实在论。根据机械论的世界图景,物质世界是由无数的物质微粒构成,这些物质微粒之间相互作用,自然就像一架机器。这些物质微粒作用于我们的感官,从而在我们的心灵中产生观念。观念是外物和感官之间机械因果作用的产物,而不是心灵对外物的直接知觉。通常认为,笛卡尔和洛克是表象实在论在近代的典型代表,由亚里士多德奠定的直接实在论传统由于他们的工作而发生了根本改变。在17世纪,心灵知觉的对象由外部物理对象转向了存在于心灵内部的观念。
直接实在论在古代哲学中占主导地位,表象实在论在近代哲学中占主导地位,这只是哲学史的一般意见。进入到具体研究领域,问题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包括笛卡尔、阿诺德、洛克(甚至贝克莱、休谟)等在内的近代“新观念之路(the new way of ideas)”的传统是不是表象论传统,近代哲学是不是表象论占主导地位,其实存在着巨大争议。具体到洛克,这位通常被哲学史家贴上表象论标签的英国哲学家到底是实在论者还是表象论者,也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
洛克是一个表象论者,这是对洛克观念性质的传统解读。通常认为,这种解读传统肇始于托马斯·里德。(4)当然,正如约尔顿等学者已经指出过的,里德不应该为这种解读负全部责任。把洛克描述为表象论者,里德并不是始作俑者。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同时代人已经普遍地把他们看作表象论者,在这一点上,里德不过是后来者,虽然他的名字最后幸运地成为了代表这种立场的符号。参见: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Oxford: Blackwell, 1984, p.5.正是因为里德的影响力,洛克,一个表象论者,几乎成了哲学史的常识。(5)里德认为,从柏拉图时代开始,在关于对象知识的描述方面,尽管有某些差异,哲学家们之间是有高度一致性的,“他们全都认为我们不能直接知觉外部对象,知觉的直接对象只能是外部对象的某种影子”。在里德那里,这一论断尤其适用于洛克。参见:Thomas Reid, Essays on the Intellectual Powers of Man, Edinburgh: Printed for J. Bell [et al.], 1785, p.133.在当代,这种传统解读,尤其是这种解读带来的怀疑论和知觉之幕的理论困境,激起了对这种解读持批评意见的学者的强烈反弹。其中,约尔顿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对洛克观念的表象论解读的批评,就是这种反弹的最集中体现。
对洛克的观念的性质的传统表象论解读在当代遭遇到了强劲挑战。(6)早在19世纪中叶,托马斯·韦伯就已经明确主张把洛克解读为一个直接实在论者,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知觉行为,并和约尔顿一样,主张洛克在这一点上和阿诺德的观点是一致的。实际上,尽管表象论是对洛克观念理论的主流解读,但不同的声音一直不绝如缕。参见:Thomas E. Webb, the Intellectualism of Locke,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 1997, Preface, pp.20-38.很多学者批评传统的表象论解读,试图把洛克解读为一个直接实在论者。这其中,约翰·约尔顿(John W. Yolton)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学者。约尔顿对“观念之路”传统的直接实在论解读,(7)约尔顿不但主张洛克的观念应该被解读为知觉行为,而且主张整个“观念之路”传统中的大部分哲学家(包括笛卡尔、阿诺德、里德等,甚至贝克莱、休谟,除了个别人物,如马勒伯朗士)所谈论的观念都应该被解读为知觉行为。可参见: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Oxford: Blackwell, 1984。他对传统表象论解读的反驳,影响广泛而深远。要研究洛克观念的性质,就绕不开约尔顿在这个领域所做的工作。(8)这些著作和文章包括:John W. Yolton, John Locke and the Way of Idea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6; Locke and the Compass of Human Understand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Ideas and Knowledge in Seventeenth-Century philosophy”,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Vol. 13(1975), pp.145-65; “On Being Present to the Mind: A Sketch for the History of an Idea”, Dialogue, Vol.14, 1975, pp.373-88; John W. Yolton, (ed.) ,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abr. Edn), London: Dent, 1976; “Phenomenology and Pragmatism”, Philosophical Books, Vol. 22(1981), pp.129-34;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Oxford: Blackwell, 1984; Locke:An Introduction,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5, pp.148-51; “Representation and Realism: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Way of Ideas”, Mind, Vol. 96(1987), pp.318-30;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in malachowski (ed.), Reading Rorty,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0.
约尔顿把里德当作传统表象论解读的典型代表。在约尔顿看来,里德把错误的“观念”概念归给了“观念之路”传统中的大部分哲学家。表象论及由此导致的怀疑论更适合马勒伯朗士及其为数不多的英国追随者,只有对于他们来说,观念才可以“被看作是放置在对象和知觉者之间的特殊对象”。(9)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Oxford: Blackwell, 1984, p.15.
除了里德,罗蒂是另一个被约尔顿点名批评的著名人物。(10)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in malachowski (ed.), Reading Rorty,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0, pp.58-73.罗蒂在其《哲学和自然之镜》一书中接受传统的看法,认为笛卡尔和洛克使用“观念”一词表示的是心灵之中的特殊对象或外物在心灵中的表象,并认为现代的认识论难题起源于笛卡尔和洛克共同创造的这种表象知觉论。(11)Richard Rorty, 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 note, p.49; pp.50-51.罗蒂认为,观念如果作为心理对象位于知觉者和外部物理世界之间,就会导致“观念之幕”的认识论难题:“我们如何能够获得观念之幕背后的世界的知识?”(12)Richard Rorty, 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 note,p.50.
对洛克的观念的传统表象论解读会导致“知觉之幕”的认识论难题,这是约尔顿竭力反对这种解读的根本原因。通常认为,乔纳森·贝内特(Jonathan Bennett)最先将“知觉之幕”的难题归给洛克,(13)乔纳森·贝内特认为,“洛克把客观世界(‘实在事物’的世界)放置在了我们不能达到的知觉之幕的另一侧。” 参见:Jonathan Bennett, Locke, Berkeley, Hume: Central Them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1, pp.68-70.理查德·罗蒂只是从贝内特那里接受了这种意见。针对这种意见,约尔顿主张,如果我们停止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心理对象,停止按字面意思来理解洛克对观念的描述,那么洛克的观念就不会成为我们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知觉之幕或障碍,就不会导致罗蒂所谓的现代认识论难题。(14)参见: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pp.58-73.
在细致的历史文献考察工作的基础上,约尔顿质疑里德等人关于观念性质问题看法的历史准确性,声称他在历史文献里发现了支持对洛克的文本进行“重新解读”的可能性,并断言“传统解读是错误的”,(15)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p.5.传统解读“想法过于简单了”。(16)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p.58.在约尔顿看来,“从笛卡尔到里德,在讨论知觉的有关作者那里有很多线索表明,这些作者试图明确表达某种形式的直接实在论。观念是妨碍我们直接通达物理世界的内部代理对象(proxy object),这不是这些作者关于观念的主流观点”,“笛卡尔和洛克并不坚持一种幕布或镜子理论”。(17)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pp.58-59.
约尔顿在洛克对马勒伯朗士的批评中找到了支持自己立场的线索。在《对马勒伯朗士的考察》一文中,洛克明确否认观念是“真正的实在物”。(18)John Locke, An Examination of p. Malebranche’s Opinion of Seeing All Things in God, In Works, A New Edition, Corrected.London: Printed for T. Tegg [et al.],1823,Vol.9,pp.211-54.约尔顿极为重视这一文本证据,并由此断言洛克“贬低观念的对象性质”。(19)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p.65.在约尔顿看来,洛克对马勒伯朗士的批评表明,主张观念是特殊对象的不是洛克而是马勒伯朗士,洛克是这一立场的对立面而不是这一立场的支持者,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把洛克解读为一个表象论者。
约尔顿认为在观念的性质问题上,洛克实际上和阿诺德立场一致。(20)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p.102.在洛克写作《人类理解论》期间,围绕着“观念”的性质问题,同为笛卡尔主义者的马勒伯朗士和阿诺德之间曾经发生过持续三年的论战。阿诺德反对马勒伯朗士的观点,认为观念不是对象而是心灵知觉外物的行为。约尔顿认为洛克了解这两位笛卡尔主义者之间的争论,并选择站在了阿诺德一边。“阿诺德和洛克反对马勒伯朗士,马勒伯朗士确实把观念当作对象,当作由上帝在特殊的时刻放置在我们心灵中的特殊对象……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阿诺德和洛克都认为他们对观念的描述不同于马勒伯朗士……”(21)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p.65.用阿诺德来理解洛克,甚至整个近代“观念之路”的传统,这是约尔顿解读洛克的钥匙。
阿诺德曾经说过:“思想、认识和知觉是一回事。我也把关于对象的观念和关于对象的知觉当作一回事。”(22)Antoine Arnauld, On True and False Ideas, trans. Stephen Gaukroger,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0,p.65.约尔顿指出,像阿诺德一样,洛克在《理解论》中也有很多把观念与知觉相等同的表述。(23)这样的文本在《理解论》中随处可见,例如,“它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观察,一面可以看作是心中的观念或知觉,一面可以看作是物体中能产生这类知觉的物质的变状。”(II.viii.7)“比如一个雪球有能力在我们心中产生白、冷、圆等等观念,则在雪球中所寓的那些能产生观念的各种能力,我叫它们为各种性质;至于它们在理解中所生的那些感觉或知觉,则我叫它们为观念。”(II.viii.8)“人们如果要问,一个人在何时才开始有了观念,那正无异于问说,他何时才开始能知觉。因为所谓具有观念(having ideas)和知觉是一回事。”(II.i.9)约尔顿把这些表述当作支持对洛克进行直接实在论解读的证据。在约尔顿看来,“知觉”是“行为”,不是“对象”。约尔顿通常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知觉行为”,准确说来,洛克的“观念”是具有知觉内容的知觉行为。
作为知觉行为的观念具有两个维度。一是对象或内容的维度,因为知觉行为总是具有知觉内容的知觉行为,没有脱离内容的抽象知觉行为。从这个维度来说,约尔顿认为洛克的观念是“意识的认知内容”,(24)John W. Yolton, “Phenomenology and Pragmatism”, p.130.但“拥有知觉内容”其实是一种“知觉方式”。二是行为的维度,作为行为维度的观念是外部物理刺激的“认知转换(cognitive translation)”。观念是对外部物理刺激的一种认知反应,作为认知反应的观念把外部物理刺激“翻译”为意识,因此观念从表面上来看是一种对象,但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认知行为。总之,当约尔顿说洛克的观念是知觉行为时,他的具体解读是洛克的观念是“认知对应物、认知反应或认知转换”。(25)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p.70.
约尔顿认为,洛克通过“观念”发展的实际是“一种对知觉意识的心理学描述”,“一种认知心理学”。(26)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p.16.也就是说,洛克通过“观念”描述的不是一种不同于物理对象的具有独立本体论地位的观念对象,而是人的知觉意识,人的认知心理。观念作为对象只是一种假象。约尔顿指出,当这种心理学区分“观念”和“知觉”时,它区分的实际是“知觉意识的行为”和“知觉行为的内容或意义”。(27)John W. Yolton, Perceptual Acquaintance from Descartes to Reid, p.16.“只有当认知内容自身变成了实在物,就像观念之于马勒伯朗士,知识的表象本性才会变成认识者和被认识者之间的第三者。”(28)John W. Yolton, “Ideas and Knowledg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164.作为认知内容的观念被误读为了一种不同于外部对象的存在于心灵之中的对象,这是导致洛克陷入知觉之幕和怀疑论理论困境的深层次根源。约尔顿认为:“通过将知觉与拥有观念相等同,并且通过把‘存在于心灵之中’注解为‘被心灵理解’,阿诺德和洛克将观念之路去本体论化。”(29)John W. Yolton, “On Being Present to the Mind: A Sketch for the History of an Idea”, p.384在此基础上,约尔顿认为他的解读成功地让洛克的观念理论摆脱了知觉之幕的困境。“我们不应当把没有在洛克或笛卡尔的著作中发现的学说和困境强加给他们。所谓的‘观念之幕’之谜不是‘我们如何能够逃出观念之幕’,而是‘是谁发明了(出于何种原因)这个标签并贴在了笛卡尔和洛克的著作上?’”(30)John W. Yolton, “Mirrors and Veils, Thoughts and Things: The Epistemological Problematic”, p.70.
约尔顿的解读掀起了一股把洛克解读为直接实在论者的风潮。受到约尔顿的鼓舞和启发,很多学者引入现代哲学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概念来诠释洛克观念的直接实在论性质。约尔顿解读方案的一个重要主张就是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知觉内容,用意向性概念表达,就是意向对象或意向内容。在这样的背景下,查普尔(Vere Chappell)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意向对象(31)Vere Chappell, “locke’s theory of ideas,”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ocke, edited by Vere Chappel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31-5.,伽柏·福老伊(Gábor Forrai)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意向内容,(32)Gábor Forrai, “Lockean Ideas as Intentional Contents,” in Intentionality: Past and Future, ed. Gábor Forrai and George Kampis, Amsterdam: Rodopi, 2005, pp.37-50.托马斯·列侬(Thomas Lennon)则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现象(appearance)。
查普尔和约尔顿一样,反对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实在对象。但查普尔不同意约尔顿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知觉行为。(33)Vere Chappell, “locke’s theory of ideas”, p.33.在查普尔看来,洛克的观念仍旧是对象,只不过不是实在对象,而是意向对象(intentional object)。查普尔认为,“对象”有时候指的是“外部的实在存在”,有时候指的是“思想、感觉或行为所指向(be directed to)之物”。(34)Vere Chappell, “locke’s theory of ideas”,p.32.查普尔把意向对象归为第二种意义上的对象。正如查普尔自己承认的那样,他所谓的“意向对象”就是约尔顿所说的“认知内容”。(35)Vere Chappell, “locke’s theory of ideas”,p.33.所谓的观念是思想的“所指向之物”,其实质不过是说,任何思想都必须有思想内容,而观念就是思想活动的内容。观念作为思想活动的内容是思想活动所指向的对象,所关涉的对象,即意向对象。赞成约尔顿把观念解读为知觉内容,但不赞成约尔顿把观念解读为知觉行为,很明显,查普尔并没有领会约尔顿解读方案的全部。正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承认观念是认知内容和承认观念是认知行为对于约尔顿来说实际是一回事,因为行为和内容只不过是约尔顿同一个解读方案的两个侧面。
伽柏·福老伊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意向内容。福老伊指出,所谓意向性,就是当我们思想时,我们总是思想某物,“思想所关涉(about)之物是思想本身的构成成分”。(36)Gábor Forrai, “Lockean Ideas as Intentional Contents”, p.37.福老伊认为,对同一对象,我们可以有不同的设想(conceive)方式,例如,一个泄气的球从一种设想方式来说只是一个泄气的球,从另一种设想方式来说又是一个儿童心爱的玩具。福老伊指出:“我们总是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设想思想的对象。没有关于对象的‘单纯(bare)’设想存在。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设想思想的同一对象。设想的方式被称为‘内容’。”(37)Gábor Forrai, “Lockean Ideas as Intentional Contents”,p.38.福老伊认为,洛克的观念就是这种意向内容。观念作为意向内容不是思想的对象,而是思想设想对象的方式,是思想的构成要素。思想的对象仍旧是外物(尽管有些思想对象不存在)。
托马斯·列侬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现象。列侬认为,他的目的是维护约尔顿的解读,反驳查普尔对约尔顿解读的批评。列侬把他的解读看作是约尔顿解读的一个版本。列侬的核心观点是“X的观念是X的现象,并不真的不同于X”。(38)Thomas Lennon, “Through a Glass Darkly: More on Locke’s Logic of Ideas”, Pacific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85, 2004, p.323.更具体地说:“当我说我的X的观念是X的现象时,就是说X的观念是显现于我的X。”(39)Thomas Lennon, “Through a Glass Darkly: More on Locke’s Logic of Ideas”, p.329.列侬用一个新的隐喻来替代知觉之幕的隐喻,他认为,我们通过观念知觉外物,就像“当我们透过雾霭或有灰尘的玻璃看一棵树的时候,不管如何模糊,我们所看到的,仍然是这棵树而不是不同于它的某物”。(40)Thomas Lennon, “Through a Glass Darkly: More on Locke’s Logic of Ideas”, p.323.现象不是对象之外的另一种事物,而是从某个角度被知觉的对象本身。对同一个对象,我们如果从不同角度观察,对象向我们显现的现象就不同。虽然如此,我们从不同角度观察的却是同一对象。为了说明什么是现象,列侬举了一个例子。从莎玛丽丹(41)Samaritaine,法国巴黎最古老的百货公司。我们会看到巴黎,这个巴黎是从特定视角看到的巴黎,但不是不同于巴黎的东西。(42)Thomas Lennon, “Through a Glass Darkly: More on Locke’s Logic of Ideas”, p.329.正像列侬的追随者汉普顿解释的那样,“现象是被知觉的对象或显现于观察者的对象”。现象和心理对象的区别是,心理对象是不同于外部对象的内部心理事项。(43)Danielle N. Hampton, “A Deflationary Interpretation of Locke’s Theory of Ideas”, Philosophy Dissertations, Theses, & Student Research, Paper 8, 2015, p.3, URL: http://digitalcommons.unl.edu/philosophydiss/8.
上面的介绍很简略,但即使这样简略的介绍也已经让我们看得很清楚,意向对象、意向内容、现象这三种解读方案,不过是约尔顿的解读方案的各种变形和延伸而已,尽管查普尔不赞同约尔顿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知觉行为(44)Vere Chappell, “locke’s theory of ideas”, p.33.,福老伊不赞同查普尔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意向对象,(45)Gábor Forrai, “Lockean Ideas as Intentional Contents”, p.37.列侬反驳查普尔对约尔顿的批评。(46)Thomas Lennon, “Through a Glass Darkly: More on Locke’s Logic of Ideas”, p.323.尽管三种解读方案彼此之间有这样那样的差异,但在反对把洛克的观念理解为实在对象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他们这样解读的目的都是为了帮助洛克摆脱知觉之幕和怀疑论的理论困境。同时,我们也看到,三种解读方案虽然都以约尔顿的继承者和发展者自居,但都没有超出约尔顿解读的范围,甚至都没有达到约尔顿解读的高度。譬如,三种解读方案在本质上都没有像约尔顿那样讲清楚观念和外物之间何以有意向关系或显现与被显现的关系,何以心灵和外物之间是直接知觉关系,而不是间接知觉关系,而这恰是约尔顿的解读最有启发价值的方面。所以,他们的解读方案如果离开了约尔顿解读方案的支撑,都难以独自面对传统表象论解读的挑战,以及这种挑战带来的知觉之幕和怀疑论问题。
洛克的观念的性质问题的研究史,表现出明显的钟摆效应。当表象论解读一统江湖时,实在论解读就揭竿而起。当实在论解读接近凯旋时,表象论解读必然江湖再起。当约尔顿的直接实在论解读风靡一时,风头一时无两的时候,很多学者再次站在维护传统表象论解读的立场上,对约尔顿的解读进行了顽强阻击。在众多学者中,艾尔斯(47)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1,London:Routledge, 1991, pp.52-66.(Michael Ayers)、德卢古斯(48)Peter Dlugos, “Yolton and Rorty on the Veil of Ideas in Locke”, History of Philosophy Quarterly, Vol.13,No.3,1996,pp.317-27.(Peter Dlugos)、麦凯(49)J.L.Mackie,Problems from Locke,Oxford: Clarendon Press,976,pp.47-51.(J.L.Mackie)等人的工作具有代表性。他们大多直接以约尔顿的解读为靶子,短兵相接,针锋相对地进行反驳,在维护传统解读立场的同时,也在约尔顿创造性解读的刺激下,把表象论解读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艾尔斯无疑是反驳约尔顿的直接实在论解读的领军人物。艾尔斯在新形势下继续捍卫对洛克观念性质的传统理解,坚持把洛克解读为一个表象论者。我们把艾尔斯提供的解读称为因果表象论解读,这是因为,艾尔斯认为,在洛克那里,观念和外物之间的关系是因果关系,观念是外物在心灵中造成的“单纯结果(bare effects)”。(50)Michael Ayers, Locke: Epistemology and ontology, Vol.1,p.62.在约尔顿直接实在论解读的冲击下,艾尔斯已经不再主张洛克的观念是实在对象,而是强调观念作为结果的中介性。在这种因果表象论的解读模式中,艾尔斯认为心灵直接知觉的明显不是外物,而是外物在心灵中造成的结果。心灵通过知觉作为结果的观念间接知觉外物。作为结果的观念虽然没有本体论上的对象地位,但却仍然具有认识论上的对象地位,仍然是心灵知觉的直接对象,外物仍然需要通过它们的中介才能被心灵知觉,洛克毫无疑问还是一个表象论者。
德卢古斯同样通过反驳约尔顿的直接实在论解读来论证自己的表象论解读。德卢古斯认为,约尔顿对观念是知觉行为的论证并不成立,“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行为的论据并不比把洛克的观念解读为对象的论据更有效”。(51)Peter Dlugos, “Yolton and Rorty on the Veil of Ideas in Locke”, p.322.即使约尔顿的论证是成立的,也不能据此证明洛克是直接实在论者。这是因为,观念到底是行为还是对象的问题是一个本体论问题,这个问题“与洛克的认识论无关”,“关于观念的本体论地位的争论是一个转移视线的问题”。(52)Peter Dlugos, “Yolton and Rorty on the Veil of Ideas in Locke”,p.322.德卢古斯指出:“洛克赋予了观念中介的、表象的功能是不可否认的:即使洛克回避观念的所有本体论分类,并认为观念只不过是常识意义上的‘思想’,仍旧,我们正是凭借这些思想来进行认知活动的。”(53)Peter Dlugos, “Yolton and Rorty on the Veil of Ideas in Locke”,p.322.也就是说,即使约尔顿确实证明了洛克的观念是知觉行为或思想,仍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即作为思想的观念还是心灵知觉外物的中介和表象,洛克仍旧是一个表象论者。观念在认识论上的中介功能和观念是知觉对象还是知觉行为的本体论问题没有必然联系。作为事物或对象的观念可以成为中介,作为行为或活动的观念一样可以成为中介。否定洛克观念的对象地位并不能避免观念的中介地位。德卢古斯的核心观点是:“不论观念是对象还是行为(不论存在着第三者还是只不过是一个中介过程),都无关系。是洛克的观念扮演的中介角色,而不仅仅是它们的对象或行为性质,造成了观念之幕。”(54)Peter Dlugos, “Yolton and Rorty on the Veil of Ideas in Locke”,p.327.
相比于传统表象论解读,以艾尔斯、德卢古斯、麦凯等为代表的新表象论解读者极大地深化了对表象论解读的论证。之所以如此,明显是因为这些学者的解读大多是建立在对约尔顿的直接实在论解读的针锋相对的反驳的基础上的。为了研究的方便,我们把以里德、罗蒂等为代表的解读方案称为传统的表象论解读方案。传统的表象论解读方案主张,洛克的观念是心灵知觉的实在对象;我们把以艾尔斯为代表的解读方案称为因果表象论(或科学表象论)解读方案。因果表象论解读方案主张洛克的观念是外物刺激心灵产生的结果,作为结果的观念而不是外物才是心灵知觉的直接对象;我们把以德卢古斯为代表的解读方案称为中介表象论解读方案。中介表象论解读方案主张,决定洛克是表象论者的根据不是观念的本体论地位,而是观念的认识论地位。不论洛克的观念是心灵知觉的对象还是心灵知觉的行为,只要观念是心灵知觉外物的中介,洛克就是一个表象论者;我们把以麦凯为代表的解读方案称为意向对象的表象论解读方案。意向对象的表象论解读方案主张,尽管洛克的观念是意向对象或意向内容,但因为该意向对象或意向内容不是心灵直接知觉外物获得的,因此洛克仍旧是一个表象论者。
上面的研究表明,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基本问题在洛克哲学中集中表现为观念的表象论性质问题。纵观学者们对该问题讨论的历史,可以将这一问题进一步区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洛克的观念是不是实在对象?在维护和反对传统表象论解读的学者的反复辩难下,这个问题在争辩的双方中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在洛克那里观念不是实在对象,没有独立的本体论地位。第二个层次是,如果洛克的观念不是实在对象,那么洛克的观念还是不是心灵知觉的直接对象?洛克还是不是一个表象论者?可以看到,在这个问题上,双方仍旧相互拉锯,相持不下。尽管直接实在论解读立场者对洛克的观念的解读对学者们造成了巨大冲击,但在新一波维护表象论解读的浪潮中,表象论解读的传统立场再次复兴。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当代洛克哲学研究中仍旧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焦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