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安,马长欣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在其著名的“症候阅读法”理论中,把认知理解为一个生产的过程,阅读的关键就在于揭示所读文本中经过认知过程所生产出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先前存在的对象,而是由阅读生产出的新对象;当然,这个新生产出的对象与基本材料中的对象具有同一性。
阿尔都塞认为,之所以存在认识的生产,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进行有罪(guilty)的阅读时,隐藏在基本材料之下的问题框架(problematic)已经被赋予了某种合目的式的对象形式,换言之,问题框架在已经存在的东西之上发生了改变,其在表面上与基本材料无异,但在实质上已然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的涅槃,这一过程与黑格尔意义上的从意识到自我意识的飞跃如出一辙。但问题在于,要解释如此这般的涅槃与飞跃,我们必须回到哲学原初的对于意识的探讨之上。阿尔都塞有关症候阅读法的讨论,以及在阅读中再生产出新对象的观点,与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在其著作《视差之见》(TheParallaxView)中的观点极其类似。有鉴于此,我们试图从“视差”的视野出发对阿尔都塞的问题框架做一新的梳理和探讨。
在以新兴脑科学为其理论根基的认知主义者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可回避且难以回答的问题,即存活于我们大脑区域中的基本单位神经元是如何与意识——或者使用脑科学的用语“心智”——出现产生或被产生的关系的,换句话讲,探讨神经元与心智的关系问题是摆放在认知主义者面前的难题,也是它用以解释思想是如何置身于生物学器官之上的关键所在。 齐泽克认为,这个问题具有深刻的“转喻性”色彩,它并不仅仅去谈论“神经元与心智的并行不悖”,(1)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46页。并不仅仅去说明“心智如何以神经元为根基”,(2)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6页。而是在二者的一致性上去追问“心智的突现/爆发是如何在神经元的层面上发生的”。(3)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6页。
显而易见,在认知主义者那里,存在着心智与神经元毋庸置疑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甚至可以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是”来加以表达,即“心智是神经元”,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二者在哲学的层面上统一起来,才能真正维持以脑科学为根基的认知主义的完整性。但是这样一来,问题就变得异常复杂。因为在“心智是神经元”的论断中,主词(心智)与宾词(神经元)通过一个“是”的系词加以联结,从而构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判断,但是,众所周知,主词与宾词实际上具有完全不同的规定性,这个系动词“是”并非是轻易得出的,而是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获得认知的,或者用精神分析的话语来说,它只能是通过“短路”而得出。换句话说,心智与神经元本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指称。但认知主义由于要解释脑科学如何产生或者被产生意识这一命题,就必须要将二者进行联结,而这联结只能是通过武断的“是”来完成。于是一个荒谬的判断形成了:“心智是神经元”。在这个判断之中,“包含一个主词与宾词的关系,但同时在这个判断里又不应该有这样一个关系”,(4)黑格尔:《逻辑学》,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14-315页。因此,认知主义便不自觉地进入了黑格尔的王国,从而在绝对的意义上把“这两者的一致(‘心智即神经元’)视为揭示了彻底的(自我)矛盾的‘无限判断’”。(5)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6页。这里,齐泽克所谓的“认知主义便不自觉地进入了黑格尔的王国”,它指的就是黑格尔有关实体与主体之间的辩证关系, 也就是“实体在本质上即是主体”(6)黑格尔: 《精神现象学》句读本,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00页。的命题。在这里,当黑格尔说“实体即主体”时,他是有充分根据的,因为他是从辩证的转换和辩证的过程来谈论主词与宾词之间的关系及其辩证转换,也就是说,“实体即主体”的“即”这个系动词的成立是有着严格的条件,否则我们并不能轻易地得出“实体即主体”的结论。
但是,认知主义是从新兴脑科学和实验科学的视角来考察人的意识问题的,当他们要寻找生物学器官与意识的联结点处时,其必然要在最终的意义上形成一个看似荒谬的黑格尔哲学中的无限判断——“心智是神经元”。这是一个无限判断的命题,而且这个无限判断是否定性的。因为在这个判断之中,“各规定是否定性地联结到主词和宾词上面去的,一个规定不仅不包含另一个规定的规定性,而且也不包含自己的普遍范围”。(7)黑格尔:《逻辑学》,第314-315页。换句话说,它不像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命题那样是内在包含的,即实体中内在地包含了主体,因而,实体的自我运动和展开就显现为主体。就认知主义的“心智是神经元”而言,人的心智被划分为内外两个实证的部分,因而,心智的内在与外在并非是内在的蕴含关系,而是一种外在的因果关系。“因为一个自在存在着的东西与另一自在存在着的东西的联系,作为一种必然联系,就是这种因果关系”,(8)黑格尔: 《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200页。在这个意义上,心智的外在是肉体,心智的内在作为原因也必然表现为肉体,而这肉体正是所谓的器官,这种器官“不是针对外在现实性的行为的器官,而是自我意识的本质在其自身中的行为的器官”,(9)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200页。因此,当心智作为一种行为器官时,他的活动就要在一种外在的现实中加以显现,这一外在的现实在认知主义那里表达为神经元。之所以神经元可以成为唯一表达心智的宾词,关键在于心智作为运动着的意识是存在于大脑之中的,而当它作为某一特定事物时,它只能以一种纯粹无意义的指称来加以表示,而神经元恰恰是最符合这一指称的,也是最接近心智表达的外在性能器官,因而神经元就成为心智的最佳宾词。于是,认知主义就得出了“心智是神经元”这一“黑格尔式”的判断。这一判断具有否定之否定的内涵,是一种肯定式的无限判断,原因在于这一判断经历了一场黑格尔式的辩证的否定:首先,心智是神经元,这是一个肯定判断;其次,这一判断是荒谬的,因为在主词和宾词之间涵盖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绝对的矛盾,心智其实不是神经元,它同样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这是一个否定判断,心智只是心智;最后,心智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它的内在与外在只能在一种矛盾的同一中加以表达,于是心智是神经元成为一个无限判断,一个肯定式的无限判断,此时的心智与肯定判断中的心智已经截然不同,它已经通过无限的否定进行了自身的反思,换言之,在这个无限判断中,作为否定之否定,“其肯定的东西就是个别性的自身反思”,(10)黑格尔: 《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315页。这个时候的心智已经是一种被规定了的规定性。心智之所以必须要与神经元等同,最关键的原因是,我们再也找不出任何别的东西来解释心智本身内在与外在矛盾着的同一,为了避免陷入“心智是心智”的魔咒,我们只得运用“心智是神经元”这一肯定式的无限判断来对此加以说明。
齐泽克指出,认知主义所谓的“‘心智即神经元’不等于说‘可以把心智化约为神经元过程’,而是说‘心智是从神经元僵局中爆发出来的’”,(11)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6页。之所以不是化约而是爆发,原因就在于“心智是神经元”这个无限判断是以肯定的形式表达了否定的含义,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同一,因此,在齐泽克看来,认知主义是一种“自发的黑格尔主义”。因而,这一表述与黑格尔的“精神的存在是一块骨头”(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213页。具有类似的功能和效果。
经由“心智是神经元”这一论断的表达,认知主义对于意识的探讨便不再仅仅局限于通过现代科学的手段展开所谓生物学意义上的实验,而是以一种自发的黑格尔主义的姿态顺理成章地将意识问题过渡到哲学的层面之上,齐泽克认为,这种哲学下的自发的黑格尔主义在知名认知主义者约翰·泰勒(John Taylor)那里得到了最清晰的阐述。
约翰·泰勒通过对人类大脑皮层区域中的活动所做的详细研究,在其代表作《意识的竞赛》(TheRaceforConsciousness)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即意识是一种关系性现象。在泰勒看来,意识分明是这样一种结构,它涉及过去与现在,意识将过去编织成一个具有情节性的经验式的记忆结构,而现在是要为意识进行输入,这个新的输入将与原来的经验在记忆结构中发生互动,从而产生过去与现在相关联的新的意识性内容,在这个意义上“意识产生于记录的过去的经验和即将到来的现在的活动的混合,这样的过程是动态的”。(13)John G. Taylor,The Race for Consciousness,Cambridge, MA: MIT Press,1999,p.37因此,“意识是严格的关系性现象:它来自不同的脑行动之间的互动,来自现在的输入和对过去相关经验的存储记忆之间的互动”。(14)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6页。
由此可见,在认知主义者眼中,意识是作为过去与现在的互动关系而存在的,过去是停留在大脑之中原有的工作记忆,现在意味着新的知觉的输入,每一次输入都会触发工作记忆开始活动,使其对输入进行不同且并行的解释,更准确地讲,工作记忆将根据自身的内容对输入进行阐释,而这种阐释是多种多样的,并且每一种阐释都是在并行的层面上对同一个输入做出的,此时,众多的阐释将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竞赛,最后赢得胜利的唯一一方将在工作记忆中占据一个位置,从而可以真正进入意识的领域并作为意识的内容出现。
认知主义将意识视为一种关系性现象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在过去与现在的互动中探讨意识产生的真相,这一点似乎与阿尔都塞阅读马克思的文本时所运用的方法不谋而合。
事实上,就阿尔都塞而言,隐藏在马克思文本之下的理论问题框架已然悄无声息地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场所变换,这一场所变换不是因“看的角度”而产生的,而是真实的彻彻底底的改变,是一场波澜壮阔的革命,犹如托勒密与哥白尼之间的较量,是过去与现在的较量。换言之,对于阿尔都塞来说,“科学只能在一定的理论结构即科学的总问题的场所和视野内提出问题”,(15)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6页。其将看的行为一分为二,所谓看得见的东西就是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之内的一切对象和问题,所谓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指由理论问题框架所规定的,并被理论问题框架所排除的黑暗部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看的行为是对同一理论问题框架的观看,而之所以能够引起差异是由于理论问题框架已经发生了场所变换,这一场所变换并非一个空间被另一个空间所取代,而是主体对自身场所进行反思的结果,更确切地说,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变换是主体对看的行为进行思考的产物。
在这里,实际上我们面临着双重的难题:其一,理论问题框架到底有没有经历场所变换,或者进一步讲,理论问题框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场所变换?其二,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变换是因何而起,或者说,为什么会存在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变换?要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只能回到认知主义对于意识的探讨之上。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之所以能够看到古典政治经济学视而不见的东西的关键原因在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对其自身的认识过程之中生产出了一个新的对象,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却对此一无所知。具体来说,马克思文本下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实际上意味着一场认知主义层面上的过去与现在的互动,过去就是停留在古典政治经济学身上的原有的工作记忆,现在就是沿着马克思睿智的目光所做出的新的输入,新的输入与原有的工作记忆在马克思的文本所搭建的战壕里彼此较量,彼此互动,彼此关联,彼此渗透,于是“在与过去相关联时,现在的体验与它自身关联了起来”。(16)齐泽克 :《视差之见》,第348页。换言之,古典政治经济学在解释其所处时代运行规律时所作出的回答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其预先所设置的问题,而这个回答的超出部分是作为新的输入存在的,它是区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固有研究范围的新的对象、新的回答,这个新的回答在古典政治经济学那里没有与之相对应的问题,从而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也就是说,新的输入触发了原有的工作记忆开始活动,于是工作记忆根据自身内容开始对新的输入进行各式各样的阐释,可难以预料的是工作记忆穷尽自身之后都无法将这个新的输入囊括在自己的躯体之下,因为这个回答是新生产出来的,并不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原有的问题范围以内,因此,短路发生了。
短路发端于现在与过去的较量,却是在现在与其自身的关联之中完成。工作记忆无法对新的输入进行阐释,因而原本应该进行竞赛的跑道被颠覆性地毁灭,犹如短路之下的钨丝,在输入与工作记忆关联的一刹,猛地断裂,陷入一片空寂和黑暗,但是输入必须要在工作记忆之中得以安放,虽然它已经不能在原有的工作记忆中寻得任何一个可能的位置,因此它只能将目光投掷于自身,就像古典政治经济学所生产出的新的回答一般,它不能在原有的政治经济学框架中找出与之相对应的问题,因而只得审视自身提出新的问题,于是现在在与过去的关联里,与自身关联了起来,认知主义认为,意识就是在此时出现的,“是作为现在(输入)与过去(工作记忆)的独特短路导致的结果出现的”。(17)齐泽克:《视差之见》,第348页。意识的出现意味着新思想的产生,输入变成了工作记忆被储存在大脑里,钨丝再次被连接,光明重现。
在认知主义看来,一旦自我关联发生短路,意识就已经摆脱了输入,从而实现了自治,因为过去与现在的门槛已经被跨越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意识自治的实现并不是输入作为新的内容按部就班地安插在工作记忆的结构之中,尽管这个安插已然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般的磨难,而是现在回溯性设置自身的结果,它是在黑格尔的领地里进行的。当古典政治经济学生产出新的对象和回答时,它由于仍然在其旧的问题之中温柔缱绻,天然地以为新的回答还应与旧的问题相联系,依旧停留在旧的视野范围之内,因而变得盲目,对新的东西视而不见。马克思恰恰是在这个意义之上开始了其回溯性的冒险。在马克思那里,新的回答在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视野中游历,而当它达到视野的极致时也不能够给自己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于是它只能在回溯的意义上根据自身设置一个新的问题,这个新的问题是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之中回溯性地设置出来的,同时也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看不到的。
由此可见,认知主义关于意识出现问题的论证在阿尔都塞那里表现为新问题的产生。新问题的产生“是新的理论问题框架可能产生的不稳定的标志”,(18)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6页(笔者对引文略有删改)。这看似单一的新问题的出现,仿佛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旧理论局部上的动荡,是旧的理论问题框架边边角角上的修整,但实际上,它往往预示着一场革命的将至,预示着“旧的问题框架在总体上可能发生的变革”。(19)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6页(笔者对引文略有删改)。正如哥白尼的日心说那样,其不仅只是对托勒密理论的颠覆,而且在更深的层次上意味着整个物理学乃至整个科学体系的重建。新问题的产生所引发的,看似是托勒密体系的扩充,其实孕育着哥白尼式的革命。
阿尔都塞认为,关于新问题产生的阐述早已内涵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之内,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二卷序言中,借用马克思与前人的关系问题,就已经清晰地指明了这一点。恩格斯认为,在马克思之前,人们实际上就已经知晓了关于剩余价值的那部分价值的存在,甚至当时就有人曾考证这部分价值究竟是由什么构成,但无论是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还是早期的社会主义者,都为已有的经济范畴所束缚,因而无法窥探到关于剩余价值的真正奥秘,而对于马克思而言,“在前人认为已有答案的地方,他却认为只是问题所在”,(20)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页。在这个层面上,“燃素说化学单纯‘生产’氧气或者古典经济学单纯‘生产’剩余价值本身不仅包含着旧理论在其某一点上的变化,而且还包含着‘整个’化学和经济学的‘变革’”,(21)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第21页。所以,马克思在认知主义的意义上已然完成了自我关联的短路,从而跨越了资本主义逻辑的固有屏障,深刻把握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趋势。
实际上,在阿尔都塞那里,科学被理解为只能在一定的理论结构之中才可以进行,这一理论结构命名为理论问题框架,或简称为问题框架,“问题框架就是一定的可能性的绝对条件,因此就是在科学的一定阶段整个问题借以提出的诸形式的绝对规定”,(22)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6-17页(笔者对引文略有删改)。也就是说,理论问题框架划定了学科之间模糊的边界。在这个意义之上,阿尔都塞“症候阅读法”之中所谓看得见的东西与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得到了一个较为清晰的界定,即看得见的东西就是理论问题框架所包含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理论问题框架所排斥的东西,然而在现实的层面上情况远非如此,原因在于看得见的东西与看不见的东西并不是简单的对立,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关系。
为了解释这一点,阿尔都塞引入了其著名的空间比喻。假使我们把看得见的东西描述为第一空间,将看不见的东西描述为第二空间,第二空间绝不是第一空间之外的另一个空间,而是包含在第一空间之中,并将自己视为第一空间的否定。换言之,在这里并不存在实证性意义上的两个空间,第一空间与第二空间实际上是同一的,第二空间只是第一空间对于自身的排斥,而第一空间也只有通过对第二空间的否定,也就是对“自身界限内排斥的那个东西的否定”,(23)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8-19页。才能够最终确定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看得见的东西与看不见的东西只有内在的界限。二者意味着理论问题框架自身的分裂,但在外在形式上却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统一。
因此,有关理论问题框架的悖论正是体现在这里,理论问题框架的框定实际上是无限的,因为没有与之完全隔开的另外一个空间,然而,这种无限性恰恰是由于理论问题框架自身的限定而达成的。理论问题框架就是“某个空间由限定而成为没有限定的空间”。(24)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9页。具体来说,古典政治经济学之所以没有能够将其自身已经做出的新的回答纳入到自身的结构体系之中,根本原因在于,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内部它已经对自身进行了限定,“它在自身中包含着它的规定的界限,这种界限排斥了它所不是的东西,使它变成了它所是的东西”。(25)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6页。换句话讲,古典政治经济学尽管已经生产出了新的对象,但是它必须将这一对象排除出去,必须视这一对象为不存在,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保持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尊严,才能在它的类中拥有无限性,仿佛古典政治经济学可以解释社会一切的运行规律。与此同时,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内部,那个已经生产出的新的对象,那个在它自身中由于其对自身规定而排斥出来的东西,那个假装视而不见的回答成为有限的,因为这一对象、这一回答就是针对某一问题的,而这一问题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无处寻觅,只得通过对自身回溯性地反思和设置,促成新的问题的产生。
因此,阿尔都塞“症候阅读法”的深层含义就可以简单地表述为,理论问题框架依旧是那个理论问题框架,但是由于新问题的产生,在问题框架的内部发生了场所变换,这个场所变换就是由第一空间向第二空间的转变,但在本质的层面上,二者是一致和同一的。然而,在这里实际上还隐含着一个潜在的疑问,那就是既然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其自身内部从回溯性的意义上已经促成了新问题的产生,那么它为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其视而不见,甚至能够主动排斥掉已经生产出来的新的对象呢?关键原因在于所谓看不见的东西是瞬时出现的,它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内部产生的新问题,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地生成过程,并不是任何一个理论问题框架都会导致新的对象的产生,这个新问题是在某个偶然的时刻瞬间出现的,它只在极其短暂的时间段之中完成了自身回溯性的设置,这个时刻是发生在场所变换之前,是第一空间内可见领域之外的不可见的瞬时出现,它预示着一场革命的降临。因此,由于新问题的产生带有偶然性和瞬时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看不见的东西作为理论上的失误,不出现,空缺或征候隐匿了”,(26)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9页。它在庞大的古典政治经济学里理所当然地被当作某种失误和空白,从而难觅踪迹。正是由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将看不见的东西表现为其内部所是的东西,所以才造成了其理论的荒谬和停滞。那么,马克思为什么可以看到呢?答案实际上与主体的位置有关。
对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来说,它本身是“构成主体”,因为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变换发生在其内部,但是由于它对自身变化的忽视,导致其仍然处在了第一空间之内。而对于马克思来说,他在一个非常偶然的瞬间不知不觉地闯入了第二空间,从而在这个新的场所里占据了一个新的位置,这个偶然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就是拉康反复阐述的对象a的作用,正因如此,马克思拥有了看见看不见的东西的能力,并且真实地看见了看不见的东西。在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无论是作为构成主体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还是作为看的主体的马克思,都不是引起理论问题框架场所变换的因素,都无权对新问题的生产提出承认自己作用的要求,场所变化是理论问题框架自身辩证地变化过程,马克思之所以能够看见古典政治经济学所看不到的东西,只是因为他在新的场所找到了一个新的位置。
如果我们再去仔细考察理论问题框架发生的场所变换过程,就会发现一个颇为有趣的事实,那就是理论问题框架在其外部没有一丁点的改变,理论问题框架依旧是理论问题框架,但是,处在“是”的两边的两个问题框架显然已经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颠覆,这个颠覆就是由新问题的产生引起的,因此,宾词位置上的问题框架是已经被规定了的,恰如认知主义下“心智是神经元”的判断,心智在第三环节上表现为否定之否定,而第二个理论问题框架也是同样如此。所以,理论问题框架的场所变换在最本质的意义上是一个无限判断,它经过一次辩证的危机使自己成为了一种被规定的规定性。与认知主义相同,阿尔都塞也自发地进入了拉康的精神分析王国之中,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其有关《资本论》解读的“症候阅读法”,即在“看见”与“看不见”之间的阅读方法论,这是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时必须注意的。
综上所述,当仔细考察认知主义下有关意识的产生,或阿尔都塞所谓问题框架的变换时,我们可以清晰地察觉出齐泽克对二者之中有关“视差”的探讨。对于认知主义而言,过去与现在的互动其实是同一意识下的视差分裂,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的无限判断,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对于结构主义的阿尔都塞来说,理论问题框架的更替也是主体的视差性转变,这构成了阿尔都塞“症候阅读法”的关键视域。为了将视差下的错位弥合起来,认知主义不自觉地坠入到了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辩证法之中,并用“心智是神经元”的无限判断抹平了新与旧之间原本存在的巨大裂隙,而对于阿尔都塞而言,“认识论断裂”本来就是其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固有特征,因而“症候阅读法”不过是其解读马克思《资本论》的“断裂论”的逻辑延伸和不同视差的阅读效果而已。
实际上,在齐泽克那里,无论是将认知主义武断地解读为当今人工智能维度下的黑格尔主义者,还是以拉康的“视差”视角对阿尔都塞进行批判性的解读,它都是建立在将拉康的精神分析黑格尔化和马克思化,或者是把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精神分析化”的基础上。虽然齐泽克的这一理论“嫁接”成效甚微,但其全新的理论视野还是应当引发我们的关注,这就要求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出发,对齐泽克的黑格尔式解读与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进行马克思主义式的批判和探讨,以深化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理论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