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欣,黄菁菁
(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77— )的代表小说《上海孤儿》是一部以英国对华鸦片贸易和日本侵华战争等史实为叙事关照的历史小说,也是一部有关国际主义的后殖民小说。相关叙事背景为中国上海和英国伦敦这两个地点,包含了中国、英国和日本三重文化语境。在上海租界中长大的英国儿童班克斯因父母失踪返回英国,又于1937年在二战即将爆发的特殊历史语境下,重回已被日军包围的上海,探寻父母失踪的真相,履行消阻战争、拯救世界的历史使命。这部小说呈现了对个体和社会群体的境遇及命运的真实写照,表现出强烈的“命运”意识和“共同体”理念,这继承了英国经典文学中的共同体传统。
所谓“共同体”(community)是指一种人类生存和相处的结合机制,主要由血缘、地缘、精神等关系构成[1]。共同体的概念,小到家庭,大到民族、国家,乃至整个世界[1]。德国哲学家滕尼斯对共同体的内涵做出经典性阐释:“拥有共同的特质和相同身份与特点的群体关系,表现为直接自愿的、具有重要意义的一种平等互助关系”[2](P220)。他指出“共同体的本质指向人在成长过程中理智与情感的协和,自身同所属的更大统一体内的情感联系。[2](P14)”英国批评家雷蒙德·威廉斯认为,“共同体”往往体现了“一种共同的身份与特征,一些互相交织的直接关系”[3](P79)。在他看来,共同体“具有共同的关怀,是充满感情、具有说服力的,呈现了一种比社会有更多亲近感的共同生活方式[3](P75)”。美国文学批评家米勒在《共同体的燃烧》中表达了类似的理解:“理想的共同体‘由相对少数人组成,他们拥有相同的信念和相同的特质’”[4]。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对共同体也有较为深入的研究[5](P30),我国学者韩升将他的主要观点概括为“共同体是依靠习俗、情感维系的意义聚合体,是其成员通过互相合作和互惠互利而形成的有机整体”[6]。梳理上述对共同体理念的诸多阐释,可见情感与共识构成了共同体的两个核心要素[5](P31),共同体成员之间的情感连系和共有认同是凝聚共同体的根本,他们在理想中构建的美好愿景与在现实中形成的持久关系两者兼而有之。
《上海孤儿》中构建了多个这样基于互相交织的亲密关系、具有情感与愿景的共同体,包括班克斯童年及成年时期构建的共同体等。它们主观上均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但客观上却都在历史的洪流中走向解构。这个从理想建构到消极解构的过程,呈现了中国特殊历史语境中的共同体困境。这种困境源自英日双重侵华罪行,包括以鸦片贸易为外在表征的英帝国殖民体系在中国的罪恶运作,以及日本的暴力侵华行为,展现了个人和群体在巨大的历史创伤下命运的缺失,以及对世间和平与个人理想的诉求。石黑一雄对英日双重侵华行为进行了深刻的文化批判,呈现了他在“政治、文化等层面[5](P139)”重建共同体的美好愿景。
班克斯自幼生长于上海租界之中。对他而言,除父母亲之外,他的童年好友哲和父母的挚友菲利普叔叔等人也如同亲人般重要[5](P101)。班克斯幼年时期与他们的相处与融合,令他们以他为核心构建起一个温暖的共同体。在班克斯的回忆中,母亲对他深切的爱与温柔“令我刻骨铭心[7](P73)”。滕尼斯认为母子关系是“与生俱有的生命的相互关系[8](P58)”的典型,展现了其发展为共同体的倾向和力量[8](P59)。菲利普叔叔对小班克斯亲近有加,甚至说“任何时候、任何事你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时,尽管来找我商量[7](P72)”。菲利普可谓是他精神上的导师, “多年来他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不管何时都可以替代父亲的位置[7](P57)”。哲则是班克斯的挚友,两人相伴度过童年时期,并立誓永远一同留在上海。长期休戚与共的生活经历,令他们之间凝聚起有力的情感纽带。
父母、菲利普叔叔和哲等成员围绕班克斯建构的这个共同体以温情为内核,温暖稳固、自成一体。它安全地存在于上海租界之内,远离当时紧张的政治局势,具有遗世独立的“桃花源”属性。对于班克斯而言,这是一种憧憬美好社会,一种超越亲缘和地域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形式[9]。这个共同体具有一定的乌托邦性质,它的建构奠定了他的人生底色,也决定了他能以客观、包容和理解的态度,对待其他国家与民族的人们。直至成年之后,班克斯对这个共同体的成员们仍长存怀旧之情,这种怀旧具有抚慰人心的温度。正如齐格蒙·鲍曼所说:“‘共同体’所传唤起的是我们所错过和缺乏的一切。有了它,我们才会感到安全、有信心并愿意去相信[10](P21)。”
班克斯在父母失踪后回到英国,结识了莎拉·海明丝小姐。她虽是失去父母的孤儿,但同样也是不甘心接受命运安排的理想主义者。班克斯为她对父母的深切缅怀所感动,主动与之分享对往日的怀旧[5](P109)。这种怀旧是他构建童年时期共同体的文化象征符号,在构建成年时期的共同体时,他沿用了这一符号[5](P59)。莎拉鼓励班克斯回到上海,这与他内心深处的诉求完全契合:“似乎从许多年前第一眼见到她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莎拉的整个友情一直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此刻终于到达目的地[7](P132)”。基于两人同为孤儿的相似命运、感情需索和人生抱负,他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情感纽带。莎拉发现在英帝国实力日薄西山的大势下,试图完成拯救世界于战争危难的使命只能是妄想之后,试图向班克斯寻求归宿:“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家庭[7](P197)”。她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屡屡受挫,最终坦承“现在我只想要某种给我温暖和庇护的东西;某种不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能够依靠的东西;某种时刻存在的东西,就像明日的天空[7](P197)”,相关描述明确指向她与班克斯之间的共同体想象。莎拉过去一直试图完成的宏大志向,在英帝国衰落的前提下注定无法实现。为历史的洪流所裹挟,她唯一自我挽救的途径是寄希望于打破孤身一人与残酷世界对峙的“独体”,并与班克斯等人建立“共同体”。鲍曼曾这样描述共同体这个“圈子”的温暖属性:“在共同体之中,成员能依靠彼此之间的善意。如果跌倒了,其他人会帮助我们重新站起来[9](P70)”。莎拉认为个人从属于共同体是正确的、适时宜的、可依赖的。这种共同体想象赋予她安全感与归属感,再现了共同体的情感纽带作用。
除莎拉之外,成年班克斯还与另一个孤儿詹妮弗[5](P110),构建起了情感与共、身份交织的体系。詹妮弗仅十岁,父母在事故中不幸身亡。她与班克斯两人之间,有着相似的童年遭遇和共通的情感诉求。基于此,班克斯收养了詹妮弗。班克斯对童年时期的共同体念念不忘,以找寻父母、菲利普叔叔和哲为己任。对他来说,重建彼时的共同体才是他立足未来的根本依据。詹妮弗与他同样因年幼时便失去双亲,但她“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泰然气度,能够笑对生活挫折,举重若轻[7](P119)”,能正向地看待自身命运的缺失。班克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她的爱怜有增无减[7](P150)”,并承诺会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正是出于班克斯的关怀,詹妮弗获得“我曾经伤心过,但现在不了,生活要向前看[7](P120)”的精神动力。他对詹妮弗的情感关怀,以及詹妮弗强大的心理气质对他的反哺作用,共同形塑了两者间的精神共同体。
无论是班克斯童年回忆中与父母、哲及菲利普等人建立的共同体,还是成年现实中与莎拉、詹妮弗建立的共同体,都具有以情感和共识为内核的属性。对于班克斯而言,重建回忆中的共同体,是守护现实中共同体的根本途径,这意味着两者一定要以某种形式发生融合[5](P111)。然而,在当时严峻的世界政治经济形势下,在中国特殊的历史困境中,这种融合只能沦为空想。
由于英帝国殖民体系在中国的罪恶运作,封存于班克斯童年回忆中的共同体注定无法长存。班克斯家族被鸦片贸易束缚在上海,父亲被迫为这个殖民体系服务,但母亲戴安娜因怜悯中国人民受鸦片荼毒的惨状,渐渐成长为反鸦片贸易者。她多次与父亲就英国在华鸦片贸易展开争辩,要求父亲停止从事“那宗充满罪恶的买卖[7](P77)”,两人之间原有的共识逐渐走向分崩离析。父亲因无力负荷母亲的要求离家出走,凄凉地病逝异乡。母亲则被菲利普出卖给湖南军阀头子王顾为妾,在长期的屈辱中忍受身心的双重折磨。母亲最终的屈服,部分原因也建立在王顾承诺会尽力破坏英国对华鸦片贸易的基础之上。英国鸦片公司最终决定结束在中国贩卖鸦片,也确有王顾从中斡旋的因素:“他得到你母亲,心满意足,于是他依着我们的计划行事。他的介入,是各公司最后决定不再进口鸦片的因素之一[7](P337)”。班克斯母亲为了崇高的中国反鸦片贸易事业,“牺牲了小我[7](P337)”。班克斯父母的悲剧,源于戴安娜的理想主义情怀与英国的帝国殖民体系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
班克斯从未放弃过寻找哲,最终在位于上海的一片战争废墟中找到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眼前出现了一位日本士兵,脸和头发满是尘土,血迹斑斑。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哲[7](P227)”。似乎哲参加了日军,沦为日本侵华战争的帮凶及受害者。事实上,对于这个在废墟中被发现的“哲”,学界认为这很有可能只是班克斯的主观误认[5](P117),这种误认基于班克斯对回忆中共同体持有的“理想主义怀旧情怀[5](P116)”。忽略现实认定“哲”的主观臆断,显然缺乏应有的现实依据。这种缺乏体现了班克斯的内心对回忆中共同体持有的怀旧情绪,他又继而将这种情绪投射在对“哲”的非现实确认上。班克斯随后实践了一系列援救“哲”的行为,在他看来,这种援救是两人之间源自童年时期的友情的延续,类似对回忆中的共同体进行重构。“哲”在去世之前让班克斯转告他身在日本的儿子:“告诉他,要捍卫和创造美好的人间[7](P239)”。作为日本侵华战争的受害者,哲承受了日本罪恶侵华暴行的沉重后果。“创造美好的人间”这一话语,也体现了“哲”希望铭记惨痛历史、憧憬和平未来的愿景。
班克斯试图抚慰“哲”的痛苦:“小时候面对坏事,我们因弱小而无能为力。如今我们已长大成人,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7](P239)”。直至此时,班克斯仍然心怀对童年时期共同体的执念,仍处于它引发的理想主义情怀之中。他试图以这个共同体来对抗危险的外部世界,甚至挽救处于战争边缘的人类文明[5](P50)。然而当他再次见到他曾视之如父的菲利普叔叔,了解了当年父母亲离奇失踪的真相之后,才得知原来父亲只是一个无力面对现实的懦夫;母亲的失踪是由于她被迫成为军阀王顾的妾室;菲利普叔叔的扭曲私欲催生了母亲的悲剧;他伪装成“反鸦片斗士”,实质上却沦为罪恶的内奸“黄蛇”;哲成为日本军人,残杀中国人民。至此,班克斯童年回忆中的共同体完全解构。这证明他回忆中温暖的共同体,本质上只是一种想象,这种基于亲情和友情、建构于想象中的共同体,在面对现实时走向了瓦解和破裂。
究其破裂的根源,仍在于英帝国的“全球殖民体系[5](P119)”及作为其表征的对华鸦片贸易。鸦片贸易导致了班克斯父亲的离家出走和凄凉下场、母亲后半生的流离失所和悲惨结局、班克斯自幼失去双亲,菲利普叔叔泯灭人性。历史表明,正是由于鸦片贸易导致中国的国力衰退和精神颓败,才让野心勃勃的日本侵略军有了可乘之机[11],发动了日本侵华战争。战争、战争所造就的产物,以及战争带来的严峻后果,令这些共同体成员们有着注定无可逃脱的悲剧命运,这也正体现了作者石黑一雄对英日双重侵华行为深刻的文化批判。正是英国的殖民体系和对华鸦片贸易,在班克斯回忆共同体的内部造成了精神层面的断裂和身体层面的瓦解[5](P121)。班克斯回忆中想象共同体的解构,正映射了现实中殖民体系注定瓦解,大东亚共荣圈必然破灭。
莎拉、班克斯与詹妮弗的身份都是孤儿,因此这个基于相同的身份、相通的感情和面向世界的共识而建构的共同体,与文本的名称互为呼应。“上海孤儿”不仅是现实中的孤儿,更是一种文化身份上的断裂困境与孤儿状态[5](P121)。随着战争的加剧,塑造了班克斯人生底色的上海租界注定会消亡,这决定了他的“失孤”命运。他执念于重塑他回忆中的共同体,然而随着关于父母失踪的一切事实被揭开,他回忆中的共同体在残酷现实面前走向了解体,他随之成为“上海孤儿”。他成年后建构的共同体也同样难免破灭的结局。他虽已经接受莎拉离开上海的邀约,但为了探寻父母的下落终究未能赴约,令莎拉最终流落异乡、过早去世。他领养并善待詹妮弗,“有什么烦恼尽管来找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7](P121)”,但仍决定回到上海完成己任,最终违背了守护她的承诺。在寻找父母与守护詹妮弗这两件事上,班克斯毫不掩饰他对于孰轻孰重的态度:“不管詹妮弗表现得多么若无其事,我知道她内心里一定会把我的决定视为背叛[7](P121)”。这种“背叛”令他们间的共同体随之解体。
在《上海孤儿》中,作者不仅揭示了英国对华鸦片贸易的罪恶历史,也对日本的武力侵华行径进行了深刻的批判[11]。通过对当时英日双重侵华的历史语境进行阐释,小说警醒世人铭记历史的必要性,从而构建美好未来的根基,反思和批判历史的目的在于教人以史为鉴[11]。在英日双重侵华的历史背景下,整个时代具有各异民族身份的人们皆为受害者,皆为战乱时期的孤儿。他们是战争的孤儿,是历史的孤儿,是时代的孤儿。这些失却了家园、身份、未来的孤儿们具有各异的民族身份:班克斯、詹妮弗及莎拉是英国的孤儿,租界内战争废墟中的孩子们是中国的孤儿,山下哲的儿子是日本的孤儿。即便是战争中的施暴者,亦同时是受害者,战争中没有所谓的赢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主体一旦倾覆,依附之物又怎能幸免。更重要的是,在生死这个普世性的话题面前,民族身份的差异性无疑应让位于广义的人性。正出于此,《上海孤儿》警示回顾历史、重视历史;提倡民族间的和平相处与融合共进;反对国家间的分裂和对抗,号召联合与共同发展,重建民族共同体;呼吁以广阔的世界主义理想取代狭隘的民族主义,呈现出作家宽广的文化批评眼界和博大的世界主义情怀。
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儿》中并未选择站在英国的立场上,从单一民族的意志制高点进行写作,而是秉持正视历史的气度,透过人道主义精神,通过客观叙述,再现和揭示了英国对华鸦片贸易的历史,为被侵略民族的历史提供复现的途径[11]。与此同时,他并未基于自身的日裔作家身份,为日本侵华战争作出辩解,而是追寻日本民族的“原罪”,正面批判了日本的暴力侵华。这种国际主义写作手法令本书不受地域的限制,其视野超越了本土。他借菲利普之口,阐述英国鸦片贸易的罪恶本质:“许多英国公司通过向中国进口鸦片,使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吸毒成瘾,从中获得了巨额利润。那些‘基督徒兄弟’巴不得中国人成为毫无用处的废物。最好中国人乱作一团,无力管理自己的国家,那就可以将这个国家既当作殖民地一样管理,又无须对其承担通常的义务[7](P273)”。班克斯一直认为母亲的失踪是她因反鸦片贸易遭到迫害,但事实却是她以牺牲自我的方式,换取军阀王顾在经济上对班克斯提供资助。班克斯所获得的一切,都是通过王顾的资助才得以实现,这种资助本质上仍源自从英国对华鸦片贸易中获取的罪恶利润。英帝国通过对中国的殖民掠夺实现了自身的飞速发展,班克斯从这种罪恶贸易中的受益构成了他的原罪。班克斯象征着整个大英帝国,他的原罪对英国罪恶的殖民历史做出强烈反讽。
石黑一雄同样批判日本侵华的罪恶行径。在租界外的战争废墟中,班克斯指责日军上校“你应该对这一切感到遗憾,这些因为你的国家侵略中国而造成的血腥屠杀[7](P273)”,上校竟然坦承“日本要想成为和英国一样的大国,这是必经之路,就像过去英国曾经经历过的那样[7](P273)”。列强之间为争夺殖民地所引起的战争,正是英帝国殖民体系运作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后果[5](P118)。面对英日的暴行,班克斯在亲眼目睹租界外的废墟之中,不同民族身份的人们死伤的惨烈场面后,悲痛地声明“不管是谁犯下了这些罪行,都逃不过正义的惩罚,我决不会放走那些坏人[7](P278)”。“不管是谁”中涵盖了广泛的民族范围,体现作家并未选择任何国家、民族或意识的立场,而是以超脱自身的民族属性,站在道德及人道的高度,客观理性地批判任何侵犯其他国家和人民的暴行。班克斯虽以“我”宣告对“坏人”们的道德审判,但这不应被视作他依赖帝国时代殖民主义的民族氛围产生的心理妄念,而应视为作家石黑一雄本人心怀反战的胸怀,批判殖民主义的世界经济政治秩序,主张重建和平、和谐、联合、广博的共同体,体现了他身为国际作家的世界主义情怀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
文本中除了对英日双重侵华的历史进行呈现和批判,还通过对多重中国人民形象的正面书写,客观呈现中国人民与侵略者抗争的民族气节[12]。作为20世纪60年代民族多元化的典型代表,石黑一雄希望突破人为的地域疆界阻碍,模糊东方、西方的划分,更多地从一种具有流动性和超越性的国际视野来反思人类历史和现实中共同遭遇的问题[13](P5),因此他把关注人类普遍生存状况的国际化书写作为自己的文学使命[14],致力于“国际化”小说的创作。事实上,石黑一雄最卓越之处就在于将民族与国际相互联系,调和了种族和文化差异[15]。正因此,在《上海孤儿》中,他脱离自身的族裔身份,对历史进行客观的反省,体现了他作为跨文化作家的后民族情怀和国际主义格局:“我认为像你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以后各国特点兼而有之绝不是什么坏事。那样的话我们大家互相就会更好地善待对方,起码战争会少一些。也许有一天,所有这些争端都会结束,因为人们都改变了。他们会像你一样,更像一个汇集了各国特点的混合人。这种人才有益呢[7](P71)”。石黑一雄认为这样的人跨越了国界的局限,具有国际化特征。他们既有民族性,更有世界性。对石黑一雄来说,世界性才是根本属性[16]。他在《上海孤儿》中呈现的社会具有鲜明的世界性,体现了他认为在充满殖民、战乱、痛苦的世界中,显然应该摒弃狭隘的种族主义,转为探索更为广阔、更具包容的世界主义精神。他的这种世界主义精神成为他建构共同体的动力源,也是在“政治、文化等层面[5](P139)”重建共同体的契机。
石黑一雄通过对《上海孤儿》的书写,展现了他希望重建共同体、重塑世界的愿景,他的共同体愿景贯穿本书的写作始终,成为它呈现历史的线索。如果说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是对于理想社会的想象[8],那么石黑一雄通过《上海孤儿》呈现的共同体愿景,正呼应了中国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大同社会的文化内涵。此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所包含的要素中蕴含了一个核心的凝结点,即情感认同,情感始终是贯穿始终的纽带[17]”,因此《上海孤儿》中基于情感的共同体,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有着共通的情感内核。基于此,对这部小说中共同体愿景的研究,可为中国建构命运共同体的历史使命提供参考,这也赋予了本书更高的时代意义和人文精神。
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上海孤儿》以英日双重侵华为历史语境,阐释了班克斯童年及成年时期建构的共同体从建构到解构的过程,反映了这一特定历史语境下人物的生存困境、命运意识及其精神求索。通过论述共同体建构的表征和解构的根源,提出立足历史的现世警示,呈现石黑一雄作为国际主义作家,在政治和文化等层面重建共同体的美好愿景,体现了他对世界命运的深切观照和超越自身族裔身份的后民族情怀。小说中蕴含的理想主义和多元文化思想,暗示着对抗英日双重侵华、打破帝国殖民体系、重塑和谐世界的力量来源,就在于通过建立命运共同体,实现不同民族间的包容与融合。
他以跨族裔作家的身份,从既非英国视角又非日本视角的相对位置上,审视和批判了英日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侵略罪行,书写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面临的双重劫难,呈现了在严峻的历史困境中,个体及群体在巨大的历史创伤面前普遍存在的悲剧命运,展现了作家的国际主义人文关怀。小说的历史语境与主题阐释带来这一启示:对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历史,我们不仅需要民族主义反思,更需要一种客观的人道主义反思,即在未来如何顺应时代的需求,将民族间的分裂和斗争转化为民族间的共存与共进,抛弃关于世界的碎片化观点,重返整体论,建构真正从属于全人类、从全人类出发、为了全人类的共同福祉的命运共同体[18],这也正是《上海孤儿》中蕴含的诗意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