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与中国的犹太学研究

2021-11-30 05:26钟志清
关键词:犹太圣经犹太人

钟志清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犹太学研究应该包括古代希伯来—犹太研究、大流散时期的犹太研究以及当代以色列研究。中国犹太研究的起点,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这与当时译介外国文学的社会语境密切相关。

一、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的犹太研究

1949年之前中国的犹太学研究,在中国已有发展,但也有一些颇具学术价值的成果,且在文学领域有所呈现。早在1921年,茅盾先生在《小说月报》上便以《新犹太文学概观》为题,论及19世纪下半叶以来的犹太文学创作及其特征。茅盾先生认为,新犹太文学的勃兴是19世纪后半的事,或竟可说是1882年以后的事。他用犹太人说的土语(Yiddish)进行著作①沈雁冰:《新犹太文学概观》,《小说月报》第12 卷10-12(1921),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第60 页。。茅盾先生这里无疑强调的是犹太文学创作所使用的犹太民族语言形式,并关涉“哈斯卡拉”(犹太启蒙运动)前期希伯来语与意第绪语相互竞争的历史进程。同时,他也顾及到犹太民族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历史特征与犹太文学的内在民族神韵。他说:“犹太民族是世界老民族之一,也是现代唯一的无祖国的民族;他们散处于全世界,在各国政府的统治下,因为人种与宗教的不同,常受到极惨酷的待遇。他们虽处众强之间,仍旧保持自己的信仰,自己的风格,自己的东方式的思想。”①沈雁冰:《新犹太文学概观》,1921年《小说月报》第12 卷,第10-12 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第60 页。在他的心目中,犹太民族显然属于被损害的民族之列,与该期《小说月报》的办刊宗旨相吻合。

在中国犹太人研究领域,陈垣首次于1920年发表的专论《开封一赐乐业教考》,广泛引证中国史籍、方志等,考订开封犹太教的碑文,超越了西方学者研究的范围。1930年,张星烺据《元史》《经世大典》《元典章》等文献汇编的《古代中国与犹太之交通》,作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的第五篇出版。

《圣经·旧约》最早由希伯来语和少量的阿拉米语写成,因此希伯来圣经研究也应归入犹太学研究之列。最早的《圣经》中译本可追溯到7世纪的“景教本”,根据公元1625年在西安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考证,景教即为唐代传入的基督教,证实在公元7世纪上半叶已有翻译《圣经》之举,并有部分译本在中国出现与流传②顾长生:《传教士与近代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61 页。又参看汪维藩:《圣经译本在中国》,《世界宗教研究》1992年第1 期,第7 页。。此后随着传教需要,不断有各种译本出现。尽管除施约瑟(Samuel Isaac Joseph Schereschewsky)直接把《圣经》从原创语言希伯来文翻译成中文外,其他译本均依靠的是欧洲版本;但汉译本身就有这些传教士与中国知识分子、中国语言的深层次交流③卓新平:《中国文化处境中的〈圣经〉理解》,《宗教学研究》2010年第2 期,第94 页。。1919年《圣经》和合本的问世,尤其是其简洁的白话语言翻译,在客观上对中国新文学的发轫起到了积极的借鉴和示范作用。《圣经》汉译的目的虽不在文学,而在于宣传宗教,但因为《圣经》本身便是文学作品,其在中国的传播所沿袭的路径是:《圣经》是基督教文化传播的一部分,同时《圣经》又是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而《圣经》作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不同程度上启迪了鲁迅、周作人、沈从文、许地山、林语堂、冰心、茅盾等杰出现代作家的创作。总体来看,这些作家的关注点主要在圣经中《雅歌》《诗篇》《耶利米哀歌》等文学作品,或《传道书》等带有训诫色彩的篇目。

中国作家接受圣经大概有以下几个途径:

首先是宗教途径。《圣经》的翻译、流通和发行主要集中在教会、教会学校和印书馆范围内,《圣经》读者也主要是基督教徒和教会学校学生。现代作家中的冰心、许地山、庐隐、萧乾、林语堂、张资平、陈梦家、陆志韦、熊佛西、涂上沅、梁宗岱、杨刚、张秀亚等人都曾有过教会学校的学习经历。

其次是世俗途径。五四时期,《圣经》逐渐成为社会购买和阅读的普通读物。鲁迅一生中多次购买《圣经》,他在1925年2月21日和1928年12月12日的日记里有购买《圣经》的记载。周作人借《圣经》“学习外国语言”,也因此对基督教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郭沫若在日本读《圣经》,赞赏《圣经》译本。巴金从与母亲来往甚密的英国女医生那里得到一本《圣经》,喜欢上了《圣经》的白话译本。还有一些作家留学海外,有了直接了解西方社会和文化原貌的机会。

鲁迅对《圣经·旧约》中的《耶利米哀歌》尤为偏爱,曾说“然哀歌以下,无赓响矣”④《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 卷64 页。。鲁迅在《破恶声论》和《摩罗诗力说》中比较了希伯来民族与中国的信仰差异,其中肯定了希伯来民族的宗教精神和《圣经》的文学价值,鲁迅对《旧约》的看法,有着丰富的意义。鲁迅称之:“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⑤《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 卷64 页。。

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学作家中,是最直接承认接受《圣经》影响的作家之一。周作人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中,论及文学与宗教的起源密切相关。在他看来,《旧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集中在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希伯来古文学中的牧歌和恋爱诗,在中国本很少见,当然希望它能够帮助中国文学衍生出一种文体。周作人觉得白话的译本实在很好,在文学上也有很大的价值;在当时是少见的好的白话文。还有标点符号的使用,也给新文学一个极大的教训①周作人:《圣书与中国文学》,1921年《小说月报》12 卷1 号。。周作人把《圣经》里的故事视为“艺术的高尚作品”②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0 页。。

从《圣经》对中国新文学影响的角度来看,多数中国作家深受《圣经·新约》的影响,如冰心、许地山等,所以学者们亦多探讨基督教与中国作家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但也有一些作家受到《圣经·旧约》的影响,如鲁迅、郑振铎、周作人、茅盾、沈从文等。其中,《圣经》的《雅歌》深得现代作家的偏爱。许地山重译《雅歌》,发表在《生命》杂志上。继之,吴曙天、陈梦家又将《雅歌》翻译成汉语。茅盾先生在1940年代曾经取材《圣经·士师记》撰写短篇小说《参孙的复仇》,表达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抗日信念。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冰心与沈从文受《圣经》影响尤甚。冰心以清新纤丽、细腻、婉约的笔法打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20世纪的中国作家中别具一格。其问题小说、小诗、散文等在中国现代文学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其作品主题是“爱的哲学”,这一主题的形成与她优越幸福的家庭条件密不可分,同时也与其受到西方圣经文化的影响有关。

冰心与圣经的接触主要通过在教会学校阅读《圣经》。冰心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开始接触《圣经》和基督教思想。在学校读书期间,她们的圣经课从《旧约》读到了《新约》。高乔克认为:冰心大概是20世纪20年代用祈祷诗作为文学创作的第一人,无论如何,她对此形式比其他任何诗人都更加关注。在1921年新创刊的《生命》上,她发表了总共15 篇仿照《旧新约全书》的诗节。冰心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创作中运用了大量的圣经意象。如上帝、十字架、天使、乐园、使者、羊群、牧人、宇宙、婴儿等,这些意象是经过作者加工润色后的意象,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化气息。

《圣经》对沈从文早期小说创作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沈从文对于《圣经》的接受途径,有别于冰心、许地山、林语堂等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作家。他既没有进过教会学校,也没有留学经历,因此他接触《圣经》的途径比较特殊。我们大体上可以从以下三种途径加以认知:

首先,沈从文是通过阅读来了解《圣经》。沈从文1922年从湘西到北京之前,并未真正受到《圣经》的直接影响。由于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他连基本的标点符号都不熟悉。据他本人在1957年回忆,沈从文初学写作时的两位伟大的“师傅”是《史记》和《圣经》。沈从文曾说:“初到北京时,对于标点符号的运用,我还不熟习。身边唯一师傅是一部《史记》,随后不久,又才偶然得到一本破旧‘圣经’。我并不迷信宗教,却欢喜那个接近口语的译文,和部分充满抒情诗的篇章。从这两部作品反复阅读中,我得到极多有益的启发,学会了叙事抒情的基本知识。”③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6 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72 页。同时,沈从文到北京后认识了许多接受过西方教育和教会教育的知识分子,包括周作人。周作人对《圣经》的文学意蕴非常感兴趣。

此外,沈从文接受《圣经》也因为生活现实所迫,他刚到北京时,四处碰壁,认为《圣经》中具有一种博爱思想,因此不排除在《圣经》中寻求精神寄托的需要。1925—1926年,曾在其亲戚、曾任民国总理的熊希龄办的北京香山慈幼院里做过事,与不少基督教信仰者有往来,耳濡目染,受到一定影响。金介甫亦曾在《沈从文传》中指出:北京基督徒当时接近过他,至少他在香山时接触过。从那时起,他小说中的人物都手持一本《圣经》④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第125-126 页。。

在创作实践上,沈从文通过借鉴《雅歌》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牧歌体”⑤持此观点者主要有王学富《沈从文与基督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 期;胡立后《湘西世界的〈雅歌〉》,《文史资料》2011年12月号。。他直接引用或化用《雅歌》中的句子或词语。如在《第二个狒狒》中,直接引用《雅歌》第一章“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黑,却是秀美”;以及《雅歌》第七章:“女王啊,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的。”①持此观点者主要有龚敏律《沈从文眼中的基督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9 期;厉盼盼:《〈雅歌〉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圣经文学研究》第四辑。他采用《雅歌》式的爱情诗歌唱答。如,《月下小景》《龙朱》《神巫之爱》把民歌和圣经式的抒情诗融合起来,“文字排比上从圣经取法,轻柔而富有弹性”,并使用《圣经》诗歌的“平行体”②参见沈从文《论穆时英》;又参见王学富:《沈从文与基督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 期。。沈从文许多作品中的人物可概括为“所罗门王系列”和“书拉密女系列”。如《龙朱》中对龙朱的描写:“族长的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的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神巫之爱》中把“神巫”描写为“神之子”,“美丽骄傲如狮子”,“他才是神,因为有完美的身体与高尚的灵魂。”《西山的月》里的牧羊女,“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媚金:身体“丰腴滑腻如油如脂”,散发着“香甜气味”,头发“比黑夜还黑”③王学富:《沈从文与基督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 期。。沈从文还借用《圣经》中的比喻意象,早期作品中的许多意象,直接来自《圣经》,如玫瑰、百合、苹果树、葡萄、香草等21 种植物,以及鸽子、小鹿、小羊、蜜蜂等15 种动物等。沈从文在《篁君日记》中写道:“‘我的妹子,你身如百合花,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出百合花的香气……’我轻轻唱着一首所罗门的歌,颂我对神的虔诚”④王本朝:《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51-164 页;《沈从文与基督教文化》,《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2 期。。沈从文在《月下小景》等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充满原始神秘、交织野蛮与优美、杂糅神性与魔性的独特世界。“他们用另一种语言,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在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这里的人们“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⑤黄勇军:《沈从文早期创作与〈圣经〉》,《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年第3 期。。而《月下小景》是把“宗教上用以教训男女的故事,完全按照自己的解说,写成平常的爱欲故事”⑥王学富:《论沈从文两大文学主题中的基督教因素》,《金陵神学志》1994年第2 期。。当然也不能忽略其中有边民宗教习俗,并夹杂着基督教思想,但落脚还是男女之爱。

学者们对沈从文和《圣经》的研究,视点几乎清一色地集中在沈从文与基督教的关系,或者沈从文与《圣经》中某一部书卷的关系上;即使谈及《旧约》也将其归结为基督教圣典,鲜有提及希伯来语《圣经》原典,即犹太教圣经。有时甚至把基督教传统等同于希伯来文化传统。这其中也透视出《圣经》在中国的传播特点,即《圣经》是伴随着基督教传入中国而走入中国作家的视野的。

总体上看,五四新文学时期的作家对《圣经》的评注多散见于其文学见解之中,但称不上系统的研究。真正学术意义上的圣经研究,当推中国圣经文学研究的先驱者朱维之先生出版于1941年的《基督教与文学》,全书共分耶稣与文学、圣经与文学、圣歌与文学、祈祷与文学、说教与文学、诗歌散文与基督教、小说戏剧与基督教等七章⑦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上海:青年协会书局,1941年。,就《圣经》在中国的流传、中国翻译家的圣经汉译、不同译本批评、圣经翻译文学都有涉及。特别是他针对包括和合本在内的已有译本的不足,根据李荣芳和自己采用骚体翻译《耶利米哀歌》的译诗实践,提出了译者根据自己文体翻译特长选择圣经篇章、依照文类风格采用不同体裁的文学翻译法,对以后的圣经汉译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圣经翻译都具有重要启示⑧任东升:《朱维之对圣经汉译研究的奠基作用》,《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5 期。。

同时,茅盾、胡愈之等文学前辈在20世纪20年代已将肖洛姆·阿莱汉姆(Sholem Aleichem)的意第绪语作品翻译成中文。肖洛姆·阿莱汉姆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所描写的“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更能够赢得中国读者的青睐和中国社会的接受。20世纪30年代,唐旭之先生用英文翻译了阿胥(Sholom Asch)用意第绪语写的《复仇神》。

二、“一带一路”与中国犹太人的研究

真正意义上犹太学研究成果的大量出现,应该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上海社会科学院潘光教授在《犹太研究在中国》中指出,1980年,潘光旦先生发表了《关于中国境内犹太人的若干历史问题》①潘光旦:《中国境内犹太人的若干历史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3 期。一文,为来华犹太人研究确立了一个良好的新起点,在中国犹太研究几乎多少起到了登高一呼的作用,沉寂多年的犹太研究在中国开始复苏并变得活跃起来②潘光:《关于三十年来中国犹太研究的整体回顾》,见潘光主编《犹太研究在中国》,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3 页。。

20世纪80年代中前期,中国犹太研究的主要热点仍是古代犹太人的历史,包括开封犹太人、上海犹太人以及“一带一路”上的犹太人。潘光旦先生的遗作《关于中国境内犹太人的若干历史问题》(叶笃义缩写)③潘光旦:《关于中国境内犹太人的若干历史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3 期。该文是潘光旦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但一直没有发表。揭开了中国新时期犹太研究的序幕。该文根据国内外已发现的历史资料及有关文献,分析研究了中国境内的犹太人的踪迹、犹太人的族与教的名称、犹太人进入中国的时间和路线,以及他们离开本土的时代。中国犹太人沙博理(Sidney Shapiro)推出了英文版《旧中国的犹太人》④沙博理(Sidney Shapiro,1915—2014),自1947年到2014年一直居住在中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委员。译有《新儿女英雄传》《家》《春蚕》《李有才板话》《保卫延安》《创业史》《林海雪原》等大量现代文学作品,而他耗费巨大精力完成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的英译本堪称巅峰之作。《古代中国的犹太人》为沙博理编辑。Jews in Old China——Studies by Chinese Scholars,a Comprehensive Collection of Shapiro's Translations of Papers by Chinese scholars about the Kaifeng Jews and other Jewish-Chinese Interactions,New York:Hippocrene Books,1984.。

“一带一路”与中国的犹太研究涉及中国文明与犹太文明交汇的起点,抽象地说是指犹太文本中对中国的想象,而具体地说,则包括犹太人何时来华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学者对这些问题的见解,以及中国境内的考古发现等。关于犹太文明与中国文明交汇的起点,国内外学者说法不一。但是,在新疆和敦煌发现的两件文物表明早在公元6—8世纪犹太人已经来到中国,与中国具有商业和文化往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学者便对丝绸之路上的犹太商人问题加以探讨。新世纪,尤其是国家“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犹太人与丝绸之路的关联引发了从事犹太研究学者的关注。

龚方震的《丝绸之路上的犹太商人》⑤龚方震:《丝绸之路上的犹太商人》,发表于《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1 期,后收于朱威烈、金应中编《’90 中国犹太学研究总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是这一领域一篇具有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的重要论文。它从犹太人最早来华时期、古代犹太商人来华的路线、拉唐人是谁、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可萨汗国等方面探讨丝绸之路上与犹太商人之间的关联。该文认为足以证明犹太人始来中国的两件文物分别是:1901年斯坦因在和阗的丹丹乌里克(Dandan Uiliq)发现的用希伯来文字母书写的新波斯语书信,信件稍有残缺,共37 行,长16 英寸,宽因信边缺损大约4 到8 英寸不等。信的大致内容是,作者在和阗购买了劣质羊群,请求在泰百里斯坦的犹太人帮助他。泰百里斯坦位于里海南岸,是波斯萨珊王朝一位王室后裔在那里建立的国家,学界一般将此书信定为718年左右,并认为作者是一位犹太人。由此我们可以判断位于里海南岸泰百里斯坦的犹太人在8世纪初已与我国有往来,且是从陆路而来。他们一定是北渡里海通过信仰犹太教的可萨汗国(Chazar)来到我国,或者东行经吐火罗斯坦再入我国,总之,是从陆上来的⑥龚方震:《丝绸之路上的犹太商人》,发表于《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1 期,见朱威烈、金应中编《’90 中国犹太学研究总汇》,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第246—247 页。犹太—波斯语指的是用希伯来语字母书写的波斯语言,既是波斯帝国犹太人所讲的方言,也是其书写语言。https://en.wikipedia.org/wiki/Judeo-Persian.。而据犹太史料记载,可萨人,也译作卡扎人、哈扎尔人,常指一西突厥部落,其汗国是中世纪初期最大的汗国。他们在公元7世纪下半叶,在北高加索草原伏尔加河中下游建立了强大的可萨汗国,成为丝绸之路北道上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中转站,疆域东至今花剌子模、今西哈萨克斯坦州,西至多瑙河与今乌克兰,达吉斯坦是核心,南至格鲁吉亚、车臣、克里米亚、小亚细亚东北,他们与东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在政治和经济上保持密切的关系。在8世纪中叶,可萨王公从萨满教皈依犹太教(具体是卡拉派犹太教)。大约740年可萨可汗信奉犹太教,由一名有犹太人血统的将军布朗倡导下接受(成为国教),一部分平民跟进,但平民多是穆斯林与基督徒。公元969年,卡扎尔王国被俄国人所灭①参见阿巴·埃班:《犹太史》,阎瑞松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146-150 页。。

龚方震提到的书信残片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 Or.8212/166,其高清晰数字化图像发布于国际敦煌项目网站②http://www.nlc.cn/newhxjy/wjsy/zg/zgdq/201109/P020110922620585283084.pdf。。另一封也是用犹太波斯文书写的书信,现藏于英国国家图书馆。青年学者张湛、时光综合于阗文资料,对其进行深入研究,认为此信当书写于公元802年于阗历法6月10日之后不久。他们认为英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此件希伯来字波斯语书信与Or.8212/166 当出自同一时代同一地区,且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书信的内容包括三部分:首先,向收信人致以问候,随后述说自己和其他人一切安好,并祝愿收信人健康平安;其次,讲述写信人为了从地主处得到羊,派人送礼,礼已送出,但羊还没到手,他责备收信人拒绝支付额外的钱给卖羊人,并嘱咐不管地主女儿要多少钱,都给她;最后,叙述喀什噶尔的吐蕃人悉数被杀,军副使带着五百步骑去增援,另一名官员派出了信使,他还提到他及同伴都接受了收信人关于喀什噶尔如果有时需要出钱则不要有所保留的建议。书信最后一部分提到的喀什噶尔的吐蕃人全部被杀事件,为判断这件书信的年代提供了更多的信息③http://www.wenming.cn/wmzh_pd/ws/wwkg/201103/t20110322_119785.shtml。张湛的硕士论文即为《一件新出土犹太波斯字信札的释读与研究》,2006年。感谢北京大学王邦维老师帮助查找信息。。

另一件文物则是伯希和(Paul Pelliot)取自敦煌的一件忏悔祈祷文(编号为P.1412)。初步断定这篇文献约写于公元前8世纪,内容大致取自于《旧约·诗篇》。中国犹太人、著名的中国古代犹太人研究者、全国政协委员沙博理(Shapiro)也曾在题名为《古代中国的犹太人:一些新发现》中指出:有材料表明,犹太人随商队由陆路经丝绸之路而来,大概是在公元1、2世纪,唐代中叶犹太人不断来华是毫无疑问的。在新疆的干旱沙漠里,本世纪初曾有两大发现:一是一位波斯犹太人尚未发出的一封信,即上文提到的用希伯来语书写体字母写成的波斯文,它的信纸当时只有中国才能生产;一是写在纸上的希伯来语祈祷碎片。同时,他认为海上贸易始于8世纪,进而使得大规模的移民成为可能④沙博理:《古代中国的犹太人:一些新发现》,见朱威烈、金应中编《’90 中国犹太学研究总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265 页。。

在丝绸之路与犹太人关系方面,陆培勇、黄琦敏在1992年发表了《犹太人与丝绸之路》⑤陆培勇、黄琦敏:《犹太人与丝绸之路》,《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1 期。,提出丝绸之路是一条两千年前开拓的世界上最长的古老商道。这条全长12 000 公里的古丝道曾是维系古代东西方两个世界的一条牢固且多彩的纽带,把古老的黄河流域文化、恒河流域文化,以及著名的古希腊文化、波斯文化和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联结起来,为发展和繁荣人类文明作出了巨大贡献。张咏梅在1997年发表了《中亚犹太人与丝绸之路》⑥张咏梅:《中亚犹太人与丝绸之路》,《文博》1997年第4 期。,提及公元9世纪中叶波斯人伊本·库尔达才白在他的名著《省道志》(又译《道路与郡国志》)里介绍了犹太人开辟的两条从罗马到中国的丝绸之路。其中一条即从拜占廷腹地到里海沿岸,渡里海至阿富汗巴里赫(今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经中亚河中地区到达塔里木盆地九姓回鹘地区,与中国内地丝绸之路相连。而据1986年考古专家的统计分析,中国境内发现的东罗马金币主要集中在隋唐,而且其发现地大多集中在上述犹太人活动频繁的丝绸之路上。上海社会科学院曹寅完成了学位论文《丝绸之路与中国古代犹太人研究》,该论文以“丝绸之路”和古代中国犹太人为研究对象,旨在从“丝绸之路”的角度对古代中国犹太人问题加以系统的解读。

关于犹太人的来华路线,龚方震引用了9世纪的阿拉伯人伊本·霍达特贝(Ibn Khurdadhbe)之说,称犹太商人来华路线有四条:两条海路,两条陆路。一条海路取道红海,这是一条最古老的东西通道。另一条海路取道波斯湾。两条陆路中第一条是经起儿漫经信德、印度来中国。另一条路经由可萨、河中而抵我国西北①张咏梅:《中亚犹太人与丝绸之路》,《文博》1997年第4 期。。张倩红与贾森则引用了9世纪波斯地理学家库达贝特在《道里邦国志》中的文献,《道里邦国志》记载了当时拉唐人的四条国际商业路线:第一条,从法兰克出发,经地中海到埃及港口,然后经红海至汉志港口伽尔和吉达,最后至信德、印度、中国;第二条,由法兰克启程,穿越地中海到安条克港口,再由陆路至幼发拉底河沿岸、巴格达,再至信德、印度、中国;第三条,从西班牙或法兰克出发至摩洛哥、突尼斯、大马士革、巴格达、巴士拉、信德、印度、中国;第四条,从拜占庭附近出发,穿越斯拉夫人的腹地,抵达可萨汗国首都伊提尔,越过里海到巴尔赫城,再过阿姆河,穿越河中地区,最终到达中国②张倩红、贾森:《犹太人与丝绸之路》,《光明日报》2015年9月12日。。

“一带一路”倡议以来,中国大陆学者的相关研究有张倩红、贾森联名发表的《犹太人与丝绸之路》和《丝绸之路视域下的犹太商人——开封犹太社团来历问题研究述评》③张倩红,贾森:《丝绸之路视域下的犹太商人——开封为社团来历问题研究述评》,《国际汉学》2015年第3 期。。刘百陆等学者发表了系列论文,在中西文化交汇的背景中探讨开封犹太人问题④刘百陆:《中西文化交流视域中的陈垣〈开封一赐乐业教考〉》,《史学月刊》2015年第5 期。。一些在校攻读学位的硕博研究生也致力于“一带一路”与犹太人相关问题的探讨。2015年,郑州大学贾森在硕士论文《可萨汗国的商贸地位研究——以丝绸之路为背景的历史考察》中探讨了公元6世纪可萨汗国在外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力,肯定可萨汗国在中亚各民族的交往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及其对中华民族与犹太民族的交往作出的贡献。

2016年,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当时的历史系博士生、如今陕西师范大学土耳其研究所的李大伟博士撰文《丹丹乌里克犹太——波斯文信件考释》⑤李大伟:《丹丹乌里克犹太—波斯文信件考释》,《敦煌研究》2016年第1 期,第102-110 页。,根据剑桥学者马戈柳思(D.S.Margoliouth)对书信的解读和其他史料,推断信件书写时间为公元717年之后不久,认为泰伯里斯坦犹太人此时已经与丹丹乌里克以及其他一些地区建立了贸易往来。这也是迄今犹太人入华贸易的最早记载。

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学位的曹寅发表了《河南的孤立群落还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贸易网络?——宋元时期来华犹太人再考》,论证说犹太人在宋元时期也利用了他们分布于欧亚大陆上的流散社团从事商业活动。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一些犹太人从波斯海岸辗转印度最终将他们的贸易网点扩展到了中国,并在中国的沿海和内地建立了数个商站,形成了一个扎根于中国的犹太人贸易网络。这个网络使得流散在欧亚大陆各地的犹太商人能够参与到对华贸易之中来,犹太人并且还可以借助这个网络深入到中国的内地。

三、结 语

从上述梳理中可以看出,“一带一路”与中国的犹太研究之关联牵涉到中国文明与犹太文明交汇的起点。抽象地说是指犹太文本中对中国的想象,而具体地说,则包括犹太人何时来华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学者对这些问题的见解,以及中国境内的考古发现等。关于犹太文明与中国文明交汇的起点,国内外学者说法不一。但是,在新疆和敦煌发现的两件文物表明早在公元6—8世纪犹太人已经来到中国,与中国具有商业和文化往来。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学者便对丝绸之路上的犹太商人问题加以探讨。新世纪,尤其是国家“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犹太人与丝绸之路的关联引发了从事犹太研究学者的多方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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