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100089)
唐朝近三百年里,敦煌经历了三个重要时期。第一个时期即初盛唐时,唐朝建立,占据河西的李轨被唐朝所灭,敦煌走向安定繁荣。第二个时期是安史之乱和蕃占时期。吐蕃乘中原战乱进兵河西,河西军民进行了艰苦的抗战,最终落入吐蕃人之手。第三个时期是归义军时期。终唐之世,归义军始终为唐经理河西。直到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唐朝名存实亡,张承奉建号西汉金山国。敦煌是丝路要道,其政权转移和历史变迁标志着唐王朝的盛衰,因此它的变化始终受到唐朝诗人的关注,唐诗中有不少作品咏及敦煌。
“敦煌”一名始自汉代,汉代反击匈奴,夺取河西走廊,始置敦煌郡,为“河西四郡”之一,而敦煌在汉代就进入诗人的歌咏中,那是作为边塞描写的。左延年《从军行》云:“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斗去,五妇皆怀身。”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11页。在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的过程中,敦煌是战争的前线。因此在汉代诗歌中,敦煌是汉军戍守之地,这首诗反映的就是这种形势。对于南北朝时的人来说,敦煌不在南朝管辖之地,因此在南朝诗人笔下,敦煌代表一个遥远的地方。梁代诗人刘孝先《春宵诗》云:“夜楼明月弦,露下百花鲜。情多意不设,啼罢未归眠。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①〔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3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568页。敦煌与内地在文化上的联系不曾中断,敦煌乐舞流传到内地。北魏诗人温子昇《敦煌乐》云:“客从远方来,相随歌且笑。自有敦煌乐,不减安陵调。”②〔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7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4页。远方的客人带来的《敦煌乐》乐曲美妙。
唐代前期先后击灭东西突厥之后,疆域扩展到西域,敦煌不再是战争前线,这里作为东西方交通要道日益繁荣。由于地处丝绸之路咽喉之地,外国来的商队和从西域归来的唐人,不管取道南道还是北道,都要在敦煌落脚后东去,西行的人都要先到敦煌而后从不同方向西去,这就使得敦煌成为中原与西域间的枢纽之地。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诗云:“君从万里使,闻已到瓜州。”③〔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9页。晋昌郡有时称“瓜州”,“武德五年置瓜州,……天宝元年为晋昌郡,乾元元年,复为瓜州”④《旧唐书》卷40《地理志》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43页。。从敦煌(沙州)东来,首经此地。沙州“东到瓜州三百里”⑤〔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26页。。岑参去往西域最早是在天宝八载(749),后一次出塞归来是在至德二载(757)。他西行至武威,得知宇文判官出使西域顺利返回,已入玉门关,经敦煌至瓜州。在抗击吐蕃的战争中,凉州、张掖、酒泉是前线,敦煌相对来说属后方,因此唐前期敦煌呈现出一派和平安定的局面。岑参路经敦煌,有《敦煌太守后庭歌》诗赞美敦煌太守治理该地的辉煌政绩,诗记叙敦煌太守盛情招待的情形:
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到来山出泉,黄砂碛里人种田。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⑥〔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第77页。按:敦煌诗集残卷本诗题中“太守”前有“马”字。参柴剑虹《俄藏敦煌诗词写卷经眼录》,载《敦煌吐鲁番研究》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6页;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中(法藏部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81页。。
从太守设宴待客的欢快热闹情形也可看出当时敦煌的富庶繁华和太平无事。
无名氏《敦煌廿咏》是一组歌咏敦煌风物的诗,其中反映了敦煌在丝绸之路和中外交通中的重要地位。这是一组咏敦煌地区名胜古迹的五言律诗,大约创作于安史之乱前后。序云:“仆到三危,向逾二纪,略观图录,粗览山川,古迹灵奇,莫可究竟,聊申短咏,以讽美名云尔矣。”⑦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9页。显然这是一位来自内地的文士,久居敦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写成的。在写作过程中,他查阅了不少资料,并实地踏访各处。诗写敦煌城内外和敦煌地区的风物,其中第十六和十七两首应该是写敦煌城景物,第十六《贺拔堂咏》云:“英雄传贺拔,割据王敦煌。五郡征般匠,千金造寝堂。绮檐安兽瓦,粉壁架鸿梁。峻宇称无德,何曾有不亡?”⑧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2页。贺拔堂当在城中,《贺拔堂咏》是一首咏史诗,咏唐初叛将贺拔行威故事,写他在敦煌称王,滥用民力,奢侈腐化,最终灭亡。称他为“英雄”无疑是讽刺,诗结尾隐含着对统治者的劝谏讽谕。第十七《望京门咏》云:“郭门望京处,楼上启重闉。水北通西域,桥东路入秦。黄沙吐双径,白草生三春。不见中华使,翩翩起虏尘。”⑨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2页。望京就是望长安,此郭门当指敦煌城东郭门,当时应有此名。诗写敦煌城的地理方位,一条河向北流向西域,桥东一条大道通往内地。向西则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沙碛中向西延伸出两条道路,分别指向西域南道和北道。“不见“二句只是诗人到此时一时所见,并不是通常的情况。这首诗真实地写出了敦煌在中西交通中的地位。
其他的都是咏敦煌地区的风物。其六《阳关戍咏》云:“万里通西域,千秋尚有名,平沙迷旧路,眢井引前程。马色无人问,晨鸡吏不听。遥瞻废阙下,昼夜复谁扃?”①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0页。写出闻名于世的阳关地位的重要和荒废景象。这里是通向西域的要道,但现在连道路都为白沙掩埋,难以寻找踪迹了。“戍”是唐朝置军驻守之地,阳关虽有“戍”,但一片荒废景象。又如无名氏《敦煌廿咏》之二《白龙堆咏》:
传道神沙异,暄寒也自鸣。势疑天鼓动,殷似地雷惊。风削棱还峻,人跻刃不平。更寻掊井处,时见白龙行②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9页。。
这是一首实写白龙堆景象的作品,真切地写出白龙堆的自然风貌。首句称白龙堆为“神沙”,又用“异”字概括其特点。以下从所闻所见两方面写其奇异,首先是写其声,不论冬夏都自己发声。其声音震天动地,像是天上擂响战鼓,又像是地下惊雷轰鸣。“风削”两句写所见地形,长年的劲风吹拂,一道道土台的尖棱像刀削一般陡峭,地面上一道道土埂像刀尖一样凸凹不平。人行于白龙堆沙碛之地,寻找水源,随时可见一道道盐碱覆盖的土台像白龙一样蜿蜒起伏,连绵不断。其他诸诗分咏敦煌各处风景名胜,让我们了解到当时敦煌最为人所喜欢游赏之处,这些地方有的是自然名胜,有的是历史古迹,有的是当地动植物,因此从内容上可以分为写景、咏物、咏史三类。其中最能体现敦煌作为丝路名城交通要道特色的有如下几首:
其三《莫高窟咏》:“雪岭干青汉,云楼架碧空,重开千佛剎,旁出四天宫。瑞鸟含珠影,灵花吐蕙藂(丛)。洗心游胜境,从此去尘蒙。”③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9页。莫高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产物,是佛教文化东传的见证,也是敦煌作为“丝路咽喉”的见证。这首诗对我们了解唐代莫高窟的状况提供了难得的史料。据《大(周)上柱国李君莫高窟(佛)龛碑》云:“乃于斯胜岫造一龛……妙宫建四庐之观。”又云:“粤以圣历元年五月十四日修葺功毕”④〔清〕陆心源编《唐文拾遗》卷63,《全唐文》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15页。。李君即李克让,这首诗正反映了李克让重修后的莫高窟形制。
其四《贰师泉咏》:“贤哉李广利,为将讨匈奴。路指三危迥,山连万里枯。抽刀刺石壁,发矢落金乌。志感飞泉涌,能令士马苏。”⑤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0页。汉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是丝绸之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李广利第一次兵出敦煌,失利而归,回师途中驻敦煌。再伐大宛获胜,敦煌有其遗迹是可能的,“贰师泉”与这一事件有关。贰师泉又名“悬泉”,在今敦煌城东60公里处三危山谷中,汉代悬泉置遗址用水源于此。敦煌遗书《沙州都督府图经》云:“悬泉水,右在州东一百卅里。出于石崖腹中。其泉傍出细流,一里许即绝。人马多至,水即多;人马少至,水出即少。《西凉录·异物志》云:‘汉贰师将军李广利西伐大宛,回至此山,兵士众渴乏,广(利)乃以掌拓山,仰大悲誓,以佩剑刺山,飞泉涌出,以济三军。人多皆足,人少不盈。侧出悬崖,故曰悬泉。’”⑥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6页。诗即咏这一传说。贰师泉传说也是敦煌作为中西交通大道的产物和见证。诗的作者文化水平不太高,他写李广利的故事,说“讨匈奴”是史实上的失误。
其五《渥洼池天马咏》:“渥洼为小海,伊昔献龙媒。花里牵丝去,云间曳练来。腾骧走天阙,灭没下章台。一入重泉底,千金市不回。”⑦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0页。这首诗咏渥洼马传说,渥洼水出天马的传说,本是一个骗局。《汉书》颜师古注引李斐曰:“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异)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利长先作土人,持勒靽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靽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⑧《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4页。敦煌附近因此得“渥洼池”的地名。
其十二《安城祆咏》:“版筑安城日,神祠与此兴。一州祈景祚,万类仰休征。苹藻来(采)无乏,精灵若有凭。更看云祭处,朝夕酒如绳(渑)。”这首诗反映了祆教在敦煌流传的情况。产生于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传入中国称为“祆教”,又叫“拜火教”,南北朝时期已经传入中原。安城在敦煌附近,是一座供波斯人或中亚安国侨民居住的土城,城内建有祆庙。“酒如渑”描写祆庙祭祀活动,这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一个见证。
其他的诗有的写自然风物,如其一《三危山咏》:“三危镇群望,岫崿凌穹苍。万古不毛发,四时含雪霜。岩连九陇险,地窜三苗乡。风雨暗溪谷,令人心自伤。”①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9页。首二句极言三危山巍峨高耸,接着四句写其荒凉险峻。其九《瑟瑟咏》云:“瑟瑟焦山下,悠悠采几年。为珠悬宝髻,作璞间金钿。色入青霄里,光浮黑碛边。世人偏重此,谁念楚材贤。”②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1页。这是咏敦煌的一种特产,“瑟瑟”是玉石类名贵矿物,敦煌盛产此物。末二句通过咏物表达应爱惜人才之意。其十四《半壁树咏》:“半壁生奇木,盘根到水涯。高柯宠(笼)宿雾,密叶隐朝霞。二月含青翠,三秋带紫花。森森神树下,祈赛不应赊。”③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1-82页。其十五《三攒草咏》:“池草三攒别,能芳二月春。渌(绿)苔生水嫩,翠色出泥新。弄舞餐花蝶,潜惊触钓鳞。芳菲观不厌,留兴待诗人。”④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2页。其十八《相似树咏》:“两树夹招提,三春引影低。叶中微有字,阶下已成蹊。含气同修短,分条德且齐。不容凡鸟坐,应欲俟 栖。”⑤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2页。其二十《分流泉咏》:“地涌澄泉美,环城本自奇。一源分异派,两道入汤池。波上青苹合,洲前翠柳垂。况逢佳景处,从此遂忘疲。”⑥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3页。这几首诗都咏敦煌奇异稀见景物,只是表达赏心悦目惊异赞叹之情,并无深意。
有的咏当地历史传说,如其八《玉女泉咏》:“用(周)人祭滛(瑶)水,黍稷信非馨。西豹追河伯,蛟龙遂隐形。红妆随洛浦,绿鬓逐浮萍。尚有销金冶,何曾玉女灵。”⑦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0页。传说开元年间,沙州城西北180里处疏勒河与党河汇流下游有玉女泉,妖龙肆虐,祸害百姓,每年当地要以童男童女祭献方得平安。北庭都护张嵩设计射杀蛟龙,填平该泉,将龙头进献朝廷,玄宗割龙舌赐张嵩,并封为“龙舌张氏”,世为沙州刺史,永为勋荫⑧参《太平广记》卷420,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423-3424页;敦煌文献S.788《沙州图经》、S.5448《敦煌录》,见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56页、第87页;赵红,高启安:《张孝嵩斩龙传说探微》,《西北师大学报》2004年第1期。。诗咏民女悲惨命运、张嵩为民除弊的壮举,把张嵩比作西门豹。其十三《墨池咏》:“昔人精篆素,尽妙许张芝。草圣雄千古,芳名冠一时。舒笺行鸟迹,研墨染鱼缁。长想临池处,兴来聊咏诗。”⑨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1页。东汉有“草圣”之称的书法家张芝出生于敦煌渊泉县,传说他曾在敦煌城北水临池写书,后人称此池为“张芝墨池”。据《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墨池在县东北一里。因年代既远,池已湮没。开元四年,敦煌县令赵智本访得遗迹,并于池中掘得石砚一,疑即张芝之遗物。乃劝张芝第十代孙张仁会等在池旁立庙,塑张芝像于庙中⑩王仲荦:《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4页。。有的咏当地历史人物,其十《李庙咏》云:“昔时兴圣帝,遗庙在敦煌。叱咤雄千古,英威静一方。牧童歌冢上,狐兔穴坟傍。晋史传韬略,留名播五凉。⑪”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1页。《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先王庙,右在州西八里。《西凉录》:凉王李暠谥父为凉简公,于此立庙,因号先王庙。其院周回三百五十步,高一丈五尺。次东有一庙,是暠子潭、让、恂等庙,周回三百五十步,高一丈五尺,号曰李庙。屋宇除毁,阶墙尚存。”①王仲荦:《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8页。先王庙即李庙,祭祀李诇父。诗虽咏庙,其实是赞颂建庙者凉王李诇。其十一《贞女台咏》云:“贞女谁家女?孤标坐此台。青蛾随月转,红粉向花开。二八无人识,千秋已作灰。洁身终不嫁,非为乏良媒。”②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1页。据崔鸿《十六国春秋·后凉录》记载,后凉王吕绍被杀,其美人张氏,敦煌人,出家为沙门,清辩有姿色。继位者吕隆逼她为妻,张氏跳楼殉节③〔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439《人事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021页。。敦煌人筑台塑像表彰其贞节。其十九《凿壁井咏》云:“尝闻凿壁井,兹水最为灵。色带三春渌,芳传一味清。玄言称上善,图录著高名。德重胜铢两,诸流量且轻。”④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2页。凿壁井即开凿在峭壁上的水井,实际即峭壁水泉。这首诗所写不是作者亲见,而是从传闻和“图录”中得知。泉水给人们提供了香甜的清水,造福于人,诗人称赞它品德高尚。
这些诗当作于安史之乱前,表达了生活在敦煌的人士对当地历史文化和风物名胜的喜爱,其托物寓意似不必求之过深。安史之乱以后敦煌一带长期处于动荡之中,这些诗总体上写得平淡质朴,没有那种社会动荡的气息、国土沦丧之悲和历史兴亡之感。敦煌坐落在茫茫戈壁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之上,风景优美,历史悠久,从敦煌当地产生的诗歌来看,敦煌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敦煌诗集残卷佚名阙题诗残篇:“敦煌境望好,川原四面尽。菓榛 万姓,坚甲(下缺)”⑤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下(英藏俄藏部分),第793页。同样表达了这种思想情感。又如敦煌遗书中阙题诗:“莫欺沙州是小处,若论佛法出彼所。不问僧俗有起者。(下缺)”⑥徐俊纂辑《敦煌遗书诗歌散录》卷中(英藏部分),《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888页。敦煌佛教兴盛,在举世崇奉佛教的年代里,敦煌人以此而自豪。
安史之乱发生后,吐蕃人利用唐朝平叛之机,相继攻陷河西、陇右大面积唐土。凉州失陷后,河西节度使移治敦煌。从大历十一年(776)起,吐蕃人围攻敦煌,遭到敦煌军民顽强抗击。贞元二年(786),敦煌城内矢尽粮绝,在得到吐蕃“勿徙他境”的允诺后,敦煌守军与吐蕃结盟而降⑦沙州沦陷的时间,另有建中二年(781)、贞元三年(787)等观点。。唐诗反映了这段壮烈而伤心的历史。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的唐代无名氏曲子词有一首《菩萨蛮》歌咏其事:
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⑧任中敏编著,何剑平、张长彬校理《敦煌歌辞总编》卷2,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283页。。
任中敏推测此词可能作于德宗建中初年,其时陇右、河西大片国土沦陷,守城军民与朝廷隔绝,敦煌作孤岛困守,在将军率领下取得一次次胜利。这首词歌颂了将军的神勇,表达了对朝廷的怀念和夺取胜利的信念⑨按:此诗写作时间和背景,争议较大。程石泉认为在公元764至781年,刘大杰认为必作于公元851年,汤珺认为是大中五年(851)前后的作品,颜廷亮认为当为张议潭入京前后的作品,“神将”是对张议潮的赞誉,“谓其‘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必能‘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参任中敏《敦煌歌辞总编》,第283-285页;颜廷亮《敦煌文学千年史》,第175页。。另有《望江南》词:
敦煌郡,四面六蕃围。生灵苦屈青天见,数年路隔失朝仪。目断望龙墀。/新恩降,草木总光辉。若不远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早晚圣人知⑩任中敏编著,何剑平、张长彬校理《敦煌歌辞总编》卷2,第280页。。
任中敏先生认为“此首作者之心理动态显在因路隔而失朝才数年而已,瓜沙人心依然东‘望’;此次‘新恩’因间道而获临,举郡欢欣,咸认‘天威’既在,瓜沙暂时尚得羁縻。今后倘再遭疏弃,则河湟西疆势必全陷,用以警惕中朝。——此种形势与心理验诸史乘,仅合代宗大历间,凉、甘诸州虽已落蕃,而远鄙瓜沙于困遭诸蕃之围扰中,依然苦苦据守之际。⑪”另一首《浣溪沙》应该写于同时,乃敦煌军民英勇抗敌之际,与朝廷取得联系,获朝廷颁授“新恩”之时,表达无比喜悦之情:
好是身沾圣主恩,紫襕初降耀朱门。合郡人心咸喜贺,拜圣君。/竭节尽忠扶社稷,指山为誓保乾坤。看着风前双旌拥,贺明君①任中敏编著,何剑平、张长彬校理《敦煌歌辞总编》卷2,第282-283页。。
朝廷的圣旨传至敦煌,敦煌军民获得巨大的鼓舞,这首词既表达了合郡军民的喜悦,也表达了他们誓死捍卫敦煌的意志和决心。
敦煌失陷后,陷身吐蕃的敦煌人视敦煌为自己的家乡和故国所在。在吐蕃人统治之下,敦煌人痛感世事变迁。敦煌诗集残卷P.3967佚名“阙题”诗云:
(上缺) 翻陷重围里,却遣吾曹泣塞门。览史多矜两相伐,披书愤惋吟秋月。晓夕祇望白髦(旄)头,何时再睹黄金钺。星霜累换意难任,风送笳声转苦心。北胡不为通京国,南雁犹传帝里音。坏垒狐狸焉自乐,同究(疑当为“室”)无情惧雕鹗。归途已被龙蛇闭,心魂梦向麒麟阁。上人清海变霓裳,弱水凌晨且洗肠。莫望(忘)逍遥齐物志,终须振鹭到仙乡。殊俗蓬头安可居,每涕珠泪洒穹庐。怀书十上皆遗弃,未解提戈空羡鱼。危山岝峉潜龙虎,流沙忽震如鞞鼓。松竹虽坚不寄生,四时但见愁云吐。敦煌易主镇天涯,梅杏逢春旧地花。归期应限羝羊乳,收取神驹养渥洼②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中(法藏部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44页。。
又《送令狐师回驾青海》云:
敛袂辞仙府,投冠入正真。广开方便品,务欲接迷津。袖里南都 ,将呈北座亲。往来驷马请,光照墨池姻。叨谒陪初地,忻情未再陈。惠风摇去盖,花散路旁春。执锡论虞苪,何时结善邻。鸟啼悲不语,鹦啭怨离秦。玉塞分心苦,金经御宝轮。一朝谈相国,谁念失乡宾③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中(法藏部分),第444页。。
细绎诗意,这两首诗当为同一人写给令狐某的作品。第一首的“上人”即第二首的令狐师,都是对佛教人士的称呼,但称“令狐师”又与一般称僧人之“师”不同,佛教中一般称法名,不称俗姓,如“怀素师”“道安师”。这里称“令狐师”透露出的信息是他与一般僧人不同。“上人清(青)海变霓裳”和“敛袂辞仙府,投冠入正真”,说明令狐某当是在吐蕃占领的青海地区由道入佛之士④“正真”即佛道。丁福保《佛学大辞典》释“无上正真道”云:“梵语‘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anuttara sa yaksa bodhi)之古译。《无量寿经》上曰:‘时国王闻佛说法,心怀悦豫,寻发无上正真道意。’又曰:‘开化恒沙无量众生,使立无上正真之道。’”中国书店2011年版,第2148页。。他本是青海道士,“仙府”即道观,“冠”指道士戴的帽子,道士著冠,僧人不著冠。吐蕃崇尚佛教,为了生存他被迫弃道入佛。“青海变霓裳”指他脱去道服而著僧衣。令狐某与敦煌有姻亲,而且其亲戚在敦煌有地位,他从青海探亲到敦煌,故云“往来驷马请,光照墨池姻”。诗中云“翻陷重围”“敦煌易主”,说明诗写于敦煌沦陷之后。据徐俊校注,原诗有删改,“塞门”原作“虏门”,复添改为“塞门”。项楚据此以为乃有所避忌而然,判断在敦煌陷蕃之后⑤项楚:《敦煌诗歌导论》,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242页。。第一首诗当是令狐氏到敦煌,朋友与之唱和之作;第二首当是令狐氏将返青海时送别之作。诗表达了身处沦陷区的唐朝人士的痛苦。从诗里可知,他非常想了解唐朝的消息,但北胡(回纥人)阻断了道路,只能从吐蕃那边来人略微知道些许消息。“鸟啼悲不语,鹦啭怨离秦”之“秦”指唐朝首都长安,徐俊以为当作“情”,似不妥,而且“情”与此诗韵脚也不合,“秦”应无错。这两句表达的正是对故国的思念。从“北胡”二句还反映一个史实,河陇路断之后,回纥曾在唐朝与西域的沟通中发挥了中介作用,但当敦煌被吐蕃占领之后,敦煌与中原间的“回纥道”遭回纥封锁和阻断,只有张议潮驱逐了吐蕃势力之后,才开始被张议潮的使人所利用。
令狐某氏由道入佛,乃吐蕃人统治下不得已之举。他之所以如此,因此吐蕃崇奉佛教,而佛教又是与现实隔离的空门,入空门便可回避世间的干扰。因为吐蕃人崇奉佛教,因此敦煌佛教在吐蕃人统治下继续发展和繁荣,佛教人士至少有较大的生存空间。敦煌遗书P.4660张球撰《大唐沙州译经三藏大德吴和尚邈真赞》中的吴和尚因名僧身份在蕃占和归义军时期都受到尊重:“圣神赞普,虔奉真如。诏临和尚,愿为国师。黄金百溢(镒),驲使亲驰。”敦煌回归后也受到归义军领袖的尊重:“自通唐化,荐福明时。司空奉国,固请我师。愿谈唯识,助化旌麾。”①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89,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7034页。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皈依佛门成为敦煌沦陷后敦煌人士不与新的统治者合作的退路,李和尚正是如此。敦煌遗书P.4660李颛撰《故沙州缁门三学法主李和尚写真赞》写出身“五凉甲族、武帝宗枝”的李某在“河西阻绝,三代于兹;敦煌沦陷,甲子云期”的环境中遁入佛门:“厌斯俗务,志乐无为。髫年问道,弱冠披缁。事亲无怠,味法忘疲。披经讨论,无不知机。精持戒律,白月无亏。”②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88,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6994页。一位出身贵族的人士放弃所谓“俗务”而入佛,很可能出于坚守气节之举,与令狐某氏的动机相同。
陷身吐蕃的唐朝人士也有出于生计和个人前途为吐蕃人效劳的,窦良骥就是这样的人。朱利华、伏俊琏著文考证过窦氏的生平和创作③朱利华、伏俊琏:《敦煌文人窦良骥生平考述》,《敦煌学辑刊》2015年第3期。。窦良骥又称窦骥、窦良器,吐蕃统治时期敦煌的重要文人,以其文才由一介布衣任职“大蕃国子监博士”。敦煌遗书P.4660载其诗《往河州蕃使纳鲁酒回赋此一篇》云:
驿骑骖 潭月谒相回,笙歌烂漫奏倾柸(杯)。食客三千蹑珠履,美人二八舞金台。西园明月刘贞(桢)赋,南楚雄风宋玉才。慕德每思门下事,兴嗟世上乏良媒④徐俊纂辑《敦煌遗书诗歌散录》卷上(法藏部分),《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833页。。
这首诗是窦良骥奉使从敦煌到河州归来后写的诗。河州是吐蕃东道节度使驻节之地,从诗题可知他的使命是为河州节度使奉送鲁酒。诗是从河州归来,敦煌人士为之接风,在酒宴上写的。首句写从河州归来。“相”指东道节度使,为使相,当时吐蕃人称东道节度使幕府为“相幕”“东衙”“相衙”。第二句写敦煌接风的宴席。第三句用典,写吐蕃河州东道节度使幕人才众多;第四句写东道节度使幕升平之乐。五六句写其幕府文士才华横溢,最后两句写希望得到汲引的心情,他希望能有人举荐他,得到东道节度使的辟用。现在保存下来的窦良骥在蕃占时期的作品有碑颂赞铭诗等十余篇,反映了他以文才效命吐蕃权贵的活动。
张议潮在敦煌起义,河西之地回归大唐。敦煌诗集残卷保存佚名诗人《敦煌》(P.2007)诗表达了这种兴亡之感和回归之乐:
万顷平田四畔沙,汉朝城垒属蕃家。歌谣再复归唐国,道舞春风杨柳花。仕女上(尚)採天宝髻,水流依旧种桑麻。雄军往往施鼙鼓,斗将徒劳猃狁夸⑤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下(英藏俄藏部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55页。。
前两句写敦煌的失陷,三四句写敦煌的回归。五六句写敦煌恢复了和平生活,最后写虽时有战争,但雄军斗将,连敌人也不得不佩服。张议潮收复河陇,敦煌从吐蕃的统治下得到解放,归附唐朝和回归国家和过上安定和平生活是敦煌地区的百姓人心所向。流传于敦煌地区的诗歌表达了这种心情。又《军威后感怀 》:“运偶中兴国祚昌,天人 征在敦煌。鹊印已皈函相路, 。”⑥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下(法藏部分),第656页。“鹊印”是用典,晋干宝《搜神记》记载的志怪故事,东汉时张颢得山鹊所化圆石,椎破后得一金印,后官至太尉⑦〔晋〕干宝:《搜神记》卷9,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6页。。故“鹊印”成为得官的喜兆。细体诗意,当是敦煌光复后,当地人士希望归义军领袖早日得到朝廷封赏和印绶的祝愿之词。“天人”指张议潮。“函相”或许为“汉相”之误。唐后期各大藩镇节度使往往出将入相,这也是敦煌人对张议潮的期望。又《失题》诗云:“圣乌庚申降此间,正在宣宗习化年。从此弃蕃归大化,经管河陇献唐天。继嗣秉猷还再至,羽毛青翠泛流泉。 诗必有因承雨, 天子急封禅。”①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79,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3552页。他们把宣宗时收复七州三关和张议潮收复河陇视为唐朝中兴,国运昌盛,欣喜敦煌恢复和平无人再从事征战,欣喜河陇地区的回归大唐,并希望唐天子封禅泰山。又《寿昌》(P.5007)云:
会稽碛畔亦疆场,迥出平田筑寿昌。沙幕雾深鸣故雁,草枯犹未及重阳。狐裘上(尚)冷搜红髓,絺葛那堪卧 霜。邹曾(鲁)不行文墨少,移风徒突托西王②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下(英藏俄藏部分),第656页。。
“托西王”即“拓西大王曹议金”。曹议金称“大王”的资料始见于莫高窟第401窟,该窟甬道经五代缩修,南壁供养人题名为“敕……拓西大王谯(郡)…… (曹)议金一心供养”。主室东壁门北南侧新砌墙面上画观音一身,旁题“壬午年六月五(下漏写一“日”字)画毕功记也”。“壬午年”即后梁龙德二年(922)。P.4040号文书《修文坊巷社再上祖兰若功德赞并序》提到“奉为我托西金山王永作西陲之主”。此金山王指张承奉。上海图书馆藏敦煌遗书165号(馆藏812532号)《曹议金建窟发愿文》有“有我河西节度使大王”的说法,此愿文当写于918至924年间。王惠民认为曹议金继承了张承奉“拓西王”称号③王惠民:《一条曹议金称“大王”的新资料》,《国家图书馆学刊》1994年第3/4期,第85-86页。。荣新江考证此诗作者可能是担任唐朝河西都防御使的翁郜④荣新江:《唐人诗集的钞本形态与作者蠡测》,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编《项楚先生欣开八秩颂寿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41-158页。。诗的语气亦似唐朝赴河西的官员所作。河湟地区收复后,唐置河西都防御使,因此翁郜是朝廷命官。当时诗人歌咏其事,朝廷诗人和河西归义军诗人立场不同,朝廷诗人归功于皇上的英明,欢呼失地复归唐朝所有。河西地区则歌颂归义军领袖的丰功伟绩。这首诗欣然于失地“复归唐国”,而且又说“移风徒突托西王”,正是唐朝任职河西的官员的口气。敦煌遗书(P.3500)无名氏歌谣云:
二月仲春色光辉,万户歌谣总展眉。太保应时纳福祐,夫人百庆无不宜。三光昨来转精耀,六郡尽道似尧时。田地今年别滋润,家园果树似茶脂。河中现有十硙水,潺潺流溢满百渠。必定丰熟是物贱,休兵罢甲读文书。再看太保颜如佛,恰同尧王有重眉。弓硬刀强箭又褐,头边虫鸟不能飞。四面蕃人来跪伏,献驼纳马没停时。甘州可汗亲降使,情愿与作阿耶儿。汉路当日无停滞,这回来往亦无虞。莫怪小男女吺哆语,童谣歌出在小厮儿。某乙(伏)承阿郎万万岁,夫人等勒石不倾移。阿耶驱来作证见,阿娘也交(教)作保知。优偿(赏)但知与壹疋锦,令某乙作个出入衣⑤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87,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3752-3753页。按:此诗施萍婷、邓文宽考证以为歌颂张淮深一平甘州回鹘之作,成于中和二年(884)。荣新江以为张议潮执政时甘州尚无可汗,不可能有降使称子之事。歌谣所记沙州、甘州两地的父子关系,应是甘州顺化可汗(928年后唐所封)以前的事,也即曹议金征甘州回鹘的结果。诗中太保指曹议金。参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87,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第3753-3754页。甘州回鹘独立建国时间,学界说法不一。或以为在884年以前,或以为在872年,还有人考证为884—887年之间、890年、894年、895—900之间及10世纪初等。不论建国与否,或有无后唐册封之事,甘州回鹘群体当有头领,民谣中所谓“甘州可汗”即指此头领而言。因此,这首诗未必是唐亡后作品。。
诗可能有溢美之词,但敦煌一带在归义军时期曾经有过一时的安定繁荣也是事实,诗中歌咏的正是这种局面。
张议潮收复敦煌和河陇地区后,周边面临诸多敌对势力,四方不宁,归义军与周边敌对势力进行了长期的斗争,当地的民歌民谣反映了这种形势。敦煌遗书(P.5007)无名氏《仆固天王乾符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 去(下阙)录打劫酒泉后却(下阙)》云:“为言回鹘倚凶(下阙)”⑥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96,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006页。诗所反映的就是归义军与回鹘的斗争。P.2058无名氏《儿郎伟·驱傩词二首》其一写敦煌形势和“令公”的功业:
今者时当岁暮,新年鬼魅澄清。万恶潜藏地户,扫荡积代妖精。自从今夜已后,深山隐迹无名。况缘敦煌胜境,四邻戎丑纵横。三五年间作贼,令公亲自权兵。一讨七州厌伏,从兹贼寇平宁。家家贮积殷实,门门快活丰盈①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674页。。
驱傩词都是表达愿望之词,其中讲到令公平定四邻戎丑,从此天下太平,只是敦煌民众的愿望。归义军时期与回鹘、吐蕃等四面强敌的斗争长期持续,人民怨苦。因此,他们希望能够在“令公”领导下早日结束动荡不宁的生活。P.2569无名氏《儿郎伟·驱傩词七首》其二表达了同样的心情:“司马敦煌太守,能使父子团圆。今岁加官受爵,入夏便是貂蝉。……今夜驱傩队仗,部领安城大祆。以次三危圣者,搜罗内外戈鋋。……从此敦煌无事,城隍千年万年。”②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680页。在新年驱傩之时,百姓们总是祝愿能够收拾甲兵常不用,希望天下太平无事。其三又云:
驱傩之法,自昔轩辕。钟馗白泽,统领居仙。怪禽异兽,九尾通天。总向我皇境内,呈祥并在新年。长史寿同沧海,官崇八座貂蝉。四方晏然清帖,猃狁不能犯边。甘州雄身中节,嗢末送款旌旜。西州上贡宝马,焉祁送纳金钱。从此不闻枭鸲,敦煌太平万年③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682页。。
在驱傩祝愿之词中反映了敦煌周边的形势和百姓的心愿。“猃狁”代指北方草原民族回鹘。甘州指甘州回鹘,嗢末是唐宋之际活跃在河西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一般认为是吐蕃随军奴隶形成的族群,西州指建立在今吐鲁番地区的政权。他们希望敌对的政权不敢犯边,友好的政权互赠礼物,臣服的政权纳款入贡。P.2612无名氏《儿郎伟》云:“所有近年妖竖,来春不令近川。敦煌是神乡胜境,外敌不曾稍传。四海争诸纳贡,尽拜延定楼前。传说阿郎治化,如日照着无边。”④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693页。P.3270无名氏《儿郎伟五首》其三:“捉取浮游浪鬼,不教伊独弄威权。……三危圣者部领,枷项递送幽燕。不许沙州停宿,亦不许恼乱川原。我尚书敬重三宝,威光炽盛无边。八方总来跪伏,猃狁蹈舞殿前。”⑤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700页。其四云:“六蕃尽来贡献,驱羊进马殿前,向西直至于阗。路润越于铺绵,进奉珍玩白玉,绵绫杂彩千端。”⑥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700页。其五歌颂归义军战胜甘州回鹘,打通了通向内地的道路:“敦煌神沙福地,贤圣助于天威。……今遇明王利化,再开河陇道衢。”因此得到唐天子嘉奖,周边的贡献:“内使亲降西塞,天子慰曲名师。向西直至于阗,纳贡献玉琉璃。四方总皆跪伏,只是不绝汉仪。”⑦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5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703页。这些诗中歌咏的天下太平异族臣服四海纳贡未必是敦煌的现实,而是敦煌百姓的愿景,这种愿景正反映了其时敦煌周边严峻的形势。
敦煌的收复和归义军的辉煌业绩,不仅出于张议潮的敢做敢为和英明决断,还得力无数英雄志士的卖力和用命。因此河西地区产生不少歌咏这场军事斗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豪杰之士的作品。敦煌文书P.4640载无名氏《住三窟禅师伯沙门法心赞》歌颂一位战争中立功后出家的僧人。其序云:“禅伯,即谈广之仲父也。本自轩门,久随旌旆。三秋狝猎,陪太保以南征;万里横戈,执刀鋋于澣(瀚)海。既平神乌,克复河湟。职业嵩隆,以(已)有悬车之至(志)。数年之后,师乃喟然叹曰:“樊笼人事,久累沉阿。侚日趋名,将无所益。”遂辞旌戟,南入洪源。舍俗出家,俄然落发。期年受具,仗锡西还。一至宕泉,永抛尘迹。戒同朗月,寂入无言。三衣,唯持一钵。岁寒自保,实谓精通。”其赞文曰:
从事随旆兮 东征,凌霾霰兮万里扬旌。复河湟之故地,运鹤列之雄兵。美军中之赳赳,实武幕之将星。东收神乌,西接二庭。军屯偃月,拔帜柳营。子能顿悟,弃俗悛名。寻师落发,割爱家城。洪源受具,飞锡翱形。归于宕谷,业果精研。有无都泯,浊流本清。红莲拔淤,俱可有情。同镌此窟,雕碑刻铭⑧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94,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7235页。。
太保即张议潮,法心“久随旌旆”,参与了张议潮领导的驱逐吐蕃人军事斗争。又如P.4660无名氏《令狐公邈真赞》歌颂令狐某氏:“助收河陇,效职辕门。行中选将,节下先陈。前矛直进,后殿虎贲。三场勇战,克捷成勋。入京奏事,聪耳知闻。递其果敢,印佩将军。”①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9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7166页。《王景翼邈真赞》云:“兹绘像者,何处贤良?太原望族,派引敦煌。名高玉塞,倜傥殊常。助开河陇,决胜先行。身经百战,顺效名彰。”②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卷192,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7169页。这两位敦煌人士都曾经追随张议潮,在收复河陇地区的斗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令狐某氏还曾奉命入京奏事,都是有功于敦煌归义军政权的人士。
张议潮敦煌起义成功后,积极向唐朝靠拢,利用彼此共同的佛教信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获得文化的认同是重要途径。在这个过程中,敦煌高僧悟真作出了杰出贡献。悟真俗姓唐,敦煌高僧,任都僧统,主河西僧务二十余年;文宗大和三至九年(829—835),任灵图寺主持。大中二年(848),随师父洪辩参与张议潮起义。在驱逐吐蕃,收复瓜、沙的军事斗争中,“参戎幕、掌笺表”,作出重大贡献,升为都法师。大中四年(850)奉张议潮、洪辩之命,出使长安朝廷。在长安,唐宣宗敕授京城临坛大德,赐紫。与朝廷官吏及长安高僧互赠诗作,敦煌遗书收藏此类诗15首。悟真长安之行及与长安高僧的赠答唱和是归义军与朝廷交往的重大事件。悟真去世后,河西节度掌书记苏翚撰《悟真邈真赞》称颂其功绩:
赞元戎之开化,从辕门而佐时。军功抑选,勇效驱驰。大中御历,端拱垂衣。入京奏事,履践丹墀。升阶进策,献烈宏规。忻欢万乘,颖脱囊锥。……旋驾河西,五郡标眉。宣传敕命,俗易风移③张志勇:《敦煌邈真赞释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6-27页。。
赞文中突出了悟真辅助张议潮起义和入朝奏事两大事迹。悟真自己也认为入朝奏事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功业之一,敦煌文书P.2748v、P.4660等载《国师唐和尚百岁诗》收他晚年作品十首,其中有一首回忆当年奉使事:“男儿发愤建功勋,万里崎岖远赴秦。对策圣明天子喜,承恩至立一生身。”④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上(法藏部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57页。“表明悟真对自己昔日参加张议潮逐蕃归唐斗争和之后多次‘万里崎岖远赴秦’‘对策圣明’是引为骄傲的”⑤颜廷亮:《敦煌文学千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页。。
敦煌始终有大量内地人士仕宦、经商和定居于此地者,他们有的可能已经把敦煌当成了第二故乡,或者已经视敦煌为家乡。但也有人寄寓或漂泊此地,仕宦或经商,总是有异乡漂泊之感,日夜思念家乡。敦煌文书唐佚名诗钞《梦 鸿分青改字咏志》(P.2762)云:
理 恩波出帝京,分青改作拜江城。鸿飞万里羽毛迅,抛却沙州闻雁声⑥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下(法藏部分),第176页。。
这是一首纪梦诗,后有“龙纪二年十九也,心中”诸字,不管是作者对本诗的说明,还是下首诗的题目,都暗示此诗作于晚唐。唐昭宗龙纪二年为公元890年。诗的作者可能也是在敦煌任职的内地人士,日夜思念离开敦煌,回到内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竟然梦到回到京城,接到了朝廷新的任命,可以离开沙州赴任江城了。当他南下赴任时,听到大雁北归时的鸣叫,而对于他时刻思念内地家乡的人来说,沙州雁声已经不能勾起他对敦煌的流连之意。一时的兴奋令他操笔染翰,把梦境记下,可见他是多么渴望回到中原。
研究敦煌的历史变迁,固然有大量的传世文献、历史记载和考古资料,但是诗歌作品也是不可忽视的资料,诗歌资料具有独特的价值。敦煌的重大事件和历史变动,总是引起人们不同的情思。初盛唐时敦煌的安定繁荣令生活在敦煌的人们充满喜悦之情,他们的诗表达了对于敦煌的热爱。作为西部边陲重镇,作为交通西域的要道,敦煌的价值在唐诗中得到肯定和吟咏。安史之乱中,敦煌军民的英勇抗战和可歌可泣的事迹得到诗人们热情洋溢的赞颂。在吐蕃人统治之下的屈辱和张议潮率众收复敦煌后的欢欣鼓舞,对于收复敦煌和河陇地区作出巨大贡献的敦煌人士的赞美和歌颂,在唐诗里得到展现。我们只能从诗歌的歌咏中才能这样充分地了解和感受到唐人的心态和情感,这是别的史料无法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