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社倡和集》考论

2021-11-30 03:57郭繁荣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书局洞庭东山

郭繁荣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唱和,又称“倡和”“酬唱”“唱酬”“赓和”等,是文人之间以诗词为中介进行往来赠答的文学交往活动,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学现象[1]。清代诗人唱和活动尤为兴盛,不仅参与唱和的人数众多,规模宏大,唱和作品更是多种多样,査慎行等的《橘社倡和集》便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橘社倡和集》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刊刻,主要收录了查慎行与张云章二人在苏州吴中洞庭东山书局修书期间的唱和之作。查慎行(1650—1727),原名嗣琏,字夏重,后因长生殿案改名慎行,字悔余,号他山,又号查田、初白,浙江海宁人。张云章(1648—1726),字汉瞻,号倬庵、朴村,人称“端文先生”,嘉定(今属上海)人。他们将修书期间的所见所历、所思所想形诸歌咏,随后由张云章在吴中结集成书。作为查、张共同游赏洞庭东山、迭相唱答的结果,《橘社倡和集》有着独特的价值意义,但目前学界鲜有人对其予以关注。笔者在深入考察《橘社倡和集》的内容基础上,对该集版本、背景及思想内容等方面做相关考述,以期对清代唱和研究有所助益。

一、《橘社倡和集》版本考述

目前所见《橘社倡和集》版本有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刻本与国家图书馆藏抄本。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每半叶十一行二十一字,小字双行三十二字,白口,左右双边,单鱼尾。国家图书馆藏抄本有费寅跋,每半叶九行二十六字,无格①。《橘社倡和集》共收录了六十四篇诗作,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由于此次唱和是在游赏途中进行的,因此也可以说是按照查、章二人的游赏顺序排列的。按照主题,诗作可分为纪游写景与怀人送别两类,前者有《发胥口》《远翠阁》《微香阁》《二峰》等,后者有《汉瞻从洞庭先归诗以志别仍次旧题抱膝园原韵》《夜坐有怀汉瞻元郎》等。

二、《橘社倡和集》的成书背景及唱和活动概况

《橘社倡和集》缘起于大司寇徐乾学《大清一统志》的编修工作。康熙二十五年(1686)三月,为了更全面地掌握国内情况,进一步巩固统治,康熙帝诏修《大清一统志》。他明确表示:“此事须徐家兄弟为之。”[2]这里的徐家兄弟,即昆山三徐——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张云章在《橘社倡和集》序言中写道:“时司寇公以书局自随于东山,至则酌之酒而慰劳之,命同馆于翁氏之敞云楼。”②可见正是徐乾学在太湖东山开书局之事才引发了橘社唱和活动。

橘社位于今洞庭东山启园一带,当地所产的洞庭红橘早在唐代就已名满天下。南宋初年范成大曾游赏此地,并写下《翠峰寺》《社山放船》等诗作以感怀。根据裘琏的《横山文钞·纂修书局同人题名私记辛未》记载,徐乾学得到康熙皇帝的准许后,辞去公费,节省开支,“力辞帑赀并应领二品奉给”,同时他认为开局修书是千秋功业,“非觅闳远邃幽丽靓之乡弗称也”[3]。而洞庭东山橘社不仅在其故乡苏州,他的好友翁天浩更是在此建有一处颇具规模的园墅。园中以社西草堂和敞云楼为风景最胜处,流水周接,竹树环合,远避尘嚣,不事雕饰而有林壑之趣[4]。此外,徐乾学早年曾多次游览太湖东山,对当地秀美的自然风光极为赞赏。综合以上种种原因,徐乾学最终选择在洞庭东山橘社设书局编修《大清一统志》,并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正式携一班人马浩浩荡荡移局东山。张云章在《橘社倡和集》中这样描绘道:“便阙曾传天后居,青童趋走独飙车。北堂浮玉仙家近,东岭咸池浴日初。亲捧十行丹凤诏,携来百轴锦囊书。人间盛事真希有,休泥烟霞笠泽渔。”其中虽不免夸张成分,但也足以想见当时书局的盛况,可谓“人间盛事”。

《橘社倡和集》虽然只收录了查慎行与张云章的诗作,但从集内篇目《奉和司寇公山居原韵》《和韵酬饮光先生见贻田间集》就可以看出,当时参与橘社唱和活动的不只有他们二人。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十二《橘社集》记录的也是这段时间内的作品,他在卷前小序对橘社唱和进行了简要介绍,也证明了《橘社倡和集》仅收录了这次唱和活动的部分作品:“橘社在洞庭东山之麓,刘氏取以名园,秋冬间假馆于此,与书局诸同人唱酬不少,疁城张汉瞻为镂刻于吴中者,非足本也。”[5]261事实上,据裘琏记载,徐乾学为编修《一统志》延请了众多学界名宿,如姜宸英、胡渭、阎若璩、顾祖禹、沈佳、顾士行、唐孙华以及不久后就离去的张云章、查慎行、李良年、徐善等人,当时天下的儒士名流几乎都被囊括在内。因此,参与唱和的人数之多可以想见。而《橘社倡和集》之所以只收录了张云章与查慎行二人的诗作,是因为它的刊刻本身是出于情感的深度沟通与共鸣,意在见证查、张二人的情谊以“助谈笑”,而非全面如实地记录整场唱和活动。

事实上,查、章的交往绝不仅限于修书期间,而是贯穿于两人的一生。他们都出身于传统书香门第,以科举为正途,建功立业、匡世济民是其共同的理想追求。他们早年曾一同在京师游学,并师事王士禛,无奈困厄场屋、屡次下第。相似的处境使得双方更加理解彼此的心迹,因而格外惺惺相惜。查慎行在《题张汉瞻望云图兼送其归疁城》中夸赞张云章:“风流取相赏,至性关感动。我交天下贤,孝友得张仲。”[5]144张云章后来在《橘社倡和集》的序言里开篇便是“往余在京师,与海昌查子为莫逆交”。这也证实了二人在京师结下的深情厚谊。

查、张此番共同游览洞庭东山,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在庚午重阳后二日,也就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九月十一日同渡洞庭时偶遇,次日步寻至翠峰寺,由古雪居天衣禅院取道登莫厘峰,放舟至石公山,登缥缈峰,一路上登山临水,寻幽访胜。《文心雕龙》有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5]415山水清音,酒阑兴极,尤能触动诗情,因而两人此唱彼和,往来不绝。半月后,张云章因事先归,而查慎行也因种种原因倦于游赏。临别时,他们将诗作次第编辑,结集为《橘社倡和集》一册。张云章于九月三十日为诗集作序,查慎行十月初一为诗集作序,随后由张云章在吴中镂刻出版。诚如张云章的题序:“举凡山中之景趣,及其他有所感触,皆见之于诗。题其编曰橘社倡和,余两人自乐其所遭之同,而志趋之不异也。”可以说,《橘社倡和集》是苏州洞庭东山地区优美自然风光与两人淳厚友情共同成就的一段文学佳话。

三、《橘社倡和集》中两种情绪的碰撞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文人墨客在游赏自然风物时常常寄情于山水,在山水中安顿自己的心灵。或触景生情,因山水而心荡神摇,或寓情于景,借山水浇胸中块垒。思想的复杂性又决定了诗人在面对江山胜景时,往往是多种情绪并存的。“岂知萧聊坎壈之人,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造物者亦未全假之缘乎?”在《橘社倡和集》中,最突出的便是查慎行在这段序言里提到的“萧聊坎壈”与“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两种情绪,一忧一乐,看似截然相反,却又有机统一。它们相互激荡碰撞,贯穿于字里行间,使诗作的意境更加深远、思想更加深刻。

(一)萧聊坎壈

“萧聊坎壈”,重在忧。《楚辞·九辩》有“坎廪(亦作‘壈’)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与这里的“萧聊坎壈”基本同义。“萧”即萧瑟、萧条,冷落、衰败、没有生气;“聊”即聊栗,惊恐的样子;“坎壈”则形容坎坷不平,困顿失意。四字连起来可以理解为由于生活长期不得志而产生惆怅苦闷的情绪,对未来失去希望,对人生充满忧惧。

这种苦闷彷徨的情绪在《橘社倡和集》中时有体现。例如查慎行的《汉瞻从洞庭先归,诗以志别,仍次旧题抱膝园原韵》:“黄金荒台感燕士,画栋高阁悲滕王。十年浪走痴已极,游踪脱略失故乡……所嗟筋力就疲惫,渐遣兴趣成颓唐……男儿生涯志未遂,善刀合学庖丁藏。”行路难,行路难,壮志未酬,前途安在?尽管美好的湖光山色能够暂且排解愁绪、舒缓他压抑许久的心灵,一旦静止下来,内心深处的失意之悲又会将他席卷而去,陷入无边的惆怅。

张云章亦如此。“一笑相看两敝裘,故应吾道付沧州。久拚严郑为佳侣,况有江山作胜游。天外莫矜胶凤髓,人间须识伏龙湫。故交转眼飞腾尽,伴我穷愁只子留。”(张云章《洞庭东山逢夏重》)此时的他已过不惑之年,当年一起读书求学的故交好友几乎都已经取得了功名,只有自己与查慎行两人仍蹭蹬场屋,空有满腹诗书却无处施展。“一笑相看两敝裘”,这其中有老友相逢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两人多年怀才不遇的满腹辛酸与青春已逝却一事无成的沧桑感慨。

联系查慎行与张云章的生平经历,可以深入理解“萧聊坎壈”背后的原因。查慎行、张云章在年少之时都迫切地渴望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无论是时代的号召、祖辈的重托、重振家族的希望还是养家糊口的需要,都使得他们格外重视科考,寄希望于科考以改变自身命运、实现自我价值。他们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而天不遂人愿,屡试不第的惨痛现实像一根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们心头,让他们倍感焦灼。尤其是查慎行刚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打击——因《长生殿》事件“饮酒得罪”,还只是太学生的他就被以“国恤罪”革除学籍驱逐回籍。这飞来横祸恰巧发生在查慎行积极仕进、功名在望的兴头上,无疑还是在他内心深处引起了深深的震撼。从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可以探寻到他此时的真实心迹:“振翅无云霄,触藩有机阱。蹉跎曩悔失,卤莽行恐更。”[5]240(查慎行《奉送玉峰尚书徐公南归五十韵》)因此,即使很快大司寇徐公就“诏以书局随”,即使洞庭东山有让人心旷神怡的自然风物,即使有知己谈笑唱和一路相随,也难以吹散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世态悠悠添眊矂,京尘滚滚剩伶俜。”(张云章《寄姜西溟》)萧聊坎壈之愁,始终盘旋在查慎行与张云章的心底,挥之不去。

(二)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

“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重在乐。根据字面意思,“乐”的要素有三:地点——“山巅水涘”;对象——“友朋”;行为——“吟眺”,三者缺一不可。也就是说,在朋友的陪伴下,登高望远、游山玩水,吟咏不绝,如此才算圆满。但满足了这些条件,就一定能真正体会到“乐”吗?

竞技性是唱和诗的特性。唱者与和者之间往往既是诗友,亦是诗敌,争“一字之奇”“一韵之险”,都企图以高超的技巧与新奇的诗艺压倒对方。而逞才使气也逐渐成为了唱和最为人所诟病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和韵最害人诗”的评论[6]。《橘社倡和集》中虽偶有提到竞技的字眼,但查慎行与张云章的心态却格外平和谦逊、淡定从容。例如,在序言部分,张云章开篇就写道:“往余在京师,与海昌查子为莫逆交。及南还,不见五六年矣。查子诗益工,名益盛。王公大人知查子者林立。而余杜门扫轨,颓惰自废,与田夫野老相尔汝,影响日以昧昧,视查子有愧多矣。……查子富于才而思甚锐,又辄先成以督促之。余因得不废,烛尽跋见,则成之枕上。”张云章盛赞查慎行的才华,并将自己的创作归功于他的督促,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甘拜下风的谦逊心态。这种心态在后面的唱和诗中也有体现,如查慎行的《汉瞻从洞庭先归,诗以志别,仍次旧题抱膝园原韵》就毫不吝惜地赞美张云章:“尚惭皮陆作唱和,敢与李杜争毫芒。”张云章也在和作《次前韵别夏重》中回应道:“和诗敏捷君不忙,毫濡秋兔正饱霜。吟惊四座浑辟易,笑挥六合生光芒。”两人互相称赞对方的文学才华,展现出由衷的欣赏与叹服,丝毫没有其他唱和作品暗含的战斗意味。归根到底这是因为他们的创作不为争胜,而是为自然风物触动,缘情遣性,借诗相娱,以助觞咏之乐,是两人面对美好的自然环境而引发的一种共鸣,其娱乐目的远大于竞技目的。因此,平和谦逊的心态成为了此次唱和的一种基调,在此基础上才能引发真正的“乐”。

首先是自然之乐——橘社书局所在地的秀美景色令人陶醉。“太湖洵幽绝,天水俱绿静。”[5]240(查慎行《奉送玉峰尚书徐公南归五十韵》)太湖地区自古以来就以山水清嘉而著名,其湖山林木之美与人文风物之萃,历来为世人所推崇。书局所在地面朝群峰青翠,背倚太湖碧波,渔帆点点,溪流潺潺,三万六千顷湖光之浩渺与七十二峰岚翠之稠叠,一时之间尽收眼底。查慎行与张云章之前又从未到过此地,难怪两人会忍不住鼓掌相谓:“快哉此乐!天固生此灵异之区,以为我辈放情物外者之怡神适志也。”查慎行在《奉和司寇公山居原韵·其三》也写道:“落拓生涯最善愁,暂来我亦欲忘忧。淋漓命酒长连夕,次第看花尚及秋。四壁书多仍万卷,五湖人少但孤舟。西山胜概吾能说,兴到终期汗漫游。”即使是“最善愁”的人在这胜景之中也会“忘忧”,足可见大自然实在魅力无穷。

其次是友朋之乐——他乡遇故知,知己的陪伴尤为难得。查慎行与张云章早在京师就已结为莫逆之交,由于这次修书的机会,他们得以在异地重逢。“啣尾船开古渡头,橹声导我向中流。似曾有约来同日,不比无聊赋独游。坐拥画屏长对榻,行逢精舍必登楼。因君拨触联吟兴,岂可湖山少唱酬?”查慎行在诗中自注道:“渡湖有一舟居先,到时知即汉瞻也。”老友相逢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张云章则用了“相视而笑”四字来概括这种不期而遇的惊喜,简洁而又意蕴深长。他们“自乐其所遭之同,而志趋之不异”,一路相伴,酬唱不停。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汉瞻忽以事先归,余自是亦倦游矣。”一旦没有了朋友的陪伴,再美的风景也会失去吸引力。

最后是吟眺之乐——更唱叠和,携手赋诗。在好友的陪伴下游赏洞庭胜景,着实是人生一大乐事。如何将此“乐”发挥到最大化呢?查慎行在序言中给出了答案:“张子语余昔皮陆倡和多在龙威林屋间,而东山未尝寓目。范石湖、文衡山、徐昌谷诸公间尝一至,而题咏无多。兹山云物其尚有待耶。两人因约为诗课,迭相唱答。”不像李白面对黄鹤楼美景也只能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此之前,洞庭东山之美还未曾被历代的文人墨客深入发掘,这愈发给了两人创作的动力。查慎行这样描绘他们二人的创作状态:“空楼夜静,往往烧烛见跋,哦声出林樾间,栖禽磔磔飞去。如是者半月,方将搜剔岩穴,上下林薮,尽发此中之奇。”其专注之神态如在目前,画面感十足。他们将山中之景趣及其他有所感触,都以唱和的形式记录下来。正因乐在其中,所以不知疲倦。

纵观全集,“乐”是明线,而“忧”是贯穿其中的暗线。“萧聊坎壈”与“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两种情绪相互碰撞,虽有此消彼长之势,却始终并存于诗作之中,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蕴含着深厚的情感张力,耐人寻味。

《橘社倡和集》是洞庭东山地区优美雄奇的自然风光与查慎行、张云章深挚友情的结晶。作为传统儒家士子,他们曾怀着强烈的入世求仕的情结,无奈困厄场屋,郁郁不得志。这种失意的“萧聊坎壈”之愁与“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始终贯穿在唱和集中,形成了具大的情感张力,具有独特的艺术风貌与审美价值。同时,《橘社倡和集》第一次集中了吴中洞庭东山地区大量的题咏游览之作,为研究当地乃至苏州地区的文学文化生态提供了一手的资料,有待今后继续发掘。

注释:

①査慎行,张云章《橘社倡和集》,清抄本。

②本文所引《橘社倡和集》内容皆出自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刻本,以下不再一一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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