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裕琴,袁君煊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贬谪文学研究关注点大多集中在唐宋时期,尤其是元和、元祐年间。在研究对象上,也比较注重个案研究,尤其是名家研究。但目前也已经有许多学者将“贬谪文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在研究贬谪文学的过程中,尚永亮教授提出了“屈贾”模式,引发了学界关于贬谪文学模式研究的持续讨论。
“屈贾”指屈原、贾谊二人。文学史上将二者并提的现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史记》中的《屈原贾生列传》。二人相似的贬谪遭遇引起了司马迁的共鸣,他们在逆境中立言传世的做法,也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不谋而合,故太史公将二人合传。自此,屈原、贾谊并提的传统得以确立。
20世纪90年代,尚永亮出版了博士论文《元和五大诗人与贬谪文学考论》一书,构建了“元和五大贬谪诗人”研究体系。为了更好地把握元和五大诗人的心态类型,纵向探究其历史依据,保证该体系的科学性、稳固性,尚永亮总结出柳宗元、刘禹锡属于执着型诗人,认为其革新失败后对理想信念始终不渝的态度,乃是与屈原一脉相承的精神意志类型;而白居易身处逆境后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已有别于刘柳的执着,呈现出了超越的特点。由是,他指出:“从屈原到柳、刘,中经白氏而至苏、黄,标志着中国贬谪文学的三个重要阶段,也显示了贬谪士人的三个重要心理流程。如果将屈原赋中所展露的主要精神意向视作贬谪主题的一种基本模式,那么上述三个阶段的突出特点便应为模式的确立、模式的继承和模式的突破,亦即从执着走向超越。”[1]
1997年,尚永亮发表《忠奸之争与感士不遇——论屈原贾谊的意识倾向及其在贬谪文化史上的模式意义》一文,“屈贾”模式研究正式浮出水面。该文将屈原、贾谊二人的精神意识类型进行比对,分析其政治理想、政治悲剧的相似与不同之处,得出屈、贾年少才高,受君主重用,国家统一、富强的政治理想都有实现的可能性,所以二人都形成了执着意识。而此执着意识由于政治悲剧的表现形式不同,在二人身上出现了不尽相同的流向。屈原的政治悲剧直接导源于党人群小的祸国乱政、挑拨离间,所以,屈原在坚持理想之际,对楚王是尚存一丝希望的,他借作品表明志向,指责谗臣惑主,当此之时,其执着意识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强化。同时,屈原所抒写的忠奸之争的主题,成为了贬谪文学创作的一个母题,影响着后世诸如柳宗元、刘禹锡之类的执着型诗人的文学创作。而贾谊被贬是因为元老重臣嫉妒人才、排挤新进,对此,他一方面保留着执着意识,积极地参政议政,坚持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从《吊屈原赋》等赋作中可以看出,贾谊的执着意识已经具有了强烈的超越意味,他试图以道家思想解脱宦途受挫的痛苦。不过,这种超越意识并未真正影响贾谊的人生实践,也就无法帮助他从痛苦中超脱出来。他与屈原一样愤懑、抑郁,但他清楚周勃、灌婴毕竟不是奸佞弄臣,朝政也不同于屈原所处时代的状况,所以其关怀的主要目标落在了自我生命之上,由是开拓出感士不遇主题。
实际上,尚永亮在1993年出版的博士论文中,已经论述过该模式,此后又将这部分单独摘出来形成一篇独立的论文,可见他对此研究成果的重视。这篇文章厘清了贬谪文人及贬谪文学创作的两种基本类型,极大地方便了元和五大贬谪诗人研究,对于后续的研究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依照尚永亮的推论,贾谊身上毕竟保留了执着色彩,其超越意识是有限的、不彻底的,他在人生实践中也并未真正履行超越意识,是陶渊明完成了超越意识的知行合一。况且,在提出“屈贾”模式之际,他也阐述了白居易对陶渊明的接受。白居易对屈原的自戕持否定态度,而屡屡以贾谊自况,但他又认为自己的悲苦较贾谊更甚,所以不仅要超越屈原的执着刚正,也要突破贾谊的自伤身世,从而将目光投向了气节高尚、逍遥出尘的陶渊明。在尚永亮的学术架构中,白居易是贬谪文学从执着走向超越的重要过渡者,那么对白居易产生深刻影响的陶渊明,在贬谪文学史上的作用自然也不可忽视。
既然如此,在构造模型时,尚永亮何以又选择了贾谊而非陶渊明呢?
出于贬谪文学这一特定文学现象的考虑,他选取了贾谊这一具有贬谪经历的文人。前文提到,屈原、贾谊并称早已成为文学史中的一项传统,尚永亮将目光投向贾谊并不意外。且二人经历相仿,都是年少得志,因才华卓越留在君王身边辅佐,却受群臣妒忌而被君主疏远,以致流贬他地。从共情的层面来看,这种由都城外放的经历,荣极一时到流落他乡的巨大心理落差,是陶渊明不具备的,却正是元和五大贬谪诗人所共有的,因此将“屈贾”作为“元和五大贬谪诗人”体系之上的一层源流体系,是有历史和情感依据的。
经过梳理发现,贬谪文学在地域上存在相继的研究热潮,而这种研究热潮始于湖南。在20世纪90年代,三届迁谪文学讨论会均在湖南召开,许多学者已经将研究视线投向了湖湘地区。屈原曾流放沅、湘一带,留下不少哀怨至极的作品,对湖湘文化特质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贾谊也曾被外放为长沙王太傅,有“贾长沙”之称。而陶渊明并未涉足此地,因而用屈、贾二人推进湖湘贬谪文化研究也就不足为奇了。
贾谊不遇之感的抒写,曾引发了五大贬谪诗人的共鸣。元和十一年(816),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作《琵琶行》,叙写琵琶女的悲惨命运,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这种对自身的关怀,既不同于屈原的执着理想,也不如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这种关怀,正是起源于贾谊的感士不遇。“士不遇”的现象,普遍存在于古代社会,屈原在《离骚》中已经提到了自己“不遇”的现实体验,但他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社会政治、民生社稷方面,不遇之感在其文学创作中居于次要地位。正如尚永亮所说,贾谊首次将目光由外在的社会现实、忠奸之争转向了内在的自我遭际,故其作品中感士不遇的喟叹居于主要地位。屈、贾二人既是政治家,也是文学家,但究其本质,屈原更接近政治家,其人格境界何其高远,“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2],刚毅决绝,九死未悔;贾谊则更像文学家,其格局、气性不及屈原,作品中充斥着感怀自身的情绪,“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3]331,但贾谊给后世文人留下了一条与屈原价值观全然不同却更符合现实的创作道路。纵观元和贬谪诗人,我们不难发现,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有这种怀才不遇的悲哀。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刺史,“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4]759、“晨及曲河驿,悽然自伤情”[4]765均流露出遭贬的痛苦情绪。柳宗元永州时期所写的《跂乌词》《笼鹰词》《放鹧鸪词》都是对自己真实处境的叙写,其中流露出的恐惧、彷徨、愤慨,是其不遇心理的真实写照。刘禹锡朗州时期的《泰娘歌》与白居易的《琵琶行》异曲同工,借泰娘的“繁华消歇”自比,感怀“举目风烟非旧时”,惆怅之情不言而喻。元稹在《三叹》中以孤剑、凤凰、失偶的天马自喻,表露自己虽不遇却矢志不渝的高洁情操。元和贬谪文人对于自身处境的高度关注、对无罪遭贬的控诉与悲叹,都显示了对屈原模式中“政治家”价值观的偏离。当然,作为传统文人的陶渊明也有过不遇之感,他曾作《感士不遇赋》抨击有识之士被打击摧残的社会现象,最后表述了“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5]433的人生追求。显然,陶渊明的感士不遇是不如贾谊“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3]331那样深重的。由于贾谊是遭贬,陶渊明是主动辞官,在悲哀程度上,陶渊明自然要比贾谊轻,也就没有贾谊那么强烈的不遇之感来诉诸笔端。因此,在表现“感士不遇”的遭遇和悲哀时,屈原以其坚毅高洁,陶渊明以其从容平和,错开了与元和贬谪文人的共鸣,只有同样自伤身世的贾谊与他们完成了跨时空对话。他们遵从贾谊的创作方式,利用诗歌、散文等各种文学体裁,将不遇之情排遣了出来。也正是源于这种对感伤的真挚表露,唐诗的意蕴丰富了许多。基于此,尚永亮在总结贬谪文学模式的时候选择了贾谊而非陶渊明。
尚永亮曾多次提及白居易对陶渊明的接受与效仿,构建“屈贾”模式时,也考虑过陶渊明进入模式的可能性,但由于陶并非贬谪文人,所以没有将其纳入该模式。
2003年,蔺文龙在其硕士论文《由尊屈到崇陶——中国贬谪诗人心态探微》中率先提出贬谪文学范畴,论述了贬谪诗人对屈原、陶渊明的接受,显示出对“屈贾”模式的反思与超越。他指出:“中国贬谪诗人心态发展经历由执着到超脱的过程即从对屈原模式的积极继承、无奈超越到转向陶渊明的这一过程。”[6]也就是说,贬谪诗人的心态从执着到超越这一命题中,贾谊的模式意义被置换成了陶渊明。
一方面,陶渊明有着与屈原一致的执着意识。屈原的执着意识包括对政治理想的坚持、对奸佞群体的痛斥、对国家君主的眷恋、对高洁人格的坚守,陶渊明的执着意识则主要体现在他始终坚守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品格和执着于田园躬耕生活的人生抉择。无论是作《归去来兮辞》解印辞官,还是拒收檀道济馈赠的粱肉,陶渊明表现出的坚定信念,并不亚于屈原的悲壮赴死,是以后世尊陶为“靖节先生”。
更为重要的是,陶渊明为中国文人提供了感士不遇后的终极归宿——自然。贾谊在感伤中欲行超越,却无法真正实现其超越意识,获得心理满足。即贾谊仅将普遍的士不遇心理发泄了出来,对于不遇之后该走向何处,却无法给出答案。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向更早的屈原,就会发现屈原也面临此种困境——他的答案是自沉汨罗。而陶渊明对归宿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并幡然醒悟道:“田园将芜胡不归?”[5]460他意识到自然是人最终的精神归处,于是他归隐田园,种豆南山,怡然自得,心灵上获得了高度的愉悦与自由。陶渊明的隐逸心态及归隐自然的人生选择,在包括贬谪文人在内的中国古代士人中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唐代贬谪文人已经初步沿袭了陶渊明的诗学思想及隐逸心态。“我国传统的美学观念到唐代才发生了根本变化,……对艺术的要求,从形似发展到神似,从刻板写实发展到气韵生动。”[7]陶诗以其冲淡平和、气韵无穷的风貌,暗合了唐代的审美观念。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以后,被迫远离政治舞台,他亲自劳作,写下不少种植诗,与陶渊明的生活状态是颇为接近的。在诗歌创作上,柳宗元对陶诗的模仿也有迹可循。《田家三首》显示了柳宗元对农民生存状况的同情、对农民淳朴勤劳品质的欣赏。该诗歌在意象选取、拟辞造句、意境营造方面都显示出学习陶渊明田园诗的痕迹。有论者指出:“《田家诗》‘鸡鸣村巷白’云云,又‘里胥夜经过’云云,绝有渊明风味。”[8]《饮酒》为借酒消愁之作,起承转合间将人生哲理寄寓在田园风光之中,质朴清新,故何汶有言:“《饮酒》诗绝似陶渊明。”[9]白居易不仅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模仿陶诗风韵,更在深层意义上接受了陶渊明的隐逸心态。其遭贬之前具有强烈的入世心理,主张诗文要针砭时弊,然遭贬之后心境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诗风由讽喻转向闲适,江州之贬促成了这一转型。白居易初至江州所作的《题浔阳楼》就已流露出对陶诗的钦慕,游历庐山拜访陶渊明故居时留下的《访陶公旧宅》则集中体现了白居易对陶渊明气节的景仰,以及与陶渊明隐逸心态的契合。元和十二年(817),其在庐山修建草堂并题诗,此后又重题四首,写道:“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10]1314其隐逸心态可见一斑。相比陶渊明藏身田园的“形隐”,白居易的隐是他自己所谓的“中隐”,他在《中隐》一诗中提出:“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10]1765在白居易这里,隐逸心态充满着世俗、中庸之气,实用性得以增强。
宋代谪宦群体对陶渊明更是推崇备至。北宋台谏制度的破坏、党争的越趋激烈,造成了官员的大量贬谪。在宋人苦闷抑郁的贬谪生涯中,陶渊明的“隐”成为了超脱痛苦的文化符号。欧阳修一生两度遭贬,在贬谪中形成了退隐心态,晚年疲于党争自请外任,并请求退出政坛,期盼隐居颍州。从参政意识的昂扬,到急于归隐的迫切,欧阳修最终由“仕”走向了“隐”。究其原因,欧阳修从陶渊明身上看到了“士不遇”后的解脱方式。《偶书》一诗中写道:“吾见陶靖节,爱酒又爱闲。……浮屠老子流,营营盈市廛。二物尚如此,仕宦不待言。……决计不宜晚,归耕颍尾田。”[11]他不仅在作品中追慕陶渊明,更躬行了归隐田园的人生理想,从隐逸层面探寻到了生存意义。而苏轼明确表示“只渊明,是前生”[12],不仅在作品中咏陶、和陶,学陶渊明的平淡诗风,也在终极意义上接受了陶渊明于清贫中自适的人生观,形成了更豁达、纯粹的隐逸心态。苏轼已然超越了退隐和仕宦之间的矛盾,既不认为二者对立,也不进行调和,而是忽视此二者的羁绊,在对现实人生的接纳中,超越了现实。“布衣蔬食,于穷苦寂淡之中,却粗有所得,未必不是晚节微福”[13]1885、“岁猪鸣矣,老兄嫂团坐火炉头,环列儿女,坟墓咫尺,亲眷满目,便是人间第一等好事”[13]1832,都寄托着苏轼在消融苦难时对人生真谛的思考。苏轼于逆境中发现了日常生活的美好之处,以柔软的内心抵御外界的压力苦痛,将士人的人格拔高到了新的境界,完成了隐逸文化的转型。
心理学家荣格指出:“个体无意识主要是由那些曾经被意识到但又因遗忘或抑制而从意识中消失的内容所构成的,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却从不在意识中,因此从来不曾为单个人所独有,它的存在毫无例外地要经过遗传。……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组成了一种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14]根据荣格的理论,我们可以将中国文人普遍存在的归隐心态,视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影响下的结果。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就将自然看作是精神家园,“性本爱丘山”[5]76是他们共同的心理特征。大自然以其幽美、和谐、纯净的美学价值,影响着一代代中国人的集体审美理念,使其形成了淡泊、平和的审美情趣。由于时代的局限,古代文人往往需要依附权贵或君主,才能施展自身的政治才能,而结果常常事与愿违。为了获得平衡,他们必须在精神方面足够富足,以抚平现实中遭受的创伤,所以,他们回归了精神家园,即是自然。而陶渊明的退隐,将这种集体无意识以文学形式袒露出来,并机缘巧合地成为了某种精神寄托,深刻影响着后世文人群体的仕隐态度与审美理想。
基于陶渊明对于中国贬谪文人心态的转型所产生的重大影响,理应跳出贬谪文学的传统观念,重视“屈贾”模式向“屈陶”模式的转变。
“屈贾”模式是尚永亮在构建“元和五大贬谪诗人”体系的语境下提出的,为逐渐兴起的贬谪文学研究拓出了一条新的路径,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与范式意义。不过,尚永亮提出该模式时,未能超越贬谪文学的局限,留有遗憾。陶渊明虽不是贬谪文人,但对于贬谪文学转型产生了重大影响,“屈贾”模式可以演进为“屈陶”模式。总之,“屈贾”模式的提出,为贬谪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新思路,对此模式进行反思,正视陶渊明在贬谪文学发展中的地位,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并进一步探讨贬谪文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