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矛盾与统一

2021-11-30 07:29单婷婷
大众文艺 2021年21期
关键词:咏物诗贞观唐太宗

单婷婷

(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湖北荆州 434022)

近三十年来,学界对唐太宗的诗歌研究,从关注他的诗歌内容逐渐转向关注其诗与齐梁诗风的关系。到了21世纪,学界对唐太宗文学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方向:注重其诗歌理论和创作的关系,主张将文学思想和创作实践结合起来考察贞观诗坛,由此来评价唐太宗的文学成就。韩伟的《初唐文艺基调探源——以唐太宗诗、乐观为对象》提出了更为新颖的论点:“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贞观前期倡导雅正的,文学要为政治服务的儒家诗教观;贞观中后期将陆机推崇到‘百代文宗’的地位,追求典丽藻饰的诗歌审美。”此前后分期,将研究重点放在了不同时期的诗学观差异上面,对不同时期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关系论述不够全面。因此,就唐太宗的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关系还有进一步的研究空间。

西晋之后,大量士族向南迁徙,促进了江南文化的发展;隋唐一统后,文学逐步走向融合。在南北文化的融合的历史进程中,初唐贞观时期的诗人群体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唐太宗作为这一诗坛的中心人物,其诗学观在贞观前期反对“释实求华”,主张“明雅志”;在贞观中后期推崇绮丽文风,更偏爱南朝诗风。唐太宗的诗歌作品以述怀诗、咏物诗为主,由于他对宴饮酬唱诗的提倡,贞观中后期,应制奉和之作增多。唐太宗亲自参与文学创作,还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这在初唐诗坛乃至整个唐代诗坛上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唐太宗与贞观诗坛

“我国诗歌发展至南朝,进入了一个重要时期,诗歌的抒情特征和形式美都被注意到,艺术表现手段更为丰富;但是也出现了过分用典、辞采雕琢,艳情一类诗歌的增多等消极方面。”唐代文学也是在这个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尤其是初唐时期,上至唐太宗下至重臣都看到了南朝以来宫体诗的弊病,如何形成唐诗新规范成了贞观文人群体在论诗和作诗上要思考的内容。南朝文化虽然对贞观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是贞观时期的文学也有新的变化。一是诗歌的政治功用性增强,初唐大一统的政治背景让文人们对入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相较于辞章,初唐士人更向往建功立业,因此相较于六朝绮靡文风,初唐诗歌整体的精神风貌更为积极向上。另一个变化在于初唐时期诗歌内容更为清新,齐梁陈隋以来的艳情诗到了唐代已经很少了,绮丽淫放的宫体诗逐渐演变成较为清新的咏物诗和富丽的颂体诗。初唐时期的主要创作群体还是贵族阶级,诗歌题材也多局限在宫廷范围之内,例如北方文人杨师道和李百药、自南朝以来的文士虞世南、东晋名士许询后代许敬宗等贞观文人的诗歌作品多以宫廷诗和宴饮酬唱诗为主。在贞观诗坛后期,还出现了一位重要诗人上官仪,他开创了“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风,强有力地影响了初唐一代的诗人。

唐太宗作为一个“终当以文德绥海内”的帝王,面对贞观初年政治军事上的内忧外患,他的诗学观和创作实践都有一定的特殊性:诗学观上他是刻意偏向儒家诗教观的帝王,创作实践上他是受到南朝文化侵染的诗人,创作意图上他则在帝王的政教观和诗人的审美追求之间摇摆不定。唐太宗的诗学观集中体现在《帝京篇序》和《晋书•陆机传论》两部文论中,这两部文论分别作于贞观前期和贞观中后期。贞观前期,励精图治的唐太宗在《帝京篇序》中表达了自己对文艺的态度。“余以万机之暇,游息文艺”,第一句就指出自己对政治和文艺的态度,把政治放在第一位,对文艺的态度是游赏。“慷慨怀古”思索前代王朝更替,欲以先贤尧舜之风荡除秦皇汉武的弊政,用咸英之曲改变追求华丽艳俏的艺文之风。主张“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反对“释实求华,以人从欲”,表达了他雅正、质实,文学要为政治服务的儒家诗教观。贞观二十年,唐太宗下诏重修《晋书》,为《陆机传》撰写了史论。太宗曰:“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刘勰评价陆机说:“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沈德潜也说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唐太宗十分肯定陆机其人和其文,评价他“百代文宗,一人而已。”陆机的文风以辞藻华丽、偶对工整著称,有“太康之英”的称誉。陆机为西晋文学之冠冕,隋朝名儒王通也给予了陆机高度评价,《文选》选入的历代文人作品,陆机以44篇居首,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陆机在南北朝、隋唐时期的极高地位与影响,可以说,唐太宗对陆机的推崇也是对南北朝诗风的理解和认同。“太宗在贞观后期如此称赞陆机的文风,表现出对绮丽藻饰之作的赞叹,有追求声律化的文学倾向。”这两部文论清楚地表达了唐太宗在不同政治时期对诗歌创作、诗与政治的关系、诗的艺术审美标准的看法。

不仅是文论,太宗的诗歌创作在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特点,而贞观十一年,唐太宗在政治、个人性格、诗歌创作上都是一个很明显的分期。贞观十一年之后,太宗的游猎次数明显增多。根据《新唐书》所载,贞观十一年之前,唐太宗共组织了三次围猎活动,分别是贞观四年猎于鹿苑,贞观五年猎于骊山,贞观七年猎于少陵园;贞观十一年之后,组织了六次围猎活动,还多次前往洛阳宫,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修建了许多宫殿。贞观十二年,直臣魏征述太宗近年所得政化时也说:“若威之所加,远夷朝贡,比于贞观之始,不可等级而言。若德义潜通,民心悦服,比于贞观之初,相去又亦甚远。”《贞观政要》卷十记载了太宗一件奢侈浪费的史实,“贞观十二年,太宗东巡猎……志在奢靡。”从作品上看,《全唐诗》选录唐太宗诗歌作品共98首,句3句,另在各类类书中还有唐太宗诗歌补录10首。据《唐太宗全集校注》所考,包含补录在内,贞观十一年之前,唐太宗创作的诗歌共19首,贞观十一年及之后的有36首诗,其余作品由于史料有限,创作年份均不详,这些创作年份不详的诗歌多为咏物诗。

因此本文以贞观十一年为界,将唐太宗的诗歌分为前后两期。武德和贞观前期,他的诗歌多写征战、边塞生活的回忆;贞观中后期诗歌以吟赏风月、感时应景的咏物诗为主,诗歌风格也更为富丽藻饰。由于他极力模仿齐梁诗歌中吟咏性灵的咏物诗,使得朝臣们也竞相创作此类诗歌,这也为盛唐诗坛盛况的到来做了艺术铺垫。“颂体诗”也在唐太宗的提倡下得以发展,“颂体诗”政治功用性强,士族热衷于创作歌功颂德的诗歌,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贞观文坛文风更为积极、昂扬向上。

二、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矛盾

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矛盾主要体现在诗学观上提倡儒家诗教观,诗歌创作上主动或被动继承南朝绮靡的诗歌遗产;他在创作意图上刻意强调诗歌要为政治服务,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却又写出了许多毫无政治功用的诗。

唐太宗的诗学观与其诗歌创作实践是不一致的,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一定的关系。虽然唐再次统一了中国,但是各方势力依旧蠢蠢欲动,唐初的社会依旧危机四伏。面对唐初的内忧外患,唐太宗对社会形势和治国之策有深刻的思考:“朕看古来帝王以仁义为治者,国祚延长……今欲专以仁义诚信为治,望革近代之浇薄也。”他时常反思如何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前朝覆亡的历史和统治前期不稳定的社会环境致使他更重视国家的长治久安,对待文艺也更为谨慎,认为文学要为政治服务。在《帝京篇序》中,他首先说自己是忙于政务的空闲之时,才在文艺上花功夫,再纵观历代帝王,有许多修建了高俊富丽的宫殿,还征收百姓高额税收,奢侈之风盛行,这是梁、陈、隋之所以亡国的原因所在,对“轩昊舜禹之上”充分肯定和赞许。全篇联系前代帝王之德行作风、政教文化,强调要“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唐太宗始终以国家兴亡为出发点,充分考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对政治的作用。

再看他的诗歌作品,诗歌内容多局限在宫廷范围之内,缺乏感情,用词也是刻意雕琢。《临洛水》:“春蒐驰骏骨,总辔俯长河。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写春天洛水河畔的美景,长河、霞光、水波配上船工行船时的歌曲,并未写出自己内心的情感。《望终南山》一诗也是单纯描写山水之景的诗,“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重峦、碧嶂、岩、叠松,面对这些静谧的山中美景,使人心中宁静,享受人间的大好河山已经很知足了,何必再去寻道问仙,虽然诗歌的结尾处隐约点名了唐太宗的内心想法,但全诗仍然离不开咏物诗描摹山川河岳的范畴。唐太宗的诗歌作品中还有应制、奉和之作,以描写宴乐生活为主。太宗曾说:“酒杯流行,发言可喜,是时天下初定,君臣俱欲无为,酒杯善谑,理亦有之。”他的诗《正日临朝》描写自己接受群臣朝贺的盛况,“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写少数民族从远方纳贡,赫奕、羽旄、钟鼓极言现场之辉煌富丽。《春日玄武门宴群臣》写国家统一之后,群臣宴饮,唐太宗仍感觉治国还需对内自我反思,对外广纳人才,驻辇、高宴、紫庭、丹墀、瑶席、琼筵、湛露、钧天等华辞丽藻描绘了一幅太平盛世的宫廷光景。总观这些咏物诗和颂体诗,多是承袭南朝文风而来,诗歌内容单一,缺乏思想感情;刻意雕琢辞藻,华辞丽句较多,很难在诗歌中看到情感和语言的统一。

观其原因,一是唐初诗坛仍然受到南朝诗风的影响,二是唐太宗身边的重臣基本都是来自南朝或崇尚南朝文风的诗人。唐初建立之初到唐高宗永徽初(公元650年前后)大约三十年,为初唐第一段,这三十年,诗坛上仍承续着南朝诗歌的绮靡诗风。虽然唐太宗一方面重视关陇豪族和江南士族,对文化采取开放兼容的政策,但是他所能学习的和模仿的诗歌艺术绝大部分还是南朝诗歌或模仿齐梁风气的北朝诗歌。例如,《饮马长城窟行》虽然是汉乐府旧题,但是最早用此题写征战生活的确是南朝诗人沈约、陈叔宝、杨广等,唐太宗的《饮马长城窟行》就有模仿杨广诗作之意。虽然唐太宗等人一直在为革除六朝绮靡文风而努力,但宫体诗的创作传统还是在持续影响着初唐一代的文人,尤其是吟咏性灵的咏物诗在初唐文人笔下很受欢迎。再次,唐太宗身边的重臣基本都是来自南朝的诗人,这些重臣和文馆学士潜移默化地让唐太宗对南朝文风更加了解和热爱。《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唐太宗以武定祸乱,出入行间,与之俱者,皆西北骁武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选弘文馆学生,日夕与之议论商榷者,皆东南儒生也。”《旧唐书•高祖列传》唐高祖说:“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专制,为读书汉所教,非复我昔日子也。”唐太宗在为秦王时,多是在各地征战,真正在文学上有所学习还是在为帝王之时,然而那些文学馆、弘文馆重臣多是承袭南朝文化而来,唐太宗受到他们的熏陶,自然也在南朝文化上实践更多。虽然魏征等人多次表明反对齐梁陈隋文风,但他们的诗歌创作也并未自成一派,或者说没有找到诗歌创作的新规范,所以唐太宗只能学习南朝诗歌文化。

第二个矛盾是作为帝王的唐太宗在创作意图上刻意强调诗歌要为政治服务,突出诗歌的说教功能,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却又写了许多毫无政治功用的咏物诗、写景诗。《临洛水》《首春》《初夏落景》《初夏》《度秋》《山阁晚秋》等都是单单描写风景优美的诗歌;也有一些借景抒情的诗歌:《初春登楼即目观作述怀》,从“凭轩俯兰阁”写起,尾句“愧制劳居逸,方规十产金”联想到帝王应该以简朴为典范;《喜雪》于观赏雪景时发思古之幽情。《赋得樱桃》《赋得李》《咏桃》《赋帘》等都是单纯的咏物诗,诗歌内容单一,基本没有思想情感;《采芙蓉》:“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栖鸟还密树,泛流归建章。”这首诗直接描写宫廷生活,用词华丽,极尽乘舟游于池塘的乐趣。此类作品在唐太宗的诗歌作品中占了很大比重,刻意强调诗歌形式美、语言美,几乎没有任何政治功用,这与唐太宗的诗歌要为政治服务的创作意图相背离。

咏物诗在唐太宗的诗歌中占了很大比重,这和唐太宗的创作意图有一定的背离,主要原因是唐初君主专制明显强化,官僚制度逐渐完善,唐初的文学实际上是贵族阶级的文学。“除下层社会文学和宗教背景文学之外,整个唐代文学即是这个知识——官僚阶层的文学。”无论为秦王时的文学馆还是为太宗后的弘文馆,招募的文学学士大都来自北方贵族或是南朝名士之后,作为文学学士的他们要继承家族文化传统,作为贵族阶级,他们的审美追求容易流向游戏唯美方面,作为官僚阶层的他们也要考虑谋求政治地位,因此贞观时期诗人们也创作了大量追求诗歌形式美、内容涉及宫廷的咏物诗。作为君王,前朝覆灭的历史事实一直提醒着他,如何把国家治理好,做一个贤能的君主是他终日思考的内容,因此他多次在重要场合表明自己对齐梁文风的批判和文学创作要为政治服务的态度。但作为文人,太宗又热爱钻研文学,《旧唐书•音乐志》记载:“初,太宗以武功定海内,栉风沐雨,不暇于诗书。暨于嗣业,进引忠良,锐精思政。数年之后,道致隆平,遂于听览之暇,留情文史。叙事言怀,时有构属,天才宏丽,兴托玄远。”《贞观政要•崇儒》也说:“夫人虽禀定性,必须博学以成其道,亦犹蜃性含水,待月光而水垂,木性怀或,待燧动而焰发,人性含灵,待学成而为美。”作为文人,太宗对文学也有自己的追求,他长期生活在宫中,对诗歌的学习也多是从大臣或是前代先贤中吸取经验,南朝的许多杰出诗人如谢灵运、谢朓、庾信等人对唐代的诗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唐太宗自然也受到他们的影响,诗歌作品多是以描写景物或者借景抒情为主,但是唐太宗毕竟是半路出家的文人,他的诗歌作品多是在形式和辞藻上追求艺术审美,却忽视了诗歌的意境美和情感美。

三、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统一

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统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诗论和诗歌作品都一改齐梁以来悲观消沉的风格,情感表达更为昂扬向上,诗歌内容更为积极健康;贞观中后期,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的艺术审美属性占主导地位。

首先,齐梁诗人以艳情诗为主,情感纤弱,而到了初唐,大一统君王开始强调文学创作与政治的关系,诗歌创作也与士人的政治前途有了一定的联系。初唐发达的社会经济和开放的文化环境给了诗人创作的自由,士族们也渴望在政治上有所施展,因此,初唐时期的诗人们诗风更为昂扬向上,或多或少地透露了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抱负。尤其是唐太宗,他对来之不易的大一统王朝更是谨小慎微,无论是政治决策还是文化政策都紧紧关联治国大事。梁陈的几个皇帝,将诗歌作为宫廷享受的消遣,太宗看到了这些国家亡国背后的原因,所以在《帝京篇序》中就谈道:“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他现存的诗歌作品几乎没有艳情之作,更多的是描写昔日的征战生活、抒发君王的理想以及咏史抒怀之作。《幸武功庆善宫》:“弱龄逢运改,提剑郁匡时。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共乐还乡宴,欢比大风诗。”此诗回顾了自己创业之初的艰难,讲述了自己用武力平定叛乱、一统天下的往事,提剑、定八荒,表现了自己的治国大志。《经破薛举战地》:“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先写自己从前的恢宏志向和高洁的品格,再写战争场景“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最后抒发自己的闲适自得的思想感情,“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还陕述怀》《入潼关》《辽城望月》均是述怀之作,借描写昔日征战生活抒发大一统帝国的来之不易,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贤明的帝王。

其次,贞观中后期,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上的艺术审美属性占主导地位。艺术审美属性要从两个方面来说,一个是崇尚雅正、优美的文学;另一个是诗歌形式上,五言诗进一步发展,为近体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贞观中后期,随着政治的稳定,以及长期以来受到南方文化的影响,太宗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诗歌理论上都渐渐背离贞观前期的诗教观,文学的审美属性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唐太宗的诗歌创作步趋齐梁宫廷诗人的创作路数而来,沉浸在以繁缛为美的创作氛围中。唐太宗亲自作《晋书•陆机传论》,并评其为“百代文宗”,以他为楷模,提出了“宏丽慷慨”的文学观,认为文学作品要风格慷慨,辞藻华丽,不再把文学作为政治的工具。因此,贞观中后期,唐太宗无论是文论主张还是诗歌创作上都是统一的,即追求声律、强调诗歌艺术美。唐太宗在改造齐梁诗风上积极实践。第一,他并没有完全否定齐梁诗歌所取得的成就,而是主张从诗歌内容上对其进行适当的改造。诗风上主张摒弃淫靡颓废的诗歌,提倡歌功颂德的颂体诗,如《正日临朝》《幸武功庆善宫》;诗歌内容上主张对吟咏性灵的感时应景、吟赏风月的创作传统的继承,例如《元日》《秋暮言志》《咏风》《初秋夜作》。第二,唐太宗虽然写了很多咏物诗,诗歌内容多涉及宫廷禁苑、园林风景,但是这些咏物诗风格更为清淡。例如《秋日》二首,“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将秋数行雁,离夏几林蝉。”方回评价:“作小小八句诗,压倒一时,文人、书生、瀛洲十八学士,及天下能言之人,焉不心服?”再如《月晦》一首:“晦魄移中律,凝暄起丽城。罩云朝盖上,穿露晓珠呈。笑树花分色,啼枝鸟合声。披襟欢眺望,极目畅春晴。”此诗虽然未脱陈隋风气,但是景物描写并不追求富丽质感,用云、树、鸟等意象,描绘了一幅欢快的春日夜景,诗歌风格更为清淡晓畅。第三,崇尚雅正、优美之文学。唐太宗在审美上崇尚优美型的价值观,可以在他推崇的前代典型中得到验证,例如陆机和王羲之。唐太宗《王羲之传论》说:“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人,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王羲之是著名的书法大家,楷书和行草书成就更高,他的行书温润典雅、皆具神俊。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的推崇从侧面反映了他对优美的文学的推崇。

从诗歌形式上也能看出唐太宗对艺术审美属性的追求。现存唐太宗的诗歌,只有两首七言诗,分别为《饯中书侍郎来济》《两仪殿赋伯梁体》,其余均为五言杂诗。唐太宗的诗在艺术上讲求骈偶、注重声律。例如《出猎》一首从头到尾完全是对仗的,“楚王云梦泽,汉帝长杨宫……所为除民瘼,非是悦林丛。”《赋得浮桥》:“岸曲非千里,桥斜异七星。暂低逢辇度,还高值浪惊。水摇文鹢动,缆转锦花萦。远近随轮影,轻重应人行。”星、惊、萦、行,也是全诗讲究对仗。《仪鸾殿早秋》一首应当注意:“寒惊蓟门叶,秋发小山枝。松阴背日转,竹影避风移。提壶菊花岸,高兴芙蓉池。欲知凉气早,巢空燕不窥。”全诗用律严格,讲求平仄对仗和押韵,唐太宗的诗歌作品中,此类诗歌也不少见,例如《正日临朝》五言八韵:“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全诗典雅、音律流畅,描绘了国家富足安定、夷狄之邦纷纷朝贺的盛世之景。唐太宗诗歌创作讲求对仗、用韵,这当时近体诗正在形成有一定的关系。总观文学史分期,唐太宗的文学属于7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唐初“李百药——上官仪”时代,这一时代,作者共同体承担着将齐梁陈隋的文学,过渡至沈佺期、宋之问为代表的律诗定型、打造唐代文学“门户”的时代。[因此,唐太宗的诗歌是五言杂诗的积极实践,更是对五言律诗和五言绝句的探索,为近体诗在初唐以后的繁盛做了铺垫。

总体上来看,唐太宗的诗歌创作虽然称不上文坛大家的水平,但作为国君,不仅亲身参与诗歌创作实践,还为士人提供了一个开放兼容的文化环境,这有助于提高诗人群体的创作积极性,为初唐以后诗歌创作的繁荣提供了前提条件。唐太宗的诗论和诗歌创作虽然有一定的矛盾之处,但他主要还是在为革新初唐诗风,形成唐诗新规范方面积极探索,尤其是其诗论主张在当时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以唐太宗为中心的初唐诗坛为摆脱齐梁以来消极、不健康的诗风,建立良好的文化规范做了很多努力,加上唐太宗对文学活动的积极组织和大力提倡,诗文创作活动繁盛,自初唐之后,许多国君也继承了唐太宗组织文化活动的做法,这有助于诗歌创作在唐代的进一步繁荣。探讨唐太宗诗学观和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是分析初唐诗坛的重要一环,值得做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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