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湖葩
(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上海 200092)
钱穆与张君劢两位先贤,都是广义上的现代新儒学代表人物。但是二者为学路径大相径庭,政治观点迥然相异;尤到晚年,公开爆发了激烈争论。钱先生发表在《民主评论》上的《中国传统政治》中提出,中国传统政治非君主专制,而张君劢先生在《自由钟》杂志上陆续发表了36 篇评论文章,最后汇成《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议——钱著<中国传统政治>商榷》著文中30 余万字的批驳,系统地反驳了钱穆先生于中国历史、政治之看法,尤其针对“中国非君主专制”一说,可视为现代新儒学史上不可小觑的事件。钱、张两人的思想争辩可追溯到抗战时期。在“抗战建国”的号召下,国内的仁人志士越发重视阐明中国的民族性和特殊性,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未尝反民主或不民主,只不过是民主之另一方是“德谟克拉东”。1其中,以钱穆先生的声音最大且持久。但钱穆先生在当时只不过是北京大学的一名普通教授,张君劢作为民盟领导人,已然成为当时政坛的重要人物。张君劢对钱穆的“中国式民主”进行了猛烈抨击,认为中国传统政治的最大弊端就是君主专制。由此,钱、张二贤的“专制”之辩在现代新儒学史上悄然开幕。
钱穆先生认为,选贤举能是中国传统政治的关键,“政民一体”是中国传统民主政治的特征。秦汉的地方察举制、征辟制,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其目的均旨归于为政府选举贤能。钱穆提到,政府是由选拔自民间的贤能而组成,从宰相以下的大小百官,都是来自草堂田间,而非王室宗亲或贵族军人,将选拔数额分配到全国各地,并经过公开的考试。2由此可见,政府由民众组织而成,政府的意见即为民众的意见,政府与民众在这个层面已经融为一体,因而钱穆将其称之为“政民一体”,他认为这种政体隶属于“民主政体”,故而将它称为“中国式的民主政治”。3
不仅如此,钱穆认为西方民主政治属于“间接民权”,而中国传统政治属于“直接民权”。在钱穆看来,近现代西方的政府是君主和贵族的专属私人物品,国会代表民众监督政府,政府通过国会来征询民意,因而他认为政府和民众之间是对立的,国会就是两者之间对立的中介枢纽。因此,钱穆认为西方政治是一种以“政民对立”的契约政权形式,由国会来代表民众行使权利,是一种“间接民权”。然中国传统政治中,政权的理论源于民众的信托,相较于西方的“契约政权”,中国则是一种“信托政权”。4政府通过考试制度将受民众信托的贤才吸纳进来,由此民众得以和政府合二为一,不需要另设一个类似国会的监督机关来行使权力,所以是“直接民权”。
钱穆认为,中国传统政治能够形成“政民一体”的关键原因在于有“士”。中国是一个由士、农、工、商组成的“四民社会”,其中“士”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士人最根本的特征是“志于道”,士人阶层领导社会不仅依靠知识,更需要以学术和道统来治国理政。钱穆认为,士大夫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们以行道为天职,以经邦济国为人生目标。因此,士人治国的结构性质和道义担当,已然内在地奠定了中国政制偏向于政府的职分与责任,而不注重于权力归属。基于此,钱穆提出了一个与西方“主权论”相对的中国“职分论”。他认为,中国很早就形成了天下为公、大同世界的社会思想,因而不存在主权在神、在君、甚至在民的争辩。此外,中国传统政治的职权职分即为细致严密,政府各部门之间一面相互制衡,一面相互支撑,为政府内部调节自身留存余地。5不仅如此,人才选拔权、考试权、官员升黜权、监察弹劾权、对于皇帝的谏诤和驳正权,五权独立又相互制衡,由此形成了职分严密、分权制衡的士人政治。
学界一般将西方视为重法治,而中国尚人治,钱穆先生则持异端,认为中国的传统政治是“法重于人”。钱穆先生认为西方政制偏于动进,故尚人治;而中国政制则偏于静定,故尚法治。“时贤论东西文化,率主西方为动的,而东方为静的。窃谓此意可以移言政制。……人者动物,法则静物也。听于人则易变易进听于法则否,此亦双方历史环境所限。西方起于城市之邦,易于听取市民之意见,一也。西方诸国分立,又率以商业立国,故其政治,对外尚重于对内,形势变动,则贵能因应,此非保守法典,所能胜任愉快。中国既为广土众民,听人则难,听于法则易;听于人则乱,听于法则治,故常抑人而尊法。又为大陆农国,居天下之广居,有唯我独尊之象,遂使其国家之政治,对内总重于对外,因此尊传统,少变动,而法典传袭,往往传世历久至数百年,虽有智者,不敢轻言变易。”6因此,钱穆先生认为,西方之所以注重人治是起源于小国寡民、诸国分立、商业立国的历史背景,应对外敌重于应对内乱,所以立国之本乃是听信于民、随时应变,所以崇尚人治;而中国是广土众民的大陆农国,要广纳民众意见非常困难,且应对内乱重于应对外敌,因而只能采取法治,才能维系中国传统政权沿袭数百年之久。
钱穆先生关于“中国式民主”的观点,受到了诸多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的尖锐批评,其中之一便是中华民国的“宪法之父”——张君劢先生。张君劢对于钱穆所倡导的“中国式民主”深不以为然,对他的思想和看法从专制君主、政党、法治与人治等十个方面进行了彻底的批驳。若说钱穆先生主张的是“中国式民主”,那么张君劢先生则随时代潮流之趋,坚持“中国式专制”的主张。
张君劢基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理论,对钱穆力图美化中国传统政治的观点进行了一一批驳。首先,张君劢批判钱穆并没有提出君主专制、非君主专制的确切概念,仅仅以宰相制对君权的限制作为非君主专制的论证不符合逻辑,乃本末倒置。君劢先生提出,西方学者研究一门学问须确定其主题,再者确定其主要概念以明晰定义和范围;然而钱穆先生论中国传统政治,对于君主、君主专制、非君主专制等概念均没有进行具体划分,只是单纯将宰相制和三省制等作为非君主专制的浅显表征,而忽略了君主这个核心主题的重要性,实则不合逻辑。
其次,张君劢也批判了钱穆提出的“直接民权”。张氏说,中国历代以来不读书不识字之辈占全部人数的八至九成,在考试制度作为唯一参政途径的背景之下,这些白丁之辈已然无缘参与政治;而西方国家识字之辈占十之八九,却被钱穆断定为此种“间接民权”不足为道。中国仅仅只有十分之一的民众得以考试入官,钱先生却美其名曰“直接民权”。因此,张氏批评钱氏的直接民权一说乃颠倒是非、本末倒置。
再次,张君劢先生以考试制度的弊端痛击了钱穆先生以选贤举能、政民一体为特征的中国式民主政治。张君劢先生认为,中国的教育制度与考试制度所培养出来的文人,只擅长舞文弄墨之技,而无经世致用之能,且“文人相轻”的传统导致其不知合作的弊病,因而张氏批判钱氏无视了这些陋习却对考试制度的好处大为夸耀。
钱穆先生在阐述士人政府的主张时,分别用“贤能政治”和“职分论”证明了士人政治的民主性与合理性,然而,张君劢针对上述两点进行了一一反驳。
首先,张君劢先生用史实质疑钱氏所谓的“贤能政治”,提出士人政府以何问责、何以担责的顾虑与疑惑。其一,张君劢先生向钱氏提出质疑:所谓的士人政府的政策预备,事先是否经过调查,是否有调查报告书?若无此种调查依据,则士人政府以何问责、以何决策,政府决策的准绳何在?7其二,张氏提到,中国历史上太多的贤能志士因直言进谏君主而遭遇横祸、凌辱或冷待,士人想要效忠君主而不得,想要退居草堂而不甘,处于进退两难之境。8不仅如此,张氏指出文人政治多出议论纷争、朋党争持的弊病,“但就文人自身之言行言之,是否能负治国之大任,昔人早有疑之者矣”。9
其次,张君劢先生也指出了钱氏关于士人政治“职分说”的逻辑错误。他认为,钱氏的观点反对西方政制学者以权力为重点之说,而想要在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三种范畴之外,另外找寻一种新的方式——钱氏认为政治可以不以权力为重点,而以“职分”或“责任”为中国政治理论的基本,张氏对于这一点是坚决反对的。由此,在张君劢先生看来,一家之中,父亲之于孩子,丈夫之于夫人,在公司中的总经理之于股东,何当没有责任?在工厂或公司中,何当没有个人职责的划分?因此,张氏认为责任是各个主体所共有之物,不能构成其为一个特征;而国家政府所独有,其他主体所没有的乃是权力,这便是西方政治学者所谓的政府,所以必然以权力作为政治(政府)的重点,而非钱氏所谓的“职分”。
钱穆先生认为中国尚法治,而西方尚人治。张君劢先生针对钱氏的这一观点,从中国的法制效力、西方的法制优势进行了反驳。
首先,张君劢先生认为中国法制的效力因为皇帝专权擅政而日渐式微,法制即使有所规定,但也漏洞百出,甚至因为有人趁此机会上下其手而导致法制全体变样。张氏在书中举了多个案例以证明法制效力不足而导致法律权威受到侵害的事实,究其背后的原因都是人为所致,因而张氏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是君主专制下的法制。“吾国之法制不然,刑法与行政组织虽有成文以垂典则,然帝皇随时以己意修改。法制即有规定,而漏洞百出,有人上下其手,便可使法制全体变样。”10
其次,张君劢先生认为中西的政治制度与其法制不同的根源在于,法制的决定权在谁的手中。他认为西方的法制决定权不在于君主,而在于民众;不在于单独的专权,而在于分立的三权;不取决于“一国之三公”,而取决于唯一的责任内阁或者负责它的总统。11张氏批评钱氏对于中国传统政治弊病的归因有误,他认为中国政治之敷衍、文饰与腐化状态,是由于政治的不民主,究其原因是由于“此由于政治不公开,无民意监督机关,无言论自由与报纸批评之所致也。”12因此,他得出结论——中国传统政治是君主专制之下的法制,与西方民主政治所谓的法制有着云泥之别。
张君劢先生认为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以“家天下”为核心纽带的专制帝王一统天下,不存在钱穆先生所谓的王室与政府的划分。
首先,张君劢先生指出,专制帝王以“家天下”为核心,并没有将家与国(或者说政府)划分为二的历史。“(甲)王位继承问题,其中有父子关系与诸王子争立;(乙)后妃问题;(丙)外戚问题;(丁)宦官问题。此四事无一不引起因王 室问题而影响全国政务。”13张氏认为,王位继承问题、后妃问题、外戚问题、宦 官问题四类事项,无一不引起因王室问题而影响全国政务问题。14在张君劢看来,中国传统政治最大的弊端,就是以“家天下”为内在核心的君主专制。不同于钱穆认为的“直接民权”,张君劢认为君主才是权力的根源,君主的权力至高无上、不可侵犯,而国家又缺乏一部可以约束君王权力的成文宪法。因而伴随着君主制而存在的封建、外戚、宦官、后妃等一众群体,得以操纵政治而导致其偏僻正轨。其次,张君劢先生批驳钱氏著中把九卿之职称作君主的家务官。15张氏认为,九卿之职中固然有属于家务官的职位,但司法、财政、兵马均属于政府事务范畴,如果让九卿掌管,则不可仅以家务官视之。
钱、张二贤的为学路径、思考方法等截然不同,两人的政治学方法之别,乃至其个人交往之疏远感,引发了二人对于中国传统政治的“专制”之辩。作为传统中国历史学的文化保守主义者,钱穆先生始终坚持,中国现代政治不可能完全接受西方舶来文化之影响;张君劢先生则以西方政治学为上,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最大的缺憾在于君主专制的存在,并拒绝钱穆“中国政治学”的倡导。综上所述,两人的观点基本相左,但我们在评判一种制度时要持辩证的态度,正如钱穆先生所说,任何一种制度,不会绝对有利无弊,亦不会绝对有弊而无利。钱张二人对于中国传统政治的评判均带有他们所处时代背景的色彩,但也不能全然承袭历史,亦不能一味追捧西方“舶来文化”,应该将“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相结合,辩证、全面、客观地评价历史和制度,方能以史明鉴。
备注:
1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 3 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第 24 页。
2 钱穆.政学私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5.
3 钱穆.政学私言[M].重庆:商务印书馆,1945:137-138.
4 钱穆.政学私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105.
5 钱穆.《中国传统政治》,《国史新论》,《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0 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98.
6 钱穆.政学私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83.
7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10.
8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00.
9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02.
10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21.
11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35-136.
12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120.
13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28.
14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42.
15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治之评议[M].台北:弘文馆出版社,198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