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天勤民:耕耤典礼与十八世纪清王朝治国理念的建构

2021-11-29 23:26王洪兵张松梅
关键词:典礼雍正礼仪

王洪兵,张松梅

(中国海洋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所,山东 青岛 266100;中共青岛市委党校经济学教研部,山东 青岛 266071)

中国自古就有重农的传统,农耕社稷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具有至高的价值,耕耤制度作为一项兼具宗教性与人文性的国家礼制,被解读为君权合法性的符号象征,并在其发展过程中衍生出一套约定俗成的传统,即“帝初即位者行耕籍礼”(1)康熙《大兴县志》卷二《营建·坛壝考》,康熙抄本,第5页a。。这一传统影响和制约着统治者的行为,“一个君主自登上皇位之日起,也必须迎合社会的集体期待,按照文化传统所设定的‘合法性剧本’去表演,担负起维持、表演合法性的职责”(2)张星久:《象征与合法性:帝制中国的合法化途径与策略》,《学海》,2011年第2期。。尤其对于以“异族”身份入主中原建立的清王朝而言,采纳中国传统礼制无疑有助于强化文化认同,从而维护其统治秩序,耕耤制度建设由此成为清代实现国家治理的重要策略。

人类历史的发展表明,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每个成员都要遵守相应的习俗、礼仪或者规范,违反这些约束的行为势必要受到来自其他社会成员的否定性制裁,尤其对于君主来说,要维护其政治合法性,就需要接受相应的规训(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7-31页。。为了获得政治合法性,仪式性的表演不可或缺,在以礼为核心思想的传统中国,礼既是自然的法则,也是一切社会活动的准则,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礼’形成一个博大的体系,不仅包括政治制度,而且包括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整个社会的运作都要以礼为根基(4)彭林:《中国古代礼仪文明》,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3页。。尤其对于作为天子的皇帝来说,耕耤典礼具有特殊的宗教、政治、伦理意义,君主只有履行了相应的礼仪,才能论证其合法性。早在商周之际,周武王就将行“籍礼”作为表达合法性的重要手段,“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5)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136页。。但是到西周后期,礼仪荒废,宣王甚至在即位后“不籍千亩”(《国语·周语上》),因此备受诟病。在中国传统政治语境中,礼仪的缺失即意味着天命的隐退。对于中国皇帝而言,不能履行耕耤仪式是有悖帝王职责的不恰当行为,并可能由此引发潜在的灾难。礼仪制度为整个家国天下设定行为规范,无论是君主或者臣民,要想获得特定的“身份认同”,就需要“履行自己的道德职责”(6)许纪霖:《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而不能超越特定的风俗传统和礼仪规则。漫长的历史实践表明,礼仪在君主的日常生活中尤其重要,主持国家礼仪大典是君主必须承担的政治责任。在上述语境下,耕耤典礼被视为顺天时、应天道、合民意的善政和国家礼仪,统治者不得不根据人们的期望进行仪式表演,耕耤典礼成为展现帝王形象和超凡魅力的国家礼仪。

目前关于耕耤典礼的研究大多聚焦于重农思想、礼仪制度等方面,而对耕耤典礼与国家治理之间关系的考察略显薄弱。本文以清代耕耤典礼为研究对象,从国家治理、文化认同的多元视角,梳理耕耤典礼在18世纪的发展演变,探查清代耕耤典礼的思想渊源,检视耕耤典礼与清王朝“敬天勤民”治国理念之间的关联,并以国际视野审视耕耤典礼在清代国家治理实践中的突出表现,以期推进耕耤制度的整体性研究。

一、清代“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提出

18世纪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历史时期,面对机遇与挑战,清王朝以“敬天勤民”为治国理念,推动中华文明不断向前发展。有学者认为18世纪中国的经济政策比晚明更加保守,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清代将汉代以后间歇举行的皇帝亲耕、皇后亲蚕的仪式恢复、重建,并常态化、制度化,清代耕耤制度的重建被视为阻碍社会发展的一股逆流(7)Timothy Brook and Gregory Blue, eds., China and Historical Capitalism: Genealogies of Sinological Knowled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02.。清代耕耤制度是否仅系统治者的政治作秀,或者是悖逆社会历史发展潮流呢?应当看到,在17、18世纪,受气候、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中国与欧洲都面临着类似的社会危机:政治动荡、灾荒连绵、农业凋弊、商业萧条。进入18世纪,为了应对上述社会问题,清代统治者似乎对民生问题有着强烈的兴趣,在他们看来,耕耤典礼作为一项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国家仪式,也是缓解人口压力的一种积极应对策略。托尔斯泰高度评价了耕耤制度在解决社会问题方面的突出作用,他指出,中国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无论是帝王或者农民从小就要学习耕种,“中国人是庄稼汉,他们的皇帝自己也种田”,“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比得过中国人那样善于耕种土地并靠土地养活自己”(8)托尔斯泰:《中国的贤哲》,《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5卷,倪蕊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页。。

为了解决18世纪欧洲社会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曾密切关注东方中国的治国经验,并在欧洲掀起了一场传播和实践中国耕耤制度的热潮。欧洲思想家为何对中国耕耤制度情有独钟?从中国政治精英的角度来看,耕耤典礼不但有助于解决民生问题,而且还有助于开启儒家的社会契约模式,皇帝的亲耕仪式为整个社会秩序提供可以遵循的秩序规范。18世纪法国思想家霍尔巴赫被中国的这种治国经验所吸引,他认为统治者的模范行为有助于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政府那样对人民的风俗习惯产生如此直接的影响”,“上行下效,人民总是仿效他们的统治者的生活方式”(9)霍尔巴赫:《自然政治论》,陈太先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第330页。。

清前期历代帝王在吸收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精髓的基础上,结合自身政治、文化特色,形成了“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政治纲领,并进一步凝结为“敬天勤民”四字治国理念(10)常建华:《清代的国家与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康熙曾篆刻檀香木异兽钮“敬天勤民”宝玺,将其视为施政纲领,康熙三十六年(1697)京师地震,康熙就告谕百官“以敬天勤民为念”,恤民事、勤实政,真抓实干(11)《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八六,康熙三十六年十一月甲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84页。。雍正对“敬天勤民”玺文也青睐有加,登基之初就命内务府造办处仿制康熙“敬天勤民”玺,以此接续康熙皇帝所倡导的“敬天勤民”治国理念,彰显其帝位合法继承人的身份(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雍正在位期间,每年都举行耕耤仪式,为国民树立政治榜样,从而达到“人人皆知‘敬天勤民’之道”的目的(1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7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页。。乾隆登基后对“敬天勤民”玺也极为重视,命内务府造办处制作“敬天勤民”玺,并赋诗云:“惟此截肪,用以三世。匪贵其材,实珍其义。其义云何?敬天勤民”,“敬天勤民”逐渐发展成为清王朝历代帝王相传的治国理念(14)徐启宪等编著:《明清帝后宝玺》,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页。。

如何将“敬天勤民”的治国理念融入到国家治理的实践中去呢?雍正在借鉴康熙六十年治国经验的基础上,将“敬天勤民”内化为治国理政的指导方针,他总结道:“为君为臣之道,只有敬天勤民二端,而用人行政即在敬天勤民之内”(1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8册,第61页。。经过长期的探索和实践,清初帝王们发现耕耤典礼是展示“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重要舞台,在他们看来:“敬天而天时协应,勤民而民事修和”(1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宫中档雍正朝奏折》,档号:402004733,雍正三年,吏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张令璜奏折。本文所引宫中档奏折均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以下同。。耕耤典礼不仅是解决民生问题的一项国家仪式,而且事关国家运转的诸多层面,它将农业生产、神灵祭祀与国家治理融为一体,其作用在于“以致孝也,以劝农也,以示勤于职事也”(17)桂超万:《惇裕堂文集》卷三《圣主耕耤颂》,《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页。。耕耤典礼传达的治国理念为清王朝历代统治者所遵循,清末,作为帝师的翁同龢在亲耕仪式后曾告诫光绪皇帝:“一切典礼当从心上出,否则非虚即伪,而骄惰且生矣”(18)翁同龢著,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101页。。鉴于耕耤典礼的重要意义,清代统治者致力于耕耤典礼的实践,鼓励整个统治者阶层,从皇帝到州县官都熟稔农耕,勤于劳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耕耤仪式让习惯于弓马骑射更甚于农耕的清初帝王们获得了新的治国动力。

二、耕耤典礼与清代治国理念的仪式表达

儒家礼仪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它源于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实践,又为人们的日常实践厘定规范。在儒家的秩序观念中,传统礼仪是比国家律令更为有效的治理手段,随着儒家礼仪的制度化,“从而把‘礼’从一种自律的方式转化为一个制度性的原则,并且基于这样的原则而建立了对社群和家庭的规制”(19)迈克尔·R.达顿:《中国的规制与惩罚——从父权本位到人民本位》,郝方昉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礼仪的作用就是通过规范社会不同角色的行为,以达到维护秩序的目的。清代统治者无疑也认识到了传统礼仪的这种社会政治作用,重视利用典礼仪式整合散乱的政治资源,儒家礼仪由此渗透到政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从而形成了等级层次清晰的祭祀礼仪体系,以此加强对整个帝国秩序的控制。在清代的诸多国家礼仪当中,因为耕耤礼可以展现帝王的道德魅力和权力核心地位而得到高度重视,统治者试图通过耕耤礼的实践,重构理想化的统治秩序。

清代耕耤礼在先农坛举行。耕耤礼由祭先农和皇帝亲耕两部分构成。皇帝亲耕之日,由特别选定的满、汉王公大臣陪同祭先农。祭先农仪式主要由迎神、初献、亚献、终献、徹馔、送神、望瘗等一系列仪节构成,仪式过程冗长,程序繁琐,从表面上看,仪式仅是繁文缛节,但每个环节都有特别的象征意义。与繁琐的仪式过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响彻全场的仪式音乐,“琴筑并奏,笙磬同声,箫衔凤翼,笛寫龙鸣”(20)甘汝来:《甘庄恪公全集》 卷四《圣主躬耕藉田赋》,乾隆五十六年奉新甘氏刻本,第3页a。。祭乐此起彼伏,“它控制着政治仪式的节奏,调节着政治仪式的气氛,它将参与者带入特殊的政治情感体验中,成功实现政治价值的构建和宣示”(21)王海洲:《试析政治仪式中的声音符号及其象征意义》,《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

祭先农之后是亲耕大典。耕耤仪式开始,皇帝在从耕王公大臣的簇拥下行至耤田,耤田正中为皇帝耕位,陈设皇帝亲耕金犁,驾以黄牛,牛身饰以黄缎、黄丝绳、金牌等物。耤田东西分十二畦,陈设从耕朱犁各六具,驾以黑牛。仪式中耕位的不同、耕具颜色的差异反映了君臣尊卑贵贱的秩序等级。辅助皇帝亲耕的户部尚书、礼部尚书、顺天府尹以及太常寺等执事人员分别站立于耤田东西两面,其余不从耕王公大臣站立观耕台两翼围观(22)朱诚如主编:《清史图典·雍正朝》,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87-88页。从上述仪式的全景图像可以发现,君臣之间的位置、姿态以及器物的配饰都遵循着一定的套式。权力和秩序隐藏于仪式之中,并且通过仪式得到展示。在耕耤仪式现场,“万姓欢呼兮如百川之朝海,千官布列兮等众星之丽天”(23)弘昼:《稽古斋全集》卷六《制艺·圣主躬耕耤田赋》,乾隆十一年内府刻本,第17页b。,皇帝在万众瞩目下依礼而行,宏伟庄严的气氛确保每一个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仪式。清代统治者通过耕耤典礼的仪式表演来自我展示,炫耀其权力和地位,从而为帝国的运作提供政治驱动力。格尔茨指出:“公众仪式并不是巩固国家的手段,而正是国家本身”,“宫廷的仪式生活,实际上就是宫廷生活的全部,从而为社会秩序提供范例,而不仅仅是社会秩序的简单反映”(24)Clifford Geertz, Negara: The Theatre State in Nineteenth-Century Bali, New Jerse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13.。

皇帝亲耕是仪式的高潮,包括皇帝、三王、九卿、百官、农夫等社会各阶层都参与其中。耕耤仪式表演不但展示了君权,而且整合了帝国各项政治资源,强化了统治秩序。仪式中的皇帝扮演着社会预期的政治角色,耕耤仪式无异于一场职责明确的劳动分工,皇帝亲耕,皇后亲蚕,臣民分工协作,农耕习俗转化为有序的国家政治秩序。耕耤典礼超越了农耕的现实意义,它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一套秩序规范,皇帝的角色形象通过仪式得到强化,仪式程序的严谨性纠正了君臣民之间可能会出现的行为偏差,秩序得到维持。耕耤仪式开始后,首先登场的是皇帝,耕耤吉时,音乐随仪式而起,皇帝站立耕位,右手扶犁,左手拿鞭,在耆老、农夫以及执事人员的协助下缓步前行。仪式伴音乐而行,鼓、锣、板、笛、笙、箫等乐器齐奏,“是时,彩旗招展,禾词发歌,唱和随行,诸乐具奏”(25)允禄、张照等纂:《御制律吕正义后编》卷二四《祭祀乐二十四·先农坛》,《四库全书》第2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22页。。礼乐相合、天人交融,歌乐声中,皇帝扶犁扬鞭,君臣协同耕作,从而唤起了仪式参与者的价值共鸣和协作意识,这种高度戏剧化的集体仪式有助于形成共同的价值观念。

耕耤典礼在以礼乐文明为核心的儒家政治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意义在于凝聚力量、建构秩序,皇帝与民同耕,仪式参与者的行为和思维被塑造、整合,从而形成统一的价值观念和秩序意识,耕耤典礼是统治者通过公开的农业劳动以赢得民众好感的一种手段。18世纪的清代统治者努力寻求社会问题的国家解决方案,他们发现,“利用道德榜样进行统治是一种并不昂贵的统治形式。假若统治者乃至官场上他的代表们道德高尚的话,人们就会效仿”(26)曾小萍:《州县官的银两——18世纪中国的合理化财政改革》,董建中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耕耤典礼为民众塑造了一个道德至上的帝王形象,皇帝有意识地扮演着勤劳天子的角色,从而拉近了与臣民之间的距离。耕耤典礼是一场全国规模的公共仪式活动,皇帝在京师亲耕的同时,全国各省地方官均偕同乡民行耕耤礼,中央与地方遥相呼应,对于这一场景,雍正曾欣喜地指出,如此“则官与民联为一体,臣与君又联为一体”(27)《世宗宪皇帝实录》卷四七,雍正四年八月丙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14页。。由此可见,耕耤仪式具有开放性,它使民众有机会参与国家政治仪式,民众的参与不但没有削弱统治权威,反而强化了帝国的统治秩序。政治仪式作为一种普遍认可的象征性行为,有助于在思想和感情上引起参与者的共鸣,推动社会整合(28)Steven Lukes,“Political Ritual and Social Integration,” Sociology, Vol.9, No.2 (1975), pp. 289-308.。

皇帝亲耕之后,紧接着出场的是由皇帝特别选定的三王九卿行耕耤礼。三王九卿的五推、九推仪式作为典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密切了君臣关系,对于入选的三王和各部堂官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荣耀和身份地位的象征,对于统治者来说则是一种驾驭臣子的策略,无论是满洲贵族还是汉人官员通过参与仪式与帝国融为一体。耕耤仪式将上天、皇帝、官僚与民众等融合为一体,绘织成一幅既充满田园温情,又散发着神圣气息和严密秩序的帝国图画。耕耤仪式结束之后,顺天府负责耤田的日常管理,收获五谷由太常寺收贮在被称为“天下第一仓”的神仓,作为“粢盛”以备祭祀天地、社稷和宗庙之用,耕耤典礼融合了祭社与祭祖两种文化传统,体现了主祭者既是政治首领,又是宗教领袖的双重性格(29)张光直:《中国远古时代仪式生活的若干资料》,《中国考古学论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35页。。耕耤典礼不仅激发全国民众的重农意识,它还有更深层次的宗教和政治寄托,皇帝亲耕的意义在于:“身劳天下躬率之先,以祀则孝,以教则勤,致力于神而克成乎民”(30)李绂:《穆堂初稿》卷一《耤田赋》,乾隆五年刻本,第4页a。。

耕耤典礼作为论证君权神授的一幕戏剧,通过皇帝、群臣与百姓的生动表演,将来源于凡俗的皇权披上了神圣的外衣,具有明显的神圣性和象征意义。关于“帝籍”,朱熹的解释是:“为天神借民力所治之田也”(31)朱熹:《仪礼经传通解》(二),《朱子全书》(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21页。,皇帝通过亲耕耤田化身为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雍正四年(1726),皇帝亲行耕耤礼,到该年八月耤田丰收,雍正认为这是自己亲耕耤田,“天人感召”所致,他指出:“朕以至诚肫恳之心,每岁躬耕耤田,以重农事。即蒙上天降鉴,叠产嘉禾,以昭休应。似此八穗九穗之数,岂人力之所为? 亦岂人君强之使有乎! 天人感应之理,朕见之最真最切”(3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10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影印本,第382页。。雍正借用耕耤典礼向臣民们论证其统治的合法性:上天眷顾有德之君,其统治是仰承天命的。18世纪的清王朝统治者都注意以传统文化的象征符号把自己装扮成中国文化的代表,中国传统礼仪成为他们建构合法统治秩序不可缺少的外衣。清代统治者通过亲耕仪式表达了“敬天勤民”的治国理念,同时又将国民的思想意识纳入到国家意识形态范围之内,从而形成有利于其统治的权力秩序空间。

三、清代社会问题的国家礼仪解决方案

“漫长的18世纪”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时期,在欧洲,“英国以最小的冲突,将君权与自由、宗教与科学、贸易与土地财富密切结合起来,建立了一个成功的国家体制”(33)J. C. D. Clark, English Society, 1660-183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pp.14-15.。与此同时,中国社会也经历着剧烈的变革,就17、18世纪的清王朝而言,逐渐出现了诸如人口剧增、民食问题突出、经济商品化、民族关系复杂化等社会问题,统治者主要通过国家干预的手段应对时局,其中的举措之一就是努力将整个国家和社会纳入“礼”的轨范,建立一个“礼治社会”,“以礼治为其高点,说服人们理想上的秩序应该如此,并时时以能实践这个理想为目标,鼓舞人们向它趋近”,在“礼”的基础上重建社会秩序(34)王汎森:《清初“礼治社会”思想的形成》,《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41页。。清代耕耤制度的重建和完善就是在上述背景下展开的,并且作为国家中祭祀系统的耕耤典礼逐渐演变成为统治者常年举行的重要仪式,中国历史上还未曾有过一个王朝像清王朝这样如此重视耕耤制度。

在18世纪,康雍乾三位皇帝致力于道统和治统的统一,他们努力以传统理学的标准形象展示自我,从而达到理学家们所期盼的勤政典范(35)Peter K. Bol, Neo-Confucianism in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8, p.151.。在“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指引下,18世纪的清代统治者“提倡的是实事求是,推崇的是务实作风,主张的是躬行实践,讲究的是经济事功”(36)高翔:《近代的初曙:18世纪中国观念变迁与社会发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544页。。康熙重视农耕,尤其注重皇室子弟的劳动教育,在中南海建丰泽园,每年协同诸皇子“演行耕耤礼,种旱地一亩三分”(37)“丰泽园演行耕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中南海档案》(第30册),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6页。。丰泽园演耕制度从康熙创立后,为清王朝历代皇帝所遵循,成为培养帝国继承人重农意识和劳动观念的一项传统仪式。中国皇帝亲耕的事迹给西方社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认为与欧洲君主相比,中国皇帝是最勤政的,“当欧洲各国君主仍在希腊睡神的抚慰中安详沉睡时,中华帝国的皇帝已经临朝理政一小时了”,“天子的勤勉行为,或多或少总被全国臣民所效仿”(38)Arthur H. Sm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Shanghai: North China Herald, 1890,p.40.。在皇帝的带动下,官员埋头案牍,士子孜孜不倦,农民勤于耕作,工匠、商人遥相呼应,从而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帝国景色。康熙四十一年(1702),康熙到直隶博野县省察农耕,“因东作之兴,念稼穑艰难,躬秉犁器,即功竟亩”,百姓万人观耕(39)乾隆《博野县志》卷七《艺文》,乾隆三十一年刻本,第25页a。。皇帝以天子之尊扶犁耕地,在社会身份上实现了短暂的转换,亲耕仪式磨砺了皇帝的政治品格,并且有助于统治者从一个全新的视野观察社会,皇帝的屈尊行为并没有导致秩序的混乱,反而强化了秩序结构。康熙的重农举措得到官民上下的一致赞扬,“皇上宵衣肝食,敬天勤民,是以四时顺序,雨水调匀”(4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4册,北京:档案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101页。。在重农政策的推动之下,康熙年间农业生产得到了长足发展,为清代盛世局面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雍正继承了康熙朝的重农传统,他指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事者,帝王所以承天养人,久安长治之本也”(4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1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影印本,第232页。。雍正年间,经过康熙朝的恢复,社会经济有了较大发展,但是激增的人口给整个社会带来巨大压力,何炳棣的研究表明,到18世纪中后期,“中国经济已经不能有效地支撑日益增加的人口了”(42)Ping-ti Ho, 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 1368-1953,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p.206.。对此,雍正充满忧虑地指出:“我国家休养生息,数十年来,户口日繁,而土田止有此数,非率天下农民竭力耕耘,兼收倍获,欲家室盈宁,必不可得”(43)《世宗宪皇帝实录》卷一六,雍正二年二月癸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2页。。面对环境变迁、人口增长带来的粮食安全问题,雍正试图以耕耤典礼进行社会动员。雍正朝是清代耕耤制度发展的重要时期,雍正将耕耤典礼视为一项劝民、治民、养民的基本国策,除元年因国丧遣官行礼外,从二年(1724)至十三年(1735),雍正均亲行耕耤礼,由此开创了皇帝每年亲行耕耤礼的传统。雍正的重农举措给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赞叹道:“帝王之中无人比他更不遗余力地鼓励农事”(44)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吴模信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00—601页。, “皇帝是一位最公正、最有礼貌、最明智的明君。正是他,首先亲手去耕一块小田地,使百姓以务农为荣”(45)伏尔泰:《巴比伦公主》,郑彦范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页。。

一般而言,统治者对权力以及权力的象征符号具有独占性,但是高悬在上的礼乐制度远离民众的日常生活,无助于国家教化的推行。因此,与社会民生有密切关系的耕耤典礼作为国家教化的重要资源,需要从庙堂迈入基层,通过广泛动员官民参与,将限定在政治上层的仪式推广为全国性的政治活动。雍正为贯彻重农意识,将耕耤典礼地方化,雍正五年(1727),雍正将耕耤典礼推行至全国各级行政衙门,“令地方守土之官俱行耕耤之礼,使知稼穑之艰难,悉农夫之作苦,量天时之晴雨,察地力之肥硗”(4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10册,第382-383页。。18世纪来华传教士普瓦弗尔曾亲眼目睹全国举行耕耤仪式的盛况:当皇帝在京师亲耕之际,同样的仪式在全国各地同时进行(47)Prerre Poivre, The Travels of a Philosopher, London : Printed for J. Davidson, 1769,pp.157-158.。耕耤典礼地方化以后,地方官必须亲自主持耕耤礼、管理农田,因此需要熟悉时令节气、土地状况、农具耕牛等一些基本农业生产常识,从而有利于熟悉农情、指导生产,也有助于“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推行。雍正十三年(1735),广东潮州总兵范毓香奇甚至建议地方武职也应当参与耕耤仪式,他指出耕耤仪式是一场全体军民都要参与的劳动教育运动,“大小武职应同该地文员与祭先农坛,习知耕耤钜典,使行伍兵丁亦得咸知稼穑之艰,一颗一粒皆本勤动,当倍出其力以卫农桑,而沾体塗足之夫目击将弁尚急民事,益当自奋于南亩,庶劝课之责不至视为具文”(48)《宫中档雍正朝奏折》,402001914,雍正十三年三月十八日,广东潮州总兵范毓香奇奏折。。耕耤制度的地方化,激发了全民的生产热情,有力地推动了各地农业生产,成为中国耕耤制度发展的里程碑。

雍正在地方推行耕耤典礼,主要目的就是确保地方政府的行为与中央高度一致,礼仪成为清代国家与地方沟通的重要渠道。耕耤典礼的下移作为雍正年间的重大事件,成为统治者控制官僚制度的一项社会动员机制,有利于驱动整个官僚体系参与其中,全国性的仪式有助于强化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通过在全国各地举行大规模的仪式,使民众更能认同统治者的权力,同时,也彰显出地方官员对国家领袖的从属关系”(49)大卫·科泽:《仪式、政治与权力》,王海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雍正重视耕耤制度在地方的实施效果,要求各省督抚严格监督执行,通过推广耕耤制度整顿官风与政务,地方官凡执行不力者予以严惩。雍正五年(1727),广西临桂县知县杨询朋玩忽职守,导致耤田颗粒无收,被革职查办,并且被罚管理耤田十年,“耤田一切应用之钱粮亦着伊办理”,以示惩戒(5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起居注册》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影印本,第1497页。。雍正六年(1728),浙江永康县试用知县陈桂“于耤田大典不能尽心办理,以致草率不合规制”,被革职查办(5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起居注册》第3册,第2028页。。雍正的上述措施反映了他务实的施政思想,在以推行耕耤典礼为代表的重农政策的推动下,雍正朝农业生产出现了良好的发展趋势。

乾隆朝是耕耤制度完善的重要时期,乾隆继承父祖的崇礼重农传统,改元伊始即诏开三礼馆,纂修《三礼义疏》,“在思想和制度上逐渐确立起以礼为治的施政模式”(52)林存阳:《三礼馆:清代学术与政治互动的链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页。。乾隆重视发挥传统礼仪的政治导向作用,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满洲人,成为皇帝就意味着要认同深植于儒家经典的那些被颂扬并被神圣化的传统美德,并将其奉为行为规范”(53)Mark Elliott , Emperor Qianlong: Son of Heaven, Man of the World, New York and London: Pearson Education Ltd., 2009,p.35.。因此,乾隆每年要忙于举行祭太庙、祈谷、祭社稷、耕耤田、祭天地、行雩礼等各类国家大典,他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按照编写好的剧本,扮演勤政皇帝的角色。乾隆尤其注重发挥耕耤典礼的导向性,甚至晚年亦坚持不懈,乾隆五十年(1785)耕耤大典后,七十五岁的乾隆曾自豪地称:“朕临御以来,兢兢以敬天勤民为念,郊坛大祀无不躬亲,即耤田亲耕亦从未尝稍惮烦劳”,与此同时,他还将耕耤典礼制度化,要求后世帝王秉承以勤治国的精神,“凡遇耕耤典礼,若年在六十以内,礼部照例具题,年年躬行”(5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12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885—886页。。乾隆五十四年(1789),已经七十九岁高龄的乾隆帝仍亲行耕耤礼,践行“敬天勤民”的治国理念,对于这一盛典,乾隆在诗中不无得意地写道:“古稀天子勤民务,健步犹能共老农”(55)王骁主编:《乾隆帝劝农纪典御笔书法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图23。。耕耤典礼将乾隆刻画为帝国的道德楷模,罗威廉评价道:“乾隆是无与伦比的展示大师,是帝国时刻可见的‘示范中心’,是出了名的勤政,是清代盛世的牢固基石”(56)William T. Rowe, China’s Last Empire:The Great Qing,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p.71.。

研究表明,前近代的中国政治文化虽然弊端逐渐显现,但是仍不乏积极向上的精神,“传统经济所表现出的效率性和整合性也超过了传统‘落后’观的看法”(57)魏丕信:《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徐建青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0页。。18世纪中国与欧洲经济发展状况的比较也表明:“中国的制度结构也适应和促进、至少是不阻碍18世纪的经济增长”(58)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刘北成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2页。。与同一时期的欧洲相比,18世纪的中国同样是一个开拓进取的时代,统治者注意调整治国策略以适应不断变化着的世界,康雍乾诸帝通过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和重构,建构了一套具有时代特色的治国方略和统治手段。在“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推动下,清代统治者通过亲耕体验稼穑之艰难,以此培养皇帝与继承人的重农意识以及勤民的政治德行。耕耤典礼传达的“敬天勤民”治国理念在乾隆年间得到较好的贯彻,政府通过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改良农作物、技术改良等举措,推动包括农业生产在内的整个社会经济走向繁荣。在“敬天勤民”治国理念的推动下,“中国的农业于18世纪达到了其发展的最高水平”,“雍正时代和乾隆时代前期的中国农民普遍地比路易十五执政期间的法国同行们生活的更为舒适和更为安居乐业”,耕耤制度在贯彻国家重农政策、推动社会经济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59)谢和耐:《中国社会史》,耿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7页。。

清代统治者重视调整文化政策,通过尊崇儒学、复兴传统礼仪,树立起共同的社会理想,从而为清王朝的国家治理提供了强大的社会凝聚力与合法性依据。耕耤典礼作为一项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政治艺术,调节着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德国学者贝林格指出:“在传统社会,气候动荡和食物危机都是对统治者合法性的质疑。掌管公共机构的国王或牧师必须在其文化参数中回应自然条件的恶化”(60)沃尔夫刚·贝林格:《气候的文明史:从冰川时代到全球变暖》,史军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页。,耕耤典礼无疑就是清代统治者回应上述问题的对策之一,无论是雍正还是乾隆,他们都试图借助耕耤典礼,彰显其“敬天勤民”的政治品格。耕耤仪式不但展现了皇权,而且再造、强化了皇权,“奉天承运”的神圣之音回荡在耕耤仪式现场,萦绕于君、臣、民众的内心深处,随之扩展至整个中国。

四、清代耕耤典礼对中国政治智慧的诠释

18世纪的世界历史整体上呈现出的是一种多元的、互动的、发展的趋势,正如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所言:“地球上的文明国家表现出不同的特征,主要归因于对理性的态度是节制还是滥用,由此形成各式各样的人为的礼俗和观念,从而造就了欧洲人或中国人”(61)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I, Paris: Baudry’s European Library, 1840.p.237.。对于18世纪的中国而言,农耕礼仪具有特殊的社会政治意义,与土地相关的各类仪式每年都在中国大地上演,它们共同塑造了中国文明的基本特征。作为一个重农崇德的文明,中国人将土地和农业视为价值与美德的源泉,统治者以致力于农业发展为己任,通过每年举行耕耤典礼,实现了政治秩序、生态环境、社会民生的密切统一(62)Elizabeth C. Economy, The River Runs Black: The Environmental Challenge to China's Future,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4.p.33.。中国特殊的政治、人文、生态环境要求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参加劳动,尤其对于统治者来说,“可以通过共同劳动来更直接、更有效地实现其权力,这比通过土地所有权的控制还要有效”(63)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年鉴学派创始人费弗尔在论及土地、气候与世界文明的关系时即指出:中国是农耕文明中最令人瞩目的代表,“他们牢固地扎根于土地,把农业劳动视为最光荣最高贵的职业”(64)吕西安·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高福进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29页。,从而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文明特质。

在清代的政治话语体系中,耕耤典礼成为国家象征,作为一种政治仪式,它诠释了国家治理的基本内涵,并将日常的政治活动搬上仪式舞台。中国传统礼仪有助于维护社会秩序,彰显文化传统及其价值,因此,可以将耕耤礼仪理解为一种权力的表达方式,它为权力的实践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舞台。从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来看,礼制活动并非是“毫无价值之陈规”,它通过不可逾越的舞蹈和戏剧程式创造出秩序结构和精神价值,“礼制是文明之母,是文化一切支脉的总根”的观点得到广泛认同(65)刘易斯·芒福德:《机器神话(上卷):技术发展与人文进步》,宋俊岭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70-71页。。耕耤典礼是传统中国“以德治国”理想的实践和外在体现,以“敬天勤民”为宗旨的耕耤制度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宗教性格与人文精神,它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基本价值观念。在考察中国的礼仪文化时,英国学者葛瑞汉提出了“政府若礼仪”的命题,他指出儒家将政府职能简约为礼仪,“在一个有‘道’的国度,君王赢得全体臣民虔敬的归顺,凭借的不是武力而只是礼,是由他的人格焕发出的‘德’”(66)葛瑞汉:《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张海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耕耤典礼作为中国政治文化的一项优良传统,有助于统治者树立道德规范,强化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从而确保社会主流文化和价值的延续、传承。在清代,以皇帝亲耕为题材的“二月二龙抬头”年画进入千家万户,国家仪式融入日常生活,成为全民普遍接受的风俗习惯(67)James A. Flath, The Cult of Happiness: Nianhua, Art, and History in Rural North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4.pp.66-68.。清代通过重建和完善耕耤制度表达了其在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

耕耤典礼作为一种节律特征明显的国家仪式,不但赋予了君主应有的美德,而且还为整个社会提供了道德、价值和秩序规范。耕耤典礼在推动中国农业繁荣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耕耤仪式的意义并不局限于祈祷丰产,耕耤仪式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功能。古人通过耕耤典礼寄托了建立理想社会的良好愿景:“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谐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适,敦厐纯固于是乎成者也”(68)陈元龙编辑:《历代赋汇》卷五一《典礼·躬耕帝藉赋》,康熙四十五年内府刊本,第11页a。。耕耤仪式未必灵验,也许不能带来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但是,“对大部分人而言,并不重视仪式是否灵验,他们关注的是仪式的社会功能,即仪式在建立和维持一个有序的人类社会时所发挥的作用”(69)A. R. Radcliffe-Brown, Structure and Function in Primitive Society, Glencoe, Illinois: The Free Press, 1952.p.158.。耕耤典礼作为一项国家礼仪,其目的在于:“一方面肯定农业生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也在建立一个以政府为主导的社会秩序”(70)蒲慕州:《追寻一己之福:中国古代的信仰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页。。清代耕耤仪式延续了五千年中华农耕文明的传统,又具有明显的时代变迁的烙印,它融合了18世纪人们的秩序观念和生活准则,作为一项公开的“文化表演”,它传达了一种文化价值,“塑造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意识”(71)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p.113.。19世纪苏格兰思想家卡莱尔用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盛赞中国皇帝的亲耕行为,他描绘道:“中国皇帝信仰‘敬天勤民’,亲耕仪式是他最公开的敬神行为,每当死气沉沉的黑色冬季过后,春满大地,苍天用轻柔的春光把大地母亲再次唤醒,皇帝庄严地用铁犁在大地绿色的怀抱中犁出一道红色的犁沟——这是一种信号,预示着整个中国都将开始春耕和敬神了!仪式中的皇帝尊崇无比。借助各种可见的和不可见的神力,他亲手犁出红色的犁沟,用无言然而又是如此有魅力的符号,诉说、祈祷!”(72)Thomas Carlyle. Past and Present.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Ld., 1894.pp.201-202.在卡莱尔眼中,这是一幅令人向往的田园牧歌式的画卷,皇帝通过亲耕仪式沟通天与地、人与自然,展现威仪与君德,从而树立起理想的帝王形象。

五、结语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中国人的勤奋与劳动能力一直被认为无与伦比”(73)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王容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15-118页。。18世纪的清王朝承续了勤劳奋斗的中华民族精神,统治者通过耕耤典礼诠释了“敬天勤民”的治国理念,从而推动了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在传统中国,礼仪是一个中国人所必备的文化属性,也是推动整个社会聚合为一体的重要文化动因,源于乡土的耕耤礼仪,通过国家大典的途径步入神坛,为历代统治者膜拜崇祀,最终又借助国家权威回归乡土,耕耤典礼成为国家与社会互动、强化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及整合国家政治资源的重要载体。

从长时段的视野来看,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数千年以来,耕耤典礼成为历代王朝实现国家治理不可或缺的手段,“秦颠汉仆,无论历经几多寒暑,只有这个祭礼历代相沿,没有废止,即使一时中断也能立即复兴”(74)中野江汉:《北京繁昌记》,韩秋韵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15页。。在论及清代中国历史的“延续与断裂”这一问题时,汪晖提出了“礼仪中国”的概念,他指出:“礼仪中国的问题不是一般所谓礼仪或道德问题,而且更是一个政治问题,政治合法性问题”,为了论证自身的合法性,清代统治者利用儒学的正统理论,“将自身置于中国王朝的历史谱系中或道统之中”,从而实现了“自我转化”(75)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上卷第一部《理与物》,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重印本前言,第17-18页。。因此,如果放宽历史的视野,就会发现中国文化具有“同一性”,“入侵者自己总是被迅速、完全地中国化”,“聚合和连续”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征(76)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上册),吴象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在18世纪,清王朝统治者曾试图在政治、文化、信仰等方面竭力保持“满洲特性”,坚守“满洲之道”(77)Mark C. Elliott. 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毕竟,不同的文化认同之间是一种负向的关系,“一个新认同的建立要求否定自己先前的认同”(78)克里斯·洛伦茨:《跨界:历史与哲学之间》,高思源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页。,这对于钟情于满洲传统的清初统治者来说无疑是难以割舍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这种情形到乾隆朝已经发生了严重动摇,“18世纪的清廷在强调种族应该决定文化的同时,已开始朝着清朝征服早期时那些反清学者们所赞成的哲学主张迈进”(79)柯娇燕:《孤军:满人一家三代与清帝国的终结》,陈兆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何谓天命君王?中国政治精英自有一套理念,即“皇帝必须遵循理想前任的榜样,还必须拥有马基雅维利所谓的成功君主的美德”(80)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毛俊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页。。在传统中国,亲耕被视为君主美德的重要体现,仪式目的是为了表达对整个社会道德价值观的认同,即如西晋时潘岳所说:“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勤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81)萧统编,海荣等校:《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耕耤典礼不但是统治者实现国家治理目标与政治理想的重要途径,也是帝王追求个人道德修养的基本手段,它具有鲜明的人文性格。

中国皇帝借助耕耤仪式化身为整个农耕帝国的象征,通过对儒家传统礼仪的遵行与实践,“统治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约束自己的言行,注重道德修养,同时注意履行政府的公共职能,从而达到国家的长治久安”(82)夏扬:《中国法律传统的经济理性》,《法学研究》,2016年第5期。。耕耤制度蕴含着深厚的政治智慧与文化内涵,作为统治秩序的仪式化展演,它明确了参与者的自我身份认同,在仪式过程中,皇帝、王公臣僚以至耆老农夫各司其职,仪式强化了关于“农本”的文化认同与价值共鸣,又展现了一套由皇帝、三王九卿以及庶民老农勾勒而成的尊卑、劳逸之辨的秩序体系。清代耕耤典礼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无论从先农坛的祭神仪式,还是亲耕仪式中的严格程序,都渗透着统治者的秩序追求。耕耤典礼融合了中华帝国的政治与礼仪传统,皇帝以天子之尊而亲耕,是为勤民敦本。同时皇帝又以耕耤所得五谷祭祀上天、祖先,是为敬天尊祖,“敬天勤民”的治国理念贯穿于耕耤仪式的每一个细节。中国帝王重视耕耤典礼,并从三个方面为建构国家秩序开辟道路:“一曰,以奉宗庙,亲致其孝也;二曰,以训于百姓在勤,勤则不匮也;三曰,闻之子孙,躬知稼穑之艰难,无违也”(83)《后汉书》卷九四《礼仪志第四·礼仪上》,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106页。。以上三则,上祀祖先、中劝百姓、下诲子孙,折射出中国耕耤文化的博大精深。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农耕劳动与治国之道密不可分,耕耤典礼成为帝王自我道德教化的一条重要途径,统治者通过耕耤仪式,亲身体验农耕生活,与臣民同耕,贴近民生,由此知稼穑之艰难,从而达致理想的治理境界。耕耤典礼传达了中国的人本主义思想,激发了国民的重农意识和勤劳观念,强化了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耕耤典礼虽然源于农耕,但又不局限于此,除具备承天时、奉岁祀、劝农功的基本功能外,作为一项国家祀典、一种政治仪式、一个文化符号,它承载着远比农耕本身更为复杂的政治理念和文明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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