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丽萍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涌入以及中国本土女性主义文学研究热潮的兴起,对当代女性文学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及至90年代,女性文学写作及其理论批评成为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一时间,与女性文学写作有关的各种术语频繁地出现在相关研究著述中,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进入大众视野,较有影响力的作品数量也相当可观。而在1990年代这样的多元共生的女性主义写作潮流中,王安忆是非常独特、复杂的。一方面,王安忆的大量小说被看作是女性主义批评的经典文本,另一方面,女性主义批评者又很难明确指认王安忆的性别立场,作者与文本之间无法弥合的缝隙给王安忆研究带来了困难,而对其长篇小说《长恨歌》的解读便是其中之一。《长恨歌》最早连载于1995年《钟山》杂志第2、3、4期,1996年由作家出版社初版,2000年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作家以上海“三小姐”王琦瑶的生活经历和感情世界为线索,写出了1946-1985年间上海的风云变幻与历史沧桑,并由此完成了王安忆蕴涵女性生命体验的历史与人性的双重书写。自发表以来,学界就《长恨歌》的主题意蕴、叙事特征、性别书写、译本传播及其相关比较研究等均做过分析。但王安忆在1990年代女性写作潮流中的独特性,则是有待继续深化的研究课题。窃认为,女儿、妻子、母亲三种身份的有序演变,是传统观念中女性的范型,然而在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中,主人公王琦瑶一生的悲欢离合却恰恰是在颠覆这个对于女性的传统角色模式的认定,并且进一步解构了传统女性的角色。换个角度说,在王琦瑶的一生中,作家着重凸显的是她作为女人的性别身份,而不是传统的角色定位,或者说王安忆委婉含蓄地回避了对女性的传统角色的定位。由此,是否可以说,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对女性意识的彰显是极为温和的,她通过主人公王琦瑶性别角色的解构,表达了对男权文化的有分寸的反叛。
“女儿”身份对于王琦瑶而言是模糊不清的。从《长恨歌》中,我们很难找到详细的关于王琦瑶与她的父母亲人、她的家庭的种种场景的描写。叙述者对王琦瑶家庭的提及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李主任出场的时候提到:“上海弄堂里的父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也是半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1)②③④王安忆:《长恨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页,第19页,第25页,第32页。把未出阁的女儿当客人招待,这里强调了少女王琦瑶与家庭、与父母之间的疏离和隔膜。第二次是邬桥避乱,提到了王琦瑶的外婆,但并没有对王琦瑶其他亲人的描写。第三次是王琦瑶坐月子的时候,虽然她的母亲有一次出场机会,但这短暂的母女相逢却在母亲的“一走了之”中落下了帏幕。母女之间没有亲昵,没有推心置腹,只有冷淡、陌生甚至冷漠、相互抱怨,骨肉亲情在王琦瑶的成长历程中是缺失的,我们甚至会疑惑:王琦瑶究竟有没有家?她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还有,在竞选上海小姐这个对王琦瑶的人生历程有着决定性影响的事件中,我们看不到父亲的决断,母亲的帮扶以及来自家庭的支持或者反对。看到的只是程先生的帮助,女友蒋丽莉、蒋母以及蒋家亲朋好友的关注。在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王琦瑶置身于一群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中间,虽然她也心存不甘,也有寄人篱下的悲凄,但是这些带着些许抵触性的低落情绪,只是出于对自身处境以及自尊心受伤的哀叹,而不是源于她对家庭的依恋和不舍。可以说,王琦瑶在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时代支配的同时,也背离了她作为一个女儿而存在的原生家庭。
接下来,《长恨歌》还写了中年状态的王琦瑶自己的家庭,女儿薇薇长大,和男友小林组建了他们的小家庭,但是在叙述者那里,王琦瑶和女儿薇薇之间的母女关系一直不太和谐,母女亲情也最终以女儿薇薇出嫁,远渡重洋而结束。王琦瑶角色的设置似乎隐喻着女性对家庭的天然疏离,而叙述者对王琦瑶家庭的回避,无疑是对以父权制为核心的家族权力的挑战。值得注意的是,在王琦瑶的成长故事中,王琦瑶的父亲几乎是个盲点,小说没有对这个人物做任何正面和侧面的交代,只是在提及王琦瑶时象征性地出了一次场:“王琦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②作为社会的基本构成单元——家庭中的重要角色,父亲具备管教、匡护其他成员的权力,而且作为权威的化身,上升为社会秩序和文化体制的代言者。王安忆巧妙地采取了使父亲“缺席”的叙事策略来弱化男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在父亲“缺席”的叙述中,被解放的不仅是居于从属位置的母亲,女儿在家庭中的影响也同样得以强化。父亲形象的缺席,可以看作是王安忆对男性霸权的遮蔽与颠覆,也是她对传统家族秩序的一种温和解构。虽然《长恨歌》中的背叛与解构,远不及她的《伤心太平洋》《叔叔的故事》那样深刻,站在跨越代际和性别的双重层面上审视父系形象,拆解了父权文化下男性主体的英雄形象。可是《长恨歌》中对父亲形象的回避,对王琦瑶家庭的淡化处理,使女主人公王琦瑶获得了更大的文本建构和主体意识生成空间,并进一步从城市边缘走向城市舞台的中心,也显示了作家借小说写作挑战父权制文化体系的勇气。
与对王琦瑶家庭的淡化处理相比,小说重点描写了王琦瑶成长过程中的“姐妹情谊”。吴佩珍算是王琦瑶的第一个好姐妹,与王琦瑶与生俱来的“上海气质”相比而言,很显然吴佩珍是那类比较粗心、单纯的女孩子,“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她做什么都肯的。”③可是,这种姐妹情谊却在一场失败的试镜之后戛然而止,试镜之后的王琦瑶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④可见,少女王琦瑶的心是敏感的,刚刚踏上社会的她有强烈的自尊心和些许名利心,这种自尊心强烈到不允许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误,哪怕是和她交心的小姐妹。接下来取代吴佩珍的是蒋丽莉,一个家境殷实、颇具文艺气的女孩,她邀请王琦瑶住进蒋家公馆,为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倾尽全力。住在蒋家公馆的王琦瑶虽然衣食无忧,却不断感受到身为“外人”的尴尬与失落,“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2)②③④⑤王安忆:《长恨歌》,第69页,第222页,第244页,第94页,第93页。毕竟,弄堂人家的女儿是很难完全融入上流社会的,当然王琦瑶也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她精明功利,识大体,通人情,身上打上了鲜明的上海市井文化的烙印,及至后来顺水推舟住进“爱丽丝”公寓,成为李主任的外室,才宣告了王琦瑶少女时代的结束。
妻子,这也许是王琦瑶一生都在梦寐以求的身份,虽然王琦瑶穿过两次嫁衣,却始终与婚姻无缘。程先生、李主任、康明逊、萨沙、老克腊,这些在王琦瑶生命中走过的男人,虽然都以各自的方式与王琦瑶相遇,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回避婚姻,不管他们的回避是主动还是被迫。对于王琦瑶而言,妻子这一身份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对于大多数中国女性来说,婚姻是至关重要的。人们常常把婚姻比喻为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婚姻也是塑造女人的重要一环。但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却不再将女性命运的获救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程先生、李主任、康明逊、萨沙、老克腊等人的出现已不再是“寻找男子汉”,甚至不再是“男子汉的喜剧”,而仅仅是王琦瑶“与绝望的想象同行”的过程。
首先来看程先生。程先生算得上是王琦瑶命运的引导者,是他提议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的,在参选过程中,也是程先生给了王琦瑶实质性的指导和建议,可以说是程先生亲手将王琦瑶的命运送入另一个轨道。当王琦瑶怀着康明逊的孩子走投无路时,又是程先生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他见证了王琦瑶的辉煌与落魄,也给予她很多帮扶和支持。程先生算得上一个痴情男人,他几十年如一日,在王琦瑶身边默默付出,王琦瑶自己也承认:“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交,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报。”②但是,在处理与程先生的关系上,王琦瑶始终是清醒的、理智的,甚至是毫不妥协的,即使是在物资匮乏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视程先生为亲人,一起操心柴米油盐,一起熬过饥饿的白天,却从不留程先生过夜,她在恩和情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换个角度说,我们从《长恨歌》中所看到的恰恰是这样的事实:程先生的帮扶同程先生这个人一样,是琐碎的,细水长流的,所以,我们很难在关乎王琦瑶命运变化的关键之处看到他英雄式的力挽狂澜,甚至程先生在文革中因为抗拒尊严被辱的死亡,也被作家有意识地安排在茫茫夜色中,成为毫无时代意义的“灰色的死”:“没有一个人看见程先生在空中飞行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无声。”③
从程先生开始,每一个走近王琦瑶的男人都曾经带给她的生活一抹亮色,这样的章节安排让读者看到,王琦瑶即将被赋予某种新角色,进而改变命运的可能,然而,这种可能性却总是随着男主人公的悄然退场而消失。比如在王琦瑶成为“上海三小姐”之后,被身居高位的军界要人李主任看中,在权势的诱惑及对自身命运清醒的审视下,王琦瑶自愿搬进爱丽丝公寓,栖身于这华丽奢侈的隐秘之地,用青春和自由换来李主任的恩宠。尽管她与李主任之间并没有多少情投意合的爱情可言,可她还是选择了情寄李主任,这种选择是以实利作底的,具有相当明显的现实功利色彩,正如文中所说,这段“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的生活,“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实”④。王琦瑶是“心也甘情也愿的囚禁”⑤,暂时得到了一个让肉体和精神得以栖息的“家”,并深陷于这种有归属感的错觉。当然,王琦瑶的选择与传统女性经由婚嫁形式产生家庭认同是有区别的,也许王琦瑶从来就没打算通过一夫一妻制的婚姻获得某种认同感,她要的是实惠,就像她对蒋丽莉说的:“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3)王安忆:《长恨歌》,第101页。可见,做李主任的外室,是王琦瑶的自主选择,与旧式家庭所导致的女性“他者”命运相比,王琦瑶对自己命运的选择表现出了更多的自主性,她为自己构建了主体性的生存空间(4)刘艳:《上穷碧落下黄泉,续上海繁华旧梦——王安忆〈长恨歌〉重释》,《长江文艺评论》,2019年第3期。。
可惜,乱世中虚幻的“岁月静好”是短暂的,李主任的死让王琦瑶回归单身,在经历“邬桥避乱”后她重新回到熟悉的弄堂世界,蛰居“平安里”并结识了康明逊——一个出身企业主家庭的二房少爷,这一次王琦瑶似乎遇到了真爱,她对康明逊还是心存幻想的。而康明逊对王琦瑶感情的发生,却源自对上海繁华旧梦的怀恋。并且,对这个“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自私、怯懦男性而言,王琦瑶其实是他用来填补空虚的替代品,康明逊不会给王琦瑶任何承诺,甚至在得知王琦瑶怀孕后仓皇逃离……时间行进至1980年代,临近暮年的王琦瑶仍然少不了追求者——老克腊。两人的交往更像一场充满讽刺意味的梦,一个是对老上海情调的向往,一个是对逝去岁月的怀念,共同的话题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女儿薇薇出国之后,老克腊成了王琦瑶唯一的精神寄托,年老色衰的王琦瑶急切地想要从年轻却又痴迷复古风的老克腊身上汲取滋养,重新唤回旧时代的光影。但老克腊怀恋的只是四十年前旧上海的情调,在发现王琦瑶的陈腐气息和衰老容貌后,便猛然惊醒,产生了离开她的想法。无论是黄金的诱惑,还是苦情的哀求,都无法挽回老克腊的悄然离去,王琦瑶的“感情交易”以失败而告终。
《长恨歌》以王琦瑶的行踪为线索串连她与周围各色男性的“暧昧”故事。可以说,王琦瑶的一生与她生命历程中出现过的各色男性关系密切,但这些男人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无论是年少轻狂还是老成持重,都只是王琦瑶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作家有意识地把他们弱化为展示城市女性命运变迁的布景。而且颇有意味的是,作品中的男性大多是面目模糊的概念式角色,如王琦瑶的父亲、严家师母的丈夫、蒋丽莉的父亲、长脚、小林等;就算是王安忆精心设计的男性人物如李主任、程先生、阿二、康明逊、老克腊等,也绝不是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而更多的是作为“类”的角色存在,代表的是不同历史时期上海世俗文化的“精髓”。更进一步说,在两性关系的设置上,作家有意识地在王琦瑶身边安排了几个软弱、怯懦、平庸的男性(如程先生、康明逊、老克腊),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流露出无法掌控个体命运和时代变迁的虚空感,这恰恰与具有坚韧生命力的女性人物王琦瑶形成鲜明对比,也让读者意识到男人有时并不比女性坚强,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女性力量的庇护。《长恨歌》中明显地颠覆了传统的男强女弱的性别角色的既定模式,让女性在性别关系中占据主体位置,置换了大多数男性作家笔下的两性镜像关系。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用镜子来隐喻女性的他者位置:“几千年来,妇女都好像是用来做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两倍大,使男人在与女人的比照中获得优越感和自信心。”(5)[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王还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1-42页。《长恨歌》恰恰相反,软弱胆怯的男性成了镜子,映照出的是王琦瑶坚韧顽强的性格特征和务实、守持的生活态度,凸显了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当然在塑造王琦瑶形象时,作家并不回避男性在女性成长中所给予的种种帮助、呵护,可是,这种帮助的叙写在作者笔下又始终是有所保留的,是压抑的。王安忆始终没有将这种帮助上升到拯救的高度,始终没有塑造出一个英雄式的男主角,而只是将他们看作女性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催化剂”和“调味品”。
如此看来,安排众多的男性人物游走于王琦瑶的一生,也许正是王安忆的“性别游戏”:让男性参与女性的成长,却始终不让他们成为这场游戏的主宰者。换言之,李主任、程先生、康明逊、老克腊等男性只是作为王琦瑶成长过程的人验而存在,她经由与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而变得更加丰富,也更加需要独自承受生命的孤独。对王琦瑶而言,李主任的爱丽丝公寓是“金丝笼”,她是那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一旦大难当前,她首先是被随意抛弃的玩物;康明逊是王琦瑶排解孤寂情绪的对象,是在时代夹缝中寻找共鸣的情人;老克腊则是她试图抓住青春的砝码,暮年的王琦瑶试图用金条来留住陪伴自己的老克腊,却无意中加速了老克腊的逃离,也加速了自己的死亡。当然,如上所述,作家在瓦解男性在城市女性命运变迁中的主体地位和文化角色的同时,并没有完全否定男性在女性成长过程中的存在价值,而是以理性的态度揭示了:男人对于女人的成长是有帮助的,但他们不是救世主,女性的命运最终还是把握在自己手中。日子还是靠王琦瑶自己过下去,谁也不能真正拯救她,就像作品中说的:“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6)②王安忆:《长恨歌》,第182页,第286页。
薇薇这一形象的塑造,给了王琦瑶以母亲身份出场的机会,同时也给作家提供了一个消解和重构传统母亲角色的书写空间。
在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中,母女关系向来都是人类最亲密、最圣洁的关系。五四新文学中曾经反复吟咏过母亲的宽厚慈爱、女儿对母亲的眷恋之情,等等。可是王安忆的《长恨歌》却让我们对这类温情脉脉的母女关系产生怀疑。在小说中,王琦瑶不顾街坊四邻的异样眼光,以单身母亲的身份生下了女儿薇薇,但我们并没有从她身上看到过多的母性光辉,作为母亲的她没有太多孕育生命的幸福感,更缺乏初为人母的崇高感,她只是宿命式地完成了从单身女性向单身母亲的身份转换。及至薇薇长大成人,作为母亲的王琦瑶和女儿薇薇之间,更多的是隔阂、冷漠甚至敌对。王安忆侧重写了母女二人在生活、服饰、社交等各方面跨越血缘和亲情的“勾心斗角”。薇薇对母亲王琦瑶始终保持着戒备之心,王琦瑶对女儿的种种善意的规劝,常被薇薇视作母亲对自己不怀好意的“陷害”;面对女儿的叛逆,王琦瑶非但没有母女关系破裂的焦虑感,反而采取了漠视的态度,甚至有时候还故意以自己的老道回击女儿的幼稚,享受击败女儿的快乐。是什么让母女关系如此恶化?是女性之间的嫉妒心理。因为女儿薇薇既没有继承母亲身上的家常美,也没有遗传母亲对于时尚的敏锐洞察力,她实在是个平凡的女孩子,是淮海路上跟随领袖、追逐潮流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然而,王琦瑶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丧失昔日“上海小姐”的风韵,相反,倒是随着时间的历练,增添了一份动人成熟的特殊魅力,对于时尚的敏锐体察也丝毫没有因为落入平安里这样一个下层人的聚居地而有所减退。在女儿的平凡与母亲的出色的对比中,嫉妒心压倒了母女亲情,面对如此光彩照人的母亲,平凡的女儿怎么能不“怀恨在心”呢?特别是当王琦瑶把存放多年的旧服饰拿出来,以“晒霉”来缅怀40年前上海滩那段繁华旧梦时,女儿对母亲的不耐烦达到了极点。面对女儿的无知与平凡,王琦瑶又怎么能不产生些许优越感而漠视女儿的叛逆呢?于是,我们看到,女儿薇薇的日渐长大,不断提醒着王琦瑶的美人迟暮,在现实中父亲的缺席中,母女之间相互提防、彼此灼伤,两个女人开始了一场跨越亲情和年龄的“斗争”。比如小说第三章中的“旅游”一节,介绍王琦瑶、薇薇及薇薇的男友小林一起去杭州旅游,当母女之间产生罅隙的时候,薇薇甚至质问男友小林:“你和她好还是和我好?”②在小说《长恨歌》对王琦瑶与薇薇的母女关系的描写中,母女亲情显然被搁置在一个次要的位置,而女性之间的嫉妒、怨恨心理一再彰显。在王安忆笔下,母女两人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冤家,小到生活细节,大至价值观念,处处针锋相对。以至于给读者这样的阅读感受:女儿薇薇的出场并不是给王琦瑶提供表演“慈母爱女”的机会,而是给王琦瑶设置了一个更为亲密的参照物,以凸显她作为女人的性别身份,而不是传统的母亲角色。进一步说,薇薇只不过是众多遮蔽在王琦瑶光彩之下的女性之一,其作用和前面出现的众多女性,诸如吴佩珍、蒋丽莉、严家师母等人一样,是平凡而弱小的大多数,作家设置这一角色的目的,在于用一种工笔细描和参差对照的手法来衬托王琦瑶才是“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7)②王安忆:《长恨歌》,第62页,第266页。,只不过相比而言,薇薇的女儿身份让这种衬托更具震撼力。当然,作家在描写女性之间的计较、嫉妒和你来我往的龌龊时,并没有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批判,而是采用了日常化的审美取向和不动声色的叙述方式,由此带来了《长恨歌》绵里藏针的叙事效果。
另一方面,与薇薇这一形象相互参照,小说还着重交代了王琦瑶与薇薇的同学——张永红之间的交往。张永红像极了年轻时的王琦瑶,出身卑微,有一颗渴望浮华世界的心。她以追逐时尚潮流来满足虚荣心,以走马灯似的更换男友来获取成就感;她甚至把每一次约会变成舞会、吃大餐,用金钱来衡量爱情的价值。以“时尚”和“时装”为纽带,王琦瑶与张永红建立了跨越年龄和经历界限的“姐妹情”,已过而立之年的王琦瑶从年轻女孩张永红身上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种没有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一样。这心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②正如有论者所言,王琦瑶对张永红的感情是“女性对自我的横向寻找,它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天性为自我选择的一个参照,一个倾诉的对象。”(8)西慧玲:《寻找母亲的声音——世纪末长篇小说“女性系谱”的拟建》,《文艺评论》,2003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作者没有交代张永红的结局,但是不难想象,张永红的新任男友“长脚”的欺骗行为终究会暴露,而张永红拿青春赌未来的美梦也终究会破碎,王琦瑶的悲剧命运其实预示了几十年后张永红的结局。
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母亲角色多是作为生育工具或欲望对象而存在,更多的是隐藏在父亲的背后,与儿女一起服从父亲的管教或者作为父亲权力的“帮手”传达“父”的旨意。“女性的才能、心机、手段只能在家庭与男性这个封闭有限的领域施展”(9)马春花:《“社会订货”与1990年代的女性小说》,《东方论坛》,2020年第5期。,母亲角色往往成为女性屈从于男性霸权的体现,甚至母亲角色的成功扮演又往往以压制女人的天性为代价。男人们认为,女人在成为母亲之后,她的身份就是一个母亲,她的任务就是相夫教子,营造和谐的亲子关系。所以,我们在作品中常常能看到太多的温柔娴淑的母亲形象。虽然王安忆并没有在《长恨歌》中设置一个“恶母”形象来彻底解构传统的无私高尚的母亲形象,但是,她为薇薇设置了一个父亲缺席的单亲家庭,瓦解了父亲在家庭的象征权力,并进一步将母女关系还原到了纯粹的女性之间的平等关系,母女关系被弱化成一种符号化的存在,这无疑也是对男权文化一厢情愿臆造温馨的母女关系的反叛。当然,这种反叛是温和的,它远远不及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彻底撕毁了母爱的温情面纱;也不同于铁凝笔下的司绮纹(《玫瑰门》)、章妩(《大浴女》),以母亲们的叛逆行为和乖张、反常的精神世界来亵渎传统的母亲形象。王安忆只是将女性从男权文化规范下的传统母亲角色中还原出来,充分地展示她们作为女人的天性。
回顾1990年代的女性写作及其理论批评,应该承认,相比于1980年代,1990年代女性写作的显著特征便是充分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自觉,特别是在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当年确实有不少写作者过于强调两性之间的对抗,而违背了人性的发展及两性之间自然、和谐、优美的融洽状态。人们担心的女性“中心主义”,男女两性的对立,可能会引发新的“女性霸权”和“女性中心意识”,甚至激起新的“性别战争”等等问题,也并非杞人忧天。而在当时,王安忆曾经明确表示她不是女权主义者,她也从未“加盟过哪个潮流,更不必说去充当一个这类潮流中的中坚人物”(10)李洁非:《王安忆的新神话——一个理论探讨》,《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她的文学创作始终以对现实人生的感受为基础,而不是对某些流行理论的观念化图解,《长恨歌》就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这部作品曾被认为是1990年代女性写作的一次“新的尝试”或“文化历险”,“延续了王安忆《逐鹿中街》《岗上的世纪》的变奏与伸延:仍是危险而精明的性别间的游戏”(11)戴锦华:《奇遇与突围——九十年代女性写作》,《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这一论断是有一定道理的。此外,还应该看到,《长恨歌》在解构传统女性性别身份、反抗男权文化的同时,没有将男女两性放在二元对立的位置上,营造一个拒绝男性介入的纯粹的女性世界,而是以温和的笔触消解了传统的男性价值尺度,颠覆了男权文化对传统女性性别角色的期待,使作品达到了与女性主义理论在某种程度的契合。具体而言,在解构王琦瑶的“女儿”这一身份的过程中,作家仅仅是淡化了对王琦瑶原生家庭的描写,淡化了对她的父亲形象的塑造,用父亲“缺席”来弱化男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而不是用“父爱匮乏”“父亲死亡”“父权荒诞”等观念,来戏拟和挑战父权制文化;在解构“妻子”角色的过程中,作者安排了一系列男性人物给予王琦瑶或多或少的帮助,尽管种种帮助并没有彻底改变王琦瑶的命运,但是,作者并没有否定这些男性人物的存在价值;最后,在解构王琦瑶的“母亲”身份时,作家也没有设置一个完全反传统的母亲形象,以对抗男性文化的压制,借此来扰乱父权制的象征秩序,而是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还原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某些天性,以此来解构男权文化想象中的母女关系。
王安忆以宽容的态度正视男性在女性命运中的作用,比起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王安忆的性别意识是温和的,她曾在一次访谈中表达过:“我确实很少单单从女性的角度去考虑东西,好像并不是想在里面解决一个女性的问题,我没有这样想。我总觉得世界是男女共有的,这是很平衡的状态,偏哪一方都不行。”(12)王安忆,刘金冬:《我是女性主义者吗?》,《钟山》,2001年第5期。这恰好回应了李银河所说的:“在两性平等的进程中,西方女权主义激昂亢奋,声色俱厉,轰轰烈烈,富含对立仇视情绪;而中国妇女运动却温和舒缓,心平气和,柔中带刚,一派和谐互补气氛。”(13)李银河:《女性主义围绕性别气质问题的论争》,《中国女性文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事实上,人类的健康发展既不取决于男性霸权,也不取决于女权主义,而只能是男女两性的共同努力。王安忆采用的恰恰是这种宽容的“两性共建”策略,这也是长篇小说《长恨歌》在1990年代女性写作潮流中的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