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诺
詹姆逊在60余年的批评生涯中,发展出了一套富有特色的乌托邦思想,不过,由于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繁复,对它的研究也颇具难度。目前,国内研究大致形成了三条路径①,尽管成绩不俗,但难免存在某些局限。另外,国内出版的詹姆逊研究专著为数不少,但对其乌托邦思想的研究始终不成系统,多数研究通常只将乌托邦作为议题之一或阐发詹姆逊相关理论的一种维度。就研究现状而言,之所以难以提出更具针对性的问题设计,是因为研究者尚未清晰、深入地理解詹姆逊乌托邦思想及其研究的意义。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该研究实为新课题。
研究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原因,正如詹姆逊自己所说:“辩证地看,现在重要的是暂停这类问题要求我们选择的所有替代方案,后退一步,问问这类问题本身意味着什么。”[1](P31)也就是说,既有研究或认识到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重要性,但未“知其所以”并清楚阐明;或仅对詹姆逊就乌托邦问题发表的观点进行“释读”。而对重审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及其研究意义来说,这两种倾向均存在一定的缺欠。所以,本文拟从乌托邦在詹姆逊批评理论中的位置、乌托邦思想的历史语境与现实挑战、争议中的乌托邦等三方面对该问题进行具体分析。
回顾国内詹姆逊研究情况,并通过“复现”乌托邦在詹姆逊话语中的理论位置,有助于细察其乌托邦思想的客观实际与基本面貌。若从1986年,唐小兵所写的《后现代主义:商品化和文化扩张——访杰姆逊教授》一文算起,国内詹姆逊研究迄今已历30多年。此间,詹姆逊的学术影响遍及整个汉语学界,正是基于詹姆逊与中国的特殊关系,近来甚至有学者将学界对其影响的反应视为一种特殊的话语构造,并名以“詹姆逊主义”(Jamesonism),直言“在众多西方文艺理论中,也许除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詹姆逊理论是中国学界最为关注的”[2](P195)。可见,学界对詹姆逊的研究兴趣和热情一以贯之。也可以说,中国学者对后现代理论的接触和接受最初即以詹姆逊为中介,而相较其他后现代研究者,詹姆逊对中国问题与现实也抱有强烈的探索欲望。[3](P169-194)詹姆逊同中国学界的亲和与互动使国内詹姆逊研究始终向好,事实上,他已成为多学科共同探讨乃至共享的对象。
关于乌托邦在詹姆逊理论与实际批评中的位置,詹姆逊本人未加详陈。不过,一些研究者对此有所认识,如,张旭东在《杰姆逊小传》中即认为詹姆逊“通过对种种异化、物化现象的分析,探讨当代人类生活的矛盾冲突和内在乌托邦向往”[4],表明乌托邦是詹姆逊文化批评的重要目标。又如,王逢振在《詹姆逊文集》总序中指出,集中探讨乌托邦问题标志詹姆逊的学术生涯进入了新阶段。[5](P7)并且,乌托邦与意识形态并驾齐驱,构成詹姆逊新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内在标识,其文学和文化批评不仅着眼于“对现行社会进行批评,而且展现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看法”[5](P8),由此,詹姆逊发展出了一种“阐释的、乌托邦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观”[5](P8-9)。在这一描述中,詹姆逊对乌托邦的思考和探索融入了其新马克思主义阐释理论、文化理论、批评理论与实践以及资本主义研究中,成为勾连这些领域的一条引线。更为重要的是,詹姆逊自己强调:“今天,我们似乎更易想象土地和自然的彻底恶化,而非晚期资本主义的崩溃;或许这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有些不足。”[6](P.xii)这也可以看出,乌托邦开启了詹姆逊的未来想象,经由这种想象,乌托邦事实上被詹姆逊赋予了重要的历史使命——谋求异于资本主义的新选择,抑或寻找资本主义的“他者”。
关于乌托邦究竟在詹姆逊丰赡的著述中处于何种地位,他同样未作具体说明,只是承认晚近以来乌托邦的功能日趋重要。[7](P10)就这一问题,部分研究者也作了概括。例如,王逢振认为,詹姆逊至少在《政治无意识》《可见的签名》《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时间的种子》《文化转向》《未来考古学》6部著作中讨论过乌托邦问题。[5](P7-22)李锋则将詹姆逊思考乌托邦的起点溯至《马克思主义与形式》。[8](P143)蒋洪生也指出,“詹姆逊对于乌托邦的研究几乎跨越了半个世纪之久”,“从出版《马克思主义与形式》的1971年开始,詹姆逊大约每隔10年都会有一部论述乌托邦的大部头著作问世”。[9](P39-40)以上研究也说明了乌托邦几乎贯穿詹姆逊所有重要著作始终。
另外,对詹姆逊自1961年至今的主要著述和涉及乌托邦问题的著述分别统计,可更清楚地理解乌托邦与其理论批评的关系。这虽是一项基础性工作,但少人问津,然而,它对思考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及其研究意义来说非常重要。截至2020年11月,詹姆逊共出版著作31部,其中,独著27部(含讲稿2部,论文集2部),合著2部,文选1部,访谈1部。而詹姆逊发表于各类期刊的论文、书评、序跋等文章,因数量众多,已难于统计。在詹姆逊的论著和论文中,涉及乌托邦问题的论著至少在20部以上,除少数早期和晚近著作如《萨特:一种风格的始源》《语言的牢笼》《黑格尔的变奏:论〈精神现象学〉》等未直接谈论乌托邦外,其余论著或将乌托邦作为论述重点,或不同程度地关涉乌托邦问题,即便只是散论甚至零星议论。其实,“乌托邦”一词极其模糊意涵在詹姆逊的处女作《萨特》的“前言”和“结论”中已端倪初现。[10](P184,viii)而在由詹姆逊独撰且已发表的论文(1959年至今)中,仅标题含“乌托邦”的就达到14篇,若加上与他人合撰的论文,则有21篇,若将詹姆逊论科幻小说等亚文类的篇什一并补入,则远不止于此。另据美国学者彼得·菲汀统计,詹姆逊自1971—1998年论乌托邦的主要文献为14种。[11](P17)该统计对詹姆逊与乌托邦的关系有所指示,对研究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有所提示,因此,将“乌托邦”作为詹姆逊理论批评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关键词(key word)是确切的。同时,“key word”的前缀“key”也表示“乌托邦”是揭开詹姆逊理论批评奥秘的一把钥匙。实际上,对詹姆逊而言,乌托邦研究与“揭露真相的侦查工作”[12](P59)一物二名,一直占据詹姆逊理论批评的中心。
考察“乌托邦”(Utopia)一词的概念语义在历史流变中的衍异过程,既可为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研究提供基本语境,更能促使研究者发现詹姆逊在变化了的历史条件下为“乌托邦”注入了何种新质。要探讨该问题,需结合“乌托邦”在思想史上发生的转义及在今天面临的挑战进行思考。
毋庸讳言,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乌托邦”已发生某种程度的变异,换言之,他们对“乌托邦”的认识同当时盛行的“乌托邦”大相径庭。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就对乌托邦社会主义思潮给予了充分和辩证的评论。他们认为,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建构之所以流于“空想”甚或“妄想”,原因在于其无法正确预测无产阶级作为革命和历史主体的必然命运。具言之,空想社会主义者企图依靠局部试验以及和平而非革命手段宣扬社会福音,反对工人运动和无产阶级斗争。[13](P59-61)因此,当时的乌托邦思想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从经典马克思主义到第二国际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再到苏联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直至西方马克思主义及西方国家的“晚期马克思主义”(late Marxism),乌托邦思想实际上在重构与重释、危机与契机中变换着多重面向。詹姆逊的乌托邦观念是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遗产那里承继而来的[12](P61),并且,当代各种思潮和观点的相互竞发带来语境的多元与多质,乌托邦思想也不例外。因此,在“多种多样的乌托邦”[14](P102)思想格局中,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属于其中一种声音,但同时是具有反潮流性的一种重要声音。简言之,以开放的视角观察和理解“乌托邦”,是对詹姆逊乌托邦思想进行科学研究的必要前提。
对乌托邦思想史的考察表明,20世纪的乌托邦思想整体上呈衰微之势。乌托邦思想在20世纪历尽风雨,其中50年代、60年代末与90年代是决定其命运的三个重要时段。其间,意识形态终结论与历史终结论的蔓延使乌托邦思想陷入了极大困境。[15](P5)由于苏东局势影响,马克思主义的沉寂加速了乌托邦的衰变,不过,作为当时“剩下的少数马克思主义者”[16](P347),詹姆逊仍对乌托邦的未来抱以坚定信念。他说道:“从历史上看,这就是乌托邦的使命在于失败的意义;其中,它的认识论价值在于让我们感受到我们思想周围的壁垒,在于使我们通过纯粹的感应发现看不见的局限,在于我们对生产方式本身想象的局限,在于使奔驰的乌托邦之脚陷入当前时代的泥沼,并想象那是重力本身。”[6](P75)在此基础上,詹姆逊又提出一种新观点,即将乌托邦视为一个三元辩证结构,乌托邦既是对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双重克服与同时否定,又是对封建主义同资本主义二元对立的暗中替换。[17](P88-89)同时,詹姆逊还把他的后现代研究与马克思主义分析范畴结合起来,借以释放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潜能,试图通过这种努力,重建无产阶级的历史叙事并重塑其未来形象。这一目标能否完成,怎样完成?为回应这一问题,正确认识乌托邦思想的现实境况并积极寻找新的理论突破就成为必需。
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孕育和成熟与其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及诠释密不可分。因历史条件发生了剧烈变化,乌托邦思想得以推进的意识形态基础遭遇严重削弱,且受左右两派反乌托邦思想的夹击,“乌托邦”成为一个被污名化的概念。重新言说乌托邦,则被不加分析地认为是在宣扬专制观念和极权主义,甚至被认为存在复活“斯大林主义”或“纳粹主义”的危险。简言之,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的复杂关系未及彻底厘清,加之后现代思潮的冲击,使乌托邦思想在当代面临史无前例的两难。
鉴于此,詹姆逊主动担起重振当代乌托邦思想的重任,而担此重任的前提是务必解决好两方面的难题:一方面是对“乌托邦”正本清源并提出新释。詹姆逊强调,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需全面把握乌托邦运作的形式和机制。“这种研究避免个人传记,而更倾向于历史和集体的愿望满足。这种对乌托邦幻想生产的研究,必然要阐明其可能性出现的历史条件:因为理解乌托邦为什么在一个时期繁荣而在另一时期枯竭,肯定是我们今天最感兴趣的。”[18](P.xiii-xiv)所以,詹姆逊认为应重新考察科幻小说与乌托邦文学形式的关系[19](P693),作为亚文类的科幻小说能够最大限度地吸收和包容乌托邦因素,这使詹姆逊找到一条从形式入手,历史地研究乌托邦思想的新路径。在詹姆逊看来,“乌托邦是科幻小说这一更广泛的文学形式的社会经济子类型”[18](P.xiv),利用对科幻小说中乌托邦因素的批评勘测,将使“乌托邦”从诸多表面论争中解放出来,为乌托邦思想的再度登场提供修复想象力的机会。可以说,从乌托邦形式特别是文学、文化形式进入对乌托邦思想复兴的研究,或者说让想象力夺权,是詹姆逊为当代乌托邦思想发展做出的努力。另一方面是妥善处理后现代主义及被赋以“后现代”之名的诸种当代思潮与乌托邦的关系。
审视詹姆逊延续半世纪的乌托邦思想,基本目的是为乌托邦正名,而为乌托邦正名的基本方式是恢复和应用历史剖析法,对“乌托邦”的既有意涵进行再转义。“每个基本概念都包含着历史性的转变潜力”[20](P21),“乌托邦”从想象到空想再到对未来的探寻,直至晚近被严重污名化。要明确提出当今乌托邦思想的复兴对策,首先要做的是还原“乌托邦”的初始涵义,所以,詹姆逊对乌托邦思想的阐释,就拓展了“乌托邦”在乌托邦思想史上的正面意义。在《未来考古学》中,詹姆逊对莫尔的乌托邦思想屡有论及,这是他对“乌托邦”正本清源的一种可见的努力。詹姆逊理想中的乌托邦,便是一个取消货币关系和私有制的乌托邦,也是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乌托邦,这便与莫尔开辟的乌托邦思想传统连接起来。除此之外,詹姆逊没有回避经典作家对乌托邦负面影响的批评,但他试图跨越这种“定评”,并吸收空想社会主义者乌托邦思想中可资借鉴的内容,对乌托邦的价值进行了高度肯定。这种肯定建立在詹姆逊对时代变化的充分理解上,简言之,社会现实的变化决定了对乌托邦的理解不可能一成不变,而目前到了为乌托邦正名的时刻。因此,詹姆逊重启辩证法,即通过辩证逆转,将经典作家对乌托邦的否定转换为肯定,他肯定的又是乌托邦的否定价值。总之,詹姆逊在为乌托邦正名的基础上,对其加以再转义,不仅使乌托邦深厚的历史意义得以重现,同时维护了乌托邦思想反资本主义的基本旨义。
国内学术界对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理解与解释虽时有卓见,但对研究中遗留的或未能细究的一些问题,尚缺少集中讨论。这些问题涉及诸多方面,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具争议的是关于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与后现代的关系问题,而据一般意见,乌托邦是反后现代的,或者说后现代与乌托邦冰炭难容。事实上,对两者关系持何种看法和立场,决定了研究者对詹姆逊乌托邦思想核心范畴与问题的认识角度和理解程度。
对詹姆逊而言,后现代与后现代主义虽然具有反乌托邦性质,但其与乌托邦不是完全对立的,在全球化时代,解决后现代主义面临的问题正是后现代阶段乌托邦思想可能存在和发展的理由。詹姆逊进一步提出,后现代的反乌托邦思潮本身就是对乌托邦的表征。这就说明詹姆逊论域中的后现代“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其实是相互包容的。
然而,对于乌托邦与后现代的关系,学界争论不休。法国后现代思想家利奥塔对乌托邦概念的否定成为詹姆逊批评的主要对象之一。利奥塔认为,乌托邦是现代性的,“现代性不仅能在时间中自我超越,而且还能在其中分解成某种有很大限度的稳定性,比如追求某种乌托邦的计划,或者解放事业的大叙事中包含的简单的政治计划”。[21](P26)利奥塔的论断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乌托邦是宏大叙事的产物;其二,乌托邦与极权主义相关,故在评估乌托邦实践的效果时,他指斥乌托邦是血腥的,并涉嫌对人类犯罪。[9](P39)对利奥塔来说,作为现代性后果的乌托邦与后现代的主张背道而驰,也就是说,乌托邦所依赖的连续的时间观和线性的历史观,与后现代强调的时间的空间化及“断裂”无法相容。此外,后现代对“差异”的重视也使利奥塔对乌托邦的现代性难以信任。
基于此,詹姆逊深入利奥塔本人的后现代观,以图揭示其后现代立场的偏误。在《后现代的诸种理论》一文中,詹姆逊细致考辨了利奥塔对后现代的解释。他指出,利奥塔对现代-后现代关系的认识存在偏颇,即利奥塔缺乏马克思主义的辩证观点,虽然看到了后现代主义同盛期现代主义之间的相似,但倒置了两者出现的先后次序。进一步说,利奥塔颠倒了现代-后现代生产方式与其意识形态的关系,因为“再生的现代主义的愿景,与对新社会本身完全出现的可能性和前景的某种预言性信念是不可分割的”[22](P27)。于是,在詹姆逊那里,后现代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历史真实,它只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第三阶段。对后现代作出科学解释的前提是将其历史化,同时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分期,建立起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间连续与断裂、同一与差异的历史辩证法。[23](P1-13)这样看来,詹姆逊强调乌托邦与后现代并非对立,非此即彼地认为后现代到来即表示乌托邦退场的看法实际上是冷战思维的遗留。
英国艺术评论家阿梅莉亚·琼斯在《(后)城市化的自我图像》一文中同样对詹姆逊的后现代研究提出了质疑,指出其中充满了现代主义的乌托邦思想。琼斯认为,詹姆逊之所以提出“认知测绘”(cognitive mapping)[16](P347-357)这一概念,是因为他自身的空间体验方式存在问题。具体地说,詹姆逊忽视了不同空间主体的并存,而将个人经验抽象和上升为一种普遍理论。琼斯对这种凌驾于多元主体经验之上的后现代理论提出了挑战,她希望人们在后城市空间中拥有更为丰富的身体经验,以进一步清理詹姆逊头脑深处的现代主义乌托邦思想。不唯如此,琼斯还强调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并未越出学院的高墙,因为他似乎对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乌托邦运动视而不见,且对各种新生力量缺乏关注。[24](P101-102)
由此可见,琼斯倡导的新后现代主义与詹姆逊的后现代理论迥别,这种新后现代主义是以主体身份的多元、异质、自由、平等和包容为基石的,它“拒绝我们自己去接受詹姆逊那种缺乏远见所带来的安逸”[24](P120)。所以,对她来说,詹姆逊的后现代理论不具备“后现代”意义,只是以“后现代”面目出现的现代主义乌托邦话语。笔者认为,琼斯的批评或可参考,因为晚近以来,例如在《辩证法的效价》一书中,詹姆逊对现代主义的乌托邦思想仍念念不忘。因此,对詹姆逊来说,重审乌托邦与后现代的关系,也许可以再次提上议程。而在詹姆逊看来,后现代与反现代又是有区别的,“不同于后现代,它在某种程度上以否定和抗拒保持了现代因素,其美学确实看起来是现代主义的典范,而不是脱离现代主义”。[23](P63)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佩里·安德森指出,尽管后现代主义复杂多解,并非铁板一块,但其意识形态“总是多少和右派有所关联”[25](P58),而一旦乌托邦消失,“独霸天下的就是资本主义了。”[25](P59)所以,詹姆逊要想提出有效的乌托邦思想复兴方案,就需要严肃思考如何超越后现代。事实上,詹姆逊对后现代阶段反乌托邦观念的包容是有一定限度的,这种包容不意味后现代与乌托邦可以无条件地相互吸收。可见,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存在矛盾和一时难以解决的悖论,但可以认为,经乌托邦思考后现代,是詹姆逊后现代研究的特点,也是他对后现代理论的贡献与批判。
本文客观呈现了乌托邦在詹姆逊话语结构和著述系统中的位置,确证乌托邦为詹姆逊理论批评的基本要件之一。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绝非无本之木,它植根于乌托邦思想史并随“乌托邦”概念的语义变化而自觉调整方向,即其乌托邦思想是作为关键词的“乌托邦”不断发生转义后的产物。经对这一历史过程的考察和对乌托邦思想面临的现实挑战的再现,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当代价值与贡献可窥一斑。而要挖掘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精髓,必须严肃面对乌托邦与后现代的关系问题,并且做出自己的回答。
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是一个多质多维的存在,且仍在途中,是未完成的。“乌托邦”是显示詹姆逊新马克思主义立场的有效标识,“这种观念和这个术语引出了这样的议题,那就是要对旧式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中的议程进行重新修订”[26](P100)。虽然詹姆逊提倡包容开放的乌托邦,但不是任由反乌托邦思潮长驱直入,而是始终以马克思主义为准则,来判断它们在政治上的优劣。与此同时,考察詹姆逊的乌托邦思想与文学、文化批评的关系,尝试探索一种敏锐有度、立足现实、指向未来的乌托邦批评模式,可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理论建设提供参考和借鉴。
注释:
①路径之一为乌托邦与意识形态的辩证关系,其中又分三种入思方式,即从詹姆逊的新马克思主义阐释理论、文化理论和批评理论分别切入。就现有研究论著看,循此路径的代表性学者为陈永国、刘进、吴琼、姚建彬、谢少波等。另有不少学者在研究论文中也对詹姆逊乌托邦思想的不同面向作了具体阐释,如王逢振、胡亚敏、苏仲乐、李锋、蒋洪生等。路径之二为乌托邦思想的多元格局,以李世涛为代表。路径之三是整体或综合研究,以林慧为代表。具体论著名目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