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烟火漫卷》的张力叙事*

2021-11-29 12:25胡楠楠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刘建国场域烟火

胡楠楠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烟火漫卷》是作者继《额尔古纳河右岸》《黄鸡白酒》《晚安玫瑰》《起舞》等作品之后为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哈尔滨奉献的最新长篇力作,在这里书写城市文明进程中形形色色的人与物、事与情,市井生活与烟火气在作者洗练且具有诗性化的笔触下娓娓道来。诚然,该小说的艺术魅力与审美价值离不开作者张弛有度、中和稳健的张力叙事。“张力”本是物理学范畴的术语,指的是不同物体状态下的拉力或同一物体状态下的互相牵引力。艾伦·退特(Allen Tate)在1937年首次将张力引入诗学:“我提出张力(tension)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的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们所说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1]116学者陈仲义指出“‘张力’的内涵经历了从物理学到诗学的变化,它是由对立因素、互否因素、异质因素、互补因素等紧张关系结构……构成张力的因素不少:对立、冲突、互否、互斥、逆反、异质、互补等等,有着相克相生、相悖相反、相辅相成的美学效果。”[2]213-221学者孙书文对文学张力作出明确的界定:“在整个文学活动中,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种并不消除对立关系,而是互相比较、衬映、抗衡、冲击,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3]22-27基于此,文学中的叙事张力在《烟火漫卷》中呈现出多元形态:叙事场域的互照、人物群像的衬映以及作者叙事基调的互补等。

正如作者在作品后记《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中写道:“哈尔滨对于我来说,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4]301哈尔滨作为作者生活三十年的城市,其中的人文风俗、人情世故无不淋淋尽致地展现在其作品中。哈尔滨作为迟子建特有的文学地理标识,其之于迟子建亦如东北高密之于莫言、上海之于王安忆、苏北之于毕飞宇,地域文化场域的差异带来作家们叙事风格与内容的异质性。也正如作者对该作品创作意图的表露:“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舍难分,很想对它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表达。”[4]303在《烟火漫卷》中,作者在张力叙事策略上首先呈现出叙事场域的互照,包括互为对照的城乡叙事和动静结合的叙事空间。作品以哈尔滨作为整体性叙事场域,在整体的关照下将笔触伸向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生活,并于动态与静立的张力中将城市“烟火”如歌般“漫卷”。

一、叙事场域的互照

该作品以哈尔滨作为整体性叙事空间,在整体的关照下将笔触伸向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生活,勾勒出城市中的现代面貌与生活百态,将整体与个体、物质与文明、精神与自然囊括于充满张力的叙事场域内。首先,作者并非孤立地书写城市的现代性,而是与乡村自然性的刻画交相辉映,二元呈现哈尔滨的现代文明与自然性灵;其次,作者并非岿然不动地描写对城市中的事与物,而是以动静结合的叙述视角展现哈尔滨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民俗,将叙事空间置于动静平衡的张力统一体中。

(一)互为对照的城乡叙事场域

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中国的新国家形成必然受到她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化关系的影响,传统中国不是欧洲式的小公国,而是腹地广阔,中央与地方、城市与乡村、主体民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关系比较复杂而多元的文明国家”[5]215-221哈尔滨这座城市亦是如此,汇集着现代都市文化与原始自然文明,独特多元的文学景观在作者笔下竞相呈现,亦如曾大兴提出的:“文学景观就是指那些与文学密切相关的景观,却又比普通景观多一层文学的色彩,多一份文化的内涵。”[6]118在作品中叙事场域的张力首先表现为城市景观与乡村景观的互照,主要包括其自然景观的互照与人文景观的互关。

第一,城乡自然景观的互照。开篇上部——谁来署名的早晨——就将城区里充满烟火气的蔬菜批发市场呈现在读者眼前,接着叙事视角转到经营早点的街巷铺面与摊位、晨练的公园乃至城市的大街小巷。作者将城市书写作为重心毋庸置疑,但也并非孤立地状写城区里的城与人、事与物、情与景。与此形成对照的主要场域是黄娥一家人生存的根地即黑龙江上的一条小支流青黛河,七码头在青黛河畔,黄娥与卢木头依傍着码头经营着自己的卢木头小馆以及载客人往返故乡与异处的改装版的小汽艇。在这里没有熙熙攘攘且灯火通明的街道、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及鱼龙混杂的高端场所,有的只是充满乡土气息的花木虫鱼、山川河流等充满自然性灵之景。

第二,城乡人文景观的对照。以地缘关系为发展依托的城市文明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乡村社会有着明显差异,无论是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还是人文风俗、饮食文化等。黄娥是文中连接城乡之间的关键叙事枢纽,乡村到城市的地理位移使其思想观念发生激烈碰撞。黄娥来到城里的第一份工作是干果店的售货员,却因给顾客高秤做了半冬就被售货店老板辞退;小刘和胖丫是从事二人转的文艺演出者,两人为自己的事业共同努力着,然而来自乡镇的两人却无法在城市里安稳扎根:“看到传统的二人转被改得面目全非,快被杂耍取代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演艺前途一片灰暗。”[4]260刘建国、于大卫带杂拌儿去沐浴中心洗澡,公共澡堂赤裸相见在城里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杂拌儿却不习惯在人面前扒光自己:“在七码头脱衣下水时,偷看他的是山、是树、是花和鸟,它们不爱传闲话,所以不在乎,而在人面前脱衣却不一样了。”[4]85诚然,城乡之间的人文景观差异显而易见,但作者并非将城乡完全二元对立,而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书写城与乡的双向流通和互动。城乡之别得以稀释:黄娥带着杂拌儿从乡村到城市又回到乡村;刘建国离开自己生活大半生的城市到一个小渔镇,陪伴着因自己的愚蠢造成心灵严重受创的武鸣……也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哈尔滨这座自开埠起就体现出鲜明包容性的城市,无论城里人还是城外人,他们的碰撞与融合,他们在彼此寻找中所呈现的生命经纬,是文学的织锦,会吸引我与他们再续缘分。”[7]87-89作者以鸟瞰式的全景叙事视角关注着这座城里的市井烟火与城外的自然生灵,建构着这座城特有的文学地理景观。

(二)动静结合的叙事空间

在叙事空间上,城市书写不同于乡村叙事,乡村是相对闭塞静止的叙事场域,而与此对照的城市则具有很大的层次性和流动性。基于此,作者在叙事策略上选择了动静结合的叙事装置,并在一动一静的张力叙事中使故事得以平衡稳步推进。

“爱心护送”车是作品中关键的动态叙事装置,犹如一个巨大的动态枢纽连接着城乡不同场域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刘建国因找人成为“爱心护送”车的驾驶员,因流动性的叙事装置认识了自己的常客翁子安,而翁子安又是刘建国一直苦苦寻找的铜锤;黄娥也因“爱心护送”车与刘建国相识并有了后续一系列故事的发生:让杂拌儿认刘建国为父、翁子安与黄娥间接地产生一段恋情。城与乡双向互动也离不开这一动态枢纽,刘建国载着它频繁地在城与乡之间往返,穿梭在道里与道外的各条公路与大桥上。“爱心护送”车亦是观察市井生活与复杂人性的重要窗口,刘建国的搭档换了又换,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命运故事而来然后离开;老人的突然昏迷令后辈们焦灼,而当老人醒来之后便立即问老人的存款在何处,人性的薄凉不言而喻。与“爱心护送”车这一移动视角互为对照的是处于静态空间下的建筑榆樱院。榆樱院并非一座现代化的地理建筑,而是承载着哈尔滨厚重历史与文化的院落,在这里生活着不同的个体,具有鲜明的杂居特性。作者并没有孤立地选择恩格斯的“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叙事命题,而是由典型扩列至适普性,除了讲述刘建国、黄娥等主要人物的生命故事,亦有世俗气的老郭头和陈秀、二人转文艺从业者小刘和胖丫、经营煎饼小本生意的大秦和小米,这些人物的生活状态作为叙事辅线为作品增添了丰富的市井味,更好地“使小说的根系更深地伸向了众生的‘烟火’中,因而也更深刻地落实了‘漫卷’一词。”[8]97-107

概言之,小说的重心是对城市内部的书写,但也并非孤立地进行城市叙事,而是以城里与城外的空间叙事场域与动静结合的叙事装置书写着这座城的生活百态、普通人的命运故事,将哈尔滨的文学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巧妙地结合起来。迟子建在一内一外、一静一动的张力叙事中,使得这座城的烟火气获得更大的生成可能性,完成对城市书写的经验建构,从而更好地展现作者经验之下的城市真实状态与多元面貌。

二、人物群像的衬映

城市的书写自然离不开对人的叙事。“‘人间烟火’看上去是着眼于民间与底层,骨子里则是紧紧抓住人本意义上完整的、大写的人。”[9]72-73城市作为一个大熔炉,汇集着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思想观念的各个阶层的人,作者笔下的人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人性和命运,或善或恶,或悲或喜,犹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市里熠熠生辉。作者以温情的笔触书写着生活在都市里形形色色的人,且将人性的善良与冷血、生活的苦难与温情置于张力叙事的统一体中,使得人物群像互相映衬,透视城市中的社会面貌与人文风情。

(一)人性的善良与冷血

作者将人性之善与恶互为关照,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书写着这座城中复杂的人物群像,这种善与恶的叙事张力主要表现为个体内部人性的两面性、个体与个体外部间的善恶映衬以及群体之间的人性互关。第一,个体内部人性的两面性。翁子安的舅舅在读者看来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偷走铜锤,造成了几个家庭的命运悲剧,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为了拯救自己的姐姐于水深火热之中才出此下策,在故事结尾处,试图用金钱弥补对刘建国的亏欠也心愿未遂,最终也因身患绝症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死去;刘建国作为小说中善的精神引领性人物,为了寻找因自己疏忽而丢失的孩子,终生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开着“爱心护送”车游荡在哈尔滨的城内外,也因自己的善良之举许多病患闻名而至。然而作者笔下的刘建国也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完美存在,对儿童的猥亵使这个人物蒙上了一层灰色面纱;第二,个体间的人性对照。在杂居的榆樱院里,黄娥和杂拌儿的纯真善良不言而喻,与此对应的老郭头与陈秀显得功利且世俗,两人始终为自己的切身利益盘算着,老郭头觊觎黄娥的美色且步步逼近,陈秀屡次让儿媳打掉腹中胎儿又是如此冷血恶毒;广场舞的领舞大妈变相收取跳舞会员们的钱财,满是自私自利的市侩气息,与此对照的是将黄娥碰伤的马车夫,勇于承担责任,即使贫穷到支付不起医药费,也尽自己最大能力补贴黄娥。第三,群体镜像的映衬。作者所塑造的刘骄华这一特殊的人物形象将处于灰色地带的人物群像移入中心视角,作者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控诉犯罪分子的罪恶,而是将叙事焦点放在劳改犯刑满释放后的生计上,他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经营着夜市里的小吃,帮助刘骄华解决住户非法加栅栏门的问题,即使方法简单粗暴。马家沟河升级改造的工人在施工中的敷衍了事,使得马家沟的生态改造存在质量隐患,此外,兜售假鸡蛋、重新打码出售过期食品、医生收患者钱财、黑心物业对业主的剥削、伪装的乞讨者博取同情等等。虽然没有上纲上线的大是大非、大善大恶,但亦展现出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人性的堕落与素质的提高总是矛盾般存在。作者用敏锐的观察力和张力化的叙事,对处于城市化进程中的人与事予以理性审视与冷静思考。

(二)命运的苦难与温情

苦难自古以来是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对苦难的书写是关注社会的固在属性及生活常态使然。“苦难在文学艺术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是占据优先的等级,它包含着人类精神所有的坚实力量。苦难是一种总体性的情感,最终极的价值关怀,说到底它就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10]72-79苦难叙事作为迟子建常态化的叙事主题之一,其在《烟火漫卷》中亦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作者并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书写苦难。而是将苦难与温情有机结合,在苦难与温情的叙事张力中,予城市生活面貌和小市民生存状态以人文主义关怀。作为文章主要人物刘建国和黄娥,两人的一生都充满苦难,饱受灵与肉、罪与罚的折磨。刘建国因弄丢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孩子,终日处于找人的悲苦状态,爱情无果,茕茕孑立。尤其当刘建国日本遗孤的骇人身世浮出水面时,其人生苦难达至高潮。黄娥是作者精心打造的与城市喧嚣相悖的自然性灵,故事刚开始以寻找丈夫为噱头实则为自己的儿子寻找养父,丈夫卢木头被自己活活气死,其心灵债务不言而喻,而安顿杂拌儿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安心地以死谢罪。刘建国的大哥刘光复虽身患绝症,但其妻子却薄情到不愿陪伴丈夫人生最后一程,甚至刘光复死后还没烧完头七就匆匆离去。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丢失了自己的孩子,整日经受着失子之痛,本想着再要一个却得知无法再孕的噩耗,虽然最后找到了铜锤,却并未有大团圆的结局。刘骄华和老李夫妇在外人看来似乎安稳恩爱,实则已然貌合神离,老李与自己学生的暧昧被刘骄华发现后,选择寻找新欢加以报复。此外,作者并非只是书写主要人物的苦难,而是将苦难普化至哈尔滨的平凡市民。樱院里陈秀尖酸刻薄的嘴脸背后隐藏的是自己儿子意外成为植物人的悲苦遭遇、儿时的噩梦成了武鸣一生也无法抚平的伤痛……诚然,苦难书写充斥着整部小说,但正如作者所言:“悲剧与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4]311迟子建在揭示生活苦难与命运悲剧的同时,亦用温情与诗意的笔触诉说人间的美好与人性的善良。刘建国虽然一生都在为自己赎罪,但作为善良的发光体,他用自己的善举感染着身边人,翁子安为了不让他的“爱心护送”车空着回去,总是以捎带东西为由付双倍费用,黄娥母子的出现也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暖意,还有爱他的家人给予他生活之光,终究也算是踏开世间的不平之路。黄娥母子所遭受的是丧夫失父之痛,但这并不代表就此沉沦,黄娥精心安排杂拌儿以后的生活,也因此展现了身边人性的美好。刘骄华为母子免费提供住宿,马车夫意外碰伤黄娥,却没有选择逃逸,而是尽自己的能力承担后果。在黄娥受伤住院之际,朋友们的热心帮忙尤其是翁子安对其默默地照顾亦展现了人性的温暖。除此之外,翁子安的舅舅为了赎罪,在生命结束之际告知刘建国真相,并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补偿;刘建国也将用自己的后半生陪伴自己曾伤害过的武鸣。作者将苦难与温情并置叙事,将哈尔滨这座城市中人性的复杂多变与生活的喜怒哀乐全面且极具层次地完美呈现。

概言之,迟子建聚焦于当下的城市景观,张力化地书写城市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复杂人性与生存状态。在日益商品化的城市中,必将伴随着功利化、世俗化的存在,亦将是对人性的巨大考验。作者笔下人性之善良与冷血、淳朴与狡诈、无私与自私的张力叙事是对城市中人文风貌的现代性表达。人的生活状态与生存命运是呈现人物群像的另一形态,作者关注平凡人的生活状态与故事命运,表达苦难之固有属性和生活常态,并以温情的叙事笔触彰显人间的善意之光,这无疑是展现了作者对城市文明进程中卑微生灵存在状态的理性审视与温情表达。

三、环境基调的互补

作品中另一叙事张力表现在作者对叙事环境基调互补的选择。迟子建并没有采用单一的环境基调,而是将灰暗与明亮的生活色彩完美结合,不仅更好地展现了作品的丰厚性和内涵性,更表露出作者熟稔的创作哲学。冷暖色调的完美结合、交相辉映,亦折射出这座城的真实景观。作者对哈尔滨环境的准确把握,在阴暗与明亮中映衬着这座城的市井烟火,将灵活多变的叙事环境基调与自然人文景观巧妙融合,交织成文。

(一)灰色阴暗的自然底色

灰色阴暗是作者描写环境的自然底色。刘建国驾驶的“爱心护送”车作为重要的叙事装置,其所展现灰暗阴冷面固然是事实存在,病人们病容惨淡的脸,更触目惊心的是有的病人在救护途中“挺尸”而去。刘建国驾着这一“流动”叙事视角,亦间接展现哈尔滨的阴冷空间:“……每个小区的楼前,每条街道,大大小小的停车场,挤挤挨挨的都是轿车。他们一个咬着一个,像一群瓢虫。黑白两色的车最为普遍,若是冬季天色蒙昧,这黑白色的车交错出现,肃穆得就像黑纱白花,好像它们在哀悼着什么。黎明前的城市,也就像是车的停尸场。”[4]120医院是作品中常见的叙事场所,每天上演着生死离别的苦难,其自带的压抑氛围不言而喻。重症监护室门外患者家属忧郁的面庞,呼吸机孜孜不倦发出锥心刺骨的鸣叫,对于贫苦家庭来说,生死离别与沉重医疗费的双重重压更是让其喘不过气。作者对公墓的书写亦展现出其阴冷的空间环境。刘建国因弄丢谢普莲娜的孙子,直至谢普莲娜死后也没能让祖孙相见而深怀愧疚,经常出入谢普莲娜的长眠之地,也因此成了犹太公墓的常客。“于大卫驾车接上刘建国去犹太公墓看望谢普莲娜,通常是他思念铜锤最甚的时刻。”显而易见,犹太公墓是作者书写生离死别的重要场域,映衬着阴暗的叙事基调。清明节是一个重要的叙事节点,节前,街角周边卖冥币和纸花的随处可见:“风大的时候,户外轻飘的纸花会被卷飞几朵,卖纸花的也不追,想着是被哪路野鬼劫走了。”[4]7作者抓住与死亡命题相关的时间与空间,用阴冷笔触书写死亡,用死亡叙事展现阴冷,死亡命题与阴冷笔调的水乳交融是作者对这座城的理性表达与冷静思考。

(二)明亮温暖的生活调色

阴郁灰暗虽然是作品的背景色,但亦不缺乏明亮温暖加以调色。洗浴中心和洗澡堂子作为哈尔滨永不落潮的生意,是作者笔下重要的叙事环境,“这座城洗澡的地方和经营蔬菜的一样,是生活的必需,遍布城区”[4]83最主要的两次描述澡堂,一是刘建国、于大卫带着杂拌儿一起去泡澡,三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烟火气不言而喻;二是刘建国独自一人泡澡,澡堂成了他的避难所,希望在泡澡中缓解自己内心的苦闷。干果市场琳琅满目、色彩纷呈的干果:“麻脸的核桃,光头的榛子,狐狸脸似的松子,黑衣的西瓜子,白袍的南瓜子,翡翠色的葡萄干,橘红色的枸杞,黑紫的蓝莓干,乳黄的香蕉干,金黄的杏干,琥珀色的蜜枣,这些芬芳而鲜艳的果干摆在摊位前,就像一块大的调色板搁在那儿,真是要什么色有什么色……”[4]104交易二手商品的旧物市场是作者对灰色阴冷底色的又一调色,给生活以慰藉。在这里品种齐全的旧物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呈现在消费者面前:“迤逦摊开的货摊儿,就像一条时光隧道,跨越了不同的年代。”[4]110师大夜市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气息,也是作者笔下温暖明亮的叙事环境。各种小吃应有尽有,日用百货齐全低廉,来来往往的人群,噪杂的叫卖声无处不在。作者对环境的细节描写:“经营者大都穿白服戴白帽,扎着鲜红的围裙,而他们的脸,被炭火和热锅的蒸汽,以及鲜香的辛辣气,熏染的红扑扑的。”[4]168将市井的烟火气“漫卷”开来。此外,嘈杂的菜市场是人的海洋,尤其是女性们的海洋,也是热闹与生气最足的叙事场所;灯火通明的街道为晚归的人留下明亮;余音袅袅的音乐厅给人们以精神上的愉悦;肃然神圣的教堂、寺庙带给人们心灵上的宽慰……充满暖意与慰藉的叙事环境使得阴冷灰暗的色调有所消解,也包含着作者对城市书写哀而不伤的叙事哲学。

作者对这座城叙事环境的多元呈现——以阴冷灰暗作为环境底色并用温暖明亮加以调色,是其三十年的生活经验使然,其所具有的张力亦是事实存在。冷暖色调的交织互补,使这座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7]87-89

总而言之,《烟火漫卷》作为迟子建厚积薄发的力作,是其为自己生活三十年的城市奉上的一份厚礼。首先作者将叙事场域对照,注重城与乡两个不同空间的书写,加之以动静结合的叙事装置透视这座城市的真实存在状态,其次在人物群像的衬映下,揭露人性的善良与丑恶以及人们的生存状态的苦难与温情,体现了作者对城市主体的理性审视与人文关怀。最后,环境描写是作品中不容忽视的事实存在,大量的环境描写使得作品更加诗意化,尤其是阴郁灰暗与温暖明亮互补的环境书写更是为作品增添了厚重感和层次感,也更加真实地再现了哈尔滨的文学地理景观。作者以张力化的叙事全面且深刻地呈现出城市真实的市井烟火,将哈尔滨的现代性与历史感、现实感与超越性、自然性与人文性、典型性与普遍性的完美融合,其所包含的美学价值不言而喻,更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与辩证的文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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