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欢 魏春春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目前,西藏活跃着一批由援藏而转为留藏的作家,代表性的有吉米平阶、刘萱、高宝军、陈人杰等人。他们的文学创作扎根于西藏的现实生活,挖掘西藏的人文历史景观,表现出浓郁的文学西藏在地性属性,极大地丰富了西藏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百花园。以陈人杰为例,援藏期间,他的文学地理自觉地迁移到西藏,以炽热的眼光审视西藏的高天厚土,寻找着西藏书写的文学语法;援藏后的留藏选择,多年的在藏生活体验,体现出阔大的文学视野和磅礴的文学激情,这一切交相缠织就生成他诗歌中的藏缘山海情。
陈人杰钟情于诗歌创作,视诗歌为生命。援藏之前,他的诗歌主要展现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乡愁和现代关怀,铺排现代化进程中城乡间的差异性,这集中体现在他的诗集《回家》中。及至陈人杰以援藏干部的身份步入西藏,他开启了自我诗歌创作的新境界。西藏瑰丽的自然风光、奇异的风俗民情让陈人杰为之着迷。随着西藏生活时间的累积,陈人杰不再以外来者的身份关注西藏,而是主动地介入西藏生活,营造属于他自己的文学西藏。
陈人杰成长、生活于江浙地区,深受江浙文化的塑造和现代文化的洗礼,当他踏上青藏高原,高原的山川、物候、人文、地理等等异质形态充斥着他的眼帘,冲击着他的情感,难免产生天地渺远的崇高之情。因此,在《西藏书》中,就有大量的关于西藏的神山、圣湖、生灵、风物、草原、宗教、民俗等的描写,这些自然和人文景观构成了陈人杰的西藏初体验。
其实,陈人杰与西藏的相遇应该早于《西藏书》。检视他的作品,诗集《回家》中收录了一首题为《西藏的雪》的诗歌。尽管我们无法证明这首诗的具体写作时间,但根据诗集《回家》出版时间推断,该诗应该写作于2008 年之前。这首诗未曾对西藏符号式的景观进行描摹,只是展现西藏游历的某一瞬间感动,“那是在广阔的天空下∕爱情明亮,人类奔放∕幸福拍动纯洁的金色翅膀”[1]。而到了《西藏书》时期,陈人杰力图深入西藏景观的细节,极力捕捉他与西藏亲密接触的每一个瞬间。
另外,陈人杰曾坦言“《回家》出版之后,写乡土写底层的诗突然之间好像再也写不下去了,之后几乎没有称心的作品”,就是说,他多年积累的体验和情感已然全部体现在《回家》中,创作遭遇瓶颈成为当时陈人杰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恰在此时,援藏工作让他告别了曾经最为熟悉的生活,也开启了他的人生新航程。“西藏几亿年的蛮荒雄奇,藏民坚韧达观的信仰,生死一瞬,生生不息,无不震撼着我的灵魂”,他敏感地意识到西藏有可能成为他突破瓶颈的契机,但是,陈人杰清醒地意识到“在西藏,我不缺虔诚,只缺介入的深度,因为这片土地毕竟是我人到中年以后才来的,它对我没有历史没有血脉没有记忆”[2]。可以说,陈人杰面对着西藏生发出一种无力感,因此,陈人杰的西藏书写起始并不顺利,他要摸索寻找进入西藏的钥匙。这种情感上的亢奋与写作上的乏力纠缠在一起的情绪真切地表现在诗歌《进藏》中,“我活在对它的想象中”是陈人杰对西藏的认知,也是对自我的判断,他将要进入真实的西藏,而西藏还存留在他的想象中,这是一种颇为尴尬无奈的心灵现实。至于“我能用一支笔切开它的横断山脉吗”,在疑惑中,陈人杰勇敢地走向西藏,他期许以诗笔为马,纵横驰骋于西藏山水间。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采取的方法是“就让劲风吹我以飞尘/就让太阳灼我以热血/就让雅鲁藏布江注我于天上/在一朵朵白云放牧的波浪里”[3],这意味着诗人坚信只有坚韧地行走在西藏的历史和现实的大地上,他才有可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真正地创作出属于他的文学西藏。
走上高原的陈人杰,映入其眼帘的是西藏瑰丽的自然景观。陌生的景致、别样的风情,生发出陈人杰最初的西藏印象,“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4],在与西藏山水的对望中,陈人杰的情思被触发,“便引诗情上碧霄”,他极力展现西藏山水所诱发的诗意。诗集《西藏书》中收录了陈人杰创作的21首有关西藏河、湖的诗作,其中出现两次的是纳木措、羊卓雍措、玛旁雍措等带有明显西藏地理文化标志的景观。这些高原独有的自然景致使得陈人杰震撼和激动,但他迅速地完成了从自然景观的外在形态的抽离,致力于精神世界的经营,如在《转湖·纳木措》中,陈人杰关注的已不只是自然景观的外在容颜,他的诗情由“高天澄澈,湖水绚烂”刹那间转移到个人心灵的开拓,力图展现山水景观所蕴含的精神气质,“如果你们不能相互感恩和信任/一定是还不曾到过西藏”,“如果你还不知道圣水的纯净,一定是/在尘世的镜子里过于流连”,如此,自然西藏转化为心灵西藏,西藏成为陈人杰自我心灵荡涤的精神空间,诗人的感悟是“自己的心,来自一步一个的脚印”,心与行密切相关,在行走中坚固心的方向,而心的震撼是基于“出现在伟大事物的身旁”[5]。陈人杰一遍遍地接触西藏山水,体验自然西藏,酝酿情感西藏,最终实现了文学西藏的建构。
在游走西藏、深入西藏的过程中,陈人杰诗歌中出现的西藏物象和物语更为频繁,他与西藏的对接更为顺畅,对话更为深入,眼前之物转化为诗歌意象已然成为他的习惯。陈人杰实现了文学地理的蜕变,从江浙时期的故乡山水情转变为西藏的高天厚土情,西藏成为他新的诗歌创作的策源地,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自然景观的心灵感悟,而转向西藏的历史文化。在这方面,陈人杰巧妙地择取西藏生活中常见的物象,以此作为起兴之基点,勾画他的历史西藏,这种方式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方式,如“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6],由一件物品展开诗情,展开历史的回响。如陈人杰从草场上常见的拴马桩展现他的历史感怀:
呆头呆脑,根深蒂固/成千上万个黄昏在生锈//
为马,你找来了缰绳/为草原,你找来了部落//
你拴着奔腾的山脉、王国/和一个民族不可磨灭的战功……//[7]
陈人杰已然在为草原找寻文明的历史脉络,也在为他的精神西藏寻求历史的踪迹,或可说陈人杰以文化寻根的方式,以期建构其文学西藏的扎实基础。再如陈人杰在西藏随处可见的石头上找寻历史的痕迹,“这石头里有流水、云朵/和苍茫的群山,有马匹、卷刃、霹雳/和格萨尔王的精魂”[8],他把西藏的历史文化与西藏的物象结合在一起,自如地生发他的西藏想象,因此,他诗歌中物象就带有浓郁的历史气息,或可言,陈人杰试图以物象为借径而进入到西藏历史的纵深,实现他深度介入西藏的目的。
当单一的西藏物象已无法囊括陈人杰的历史文化的建构时,他选择了将多种意象杂糅在一起,这表现在诗歌《羌塘草原》中,陈人杰立足于羌塘草原上,放飞想象的羽翼,把羌塘的多个历史画卷连缀在一起,“这是雄鹰飞不出故乡的草原/这是骏马跨不出天空的草原/这是雷霆点燃向往的草原/这是马背运载年华的草原//这是格萨尔王传奇的草原/这是石头磨成阳光的草原/这是爱情炼成星光的草原/这是热血飘成浓香的草原//”[9],草原无言,但草原上的过往造就了羌塘草原人的文化品格。多种意象构成的恢弘的场景使得陈人杰的情感挥洒自如,收放从容,展现了一幅阔大的羌塘历史风景图。
如果陈人杰仅仅建立起与西藏自然风俗历史宗教等等方面的认知,那他的诗歌写作还是属于他者的写作,还不曾进入真正的西藏。只有真切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建立起联系,他方能发生蜕变,他的诗歌才能真正切入西藏的骨髓,陈人杰将之总结为“好的文学应当眼中有人,心中有爱,离开了对人的关注和关心,文学就丧失了它根本的意义”“诗人热爱生活,生活才会热爱诗人。说出生活里的光和盐,就是说出生命里的爱和疼痛。”[10]
陈人杰的高原生活是从身体的疼痛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从高原反应开始的,“海拔四千八百米藏北腹地”就是陈人杰生活的地方,缺氧、失眠是他要克服的困难,《缺氧》描摹了他的感受,“头晕、刺痛、口吐白沫/仿佛绝望的哀乐让人沉溺其中”[11],《氧气瓶》带来的是“吸管护送清风吹向肺叶/仿佛春天正在那里”[12],正是这些身体的疼痛使得陈人杰真实地触摸到西藏的温度和质地。
援藏意味着陈人杰有更多的机会行走在羌塘大地上,能近距离地感受到民众的日常生活,这也为他的西藏人事书写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牧民/背一个孩子/挎一个孩子/拉一个孩子//放牧/也放自己//”[13],这是草场上生活的一个片段,这也是一代代羌塘人的生活写照;“巴扎乡三村的嘎嘎、加曲/
五村的索边、占堆”[14],这是他的扶助对象,也是他要走进的群体;“家即帐篷/帐篷即黑/一只蜗牛爬上它的云烟/一双黑眼圈相切草原的露珠”[15],这是牧民的日常居所,孕育着生命,孕育着希望,是坚韧生活的再现。在大地上的行走,让陈人杰既钦佩高原人生命的韧性,心胸的宽广,也希望尽其所能为牧民、为牧童们提供帮助。陈人杰在这些诗歌中切近鲜活的生活,展现西藏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他不再刻意追求诗语的精致和丰富,而是直面生活,如“三千五百条桌椅/五十万元钱/校长拉巴次仁找到我”,“三十万的图书馆/五千册图书/像我在草原上贴了张邮票”[16],这些具体的数字正是牧区小学所需,而解决这些问题是陈人杰的幸福和成就所在,尤其是他写出这样的诗句“不了解牧民的心脏/就不了解相拥而泣的亲人//雪盲、唇腭裂、先天性心脏病/不把牧民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就没有神迹//”[17],这样直白的语言背后蕴藏的是深情厚意,是人间大爱的体现,体现的也是“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写作理念。
大致上来看,陈人杰的《西藏书》展现的是他介入西藏的过程。他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我的精神世界,坦露他的心灵成长史,他已然将西藏视为新的故乡,如其所谓“地域性说到底就是考量血液和泥土的粘性、故乡和作为生存地理、文化以及独特的民族属性的关系”[18],明心见性,他以宽广的视野呈现西藏的苍茫、深邃与温暖,在一定程度上夯实了他的文学西藏建构的基础。
《西藏书》不只是陈人杰西藏书写的分水岭,也是陈人杰由援藏完成藏缘身份转化的重要节点。随着陈人杰对西藏的了解越发地深入,他的诗歌与西藏已经无法撕扯开来,西藏已然成为他心灵的居所和文学新的生长点,基于此,他申请留藏工作,以便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西藏的温度、体味西藏的味道。经过《西藏书》的淬炼,陈人杰的诗歌创作进入新境地,他不仅仅是凝眸西藏,关注西藏的历史和现实境遇,而是站在更为宏大的当代中国的文化境遇中书写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空间,书写新时代语境中西藏的新发展和新面目,尽管他的书写仍然是从小我的角度出发的,但他所关注的是大我的文化表达,彰显出中国性的文化品格。
长诗《与妻书》和《山海间》是陈人杰自我蜕变的作品,直面现实,直抒胸臆,畅快淋漓地表达他纡婉深沉的情思。他的情感静水流深,看似不经意的言辞却蕴积无尽的情感力量,如波浪般一层又一层地温润人心。
《与妻书》是一首爱情诗,暗夜时分陈人杰情思流动,表达出丈夫对妻子的爱恋、思恋和眷恋。中国古典爱情诗大都是含蓄克制,即便澎湃宏厚的情感,也是选择最具有震撼力的顷刻间进行表达,如欧阳修的《行次寿州寄内》“今夜南风吹客梦,清淮明月照孤舟”[19],浓情淡说,缀连起情思的线索留待读者品酌。陈人杰学习了古典爱情诗书写的兴感手法,铺陈某一时刻的情绪,但他并未停歇于某一瞬间,而是顺势而为,随着情感的荡漾,步步为营,向前推进,最终营造出宏大的诗情空间。陈人杰的《与妻书》又不是个体爱情生活的凸显,代表所有进藏工作人员的心声,他们身处高原心系两头,一头是国之大爱,一头是家之依恋。国之大爱让他们奋进在祖国的高原,鞠躬尽瘁;家之依恋让他们前行的步伐铿锵有力,国爱与家情的相互缠绕蕴蓄出陈人杰博大的诗情。
《与妻书》的情感起点是“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20],看似是在叙述身体所处的位置,但若结合陈人杰的诗歌《风吹过宇宙》:“风吹过宇宙/高原之门上星星点点//风吹过宇宙/因为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风吹过宇宙/牛郎和织女分隔两头//风吹过宇宙/有月光,无离散//”[21],我们能够发现“在高处”的起兴背后隐藏着浓郁的情感。明月寄相思,本是中国文学传统中常见的情状,但陈人杰没有走寻常路,不是单纯地书写自己的思恋,而展现的是相互思恋,想象爱人的情貌是“让你承受凋零”“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莹然凸显出“分隔两头”的景象,营造出爱人孤弱、神伤的形态,以此奠定了整首诗的情感基础和基调,为后续思情诗语的蕴藉搭建了良好的平台。
随着“西风起了,高原白了”,陈人杰回忆作别的情景,“愁疾用不着遮蔽”而“挺立的骨头连接远方”[22]。为了理想、为了抱负,他抛家舍业进藏,但此刻明月秋风、落叶摇情、心神摇荡,他又一次忆及往事、回味心绪。进藏时分雨纷纷,对照陈人杰的《下雨了》“下雨了,一个人的河流/一家人的河流——//女儿上初中,儿子三个月/从此,半是儿女/半是西藏//一晃六年/儿子在搭积木/我们一样被渺小安慰//”[23],再结合《与妻书》中的“放心,我们的孩子/我照顾好,白云上的孩子/你轻轻擦去忧伤……”,一位深明大义的当代女性的形象跃然纸上。对于妻子,陈人杰愧疚之情难以自掩,在诗歌《十五年》中,他深情地写道“噢,我一直不知道有另外的旅车/另外的颠簸。在那里/我用掉了一个女子十五年的光阴/和需要三十省来安慰的心”[24],在《与妻书》中,他“终于知道/生活并非想象/一边是儿女背着书包,一边是滚烫的留言/两条平行线通往远方”[25],从“不知道”到“知道”隐含着陈人杰对妻子之爱的深切,感念妻子的无言付出,感慨妻子的倾情付出和一生相伴,因而诗语缱绻缠绵。诗歌的结尾,陈人杰探寻“爱是什么”的命题,多年的相守、相互扶持,让他意识到爱就是“水声无垠地与岸融合/温柔之物将那山脊轻轻锁住”[26]。
因此,《与妻书》既是爱的告白书,也是爱的宣言曲,既是家之爱的倾情赞颂,也是国之爱的无言付出,是家国之爱的合奏乐。另外,《与妻书》还实现了陈人杰文学地理的回溯,《西藏书》中的文学地理主要以西藏自然人文空间为主,《与妻书》则实现了西藏与江浙的沟通,这意味着隐伏在陈人杰内心深处的故园意识,有效地实现了西藏与江浙的共同家园的建设。
如果说《与妻书》的共同家园是筑基于爱情之上的,那么长诗《山海间》则是矗立在坚实的西藏社会变革的大地上。根据《山海间》题下小序“乙亥秋,余到藏东八宿县叶巴驻村”[27],可知陈人杰于2019 年参加西藏文联强基惠民驻村工作。西藏自2011 年开展强基惠民工作以来,各级机关、企业、事业单位的在职人员不间断地奔赴基层村居,与当地基层组织共谋稳定与发展,有力地推动了西藏基层工作的长效有序发展,为西藏取得脱贫攻坚战的伟大胜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对于作家们来说,驻村工作让他们有机会真正地扎根基层,真正地感受基层民众的生活情态,提升了他们在火热的生活中撷取诗情的能力,如吉米平阶以叶巴驻村为题材完成了长篇纪实文学作品《叶巴纪事》、白玛娜珍完成了《高原上的小星星》等文学创作,驻村在一定程度上开拓了作家们的写作空间。
对于陈人杰来说,驻村为他提供重新梳理自己人生轨迹的机会,怒江边宁静祥和的乡村生活让他回想起自己童年记忆中的张西思村、青年时期的钱塘时光以及中年援藏的羌塘岁月,当他将这些生命体验缀连在一起,他陡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奋斗始终围绕着国家发展的脉搏,这种清晰而深刻的发现使得陈人杰洋溢出浓厚的家国之情,因此,才有“天路蜿蜒,怒江如练,遥想钱塘时光、藏北羌塘援藏的七年岁月,深感沧海桑田,时代变迁,露珠于小村安放两地精魄,诗以记之”[28]的创作冲动,也表现出陈人杰建构江浙、羌塘与藏东交相融合的文学地理格局的努力。
同《与妻书》一样,《山海间》起兴于“村寨安放在高原深处”,无论是“在高处”还是“在高原深处”,都意味着陈人杰高原人身份的自我认知,“高处”和“深处”既是陈人杰的空间位置,也是陈人杰的情感定位,“高处”意味着他的高天性,裹挟着精神西藏的映照,陈人杰能在海拔的高低之间自由抒怀,游弋于高原与江浙之间;“深处”意味着他的厚土性,扎根于现实西藏的基础,他要探寻古老村落在现代文明引领下的幸福表达路径,“试图唤醒沉睡的石头∕让苟且、贫病、慵懒无处藏身”,高天厚土共同结构起陈人杰的藏缘情怀之基础。
基于此种情怀,叶巴在陈人杰的视野中具有多种意味。第一种是地理上的意味,陈人杰以钱塘江为地理坐标起点,以川藏线为线索走向,勾勒起钱塘江的母体文化与怒江畔的藏东文化之间的关联,在“白云的行囊和峡谷谣曲”的期待中到达如同“雪上的标点”的叶巴。叶巴是他全新生活的起点,是他将要置身其间的场域。由于以钱塘江为始,以怒江为终,他的来去都置身于江河文化之中,这种发现让陈人杰在叶巴找寻到“亲爱的骨肉”般的亲切。又由于叶巴矗立在怒江畔,令陈人杰感发起对钱塘江畔的故乡的记忆,当眼前之景与心中之情交融,就生成了叶巴的第二种意味,故土记忆的现实再现,或者说在叶巴陈人杰感受到了久违的乡情,“天路高莽/总有荆棘、鸟鸣/把我送回童年星辰的旷野”[29],这并非是替代性的乡土情感的补偿,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脉感受,因为“一头牦牛喊我乳名”。既然心生置身故乡的感受,叶巴就成为了陈人杰新的情感策源地,即古朴陈旧的叶巴未曾全面接受现代文化的洗礼令他陷入沉思,如何改变叶巴的面貌,让其与钱塘江畔的故园一样畅享现代生活,就成为陈人杰新的叶巴梦想,这构成了叶巴的第三种意味。家国情怀的责任激励着陈人杰的前行,让他在西藏高原找寻到奋斗新基点,让他放飞心灵、挥洒激情,多年的在藏生活让他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客,又是汉藏之和/唐蕃古道运送家国的重量/铁马冰河穿越血管和史诗”,因此,经过奋斗让青藏高原的人民共享新时代的繁荣,实现“青藏高原的再一次崛起”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家国之爱,“将所有的雄浑、深远、蔚蓝加在一起/把高原的根部、露珠、魂魄连在一起/我看见的,皆为可以凭依的家园/古老民族的呐喊激荡远方的云彩。”[30]陈人杰不再拘置于地方性的诗情表达,由叶巴而延展到西藏,进而扩展到中国大地,呈现出中国性的大地回响,这就使得他的诗歌更厚重,更扎根大地,更具有现实意义,也更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整体上看,《与妻书》和《山海间》体现出诗人陈人杰的文化担当,他呼喊出文学的社会责任。消费时代的文学已无意承担振奋人心、激浊扬清的职责,但是“一个有才能的作家,不管他选择哪种形式……他总是着眼于他的时代,着眼于他国家的最光辉、最优秀的人,并且着力描写为他们所喜欢,为他们所感动的事物……倘若他着眼于平民,也必须是为了照亮他们和改善他们,而绝不可加深他们的偏见和鄙俗思想”[31],以此来摒斥快餐化、浮泛化的文学,还原文学应该具有的人间关怀性,或许就是陈人杰弥漫于山海间的藏缘情绪的最好注脚。
陈人杰的《西藏书》2017 年出版之后,评论界对这部诗集评价颇高,叶延滨称之为“心灵传记”[32],张德明直言在其中“发现了神性、诗性与人间情怀等多种艺术元素的交织与融会”[33],罗振亚将之视为“形神皆备的西藏地理志”[34],霍俊明品味到了其中呈现的“修辞学和精神词源意义上的边地和风景”[35],耿占春将之归属于“当代西藏灵性书写的一部分”[36],撮其大要,皆认为《西藏书》是陈人杰心灵西藏的诗意再现。但实际上,以上的评论表现出对真实西藏的陌生,对陈人杰在藏生活体验的漠视。陈人杰首先是一位在藏工作人员,其次才是一位诗人,他的高原放歌建立在丰富的西藏生活体验之上和浓厚的家国之爱基础上。在2014年纪念中央对口援藏20 周年庆典活动中,刚到西藏工作两年的陈人杰创作了组诗《高原放歌中国梦》,表现出要与西藏“各族同胞携手”“筑起人间天堂”的豪情壮志,要以“赤子忠魂”谱写“青春浩歌”的职责与担当,挥洒出援藏要有“身上背着祖国嘱托/心中装着同胞安康”[37]的博大情怀。这首充满力量和激情的诗歌为大多数评论者所忽视,唯有诗人胡弦注意到陈人杰“除了走遍西藏的名山大川,他更深入牧区的生活,沐浴他们的浩荡的阳光、大风、骏马、放歌、哭泣和欢笑,他就像西藏的一个喉管,藏衷肠于血脉,藏热血于生命,用渺小的身体投注苍穹,用不再红润的唇和不再年轻的脉搏吹送着一曲曲高原鹰笛”[38],这样的评论更切近陈人杰的诗歌精神,更能够让我们感受到陈人杰伫立青藏高原的高天厚土,播撒藏缘情怀的深层次思考。
因此,随着陈人杰对西藏日常的深度了解,曾在《西藏书》中出现过的对于西藏物质性存在的心灵感悟,完全让位于激荡的社会奋斗热情,他以更大的胸怀去拥抱西藏,拥抱自我的生活,表现出在实践中实现自我价值的思考,把诗歌写在西藏的高天厚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