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秋
(延边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教学部,吉林 延吉 133000)
主体性是指人在实践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自主、主动、能动、自由、有目的活动的地位和特性。“讲好中国故事”这一命题的内涵表明,讲述者所处的环境(何时讲)、讲述的内容(讲什么)、讲述者的语气态度(怎样讲)、听众的态度(主动听/被动听),都是判断“中国故事”能否吸引听众的构成因素。史料翻译讲述的是中国历史的故事,原史料编撰者与译者共同成为讲述者,目的语读者是听众。他们在翻译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主体性,会受到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相关史学研究发展的制约。
太平天国运动历经十余年,是我国近代史上一次规模浩大的农民运动。现存太平天国运动史实翻译的英译版本数量较少,其中以外文出版社1976年出版发行的TheTaipingRevolution为最具代表性的版本之一。全书共15章,188页,为复旦大学与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共同编辑完成,是HistoryofModernChina(中国近代史)系列丛书之一。该译本在翻译策略的选择、译文的总体风格发挥、史料编撰内容等方面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可作为史料翻译的研究案例,用以阐释历史类作品翻译过程中当主体性发挥(何时讲、讲什么、怎样讲)受到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相关史学研究发展的影响与制约时,译作会呈现怎样的特点,起到何种对外宣传的作用。
归化和异化是两种最为常用的翻译策略。德国阐释派奠基人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认为,归化是以受众读者为导向,而异化是以原文作者为导向。
英译本TheTaipingRevolution对文中大量出现的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的翻译,采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使用威妥玛式拼音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对书中人名和地名等专有名词进行注音翻译。
威妥玛式的标音以北京官话为对象,减少了音符的使用数量,力求各个音符的一致性并近似英语的发音,从而达到经济、一致的原则。与当时其他借助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的“拼音方案”相比,威妥玛拼音的影响力最大。但这种拼音法也有一些不足之处。比如:虽然音符减少了,却增加了音符上面或右上角表送气的小符号;有两套不一致的表舌尖元音的音标符号;一符多用等。如“洪秀全”(Hung Hsiu-chuan)的“全”字注音,“萧朝贵”(Hsiao Chao-kuei)的“朝”字注音,“张国梁”(Chang Kuo-liang)的“张”字注音,都使用同一个辅音ch音;“石达开”(Shih Ta-kai)的“达”字,“塔齐布”(Tachipu)的“塔”字,都使用同一个辅音t音等。
对地名的翻译,出现了如Shangtung(山东)、Canton(广东)同一个“东”字使用不同的元音标注的情况。此外,对“厦门”(Amoy)、“西安”(Sian)、“顺德”(Seundak)等地名使用威妥玛注音,与汉语拼音对其标注的发音差别很大。
该译本出版的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当时我国经济虽然在总体上持续发展,但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综合国力差距很大,中国仍处在边缘文化向中心文化进行输出的地位。在目标语文化(中心文化)对中国历史文化(边缘文化)并无内在需求的情况下,翻译文本的接受会遇到重重障碍。因此,使用威妥玛式的标音,是该英译本译者在当时特殊的政治、经济背景下采用的一种归化翻译策略,即以受众读者为归宿,用目的语读者所熟悉的拉丁字母标音,使译文更易于被接受。
原史料编撰者的主动性在编写原文时不仅受到特定历史时期的影响,更要受到相关理论研究进程的制约。从20世纪50年代直至80年代,中国学者对太平天国运动历史性质的评析研究,基本以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在《太平天国史纲》中的评价为出发点,探讨太平天国运动的积极影响及其革命先进性。
然而随着相关研究的不断深入,自90年代开始至21世纪,以历史大家沈渭滨为代表的学者,独辟蹊径,从不同史学角度对太平天国运动中的一些问题,如洪秀全宗教思想的来源、太平天国建国后与外国各种势力的交集、太平天国运动的消极影响以及失败的原因等方面,提出了各自的观点,进行了反思。
如洪秀全获得宗教知识以及思想转变的过程在译本中是这样描述的:
Hung Hsiu-chuan took the books (Good Words for Exhorting the Age) home, glanced over them and laid them aside. The following year he failed the official examination yet again。Upset and furious, he fell ill and as he lapsed into fits of delirium on his sickbed, he called on God and repudiated Confucius...[1]15
(译:洪秀全把《劝世良言》带回家,大概浏览了一下就放在了一旁。第二年他又一次落榜。焦虑与愤怒中,他大病一场,出现精神错乱的症状。他见到了上帝,开始否认孔子……)
译本中对于洪秀全宗教思想来源及转变历程只提到几处关键节点,如读《劝世良言》、再试不第、病中皈依,前后不足5个句子,未作任何前因后果的阐述,上下文的表述没有内在逻辑,史实介绍不详尽。
以沈渭滨为代表的学者通过研究考证指出,洪秀全所读到的《劝世良言》中,有占全书五分之四的篇幅是作者梁发个人的说教,这表明他的基督教神学知识既不完整也不系统[2]。
再比如在描写太平天国与西方各国宗教势力关系方面的内容时,译本也以极为简短的描述将此部分内容一带而过:
The Taiping leaders, with the idea that foreigners observed the same religious forms as they did, treated them all, including the invaders as “foreign brothers”. They believed that their just revolutionary cause could win foreign support. Nevertheless, the Taiping leaders never made any concessions concerning fundamental national interests.[1]128
(译:天国的领袖们认为,既然都信仰同一种宗教,于是把所有外国人,包括那些侵略者们,都当作“外国兄弟”。他们相信他们正义的革命事业会赢得他们的支持。但是无论怎样,天国的领袖们在涉及到基本的民族利益的时候从未作出过任何让步。)
反思阶段的相关理论研究分析认为,在太平天国历经十余年的运动中,西方宗教势力一直参与其中。总的来说,西方传教士对太平天国的态度实际上经历了从最初的期望、到后来的企图对其改正、到最后对太平天国的敌视这三个阶段的演变轨迹[3]。
同样,在译本中有关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只用一句话进行了概括:
...During the triumphant days when the capital was established at Nanking, bad old habits like conservatism, pleasure-seeking and factionalism besieged the revolutionary ranks....[1]172
(译:定都天京之后,革命的领导阶层受到了如保守主义、享乐主义以及派系冲突等低级愚昧的传统的影响。)
然而对此提出不同观点的学者纷纷指出,由于受到阶级和时代发展的局限,除了上层统治者的奢侈生活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之外,这场农民运动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城市文明、宗教和传统文化的破坏性也都是导致其失败的重要因素[4]。
尽管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相关史学研究发展对史料翻译过程中主体性的制约是一直存在的,但从上述相关内容的对比解读可以看出,原史料编撰者、译者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受到了相关理论研究发展进程的极大制约。
从广义上讲,译者的风格是指在忠实于原史料编撰者作品的基础上,译者自身的文化素养以及语言习惯在翻译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语言运用的特点。译者在语言运用时(怎样讲)应体现出自主、能动和自由的状态,但特定的历史环境往往会抑制译者在翻译风格方面主体性的发挥,影响和限制译者的语言运用。
在TheTaipingRevolution(1976)英译本中,多处引用名人语录,其中毛主席语录达7处,马克思列宁引言达5处。如:
Chairman Mao said: “From the time of China’s defeat in the Opium War of 1840, Chinese progressives went through untold hardships in their quest for truth from the Western countries.”[1]14
(毛主席指出: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后,无数中国进步人士历经磨难,希望能从西方国家找到救国的真理。)
Marx said: “With the thoroughness of the historical action the size of the mass whose action it is will therefore increase.”[1]38
(马克思指出:人民群众革命的规模由于其历史的彻底性而不断扩大。)
再如译本中使用了大量带有明显褒贬含义的主观评判词语,用来表明一种鲜明的政治立场:对太平天国革命性的推崇,以及对清政府、外国势力的鄙视。如:
They are worthy to be called thefinest sons and daughters of the Chinese nation.[1]17
(译: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
Tseng Kuo-fan, anobduratemember of the landlord class and defender of the feudal system, began to organize the notorious Hunan Army.[1]59
(译:曾国藩,地主阶级的顽固分子,为了维护封建制度,组建了臭名昭著的湘军。)
这些词语的选用不符合史实讲述的客观性原则,在行文中对史实的评判表现出一种主观武断的态度。
《太平天国》英译本成书于中国文化输出处于边缘地位的时期,尽管译者采用了一些归化的翻译策略,但译文中史实内容受到历史的局限而导致的不完整充分、表述逻辑欠缺、译文风格主观强势等现象,使该部史料译作的传播范围和史实参考价值不高。当故事的讲述者既不能决定要讲什么又无法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讲述风格时,那他就只是一个机械的复述者,讲出来的故事很难吸引听众。尤其是当听众对故事内容的了解并没有内在需求的时候,讲述者要么遭遇冷场,要么就只能是自我陶醉式的自言自语。
史料翻译是对外传播中华文化、提升中国文化国际地位的重要途径。但如果史料编撰者、译者只服务于特定历史背景下对外宣传的需要,不考虑目的语读者在知识背景、阅读心理、审美情趣、接受习惯上所存在的巨大差别而编撰的史料英译文本,则无法“讲好中国故事”,更无助于当前中国国际形象的自塑。
中国的国家形象构建曾长期处在“他塑”的状态中,在国际舆论“西强我弱”的格局下,中国形象不断“被定位”,甚至被恶意扭曲。中国形象长期被“他塑”归因于两个层面:综合国力不强导致中国话语权的缺失;中国特色话语表达过于中国化,不能用目的语读者接受的方式和易于理解的语言来获得他们的认可。2003年12月26日,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10周年之际,国家主席胡锦涛以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身份明确提出中国“要坚持走和平崛起的发展道路”。至此,“和平崛起”正式成为一项国家发展战略,中国以和平友好、热情自信的大国形象活跃于世界舞台,并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中国的这条和平发展之路是在总结人类发展历史,特别是在总结历史上大国兴衰史的经验教训后作出的抉择。“以史为鉴”,“读史明智”。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中国自古各种宗教便融合相处,儒家中优秀文化的核心理念都说明中国人内在的文化底蕴是爱好和平,爱好和平是中国人的性格特点。正如习近平主席在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所说:“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
史料翻译的目的就是向世界讲述中国经历过的成功和教训,讲出中国故事背后的“道”,也就是历史的规律。道在,自信在。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充分发挥翻译过程中史料原文编撰者、译者、目的语读者的主体性,即让讲述者用听众能听懂的语言客观、理性地陈述历史事实,用充足的史实依据支撑观点的提出和结论的定性,形成自己的话语体系,让听众在讲述者创造的平和氛围中逐渐了解、接受,进而信服,才能实现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和平崛起的国家形象的自我塑造。
原文史料的编撰者、译者、目的语读者的主体性发挥,不仅受限制于特定历史时期以及相关理论研究的发展进程,也会彼此影响,彼此制约。笔者认为:
从史料原文编撰者的角度,应秉持实证主义治史的态度和方法,对历史的记载与研究首先是确定事实,对在可能范围内搜集到的一切史料加以精确、严格的考证,以获得确证的史实;其次要遵循多视角原则,选择不同角度的史料来分析历史,才有可能还原历史真相,以此提供多角度看待历史的可能性,为相关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留白。
从译者的角度来看,详尽客观的史料记载与编撰会使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得心应手。但译者绝不能固守传统翻译理论,过分强调译文对原文“忠实”或与原文“等值”的翻译原则。要使译文的表达方式能为目的语受众接受,使译文符合目的语文化的期待,可以采取一些非常规的翻译策略、方法,比如改译、改写等。而更为重要的是译者不能只为适应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具体“情境”而做,必须重视海外读者在知识背景、阅读心理、审美情趣、接受习惯上存在的差别,否则,译文中将可能存在很多非语法拼写错误问题,如用词不当、欠额翻译、语气生硬等。一厢情愿地、强迫式地灌输自己的文本和话语,自然容易使读者对宣传味太浓的传播从心理上加以排斥,导致史料译作不能被国外读者理解和接受。
读者的主体性发挥对史料译文影响更是意义重大。读者有选择译本的权利,在阅读过程中必将会表现出主动性、目的性,具有其特有的学习和鉴赏能力。特别在现今的网络时代,读者反馈的速度之快,多元化程度之深,都是前所未有的。但是读者也应该理性思考,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在没有充分史料依据的支撑下,主观地对译作观点和内容进行驳斥、否定,甚至是不理性的抨击乃至诋毁。
目的语读者生活在与我们不同的社会制度下,对历史资料的需求重在消遣和了解情况,而不是学习和接受教育。译文的表述应该以诚相待,要使用他们能懂的语言,用事实说话,结论由对方去作。
据此提出以下几种翻译方法及策略作为参考,以期能推进在今后史料翻译过程中更好地完成国家自我形象塑造:
(1)平衡内容。尽可能从不同视角对历史事件进行解读,以此保证史料内容的权威性。同时,要避免政治化表达过多,尽可能将政治主张寓于客观的事实。
(2)以人为本。以事实展现历史人物的生存轨迹,既不可以将其神话,也不能对其进行主观恣意诋毁。
(3)尽量减少大段解说式翻译,可增加相关图释。用直接的画面述说将更有可能为目的语读者所理解和接受。
(4)充分利用互联网优势,建立史料原文编写者、译者、读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关注读者反馈,及时对译文的表达方式进行修改,对史实佐证材料给予补充。
(5)加强与通晓中国历史文化的外国译者合作,更好地运用目的语表述我国内涵丰富的历史史实。
随着我国国力增强,很多国家都掀起了“中国热”,对中国各个方面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仅希望了解中国当下正在发生什么,还对中国漫长的历史充满探寻的热情。然而目的语读者如果没有一定的历史文化背景的知识,很容易造成对中国各种社会现象的误读与误判。特别是当读者所阅读的译本在其翻译过程中原史料编撰者、译者的主体性未能充分发挥,未能充分考虑目的语读者的知识背景以及阅读感受,行文方式主观倾向严重,内容完整性欠缺,结论点评主观武断,如上述《太平天国》英文版(1976)所呈现的翻译方式与史料记述内容,极有可能会让读者对文中史实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和抵触心理,而最终失去继续阅读的兴趣。
史料翻译的对外宣传任重而道远,只有认清以往史料翻译工作的不足,认真汲取史料翻译工作的经验,让目的语读者可以阅读到客观的、确证的史料译作,才能引导他们关注中国国家和民族经历的种种困难以及取得的巨大成就,更好地理解中国和平崛起的真正的动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