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芳
(黄冈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19世纪美国著名浪漫主义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著作《白鲸》,是美国文学的史诗巨著,也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讲述了“批谷德号”的船长埃哈伯带领船员出海捕鲸并向其宿敌白鲸复仇最终毁灭的故事。自《白鲸》受到评论界关注以来,学界就从多元的维度和视角对该作品进行了阐释和解读,早期的研究成果多是从种族、宗教或殖民主义的视角挖掘作品的思想内涵,二十世纪以来至今,随着生态理论的发展以及人们生态意识的日益觉醒,研究视角出现了新的转向,研究者更多地从生态主义批评的视角去探寻作品蕴含的生态意义,分析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精神世界的困惑和危机、生态维护与社会发展的冲突,以期通过揭示作品折射的自然生态观,实现生态主义批评的现实意义,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目标。《白鲸》其实也是一部隐喻意义蕴涵深邃的著作,堪称隐喻性传奇小说,其隐喻意义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增添了作品无限的艺术价值和魅力。但迄今为止研究界对该小说文本隐喻意向的探讨却并不多见,尤其从认知语言学视角的探讨较为鲜见,因此,本文拟以概念隐喻和刻意隐喻理论的互补交互为基础,从隐喻构建者和识解者的双重视角来对比探索小说中白鲸及其围绕其展开的系列隐喻的建构和识解。通过解读隐喻在作品中的建构,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思维运作方式和创作过程,挖掘作品深层次的含义;另外,以认知隐喻论为理论基础的文学作品的隐喻研究也是隐喻研究的有益补充,利于隐喻理论的发展。
认知语言学和体验哲学观在隐喻的研究上突破了传统修辞观的界限,将隐喻提高到思维和认知的高度,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认知现象,在人类认知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概念隐喻观认为始源域和目标域都是人类经验共性的基本概念,隐喻是始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人们对陌生或未知事物的理解源于人们对熟悉或已知世界的体验和感知,两域之间能够进行映射的前提是规约化的相似点。但把隐喻理解为用具体来理解抽象的单向系统映射的观点受到了学界的挑战。Lakoff &Johnson也指出隐喻概念能延伸到常规概念系统外的新隐喻,具有诗意、多彩、新奇的思想[1]。他们认为,新隐喻在一定程度上基于概念隐喻,通过概念隐喻激发了两域的相似性。研究界将这类违背规约化原则而建构的个性化隐喻称之为“刻意隐喻”(deliberate metaphor)或“新奇隐喻”(novel metaphor)。隐喻的刻意性用法指“使用隐喻的目的是让受话者以全新的视角,从其它概念域或概念空间来审视某物或某话题”[2]222。刻意隐喻理论突破了概念隐喻具体到抽象概念单向映射的局限,为主流的概念隐喻理论开创了崭新视野,它认为隐喻不只涉及到语言层面和思维层面,还涉及到交际层面,两域之间是一种反常规的临时相似点的构建,通过在线跨域映射来驱动话语产出与理解,进而完成意义建构。刻意隐喻具有较强的认知阐释力,其核心在于通过主体意识性和在线概念映射激活场景,使受众将注意力集中于始源域,从而行使交际功能[3]。因此,刻意隐喻理论能够解释特定语境下隐喻为了达成某一交际目标的认知过程,折射隐喻建构者的主体认知意向。
根据Goalty隐喻特征划分的五维度——相似性、规约化、标记性、明确性、矛盾性[4],刻意隐喻两域中事物的相似性小、规约化程度低、标记性不明显、共知化程度低、矛盾性强,因此刻意隐喻的隐喻性程度就较大,在建构和识解过程中较于常规隐喻就更复杂。隐喻建构者需要更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创新的想象力去关联搭建事物间的相似点,隐喻的识解者需要在特定的交际情境中依靠多维的知识去激活概念隐喻表征系统,寻求并发现事物间的相似点。
文学作品作为一种以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的特殊创作形式,作家需运用各种艺术手段进行形象思维的活动,把生活中获得的感性材料塑造成鲜活的艺术形象,诉诸读者以感情和想象以及艺术真实和审美创造的判断。因而在构建隐喻尤其是刻意隐喻的时候,隐喻的构建者持有主观的意向性,会权衡始源域的新颖程度、生动程度和隐喻识解者的理解程度的关系,以追求创造新颖为主,从而刻画生动的形象、助推情节的发展、揭示作品的主题。而隐喻的识解者则需有识别并解读隐喻的主体自洽能力[5]。文学作品的创作和解读正如话语交际的顺利开展,而话语交际的实质就在于认知主体邀请交际的其他认知主体共同以某种方式认知客观事物,并在此基础上更新共同知识[6]。例如: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不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钱钟书《一个偏见》)
“偏见”与“思想的放假”这两个概念域之间语义矛盾性较强,没有规约的相似点,随着隐喻“偏见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的延伸,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出现了可关联的点,偏见也是“见”,是思想家对正经严肃的调理。随着人类认识的不断发展,曾经的偏见也有可能被实践证明是正解甚至是真理。因此,钱钟书笔下的“偏见”不是偏激片面的见解,而是针对“人籁”发表的独到见解,是作者自嘲式的调侃。受喻者要准确捕捉作者所建构的隐喻之义,就需充分调动解读隐喻的自洽能力。
在外形特征上,小说赋予了白鲸鲜明的特点:体积庞大、雪白的额头和背峰,镰刀状的锋利下颌以及高高隆起的金字塔状的背脊;在性格特征上,它被赋予了双重属性:既有着无与伦比的心计和机智,又有着摧毁一切的歹毒和凶残。
小说中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和丰富的想象力重点描写了白鲸之白,作品通过叙述者以实玛利诠释了白鲸的白色:这种颜色既代表纯净、高贵、尊荣、至高无上,又潜藏着难以捉摸的惊惶和恐惧[7]212。一方面,白色是神秘、庄严的宗教的象征色,它寓意着神灵的白璧无瑕和无上权利,可以让人们联想到纯洁、崇高和神圣的美好意象。然而另一方面,它又带给人们一种难以捉摸的恐惧和空虚。正如以实玛利所列举的除了白鲸之外的其他白色物种——白熊、白鲨鱼、信天翁、白驹、白化病人、白帽党人无一例外有着令人生畏的白色。白色成了难以捉摸、神秘莫测、虚空凶险的自然的象征。
作者根据人们集体共享的概念隐喻系统,构建了规约化程度较高的两个隐喻:“白是纯净与尊荣”,“白是幽深与惶恐”。而这种白色则以“颜色代载体”的形式激活了其承载体或生命体——白鲸的相关特点,构建形成了两个相似性极小、矛盾性极强的刻意隐喻:白鲸是上帝的神灵,白鲸是邪恶的使者。这两个隐喻以全新的视角呈现给读者,而读者根据认知的经济性原则,依据部分知识激活整体图式,从始源域到目标域概念特征和结构的映射来搭建、识解目标域,最终实现对隐喻的理解,得出这头巨大白鲸蕴藏的双重隐喻意义:它的无与伦比的尊贵与机智隐喻着至高无上的神灵;它的难以征服隐喻着世间一切超然的、对人怀有敌意的“恶”的化身。这种恶魔形象正印证了小说中以实玛利在没有遭遇白鲸前所勾勒的画面“在那畜生身上除了看到最最惨烈的灾祸外,看不到别的”[7]211。船长埃哈伯眼中的自鲸,正是“邪恶”的化身,它凶狠狡猾,祸害生灵,只有捕捉到它并消灭它才能给自己报仇,才能为自然恢复秩序。
由于小说整体蒙着一层隐喻性的色彩,白鲸这一显性的始源域所对应的目标域深藏在文本之中而只字未提,作者是突破人们的常规认知而创设关联白鲸和另一认知域的特征,利用“白色代白鲸”的转喻激活白鲸的属性和特质,实现同目标域的映射,因此白鲸的隐喻义具备开放性和不唯一性,留给读者一定的想象空间,读者在解读刻意隐喻时,也可以发挥创造性思维和主体自洽能力,将白鲸凶残邪恶的一面理解为桎梏人类灵魂的枷锁和囚禁人们心灵的监牢,白鲸神秘莫测的一面看成不为人们所了解的美国社会当时正急剧发展的新型的资本主义社会。
认知主体在刻意隐喻的构建过程中其创作意图、认知思维、情感态度等对其自身是可及的,如何将这些可及的信息和内容传递给受众,让受众最大程度感知、体验并共享自己的认知,形成共鸣;同时,又留有余地,给受众以意犹未尽的感觉,让其以自身的评判标准、价值取向和审美态度来审视作品。这是文学作品创作中作者必须权衡的问题。因此,作者在构建隐喻度高的隐喻时会对受众的认知能力及双方共享的认知语境进行评估,作出选择和取舍,适当填补受众在主体自洽过程中可能遇到的空缺,达成将可及度较低的信息成功传递的目标。
作者将“白鲸”构建成“上帝的神灵”和“邪恶的使者”两种不同的意象,读者在理解了“白鲸”的隐喻意义后,根据“白鲸”和“埃哈伯”之间对应的规约化共享知识,较容易获取两者之间的关联点,建构“埃哈伯”的隐喻意义。追逐、决战白鲸的捕鲸人埃哈伯船长相应被构建成“亵渎上帝的恶魔”和“驱除邪恶的勇士”形象。
一方面,他是妄自尊大、蔑视神灵、目空一切的狂妄之徒。埃哈伯骨子里流淌着基督教反叛者的血液,他无视神明、狂妄自大,把自己看作批谷德号的神,把追杀白鲸看作是批谷德号神圣的使命。当大副斯塔勃克担心不计代价地追猎白鲸复仇是有伤天理的行为,埃哈伯发出了来自内心对白鲸的憎恨“它是一堵逼近我的墙,除非冲破墙壁,否则如何才能到外面去?[7]187”同时他也发出了对神灵的挑衅“别跟我讲什么伤天害理,太阳要侮辱了我,我照样要揍它。谁能管住我?[1](P187)”从宗教神学的视角来看,埃哈伯追猎代表上帝神灵的白鲸无疑是藐视神灵和冒犯上帝的罪恶行径,他自然演化成恶的源头。因此,埃哈伯率领的追杀白鲸的批谷德号船毁人亡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
另一方面,他又是敢于挑战权威、勇敢无畏、不屈命运的勇敢斗士。他的一生几乎在与大海的搏击中度过,在岸上的时间不足三年。尽管埃哈伯清楚地意识到捕杀白鲸艰险重重、吉凶叵测、前途多舛,但他意志坚决,这正如他的誓言“不追到地狱之火跟前我决不罢休,在东西两个大洋追猎它,在地球的四面八方追猎它,直到它喷出黑血来[7]186”。可以说,埃哈伯代表着大海的精灵,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捕鲸技艺精湛,航海经验丰富。当批谷德号遭受暴风雨袭击后仍按罗盘针指针方向继续行进时,埃哈伯根据太阳的位置及时修正了错误。在与白鲸殊死搏斗的三天里,他更体现了老道娴熟的技术和百折不挠的气概。他是19世纪无所畏惧的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是敢于向不可战胜的邪恶力量发起挑战和攻击的勇士。
如前所述,刻意隐喻在建构时也留给了读者一定的思维空间,读者根据自己的想象,可将“白鲸”和“埃哈伯”识解成多维度、多元化的形象。如果白鲸是尚未被人们理解的新型资本主义社会,那埃哈伯则是传统社会的忠实恪守者;如果白鲸是桎梏人类灵魂的枷锁,埃哈伯则是敢于打破心灵枷锁的英雄;如果白鲸是向往民主、追求自由的代表者,那埃哈伯则是专制虚伪、疯狂偏执的独裁统治者。读者这种发散创设的形象识解也不是凭空设想和无稽之谈,它是基于“白鲸是上帝的神灵”和“白鲸是邪恶的使者”所反映的核心意义而辐射发散或连锁扩展而来,实现可及度高到可及度较低信息的传递。以“白鲸—民主自由”对应“埃哈伯—专制独裁”第三种识解为例:
埃哈伯为了防止自己的私心被船员们窥破而引起激变和反抗,他只要发现鲸鱼就下令攻击,伪装出他是为了捕鲸获利而出海的假象,以此迷惑船员们。同时,他也利用自己船长的身份和威信,对船员们进行威逼利诱,当大副斯塔勃克发现船舱油桶的鲸油有泄漏,提议暂停追捕白鲸,及时想法补救漏油问题,埃哈伯丝毫不介意辛苦打到的鲸油正在严重损失的现状,仍是一心惦记着追杀白鲸,抛出了一句“随它漏去”。当大副试图以船东的角度进一步劝说时,埃哈伯怒不可遏地抓起一支滑膛枪对准斯塔勃克,并大声嚷道“只有一个上帝是这世上的主,只有一个船长是批谷德号上的主”[7]506。可见,他完全置全船船员、船东的利益和安危于不顾,以己为中心和主宰,一意孤行,是不折不扣的专横独裁者。
大海辽阔宽广的面积和捕鲸利益的诱惑让它成为众多年轻人和水手们逃离陆地平庸枯燥生活、摆脱尘世苦痛的理想去处,远航充满了浪漫、激情和幻想。但海洋也是变幻莫测、残酷无情的,远航也充满了凶险、恐惧和灾难。正如作品所描绘的“它不仅是人类的大敌,对自己的子孙也是个罪大恶极的魔头。它不受任何怜悯之心和任何威力的支配,它像一匹呼呼喘着气、喷着鼻息的战马,在全球横行无忌[7]304”。作者建构了“大海是人类的大敌”“大海是其子孙的魔头”以及“大海是战马”三个隐喻,读者从“大敌”“魔头”的特征较容易理解“大海”的隐喻义,“战马”根据前两个隐喻的铺垫以及其两处的自我阐释“不受任何怜悯之心和任何威力的支配”、“在全球横行无忌”,其凶险、残酷、死亡的威胁这些特征被一一凸显,从这一层面讲,大海无异于屠杀生命的屠场和埋葬生命的墓地。
因此,大海是一个对立矛盾的综合体,它的身上折射着作者思想的冲突和内心难以索解的困惑,海洋既是白鲸生活和栖息的场地,也是捕鲸者赖以生存或获取利益的地方。它既是梦想的天堂,也是梦想毁灭的地狱。批谷德号及其海上航行的隐喻义随着大海意义的构建,分别以“载体代工具”、“载体代路径”转喻激活目标域特征,构建了自身的隐喻义,批古德号及其海上航行是一场死亡之旅,亦是一场精神之旅。
批古德号的海上航行是一场死亡之旅跟船只的掌控者埃哈伯藐视一切的君王思想、专横一世的独裁行径休戚相关,他强力压制船员反抗的声音,消灭船员独立的意志,将船员变成完全臣服于其个人意志的工具[8],最终带来批古德号葬身大海的悲剧。小说中也有多处铺垫和伏笔预示着批古德号的毁灭,故事的讲述者和捕杀白鲸的唯一幸存者以实玛利在客栈中遇到名为“棺材”的老板,在教堂外看到水手们的墓碑;航行中船员们目睹像死尸样苍白色的海洋和大乌贼;追寻白鲸过程中暴风雨导致的罗盘指针、象限仪、测程仪、测量绳的失灵或毁坏等种种迹象都暗示着批古德号的灾难和覆灭,预示着批古德号最终的厄运。
如果将白鲸视为恶的化身、埃哈伯视为驱除恶的勇士,批古德号的海上航行无疑是一场神圣的精神之旅。以实玛利正是因感到生活空虚、毫无生气才逃离了尘世,登上了批谷德号。他希望通过远航减轻甚或摆脱攫取他身心的孤独感和疏离感,找到一种令他感到自由和充实的真正生活,就像捕鲸水手们一样,尽管知道海洋的凶险,但他们依旧快乐生活,以内心无所畏惧的勇气面对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这种无畏的气概毫无疑问战胜了所有尘世的烦恼和苦闷。批古德号及其海上航行象征着人类试图探索和认识未知世界和宇宙真理的精神之旅,象征着人类追求精神本质的思想之旅。它是一种探索和追寻,一种发现和启迪,一种虔诚和信仰,它暗示着人类对世界不懈追求的心灵历程,暗示着人类对命运不屈抗争的经历,哪怕前路颠簸坎坷、厄运突至,仍要坚持继续下去。
《白鲸》这部著作创设了一系列隐喻,基于“白鲸是上帝的神灵”和“白鲸是邪恶的使者”这对规约化程度低而矛盾性强的刻意隐喻,作者围绕它们反映的核心意义,在线跨域映射驱动话语,以辐射发散或连锁扩展生成了矛盾交织的众多意向隐喻——“船长埃哈伯是神灵的亵渎者/恶魔的驱除者”以及“批古德号及其海上航行是死亡之旅/精神之旅”。这些刻意隐喻蕴藏着作者思想矛盾的冲突和激荡;读者在解读时,基于原著的时代背景和创作意图,可以发挥创造性思维以自身的审视视角和评判标尺主体自洽重构隐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