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飞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一作数,一作是)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阁夜》)此当是大历元年(766)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作[1]。本诗作为杜诗中七律的代表,历来受到学者们的关注。笔者发现许多杜诗注本对“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的解释尚有欠缺,特进行肤浅的补充阐述[1]。
1.“千家、几处,言哭多而歌少。《记》:孔子恶野哭者。《蜀都赋》:陪以白狼,夷歌成章。”[1]1561-1562
2.“野哭,旷野上传来的哭声。战伐,指崔旰之乱给蜀地人民带来的沉重灾难。夷歌,当地少数民族所唱的难以晓解的歌谣。”[2]
3.“野哭,原野之哭,是杜甫体验过的战乱惨况,故以‘千家’泛言其众。夷歌,当地少数民族的民歌。起渔樵,起于渔樵夫之间,暗示自己的漂泊异乡。”[3]
4.“夷歌、野哭是‘戚然伤心’。”[4]
5.“无不野哭,闻听渔樵唱歌,时事危急,人事迟误……今不及时赴事,转盼没世无称……。”[5]
6.“荒野上千家百姓的痛苦声,时时传来战伐的消息,唯有疏落的几处渔夫樵子的夷歌,还传递着一点生命的声息。”[6]“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家为战伐而痛哭郊野?而渔樵生活不会从此断绝。生命无论受到多少摧残总会延续。”[6]189
7.“野哭,《家语》,夫子恶野哭者,非其所而哭,故对夷歌,其字则《蜀都赋》,夷歌成章也。”[7]
8.“野哭,《礼记•檀弓上》,孔子恶野哭者;夷歌,左思《蜀都赋》,陪以白狼,夷歌成章。”[8]
9.“战伐,指蜀中自永泰元年开始的崔旰、郭英乂等的混战。夷歌,指当地少数民族的歌曲。野哭千家,言死者之多;夷歌几处,言生人之少。”[9]
10.“夷歌,彝人之歌……渔樵之人唱彝歌,见习俗之变。”[10]
11.“野哭,说明战乱死人之多;夷歌,当地少数民族的歌曲,此表明了作者漂泊的境遇。”[11]
12.“杜甫感叹夔州不曾遭战争的安恬。夷歌,夔州是少数民族杂居之地,他们的歌谣即被称为‘夷歌’。”[12]
13.“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彻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13]
14.“夷歌是侵略者之歌。”[14]
可看出,“野哭”一般来说被认为是在郊野中哭泣,言死去人之多,或点明出处是“孔子恶野哭者”,而没有进一步去解释;“战伐”多数认为是蜀中正处战乱,特别点明是崔旰之战乱;“夷歌”被注释为当地歌谣为多,亦或写明出处为《蜀都赋》,或解释为侵略之歌;“渔樵”二字,大多数注本没有去涉及。笔者认为,有许多地方有待明确阐述。
《阁夜》中的“野哭”到底是谁在哭?为谁哭?在什么地方哭?要弄清这些问题,必须追根溯源。杜甫的诗学是家学,更是儒家之学,杜甫对《礼记》必定十分熟悉。《礼记•檀弓上》中有三则;
1.“伯高死于卫,赴与孔子,孔子曰:‘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诸庙;父之友,吾哭诸庙之外;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知伯高而来者勿拜也。’”[15]
2.“子蒲卒,哭者呼‘灭’。子皋曰:‘若是野哉。’哭者改之。”[15]112
3.“孔子恶野哭者”(《正义》:“哭非其地谓之野”陈可大曰:“所知,吾哭诸野。夫子尝言之矣。盖哭其所知,必设位而帷之以成礼。此所恶者,或郊野之际,道路之间,哭非其地,又且仓卒行之,使人疑骇也,故恶之也。”)[15]121
从以上三则,我们可以得知“野哭”有两层含义,一是和死者关系一般,只是点头之交、泛泛之交,情感较为疏远,只知道有这个人罢了,那么我在郊野为死者而哭是合理的。所谓“所知,吾哭诸野”;二是不符合礼仪的哭泣。孔子学生子皋认为呼喊死者的名,是不符合礼仪的,因此“哭者改之”。孔子厌恶不依礼数号哭的人,谓之“恶野哭者”。杜甫在写《阁夜》时,夔州这个地方的战争早已经平息半年有余(后有论述)。当地人若是为亲人而哭,应该在“庙”“寝”而哭,很少会在郊野而哭,不然“使人疑骇也”;若是为朋友而哭,可在“寝门之外”;为一般认识的人而哭只在郊野,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在半年之余还去为“所知”(泛泛之交)的人而哭泣。那杜甫在夔州哭泣吗?先看一些他在夔州大历元年写的一些诗歌:
《夔府书怀四十韵》:“血流纷在眼,涕泗乱交颐”[16]
《往在》:“不知二圣处,私泣百岁翁”[16]2361(用典,实际指自己)
《昔游》:“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16]2362
《壮游》:“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16]2363
《江月》:“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16]2522
《九日诸人集于林》:“漫看年少乐,忍泪已沾衣”[16]2534
《秋兴八首》:“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16]2509
《咏怀古迹五首》:“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16]2510
《洛阳》:“故老仍流涕,龙髯幸再攀”[16]2521
《哭王彭州抡》:“再哭经过罢,离魂去住销”[16]2547
《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16]2496
杜甫在诗中经常是一个流泪的形象,“纪蜀事,痛世乱,触目感伤,志在稷契,冀得人而理,靖祸乱,安黎庶,每饭不忘君,饥溺如身受也。”[17]情系黎民,心关社稷的杜甫在夔州,叹国势衰微,怜天下苍生,为这些而流泪,为“千家”而哭,实属合情合理,按照《礼记》哭的礼仪,在旷野中为广大的百姓而哭泣也合乎其礼。
杜甫写《阁夜》时,蜀地战争有没有平息?有学者认为没有平息,如“黄鹤注:诗云‘闻战伐’,时崔旰之乱未息也。”[1]1561;“蜀中遂大乱,至此时尚未完全平息。”[11]555;“当时四川,军阀混乱,连年不息。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作者感时忆旧,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13]633“杜甫寓居夔州期间,正值吐蕃入侵高峰”[18]但是,也有学者指出,蜀地战乱已经平息。如“永泰元年(765)十月,蜀中爆发催旰之乱,大历元年,方才勉强平息。”[19]笔者较认同程千帆先生的观点,这时的蜀地较为安定。
《旧唐书•吐蕃传上》载“永泰元年(765)三月,吐蕃请和,遣宰相元载、杜鸿渐等于兴唐寺与之盟而罢。”[20],当年九月唐朝和吐蕃有一次交战。但到了766年,也就是永泰二年,或者说是大历元年时候双方趋于和平。《旧唐书•吐蕃传下》记“永泰二年(766)二月,命大理少卿兼御史中丞杨济修好与吐蕃。四月吐蕃遣首领论泣藏等白余人随济来朝,且谢申好。”[20]3567直到大历二年(767)十月,双方才在灵州有了交战。杜甫创作《阁夜》时,值大历元(766)年秋冬之际,因此那一段时间正处于较为和平的阶段。
关于崔旰之乱,《旧唐书•崔宁传》(崔宁即崔旰)也有记载,永泰元年(765)五月之后,剑南军阀混战。到了永泰二年(766)二月,朝中派大臣杜鸿渐去平息蜀地之乱,杜渐鸿手下谋臣建议攻克崔旰,“鸿渐畏懦,计疑未决。会旰使至,卑辞辱礼,送赠锦数千匹。鸿渐贪其利……军中政事悉委旰,仍连表闻荐。”[20]23087崔旰相当于对朝廷臣服了,蜀地之乱结束。
可见“战伐”二字不是说当时的战乱,而是指在此之前的或杜甫预测将有的战争,只要杜甫一听到有关“战伐”的事情,就为了天下“千家”而“野哭”。这是杜甫内心情感的真实表露,是忧时局,爱百姓的无声呼喊。
“夷歌”可以指少数民族歌曲,如杜甫诗《送杨六判官使西蕃》:“边酒排金盏,夷歌捧玉盘”[16]2410此诗反映了作者期盼国家安定、民族和解的良好愿望。但七律《阁夜》,从杜甫律诗的创作上来说,颈联“夷歌”对“野哭”,“野哭”出于《礼记》,那么“夷歌”也应当有出处。“杜修可曰:《西清诗话》云: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藏也……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1]1562杜诗中用典用事,自然无迹,需读者仔细品味。当然,前贤注释者也已经提及(详见第一部分“多家之说”),“夷歌”出于《蜀都赋》中“陪以白狼,夷歌成章”句,但均没有进一步详说。事可见于《后汉书》。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汉明帝时,白狼、槃木、唐菆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举种奉贡,称为臣仆。辅上疏曰:“臣闻诗云:‘彼徂者岐,有夷之行。’传曰;‘岐道虽僻,而人不元。’诗人诵咏,以为符验。今白狼王唐菆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21]
白狼王唐菆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以颂汉德。白狼是巴蜀之地少数民族的名字,当年白狼族归顺称臣。杜甫使用这个典故,内心希望,今日的吐蕃能像昔日的白狼族那样对唐称臣,边疆和平,社会安定。另,从杜诗《近闻》“似闻赞普更求亲,舅甥和好应难弃”[16]2338也可印证。“杜甫对于吐蕃入侵没有表现出誓于寇仇不共戴天的姿态,而是强调唐室与吐蕃是舅甥姻亲关系。”[18]105
因此“夷歌”语出于“夷歌成章”,事出于《后汉书》,体现出杜甫的儒家胸怀,以天下为重,渴望吐蕃归降,重现和平。
“渔樵”不是简单的渔夫、樵夫,而是指隐居生活,更确切而言是夹杂着无奈和困迫的隐士生活。且看杜诗的“渔樵”:
《严氏溪放歌行》:“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16]2327
《玉台观》:“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16]2477
《赠田九判官》:“麾下赖君才并美,独能无意向渔樵”[16]2401
《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沉绵疲井臼,倚薄似樵渔”[16]2514(倚薄指生活困迫)
《村夜》:“胡羯何多难,渔樵寄此生”[16]2441
杜甫在西阁之时,此前战争不断、社会动荡,好友接连去世,忧时伤己,望力转乾坤,却无可奈何,“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16]2496只能以隐者自居,“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纱帽当时为隐居之服)[22]。杜甫的族孙杜崇简也在夔州隐居,“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16]2523。杜甫还有《遣兴五首》,分别写诸葛亮、庞德公、陶渊明、贺知章、孟浩然。“尽管时代和际遇不尽相同,但都有过一段隐居情缘,或隐而仕,或由仕而隐”[18]32但杜甫骨子里还是想兼济天下,所以“他遇见隐居者苏徯,作《君不见简苏徯》诗,劝其用世,还作《别苏徯》道‘深山穷谷不可处’语”[23]。杜甫笔下的隐者,都是些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志士,他只是借用历史上的隐者来喻其暂时的闲居[24]。
“渔樵”就是杜甫这一类的无奈隐居者,“夷歌”起“渔樵”,说明杜甫虽身在偏远之地,“悠闲生活”,还是心有抱负,冀盼着“夷歌成章”,河清海晏。
“压抑是杜诗在夔州的重要内蕴,他个性压抑,造成了感情的畸形,而思想上的压抑,又带来了诗歌格调上的苍凉。”[25]“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正是苍凉的,是杜甫为唐朝、为百姓而哭,暂时无为而无奈的隐居生活背后寄予者作者“夷歌成章”的理想与抱负。这样末句自然会写到那些能力转乾坤、实现一理想的历史英雄们---诸葛亮和公孙述[26],虽写“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实则是“人为地煎熬着自己”[25]119,类于反语,“他热切地希望能出现往昔吕尚、诸葛亮那样的‘济世’之才,来挽救这危乱的时局。”[25]171“寇盗方归顺,乾坤欲宴如”[16]2514这样的社会才是杜甫想看到,“空催犬马年”[16]2544才是忧国忧民、望兼济天下的杜甫真正的内心读白。“终黄土”、“漫寂寥”只是一时无奈的悲慨、自我安慰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