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荣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碎片(fragmentation)是对完整的东西破裂成诸多零散的片段状态的称谓。碎片化叙事是指文学写作中结构、修辞、叙述方式等层面的破碎状态与片段性构成,其以局部、感性、非规则性、非连续性的拼贴为特征,对讲求有机性、整体性、逻辑性、线性秩序的传统文学成规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消解与颠覆,属于后现代叙事范畴,因为“后科学的使命不是建构庞大而统一的知识体系,而是描述碎片性知识的分布系统”(1)黄鸣奋:《碎片美学在“超现代”的呈现》,《学术月刊》2013年第6期。。先锋文学浪潮中,碎片化叙事以意识流、时空变幻、虚实交错等文体策略被广泛认知。新世纪以来在碎片化学习、碎片化阅读、碎片化信息等时代氛围的濡染下,碎片化叙事继续往前发展,并衍生出了不少新的风格特点。但学术界关注还很不够,尤其是将其与社会性别分析联系起来的研究在学界还是个空白,本文试从新世纪女性写作中出现的碎片化叙事的新景观入手,力图分析其趋向及内涵。
碎片化叙事似乎已成当今时代一个不争的事实,其兴起可以简单归因于这样几点:(1)作为后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碎片化现象是与社会的发展与民主化进程的加剧相关的,个性主义、自由主义思潮必然带来社会各成员间利益、兴趣、诉求的差异化和多元化,整合性思维也日渐被碎片意识所取代,碎片化叙事就是在这一社会背景中孕育发展起来的。(2)从文学自身的发展来看,这种破碎状态的“小叙事”美学风格与文学以关注心灵破碎、混沌、缺失的人性幽微地带为向纵深处发展的标志相关。“人的心灵以缺失作为自己的表征,而不是以完整作为自己的表征。而文学是一门心灵的艺术,文学对人心的进入,对人心的表述,一定需要一个碎片化的过程。”(2)郭小东:《现代小说的碎片化叙事》,《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8期。心灵是没有边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随时都有旁逸斜出的可能,文学要表现这一心灵的无序与精神的撕裂状态,显然碎片性表达比传统文学的线性成规更深入和契合。(3)从文学场的生成来看,这种愈演愈烈的碎片化叙事的直接动因则是新媒体时代文学碎片化传播催生的结果。从阅读上说,在快节奏的今天,人们往往依赖电纸书、手机等传媒载体,在等车、路上、工作间隙的零散时间中阅读文学作品,对意义完整性、逻辑性的要求相对降低,对碎片化叙事的容纳度则大为提升;而从写作者层面看,不少人身兼数职,在工作、会议、日常事务的间歇写作,以打字的方式电子写作,与需要长时间苦思冥想、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传统写作方式差别很大。散乱与碎细的写作方式与阅读方式本身对新媒体时代的碎片化叙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4)社会文化思潮层面差异与多元的时代审美风尚更是内在地决定了这种碎片化叙事的存在。当今世界资源信息的多元化、认知视角的个体化、利益旨趣的分散化,使得“宏大叙事”的整体性思维早已付之阙如,“共名”被演绎成零散、破碎的“无名”状态,碎片化无序状态不仅有信息的零散性,更有观念的异质性、分裂性。当今时代的一种审美趋向为“小”字当头——小时代、小清新、小确幸、小美好等,与传统的“大叙事”撕裂并演绎成复数的“小叙事”可以说是时代使然。
不过,对于上文所论述的女性写作而言,其在近年来的蔚为大观除了以上的时代与文学原因外,还有一个同样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碎片化叙事与女性话语的内在和隐秘的联系。
人们说她是神经质的、不可捉摸的、惶惶不安的、善变的——更别提“她”说起话来,话头四散流去,使得“他”没有办法辨别出任何连贯一致的意义……她在陈述的时候——至少在她敢于开口说出的时候——女人不断地自我修正。她才刚说到一些闲事、一句感叹的话、半个秘密,才刚起了个头,没说完,一转身,就从另一个话头开始说苦道乐。人们必须用不同的方式倾听,才能听出“弦外之音”:这个意义在过程中总是迂回行转,不断拥抱字词,同时又丢弃它们,以免被固定化、僵化。(3)宋素凤:《多重主体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33页。
这是法国女性主义学者伊瑞格瑞在《非单一的性别》中所分析的“女人话”(leparlerfemme)的情形,这些含混、琐碎、不连贯、非逻辑性、旁逸斜出、爱节外生枝的女性言说方式,传统上往往被视作负面性的“婆婆妈妈”品格,但伊瑞格瑞却认为“女人话”是与女性特殊的自体快感方式相一致的,因为女性由于特殊的生理构造,其快感方式相比男性身体快感基于性与生殖器官的单一性、集中性更加多元和繁富。女性以多元性、流动性的阴性力比多打破了男性阳刚的单一神话,“女人话”也颠覆了将与男性修辞相联系的理性、逻辑性、完整性、权威性视为“正宗”的话语模态,可以“被拿来引申为对抗逻格斯中心同一逻辑的他途再现方式”(4)宋素凤:《多重主体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第132-133页。。因此,我们说尽管伊瑞格瑞在追溯“女人话”来源时与女性特殊身体构造联系起来,带有一定程度上的经验化、生理决定论色彩,但其正面倡扬的这种女性言说方式,却为对多元话语模态的理解提供了另类性、差异性视角,并将社会性别观念与更符合现代社会中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潮的碎片化叙事伦理联系了起来,因为女性这种说东道西、节外生枝、不连贯、琐碎、唠叨的“女人话”模式与“完整的东西破裂成诸多零散的片段”的碎片化叙事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 总而言之,这一切都为我们对碎片化叙事进行社会性别立场的阐释提供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论依据。
“女人话”彰显了碎片化修辞的某些特征,只是一种随机和偶然的巧合吗?如对女性美学做更深入的探究,我们就会发现碎片化与女性之间的联系广泛而深入。比如与“女人话”类似,同样有着枝蔓丛生、不讲章法、缀品堆砌、细节过剩特征的女性时装。1943年张爱玲在其英文版散文《中国人的生活和服装》(中文版改名为《更衣记》)中,就饶有趣味地讲到了女性时装“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的美学冗余现象:“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为‘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籽样……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张爱玲讲的主要是古典样式的中国女装,繁琐冗赘的确是晚清时尚的一大特征。现代女装尽管相对以前有所收敛,但比起同时期男装的挺直单一,还是多了蕾丝、流苏、滚边、皱纱、刺绣、喇叭口、泡泡袖、荷叶领、束腰褶等千姿百态的花样与修饰。这些不但没有多少保暖御寒等实用功能,有时反而会喧宾夺主破坏这些实用功能的女装细节,节外生枝、妖娆多变、缀物丛生,冗余与过剩的特征依然鲜明。要是将简洁挺阔的现代男装比作整饬、条理、逻辑、权威的逻格斯语言的话,女装这种“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的奇特美学是与服装界的“女人话”不无相通。或者说,将整体拆分成无数意义的小点,在脱节、砸碎、捣烂、枝蔓、庸缀处彰显非功利、非逻辑、非整体的美,这种表现在女性化的服装上的美学,同片段、零散、说东道西、爱节外生枝的“女人话”在碎片化修辞层面有一定相似性。
与碎片化叙事相关的文学修辞是细节描写。从叙事学上说,繁复铺排、不厌其烦的细节描写会导致叙事时间上的停顿、叙事节奏上的缓慢甚至停止,因为大段大段的细节性描写,“不占故事时间,只占话语时间,因此构成故事时间的停顿”(5)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4页。。一般来说,这种叙事时间上的停止、叙事节奏上的滞缓,会对叙事主题或人物形象的连贯性和深入性造成某种程度上的干扰和破坏,影响了开端、高潮、结局等传统意义上文学线性秩序的表达。因此,在这个层面上,细节也无可避免地被纳入了碎片性修辞的行列之中。而细节性描写对于传统意义上的现代性观念也有一定的背弃与疏离,张爱玲更是在《更衣记》中提出了“细节繁生代表了社会的停滞不前”的观点:“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此意义上,细节成了现代性的冗赘部分,保罗·德曼(Paul de Man)认为,“现代性以欲望的形式存在,根除以往一切,期望最终能达到所谓真正的呈现(a true present),达到标识崭新开始的起点”(6)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33页。,但细节所代表的节外生枝、旁逸斜出却往往与“欲根除以往一切”的此“现代性”需求在某种意义上恰恰相反。如同革命现代性、启蒙现代性、改革现代性等总是以对反革命、非革命、落后保守势力进行彻底革除为号召,这种一往直前的现代性愿景往往与细节所联系的“感官的、琐细的与浮面的文本现呈”是有一定矛盾性的。像王安忆《长恨歌》中贯穿了大量边缘的、琐碎的、芜杂的细节描写,而且大多是有关服饰、街景、饮食、场面等生活的细枝末节,这与轰轰烈烈的时代进程是相悖的,不但在文本结构层面上干扰了其连贯性与逻辑性,也在所反映的社会历史风貌上遮蔽了意识形态变迁对人的重要影响,张扬乃至夸大了吃喝拉撒等日常生活的价值。叙事学上的碎片性修辞成了解构民族国家宏大话语的颠覆性元素,细节“往往与困陷、毁灭与荒寂有关……是叙事中所深藏的意识形态‘残余’(leftovers)”(7)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第132页。,这一点在不少新历史小说中均有所呈现。
作为在美学上消解民族国家宏大叙事的细节修辞往往与女性、阴性特质相关,或者说细节在纳入碎片性修辞的同时,也不同程度地有着性别化、女性化特质。像美国女性主义学者乃欧米·肖尔(Naomi Schor)在《仔细阅读:美学与女性》(ReadinginDetail:AestheticsandtheFeminism)一书中认为,“关于细节的考量无可避免地牵涉到性别化(gendering),无论就超验层次(of transcendence)或是就实质层次(of immanence)来说皆是如此”(8)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第133页。。周蕾在《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中通过对鲁迅《祝福》、巴金《家》、茅盾《虹》的解读进行过深入解释,而这种颠覆性力量主要是通过对女性心理的见微知著阐释得来的,“细节历史不仅只是与平常、俗世与装饰本身相关联,而且也与传统上这些领域所意味的阴性特质(femininity)相关联”(9)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第132页。。细节描写与细腻、委婉、迂回、曲径通幽的女性心理相契合,对传统上看重戏剧性、情节性、紧凑感的文学成规造成了一定冲击,也为碎片化叙事的社会性别解读提供了更多探索空间。新世纪以来女性小说中愈演愈烈的碎片化修辞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并伴随着新的历史语境进一步衍生呈现。
新世纪以来,1990年代先锋小说中已现端倪的琐碎、日常、拉拉杂杂的碎片化叙事继续存在。像林白《致一九七五》、魏微《一个人的微湖闸》、朱文颖《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等长篇小说中,意识流、时空闪回、说东道西、拉拉杂杂的“絮语”触手可及。比如,林白《致一九七五》以第一人称回忆性视角除了写“我”的故事之外,还写到了安凤美、雷红雷朵姐妹、孙向明、邱丽香、童小萌、郑放歌等多人的故事,基本采取穿插闪回的“枝杈”式写作方式,与“我”的故事主线并没有太多必然联系,呈现明显的随心所欲、随遇而安的散漫和随意状态。尤其是上部,一盘散沙的“反结构”状态更为明显,这种诗性化的碎片性结构和写作格局同林白私人化写作时期的《一个人的战争》《致命的飞翔》等文本基本类似,只不过相对于此前的幽闭性、私密性书写,所关涉人物和故事更繁杂、散乱一些,观照视野因为涉及到文革、政治、意识形态,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开放性与开阔性。
不少看似与女性自传体浪潮中的碎片性先锋实验没有任何联系的实力派女作家,新世纪以来也似乎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程度不一的碎片化叙事方式,而在这些女作家此前的创作中并不是太明显。像迟子建此前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尚有贯穿始终的人物主线、明确的在场性叙述人、程度不一的戏剧性情节等,而在《群山之巅》中,则以17个章节写到发生在一个叫龙盏的东北小镇上的17个故事,故事之间联系并不太紧密,人物众多而繁杂,主人公的故事主线已无法涵盖这些旁逸斜出的叙事情节,以散漫、破碎和无序的形式书写的是人物的群像与事件的枝蔓芜杂,“去中心”的离散状态在文本中呈现得较鲜明。还如孙惠芬的《上塘书》以“夜一旦降临,上塘便黑下来,上塘黑下来,房屋、院子、屯街、草垛、田畴、土地便统统睡着,进入梦乡”开头,一上来就铺排了“房屋、院子、屯街、草垛、田畴、土地”等多种农村风物,行文中更是拉拉杂杂,汤汤水水,没有中心人物,没有故事主线,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与线性秩序,只是以绵密的乡土场景将上塘的地理、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等娓娓道来。王安忆《天香》的碎片化方式则体现在对刺绣、园林、器物、民俗、书画、掌故等晚清世情进行的浮世绘般节外生枝、不厌其烦的细节铺排上。王安忆在《天香》的台湾麦田版中说:“我写了他们(人物)对奢华的无限追求,表现在很多细节描摹上。”大量细节的出现使文本表现空间更加充实、丰满,从叙事学上说则拉长了叙事时间、减缓了叙事节奏,也使结构更加散漫、松弛、琐碎。更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女性写作的碎片化叙事不但有愈演愈烈之势,还在长篇小说中出现了某些形式创新的新景观。接下来,我们以代表性文本细读的方式加以具体说明。
以“套娃式”碎片化叙事形容张翎的《流年物语》源自其本人的创作谈。她在一次访谈中曾提到,《流年物语》在叙述方式层面用了“物语”加“人语”的手法:“这些物件本身又有自己的故事,像俄罗斯套娃似的,故事里套着故事,人的故事和物的故事成了交织在一起相互映射的故事网。”(10)张翎、傅小平:《时间会把我们从局部里解救出来》,2017年5月26日,中国作家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526/c405057-29302877.html。《流年物语》打破传统因果、时间的叙述顺序,显示出多中心、不连续性等碎片性特点,似乎毋庸赘言,关键是其各碎片之间并非完全一盘散沙,而是像“套娃”似的既相互独立又能够勾连成一个整体。这种叙事方式使得人物在文本中来去自由——不必深入叙述的人物可以随时选择在某一片段中停止。这些物语和小故事之间存在着相互勾连的点或暗线,交织成了庞大的故事网,但是他们各自之间具备很强的独立性,每一小节又是一个俄罗斯套娃中的“小娃娃”。而且这些“套娃”并非按照时间或者因果顺序排列,如第一章河流物语的叙事时间是2009年9月,第二章又成了2009年8月,第三章则直接回溯到了1958—1969年,时间上具有闪回、跳跃、不连续性。这些碎片性章节之间的关系也较为复杂,小说并未按照因果顺序来排列,而是在打破因果、时间顺序的同时,每一个碎块都有其独立叙事主轴,像第一章河流物语是所有物语的果,最后一章铅笔盒物语是老鼠物语的一部分果与一部分因,二者互有交合,同时又是苍鹰物语与戒指物语的因。
如以第六章手表物语做细读分析。手表的独白被正常的“人语”叙述隔开成了四部分,要各自还原这四部分的时间线索,再从中抽取仿宋体的独白部分才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一个向往大海(参与海战)的意大利青年的父母为庆贺儿子不参军而转向做潜水教练,为儿子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沛纳海手表。青年却瞒着父母戴着这块表参了军并阴差阳错奔赴朝鲜战场,最终淹死在一条小溪之中。独白的第二部分则是讲述一块有名的沛纳海手表在朝鲜战场被一位首长所获,最终手表作为避免桃花运的警戒辗转来到了男主人公手中,而男主人公凭借它遭遇各种情感纠结。故事的趣味性都不是平铺直叙讲出来的,而是读者通过碎片化叙事的线索拼贴一点一点自己感悟出来的。在较大的拼贴板块中的铅笔盒物语一章,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叫两双的贫苦男孩,因母亲用肉体换来的铅笔盒而不耻,却在学校受肉体诱惑而留下记忆的污痕。简单的故事因为叙事的零散充满了悖论反讽的元素,女性被男性玩弄是为了另一个男性,而男性蔑视为自己付出的女性肉体的同时又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而在瓶子物语一章里,我们看到一个失落的女人(某人妻子)到巴黎寻找她男人瞒了她一辈子的情妇,并企图报复,却在了解真相并与男人情妇进行一番斗智斗勇之后丢弃了装满硫酸的瓶子。但这瓶子原来的男主人到底为什么吃药又怎么拥有外遇只是故事暗线,小说自始至终也未给予明确的答案,仅出具了某种模糊的暗示,读者可以自己进行创造式的想象,而想象过程中又会牵涉其他叙事枝蔓,可以扩大小说给人的想象空间,乃至使叙事进一步“碎片化”。
可以说,《流年物语》是近年来碎片化结构体现得较为典型的文本,其每一章“物语”见证下的人与事在发生时间上有很大的不连续性,有正序、倒序,更多的却是相互重叠,时间是打散的。即便在“人语”之中,小说也处于一个相对破碎的状态,虽然组成每章“人语”的几大段情节具有相关性,但连续性和衔接性不强,甚至转换略显突兀。如在“钱包物语”一章,“人语”被“物语”割裂成了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全力在熟睡时遭傻子强奸,其母讨要公道;第二部分是全知父母想对策给女儿解决终身大事;第三部分是全知失踪,刘年全力偷情;第四部分是刘年预谋改制。每个部分又分为数个阶段,每一阶段是一个场景,如在第一大部分,上一秒是全力母女私语,下一秒就变成了全力刚刚睡醒,刘年到访。只一句“这是全力在陈岙底的第二个年头”,便进入全力遭强奸的叙述部分,一句“女性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朱静芬便开始为大肚子女儿讨公道,跳跃性十足。每跳到一个板块,就有每一个板块的重心。看似屡见不鲜的情感纠葛故事被叙述得画风清奇、摇曳多姿,碎片性叙述策略在这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从叙事结构上说,付秀莹的《陌上》是由23个相对独立的短篇杂乱式链接、拼贴而成的,放弃时间轴,只留有一点空间切片,“即使用抓阄方式打乱其组合,也不会影响这部小说的大体旨意”(11)老领航员:《评付秀莹小说〈陌上〉的语言》,2016年12月14日,中国作家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1214/c404014-28949020.html。。从这个角度来说,《陌上》碎片化叙事的程度前所未有地在加强,不仅仅是故事主线的散漫、琐碎、凌乱,前后情节间的枝蔓与旁逸斜出,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情与景、事与理之间的脱节与失序。甚至在乡村风物描写中亦出现了“情景不交融”的破碎、奇特状态,这为新世纪乡土文学带来了某种异样的新景观。鉴于这部小说已被不少学者从其他角度做过解读,下面主要从其“情景不交融”角度谈一下它的碎片化状态。这是笔者从这篇小说中随意抽取的几处风景描写:
(1)廊檐下栽了一大丛月季,盛开着红的粉的黄的花……有一种大呼小叫的热闹,叫人眼睛耳朵鼻子一时忙不过来。夹竹桃却只有粉色的,是那种最娇气的粉,粉中带着那么一点点奶白,干净得很,怎么说,一弹就破似的,像是女儿家新洗的脸。
(2)芳村的夜,又安静,又幽深。月亮在天上游走着,穿过一朵云彩,又穿过一朵云彩……地上的庄稼啊房屋啊草木啊……竟然像是被洗过一样,清亮亮的格外分明。玻璃窗上影影绰绰的,落满了树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开了,香气浓得有点呛鼻,叫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3)月亮慢慢升起来。天空是那种很深的蓝,湿漉漉的,好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拧出蓝色的汁子来。月亮却是淡淡的黄,也不怎么圆,挂在树枝子上,一路上只管跟着人,走走停停。星星很稠,在天上一亮一亮的。
(4)西天上的云彩烧成一片,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纠缠在一起,好像是碎锦烂绸子一般。夕阳挂在树梢上,把树木们剪成枝枝杈杈的影子,映着半天的彩霞,好像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整个村庄仿佛是谁不小心泼上了一重油彩,又鲜明,又安静……(12)付秀莹:《陌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68、97、224、282-283页。
优美典雅的语言、田园诗般的格调、清丽怡人的风格,曹文轩教授在为《陌上》所做的序言中说:“这是一个失去风景时代,阅读她的作品,我们随时可以与风景相遇——一路风景。而她的风景又是别具一格、气象非凡的。她的风景背后,似有中国古典诗歌的神韵。”(13)曹文轩:《陌上·序》,第5-6页。因为与孙犁先生同为河北人,付秀莹也被有些学人称为“荷花淀派”的当代传人,具有某种“古典美”,“她承接的是废名的传统,而非鲁迅的传统”。不过,细细品读,我们会发现《陌上》的风景描写并未像废名、孙犁那样同诗情画意的人物与故事融为一体,风景描写的田园风同乡土社会的颓败、沦丧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她笔下,乡村社会的亲情、爱情、友情等固有的人情世故伦理已被权力、金钱、色欲等严重污染,这样的恶俗伦理使得其抒情格调的风景描写与所在文本语境并不协调,更多像“补丁”般地拼贴在作品各处,呈现出景与情、事与理相疏离的碎片性状态。
具体来说,上面的几段引文中,(1)后面紧接着就是“素台立在廊檐下,呆呆地把那些花们看了半晌,忽然一捂脸,蹲在地下嘤嘤嘤嘤哭了起来”,这是素台与丈夫增志吵架,增志不顾素台情绪,强行离开家后的情形。花的美丽与素台的憋屈心理、痛苦情绪很不协调,叙事并未进行必要的情调转换;(2)后面紧接着是“蛋子早哭累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占良正在厨房里收拾一地的残局”,这些与景物描写中“安静、幽深、清亮、树影婆娑、花香浓郁”的芳村夜晚美景之间反差太大了;(3)后面跟着的也是恶俗的村委会里吵架的场景;(4)的描写在前后文语境中所体现的断裂般“陌生化”效果最为典型。芳村的傍晚彩霞满天,色彩斑斓,如诗如画,然而这一段描写恰恰是嵌在因为芳村环境污染村长建信接到上级重罚指令而焦头烂额、建信媳妇因为建信与别的女人有染而恼羞成怒地四处寻夫的字里行间。这一段前面是建信媳妇的破口大骂,“一辈子的大事,还叫人过不过了?狗日的们,臭不要脸的”,紧接着这段诗情画意描写的则是“建信媳妇立在门口,她嫂子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抹眼泪,一面嘴里骂骂咧咧的”,美景的描写不但与前后语境全然不协调,形成奇特的反差,也与上级要查处的芳村“环境污染”问题相矛盾。
也可以说,芳村的美景已无法像废名《竹林的故事》般成为前现代社会中农人田园牧歌生活的唯美背景,更不能像汪曾祺的民俗风情小说那样作为人物与故事的发生源而成为叙事的主体,其散落于小说的结构缝隙中,只能自足自立而特立独行。小说为强调乡村的颓败特意在文中这样写道:“这地方做皮革,总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东西厉害,人们不敢喝自来水不说,更有一些人,不敢进村,一进村子,就难受犯病,胸口紧,喘不上来气,头晕头疼。”(14)付秀莹:《陌上》,第316页。从现实主义角度看,如此重污染下能否有这般异彩流光的绚烂风景是可以质疑的,诗情画意的自然景观与污染颓败的人伦景观之间不但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反差,甚至彼此成了某种反讽般的存在。对于本文所论述的碎片化叙事而言,《陌上》典型地说明了新世纪文学的“一盘散沙”状态已逾越了结构、情节层面,而进入到了情与景、事与理的脱钩与失序层面,这无疑强化了这一后现代叙事伦理。
碎片化叙事还会“破碎”到什么程度,有怎样的碎片化方式?现在还难以预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的文学版图中肯定会有碎片化叙事的一席之地,而且由于文学的碎片化传播会在新媒体、自媒体、融媒体的时代愈演愈烈,以闲言碎语、旁逸斜出为特征的碎片化叙事恐怕也会有变本加厉之势,而其与“女人话”的联结则预示着女性写作对它的某种特有的亲和,体现了当今社会共识性破灭的同时,也加剧了这个时代的感性化、阴性化思维。性别规范尽管具有一定程度上的长久浸润性,但也不断处于传播、突破、调整的动态过程之中,而由形式决定并通过重复性阅读进一步累积、强化的叙述模态,对真实读者性别身份的动态建构所产生的作用是巨大的,甚至会高于写作内容的影响,按照性别叙事学的理论,“文化充斥甚至意味着性别的技术,形式和结构对渗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社会性别起决定作用”(15)罗宾·沃霍尔-唐:《形式与情感/行为:性别对叙述以及叙述对性别的影响》,王丽亚译,《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碎片化叙事就是如此,其阴性气质不仅是时代美学风尚濡染的产物,还反过来以文化建构的方式加剧了这个社会的感性化、阴性化特质。目前,碎片化阅读/观影已成了建构读者/观众社会性别观念的重要一环,推动了社会性别机制的多元性、流动性发展。所有这一切,无疑都会推动碎片化叙事的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