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兼收并蓄到话语统制:全面抗战时期《中央日报》副刊风格变迁

2021-11-29 01:48
关键词:中央日报副刊抗战

郭 静

(合肥学院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抗日战争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变动和断裂时期。七七事变之后,随着日本侵略行动的深入推进,国民政府及其军队逐渐向内陆撤离,作为舆论宣传的报刊媒介与大量知识分子也随之内迁。这种非常态的地理空间上的迁徙,使国统区尤其是重庆地区形成了纷繁复杂的媒介生态格局。国民党党报《中央日报》及其副刊在特殊的媒介生态环境下也呈现出不同的旨趣和风格。相对于近代民营商业大报而言,学术界关于《中央日报》的研究相对较少,主要围绕《中央日报》的新闻宣传、舆论引导、“党、政、报”关系等政治层面展开研究,而涉及《中央日报》文艺副刊方面的研究更少。其中,赵丽华所著《民国官营体制与话语空间——〈中央日报〉副刊研究(1928—1949)》展现了民国时期官营体制下文艺宣传的基本面貌和历史特征。张武军所著《〈中央日报〉副刊与民国文学的历史进程》立足于报刊史料,考察其在民国文学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和价值。《战后〈中央日报〉副刊与文艺思潮变迁》主要探讨战后《中央日报》副刊与国民党文艺走向的关系及影响,《孙伏园与重庆时期的〈中央日报〉副刊研究》从孙伏园两度主编《中央副刊》的史实切入,揭示近代知识分子游离于党派内外的矛盾心理。《从观察文坛到关注社会——〈中央日报〉副刊时期储安平之转折》论述储安平由“观察文坛”到“关注社会”转变的原因及其中的曲折反复。同时,《抗战时期重庆〈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副刊上的文艺论争》《〈中央日报〉〈新华日报〉副刊与抗战文学的发生》《抗战时期〈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大公报〉舆论宣传研究》等横向比较的相关文章,也为本研究奠定了一定基础。然而,既往研究者多从文学、历史学角度出发,较少结合副刊的媒介特征进行论述。此外,这些研究成果往往从静态的角度进行分析,如对诗歌、散文、戏剧以及作者群等内容的分析,而关于报刊本体动态传播实践的分析较少。因此,本文以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央日报》副刊为切入点,探讨政党、文艺、媒介之间的复杂关系,《中央日报》副刊文艺言路在不同时期的话语转向及原因,有利于呈现客观、真实、立体的中国战时文艺报刊图景,以期推动中国文学史和报学史的科学发展。

一、兼收并蓄:全面抗战初期《中央日报》副刊《平明》的编辑风格

抗战语境下,舆论场域的形成和变化与政治场域密切相关。政治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逐渐形成。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之后,国民党在1937年2月召开的五届三中全会上承认“和平统一”“为全国共守之信条”,认为当前主要目的“在集中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之力量,以排除当前之国难”[1]。这次会议的召开,标志着国共合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初步形成。上海沦陷使国民政府的统治受到严重威胁。9月22日,在中国共产党的倡议下,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主张全民抗战并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1938年3月在武汉召开的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的《抗战建国纲领》更是号召各党派、各阶级捐弃成见,集全国力量,实现抗战与建国的目标。随着全国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文化界人士也逐渐摒弃异见,纷纷成立全国性的文化统一战线,这一时期先后成立了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等文艺团体,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日协会(简称“文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理事成员有郭沫若、茅盾、胡风、田汉、丁玲、老舍、张道藩、姚蓬子、陈西滢、王平陵等,融合了民族主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等多种文学流派,实现了“笔杆子”的空前大团结,在后方配合前线“枪杆子”进行抗战。与此同时,新闻出版领域也出现了较前期相对宽松的话语环境。国民政府于1937年7月8日颁布的《修正出版法》较七年前的《出版法》对新闻的管控有所松动,申请登记的管理权开始下放[2]134。1938年3月,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的《抗战建国纲领》宣称:“在抗战期间,于不违反三民主义最高原则及法令范围内,对于言论、出版、集会、结社,当予以合法之充分保障。”[3]随后国民党颁布《修正抗战期间图书杂志审查标准》《战时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要求新闻出版适应抗战要求,统一国民思想。可见,抗战语境下国民政府和新闻界及文艺界的关系与当时的国运密切相关。

报刊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在抗战中政治和文化上的统一在报刊媒介中得到迅速反映,大量的抗战文学作品在副刊中呈现。《中央日报》副刊作为国民党党报副刊,也以文艺的形式在抗战初期积极进行抗战舆论动员。从七七事变爆发到1940年9月为抗战时期《中央日报》副刊发展的第一阶段,主要是《平明》副刊。《平明》于1938年9月15日发刊,程沧波在创刊号上称:“若果把过去的中国比作黑暗,那么,现在的中国,的确是走入平明期了。这时期的取得,完全是由于抗战。朋友们,努力罢,光明是快到了。”[4]阐明副刊名为“平明”的原因,编者以“平明”寄托了光明即将到来的希望及副刊为抗战服务的宗旨。《平明》经历程沧波、陈凤兮、梁实秋、端木露西、伍蠡甫、封禾子等几位主编的变动,不同背景和阅历的编者对文艺的见解不同,编辑风格亦不同。

本文对程沧波、梁实秋、端木露西三位副刊主编最初编辑《平明》一周所刊登的文章进行数据统计,三个阶段副刊相关文章共99篇,其中1938年9月15日至9月21日程沧波编辑6期《平明》副刊,共45篇文章,平均每期9篇。1938年12月1日至12月7日梁实秋编辑7期《平明》副刊,共30篇文章,平均每期4.3篇。1939年4月3日至4月9日端木露西编辑5期《平明》副刊,共24篇文章,平均每期4.8篇。在篇幅和编辑形式上,程沧波编辑的副刊文章篇幅较多,“最欢迎的就是短小精悍的作品。因为我们篇幅有限,又不愿内容单纯,所以很想多载一千字以内的短文,以增读者兴趣。”[5]“只有通过短小的篇幅与众多的作者,才有可能展开多样化的文学叙事,最终集聚成为对于战争全景的文学展示。”[6]在体裁上,主要以散文和诗歌为主,其中散文占绝对多数。在内容上,《平明》副刊希望“搜集代表平明时期一切现实的描写,如民歌、戏剧、战记、农村、民兵、流亡、野战等文字,更希望刊载这时期‘反平明’潮流的一切批评,如旧社会旧心理旧道德的具体批评文字”[7],介绍了《平明》的用稿旨趣,希望登载以全面抗战为中心的文体和主题,对副刊的内容“力求富有弹性,只要文章的本身站得住,我们都一律采用”[8]。在程沧波刊发的45篇文章中,与抗战有关的文章共有36篇,占所有文章80%。由其所希望征集与刊载的文章来看,基本上是与战争现实的文艺作品。这既与当时的全面抗战语境有关,又与程沧波作为国民党官方文人积极为国民政府进行抗战动员有直接关系。

梁实秋主编期间,多刊载一两千字的长文,篇幅上也减少到三四篇,且体裁多以散文为主。其中在副刊中增加木板刻画,如1938年12月4日刊载的题为《去吧!国家需要你》的木版画,通过生动形象的木板画向读者进行抗战宣传。在内容上,梁实秋认为“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9]。梁实秋本希望副刊文章在战时语境下仍能坚持文艺性,但却引发了关于“与抗战无关”的争论。四个月后,梁实秋辞去《平明》主编职务。但在他编辑期间刊发的168篇文章中,“十之八九是‘我们最为欢迎’的‘与抗战有关的材料’,十之一二是我认为‘也是好的’的‘真实流畅’的‘与抗战无关的材料’。”[10]

梁实秋辞职之后,端木露西于1939年4月3日接编《平明》。在形式上,《平明》的版面编排较之前有所变化。首先在篇幅上,她要求“稿件千万别太长,能在千五百字以内最好”[11],因此副刊版面大致分为六七个小版块,中间两三幅插图和漫画,使版面内容稍显丰富而活泼,篇幅上也缩短至五百字左右的短篇,重新回归到“文艺轻骑队”的队伍。在内容上,她在《编者献辞》中提出两个原则:“第一,我们希望这副刊不要太俗,同时也不要太超俗;第二,我们希望这副刊有文艺的风味,但却不是一个纯文艺的副刊。”[10]注重在表达副刊文艺性的同时,也注重抗战宣传和抗战文艺创作,基本上延续了梁实秋的编辑风格。

全面抗战初期《平明》副刊经历多位编辑风格各异的主编,但总的来说,其主要内容是围绕全面抗战为中心的。在笔者统计的99篇文章中,其中62篇的内容与抗战有关,占总数的63%。我们同样以1938年9月15日起《平明》发刊的最初半个月为例,《平明》共刊登了134篇短文,几乎所有文字都与抗战相关,这里既有对青年从军的号召,如《可爱的私逃》《用武之地》等,也有对于战火中家乡的思念,如《我们的家乡》《今日的南京》《苏州人没有死》等,还涉及一些抗战文艺理论,如《抗战诗歌的积极作用》《抗战戏剧的公式主义》《抗战小说》等,始终围绕“抗战”这一主题。全面抗战初期的《平明》字里行间充满着慷慨激昂的抗战热情,体现革命性、战斗性和时代性的特征。

抗战初期的副刊的另一特点是出现兼收并蓄的局面。为联合各阶级形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同政党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暂时搁置,抗日救亡成为其时的共同主题。国民党的新闻政策和文艺政策也相对比较宽松。与此同时,在编辑群体中,留学欧美的梁实秋和端木露西主张自由主义、人文主义的编辑风格,属于中间自由派;陈凤兮和封禾子对共产党及左翼文学充满好感,有左倾倾向;加之《中央日报》的国民党党报身份,因此,在文艺政策与编辑理念的多重影响下,抗战初期的《平明》出现了左、中、右兼收并蓄的局面。《平明》上不仅登载程沧波、陶希圣、王平陵、华林等国民党官方文人的作品,同时也大量登载左翼文人的进步作品,其中老舍的作品在《平明》上得到多次展示。《平明》不仅登载老舍创作的战斗诗歌《壁报诗》[12]《打——游击队之歌》[13]《新恋歌》[14]等,也大力推介其以民族合作为主题的话剧《国家至上》,同时老舍的文艺理论《文协与青年》等也得到刊载。此外,中间进步文人谢冰莹、丰子恺、洪深、常任侠等人的文艺作品同样在副刊上得以发表,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副刊包容并蓄的风格特征。总的来说抗战初期以《平明》为主的副刊实现了文艺界的大联合,谱写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斗合唱。

二、文艺阵线上的较量:皖南事变前后孙伏园与《中央副刊》的编辑特色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开始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并逐渐收紧言论。1939年3月国民党颁布《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精神总动员实施办法》等,提出“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15]的原则,一边抗日,一边防共,妄图加强思想控制。与此同时,国民党亦加强对舆论领域的管控,颁布一系列新闻检查制度。1939年5月4日颁布的《图书杂志查禁解禁暂行办法》主要针对“反动”嫌疑的书籍进行查处,随后国民党于5月26日颁布的《战时新闻检查办法》、9月15日颁布的《对于新闻发布统制办法》、12月9日颁布的《战时新闻违检惩罚办法》、1940年9月6日颁布的《战时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等,严格限制新闻出版活动。同年,蒋介石连续发表两篇关于新闻事业的讲话《今日新闻界之责任》《怎样做一个现代新闻记者》,要求新闻记者不负党国培养,不负革命责任;要求新闻宣传达到宣传民意、指导舆论、贯彻国家宣传政策的目的。

皖南事变之后,为争夺舆论主导权,国民党开动宣传机器,试图在言论上制造声势、引导舆论,压制共产党。1941年1月4日《中央日报》发表社论宣称:“国家民族今日已至真是决定盛衰存亡的关头,断不容任何个人,任何军队,蔑视国家的法令,违反国家的纪律,逞其私欲,任意妄行,以容损国家法纪的尊严者,破坏国家政治军事的统一。”[16]以知识分子与青年群体为主的受众亦成为国共双方共同争取的目标。因此,《中央日报》副刊打破了抗战初期和谐的局面,成为国共双方争夺话语权的舆论阵地。

1940年10月至1943年10月是《中央日报》副刊发展的第二阶段,以《中央副刊》为主。这一时期也是《中央日报》社长更替最为频繁的时期。1940年12月,原中央通讯社总编辑陈博生出任《中央日报》社长,为了重振《中央日报》,拉拢中间人士,陈不久便约请主张接纳左翼文人的故友孙伏园任《中央副刊》主编。孙伏园与国民党宣传系统渊源深厚,1927年孙伏园曾编辑过汉口版《中央日报》副刊,1939年主编国民党《士兵月刊》。后来,由于《中央日报》社长更替,孙伏园应邀主编《中央副刊》。虽然孙伏园与国民党报刊关系密切,但其与共产党及左翼文人相当亲近。鲁迅的《阿Q正传》、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都发表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同时孙伏园与老舍、茅盾、孔罗荪、郭沫若等交往匪浅。然而,孙伏园在国共两党之间若即若离的行为曾引起他的老师鲁迅的不满,鲁迅曾在《两地书》中称他“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17]。由此可见,孙伏园谜一样的身份及其左倾思想等都影响着《中央副刊》的编辑理念。

1941年3月5日,孙伏园主编的《中央副刊》正式发刊,每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在第四版出版。在发刊词中编者就要求“副刊要像蜜蜂一样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刺,二是蜜,三是小身体”。提倡在严厉批评各种社会问题的同时,也要给予读者充分的精神食粮,给苦难的同胞以精神的安慰。同时,强调要通过副刊“不断的唤起同胞新的热情,新的活力,再接再厉为三民主义的新中国,完成伟大而光荣的抗战建国任务”[18]。这一编辑理念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国民党的宣传需求。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破裂之后,《中央副刊》亦紧随国民政府步伐,发表一系列政治性色彩浓厚的文章,一方面攻击共产党及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积极鼓吹国民党三民主义,宣扬民族和国家意志应集中统一在国民党统治之下。《中央副刊》创刊之初密集发表宣扬国民党政治意识形态的文章。皖南事变发生之后,《中央日报》副刊在20天内大版面、连续发表黄建中《民生中心之社会哲学基础》、彭·巴克《对于马克斯劳动价值论的批评》、陶百川《民族问题需要民族主义》、张铁君《对于民族主义应有的认识》等近十篇相关文章,平均每两天刊载一篇,报道频率较高。在所占版面上,大部分文章篇幅较长,约占版面三分之一。文章作者也多为国民党官方文人。如曾担任过大学校长、报纸主编及国民党宣传部长的程天放,《中央日报》社社长陶百川,专注于研究三民主义、积极为国民党政治理论做阐述的国民党官方文人张铁君等。

在内容上,《中央副刊》于1941年3月5日创刊第一天即发表黄建中所著《民生中心之社会哲学基础》一文,认为“所有历史上社会上政治经济种种中心,都归之于民生问题,故‘民生为社会历史中心’”[19],极力为国民党政治统治基础之一的“民生主义”做注解。1941年3月12日,《中央副刊》首先发表《对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批评》,认为马氏对时间和价值的关系没有充分的认识,“他只知道一味的盲从着罗伯托斯,认为商品的现时价值与未来的价值是应当相等的!”[20]3月13日,周愁生用近三分之一的版面发表《廖仲恺论共产主义》,借廖仲恺之口提出“农民运动之目的,是在欢迎农民,参加国民革命,打倒国际帝国主义,求中国民族之自由解放;而非以反对地主为对象。工人运动也是同样道理。这是中国国民党,民众运动永久不变的基本原则”[21],赤裸裸地表现出对大地主阶级利益的维护立场。3月21日,张铁君发表《对民族主义应有的认识》,批判共产主义者机械地搬用欧洲的进化论历程,而其无产阶级概念实际上是对全国人民的一种离间,提出阶级应该“存则俱存,亡着俱亡”[22]。3月25日,曾友松在《三民主义的理论核心》一文中也明确批评马克思主张的阶级斗争思想,认为马克思“只见到社会进化的毛病,没有见到社会进化的原因;所以,马克思只可说是一个社会病理家,不能说是一个社会生理家的”[23],认为马克思的社会进化论是倒果为因的“完全遮掩了社会进化的真实原因,和无视社会常态的主要作用”[22],暗示共产党所倡导的马克思主义是激进的、脱离民众的,不利于民生调和与发展。皖南事变之后,《中央副刊》在民众对真相未明之时,借助其包括副刊在内的宣传阵地,对共产党及马克思主义进行密集式的批判,字里行间充斥着反共溶共的言论。

国民党利用《中央副刊》在全力打击中共的同时也大力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三民主义统治基础。1941年3月19日,陶百川发表《民族问题需要民族主义》,称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完全是“时代之要求”,民族主义的意义是中国民族自求解放,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而“民族主义”是“溶共”之后提出来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24],把民族主义归功于“时代”的产物,否定了共产党在民族主义方面做出的努力。3月25日,曾友松在《三民主义的理论核心》中宣称“三民主义就是求‘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家的生计,群众的生命’的总解决”[22],认为三民主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础。与此同时,国民党号召群众“以国民党这一有力组织来团结人民、凝聚力量、抵抗外辱,必须要牺牲一切为民族为国家”[25]。国民党运用“民族主义”的思想资源,来“复兴”国家,以“三民主义”为国民党政权作合理性和合法性解释,都是为国民党的反共统治做辩护,为国民党的政治利益而宣传。《中央副刊》的文艺性在这一时期逐渐消弭,政治宣传性逐渐张扬。

面对国民党的强势政治打压,左翼文人和中间进步人士与国民党进行或明或暗的政治与文艺斗争。1942年1月24日郭沫若创作的蕴含强烈意识形态的历史剧《屈原》以整版的篇幅在《中央副刊》发表,由此掀起了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高潮。郭沫若采用“借古讽今、古为今用”的方法,借两千年前内外交困的楚国来暗喻当下抗战的背景,借屈原被陷害来展示国内黑暗的政治斗争,借审美激情来实现对黑暗政治的抗议,使民众在观赏这出历史剧演出的过程中不自觉地联想到国民党发动的“皖南事变”,点燃了普通民众的爱国热情和抗议国民党的怒火,鼓舞他们与国民党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

《屈原》的发表引起了很大反响,关于《屈原》的相关文章纷纷见报。2月2日孙伏园发表《读〈屈原〉剧本》,肯定《屈原》“满纸充溢着正气”,是一篇“新正气歌”[26]。2月8日郭沫若发表《写完“屈原”之后》对《屈原》的具体内容详细阐释。由《屈原》历史剧引发的系列文章,如2月28日堵述初的《论“棠棣之花”的剧评》[27]、4月7日刊登的周峰的《演历史剧》[28]、陈纪滢的《关于屈原片段》[29]和孙伏园的《我们从此有了古装剧》[30]等相继在《中央副刊》上发表。这些文章一方面向普通大众推广了历史剧,另一方面则是共产党和左翼文人在皖南事变之后对国民党蓄意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一个集中反击,使得时人对政治形势有更真实的认识。1942年5月,国民党撤销孙伏园的编辑职务,进而加强对副刊的言论控制,《中央副刊》完全沦为国民党的“传声筒”和“扬声器”。

总的来说,抗战中期《中央副刊》有较大改变。这一时期国民党一边对中国共产党及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打压,一边反复阐述三民主义及其执政理念,努力建构国民党信仰体系,号召民族集中意志与力量,牺牲个人的自由和利益,以协助完成抗战建国大业。国民党通过对三民主义、民族国家等党义的宣传,让人们对国民党专制独裁的不满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于其意识形态的宣传之中,进而实现对国民党及国民政府的效忠,达到其巩固政治统治的目的。在国民党极力通过媒介来加强意识形态控制的同时,共产党左翼文人以及中间进步文人也努力突破国民党的舆论封锁,试图以文艺副刊这一相对隐蔽的战场来揭露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及真实面目。郭沫若的《屈原》及相关文章的相继发表就是与国民党政治斗争的阶段性胜利。

三、强化统制:抗战后期《中央副刊》改版及其与中间派文艺人士的疏离

1943年,中国抗日战争开始进入战略反攻阶段。为争夺抗战胜利后的政治主动权,国民党一边重整旗鼓继续抗日宣传,一边进一步收紧言论,加强话语统制。1942年国民政府颁布《国家总动员法》,规定“本法施行后,政府于必要时,得对报馆、通讯社之设立,报纸、通讯稿及其它印刷物之记载,加以限制、停止或命其为一定之记载”“本法实行后,政府于必要时得对人民之言论、出版、著作、通讯、集会、结社加以限制。”[31]对新闻出版和言论自由进行限制。1943年2月15日颁布的《新闻记者法》严格规定了新闻记者的行业标准,规定新闻记者的任务是“关于三民主义之阐发与国策之推进事项”“关于宣传政令与协助政府之宣传事项”等,并提出“新闻记者不得违反国策、不利于民族和国家的言论”[1]520-524,新闻记者的采访活动受到严格管控。1943年国民政府又颁布《战时新闻禁载标准》《战时新闻违禁惩罚办法》《各省市新闻检查规则》,加强新闻检查与控制。1943年,国民党连续颁布《中央宣传部直辖党报组织规程》《中央宣传部直辖报社分社组织规程》《中央宣传部直辖报社及分社管理规程》,收回《中央日报》社的财政权和人事任免权,从根本上改变了1932年以来实行的社长制,使《中央日报》完全处于国民党的监管之下,成为国民党的舆论宣传机器。

随着国民政府政策的不断改变,《中央副刊》也为强化宣传统制需要而进行改版。改版的重要标志是《中央日报》社长与《中央副刊》主编的撤换。经过抗战中期《中央日报》社长的频繁变更之后,1943年11月胡健中被任命为新的社长。胡健中上任后吸取前人教训,确立“训政”的办报方针。他首先在言论上进行严格把关,对刊发稿件必须亲审,对重大新闻以“中央社”稿为主,并采取编辑主任和总编辑双重审核的制度以免出现“过激”言论。在对言论版严格审控的同时,《中央日报》社也加强了对副刊的审查。抗战后期的副刊主要是《中央副刊》,虽与之前的刊名一致,但是副刊的性质已经随着政治语境变迁发生本质变化。1943年11月15日《中央副刊》的代发刊词《读者·作者·编者》中,编者开篇就提出:“第一,我们要了解副刊确实是‘副’刊,而不是‘正’刊。第二我们要使副刊真克尽‘副’刊的功能,而不发生任何‘副’作用。”[32]严格警惕副刊的“副”作用,严格按照国民党文艺宣传理念进行编辑工作,谨防对立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再次在副刊刊发。不久,《中央副刊》由致力于国民党意识形态宣传的社论主笔王新命接手,《中央副刊》的话语风格亦紧随正刊言论,彻底沦为国民党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

王新命有丰富的办报经验,同时也有深厚的国学功底。他在新闻界里混迹四十多年,曾在哈尔滨、香港、北京、上海、长沙、福州、厦门等地办过报;同时,他是新闻界的多面手,不仅会跑新闻、会写社论,而且会编副刊[33]。与此同时,王新命在政治上积极拥护国民党统治,充分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在政治思想和文化理念上与国民党相契合。因此,王新命受到国民党的器重。1943年底,王新命受胡健中和陶希圣的邀请加入《中央日报》,担任社论主笔一职,随后也开始兼任副刊主编。

王新命的政治倾向在他编辑副刊时得到明显体现。他曾明确表示:“副刊是《中央日报》的一部分,《中央日报》说话必须有分寸,副刊发表文字也要有分寸。”[34]为了迎合国民党宣传需要,他严格掌握副刊“分寸”。王新命编辑副刊期间,首先对左翼文人的作品做了彻底肃清,左翼文人的踪影在《中央副刊》中难再寻觅。其次,这一时期副刊具有明显的政治性,文章主题基本与政治相关。以1944年6月为例,这个月的7期副刊共刊载26篇文章,其中20篇与战争和政治相关,就连“信手拈来”这一读者通信栏目也主要以战争为关注点。王新命在编辑《中央副刊》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里,他认为最感兴趣且做的最好的就是1944年10月至1945年4月间进行的青年从军动员工作。

1944年,中国长达七年的抗战消耗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为了接下来的全面战略反攻,国民党开始大量征集知识青年入伍,一是用来补充抗战前线的作战力量,二是为了借青年从军动员使青年意志集中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在促进青年从军工作中,国民政府数次在新闻和评论版进行舆论动员,1944年7月10日张治中在《中央日报》第三版发表《青年从军的历史任务——从速响应从军》掀开了青年从军的序幕,9月18日《中央日报》第二版发表《宣示政府重要方针蒋兼院长报告摘要》,更是把青年从军运动作为重要的施政方针来执行。10月以后,《中央副刊》积极响应抗战需要,集中刊载青年从军新闻和青年从军作品。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中央副刊》刊登了大量的青年从军动员作品,副刊一时成为青年从军信息的集散地。

为了增加宣传效果,《中央副刊》采用多种多样的宣传形式,除诗歌、散文、小说等常见文体外,书信、日记、自白、曲谱等也成为重要的宣传形式。如1944年11月1日《第二封情书》,以情书的形式向爱人表达从军的愿望;11月5日《我的希望》,叙述了在校大学生对从军报国的渴望;11月19日以《青年军》命名的曲谱等。此外,《中央副刊》还出现全版都是从军动员作品的现象,以1944年11月刊登的12期《中央副刊》为例,除11月4日外,其他11期均为青年从军运动相关作品。这种看似热情激昂的文艺宣传与动员,对读者而言可谓是狂轰滥炸式的,但实际上产生的效果很有限。

除了在版面与体裁上的强势宣传外,《中央副刊》在内容上也费尽心机,试图营造“无文不热烈”的氛围。《河北人从军去》《湖南人!是时候了!》《起来吧!齐鲁健儿!》《蓉城的青年在怒吼!》《从军运动在江安》等,号召人们抗战不分地域、不分阶层,全国各地的青年健儿都应该拥军入伍,共同抗日。与此同时,对国内的众多院校也进行广泛宣传,《从军热潮在警校》《我们来了!——政校新闻系全体从军》《复旦来了!》《同济师团上前线》《干校的剑出了鞘》《西北工学院的怒吼》《中大从军潮》《社教院的从军潮》,从警校到政校,从沿海复旦到西北内陆的工学院,覆盖范围广,涉及不同专业的青年学生,号召青年学生同心协力,共赴时艰。

大量的从军动员作品在报纸上发表,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了国人的抗战热情。但是,在民族国家的大义面前,国民党却适时地借助抗战宣传来进行思想和文化统制。国民党一党专政以及蒋介石的独裁渗透到抗战动员中,《只要领袖一句话》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我们的肩上担负着革命和建国的一副沉重的担子,我们时时刻刻准备着,准备着为祖国而死!为主义而死!为领袖而死!”“只要领袖一句话!我们会立刻抛弃书本拿起枪杆;只要领袖一句话,我们送给敌人的不是纸弹,而是磷弹炸弹……”[35]文章过分强调领袖的作用和意志,个人意志、党的意志已经凌驾于国家意志和人民意志之上。从根本上来说,民族国家话语成为国民党从自身政治利益出发,加强思想控制、操纵群众的一种政治实践。

国民党在对民众进行思想宣传、文化统制的同时,也通过对文艺创作的规范来规训文人的思想。国民党官方文人华林在《告文化界》中对战时文艺创作提出要求。他认为国家存亡是大义,个人安危是私情,“无论是何立场,拥护国家统一,爱戴中央政府,可谓举国一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36]其最终目的是通过对文艺工作者的思想规训来取得政治上的支持。同时,《中央副刊》不忘打击共产党,指桑骂槐:“有野心政客,从中取巧,在野者,不念时局的艰难,妄言变革,贪官污吏,亦不顾民生的疾苦,危害国家。”[35]对“野心政客”和“从中取巧者”充满着警惕,他“希望有志救国的贤才,捐弃个人私见,在英明领袖指导之下,完成复兴与建国的伟业!”[35]这篇文章紧跟国民党的宣传政策,全力贯彻国民党的文艺统制思想,迎合了国民党的统治意图,为国民党歌功颂德。由华林等右翼文人的作品可以窥见国民党借助抗战时期民族利益宣传来谋取党派利益、个人利益,借机来打压不同政治立场的政党,进而实现其巩固政治统治的真实目的。至抗战结束之前,副刊原有的文艺气息几乎丧失殆尽,完全纳入国民党政治宣传体系之中。

这一阶段的副刊前期主题以从军为主,内容涉及送别朋友、送别家人、新兵生活介绍以及对军中友人的怀念等文章。后期则以国民党右翼文人的文章为主,主要是意识形态在文艺方面的宣传。副刊内容相对单一,思想僵化,失去了副刊本身所具有的文艺性、趣味性、知识性,读者的兴趣和需求被忽视,国民党的文艺政策、思想统制的宣传成为副刊的主要任务。

四、结 语

以文艺作品为主体的副刊本应遵循文艺自身规律进行精神创造,但是在中日战争的特殊语境下,文艺既成为战时动员的工具,也反映了不同政党、派别之间文艺政策之争夺。中外冲突与中国内部的政党冲突同时呈现,《中央日报》副刊正是这种复杂政治格局在文艺层面的集中展现。副刊的本来功能是宣传教育、娱乐大众、服务社会、传播知识,开阔视野的同时又具有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是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完美结合。但是副刊做不到超时代、超社会、超政治,“无论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不独找不到超社会而存在的文学作家,也苦于找不到转为文学本身的利益而存在着的文学作品。”[37]因此,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央日报》副刊也始终随着社会情状的变化而变化,经历了从兼收并蓄到话语统制的流变过程。全面抗战初期,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中央日报》副刊出现了空前的团结统一、同仇敌忾的抗战形式,副刊基本实现了对民族国家主流话语的全面让渡。全面抗战进入相持阶段,随着国民党对外和对内政策的改变,《中央日报》副刊中的政治色彩开始凸显,副刊也演变成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文艺竞技场。全面抗战后期,《中央日报》副刊紧跟国民党文艺政策,进行青年从军宣传和国民党党义宣传,党性意识过浓,《中央副刊》成为国民党党义宣传和政治统制的工具。《中央日报》副刊的这一流变过程既离不开副刊所内嵌的社会语境的变迁,也离不开编辑群体对文稿的把关,以及报人、作家对文艺的不同理解。从副刊的作者群和发表的作品来看,传者和受众主要是精英知识分子。尽管有编者和作者试图超越政党限制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立言,在副刊的编辑操作上比较注重专业性,但在党国政治宣传和专业性理念之间,副刊主编仍倾向于政党。因此《中央日报》副刊呈现既矛盾又协调的多元复杂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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