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娃的文化反抗:“体验”
——论《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

2021-11-29 00:44甘秋莉
安康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克里斯蒂萨特弗洛伊德

甘秋莉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克里斯蒂娃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连续出版了“反抗系列三部曲”:《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1996,2009年被翻译为中文),《亲密的反抗》(1997,没有中译本),《反抗的未来》 (1998,2007年被翻译为中文)。“反抗”作为克里斯蒂娃这一时期理论思考的集中点,较之研究者对克里斯蒂娃“诗性语言”、符号学、精神分析学、“互文性”“异质性”、女性主义等思想的研究热情而言,并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格外关注。就国内研究与英语界研究而言,笔者能检索到的相关文献亦不多。

肖祥的硕士论文《“他者”与西方文学批评》在写作反抗中看出个体的思想自由和独立[1];吴华眉在《当代西方女性身体观研究》中指出女性身体解放所具有的反抗意义[2];倪志娟在其论文中评述了《反抗的未来》一书,主要探讨其中的“异质性”问题[3];罗昔明在克里斯蒂娃反现代性与中国语言文字的渊源当中来理解“反抗”的意义[4];郭滢从政治伦理学角度探讨“反抗”所带来的“越界”意义[5]。国内的相关研究以如此零碎且稀少的状况呈现出来。国外的研究也与此相似。琼·勃兰特在政治文化视野中评述克里斯蒂娃反抗全球化的同质力量[6]。另外一篇论文认为克里斯蒂娃的文化反抗是从“微观”政治的角度来反思当下境遇[7]。桑德兰在《反抗的艺术:伯特兰与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作品中的反抗》一文中,企图寻找当代思想家与中世纪诗人对话的可能性,并从中探寻到反抗的路径,关涉到当下的政治[8]22-40。国外的研究主要将克里斯蒂娃的反抗与当下的政治结合起来,研究其反抗的可能性。在国内外研究成果稀缺的情况下,笔者试图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为相关研究提供新的思考途径。限于篇幅,文章主要研究《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一书,从反抗现代性的线性时间意识的视角来看待克里斯蒂娃的“反抗”意义。

克里斯蒂娃在《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一书的开篇即追溯“反抗”的词源意义,意在揭示“反抗”一词的多义性以及反抗和语言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其中暗含的时间观。这也预示着她必然通过语言的途径走向反抗之路,在语言之中通向反抗。但是,在个人被标准化的“景观社会”中,人由主体之人沦为器官遗产人,人还能反抗吗?当外在禁忌的界限已经被混淆,反抗的对象何在?克里斯蒂娃认为,重读弗洛伊德,重新分析弗洛伊德的反抗,能够让我们在古老的弑父故事以及献祭仪式中觉察到反抗的快感。在弗洛伊德的三种语言模式之中蕴涵着反抗的意义。在“景观社会”中,神圣化的宗教仪式被美学和艺术以去神圣化的方式延续着反抗的快感,我们应该去揭示反抗体验如何以语言、文本的方式继续存在,克里斯蒂娃由此分析了三种写作、三种体验,在阿拉贡、萨特、巴特的文本中揭示反抗如何进行。在此基础上,本文最后一部分试图分析在弗洛伊德、阿拉贡、萨特、巴特的反抗之中包含的深刻时间意识,并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分析克里斯蒂娃的反抗与时间意识的内在联系,以此阐明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义新思路。

一、弗洛伊德的反抗:语言、性欲、回归

克里斯蒂娃一开始就确立了从精神分析法和语言的角度来思考反抗的意义的思路,她从分析弗洛伊德的语言模式入手,总结出三种语言模式。而在弗洛伊德三种语言模式的发展过程中,克里斯蒂娃认为其中包含着反抗的逻辑,并最终生成意义主体。

弗洛伊德的第一种语言模式为“事物的再现和词语的再现”[9]49。此种模式中,语言属于心理层面而与身体层面的性欲断开,从而导致了“性欲和语言以及智力两者是渐近线中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关系”[9]47。此时,无意识再现和语言再现在冲动主体中分属两个领域,即身体和心理两个层面,需要“言语联想”作为中介将两者连接,平衡能量,展开思想。

第二种语言模式为语言的乐观模式。语言位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使得言语表述在意识之中捕获无意识内容。在精神分析治疗过程中,弗洛伊德建立了一个“自由联想”规则的治疗手段。他发现联想式的叙述能够反映出无意识的创伤内容,使其明晰,被压抑的无意识创伤、冲动通过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一语言模式与第一种语言模式的不同之处在于:语言处在身体和思想的十字路口,同时属于身体和心理层面。

第三种语言模式为“意义生成”模式。人类经历的一些事情如果没有能够找到心理表征的话,就会进入到无意识之中,成为无法面对却又在后来的时刻不断重现的创伤。人类不愿受此折磨,便开始了同造成他们创伤的权力的同化和认同过程,这就是一种人化行为,也就是意义生成的行为。具体而言,人类在经历自体性欲满足、自恋、俄狄浦斯情结的人生阶段之时为什么没有被冲动毁灭,弗洛伊德认为,在冲动主体之中显现出了“人类高级本质”,即认同作用、理想化作用、升华作用。在这一过程中,一开始冲动主体与“史前父亲”认同而与母亲分离,继而“我”将自己等同于“史前父亲”,然后进行自我投注,即自恋力比多。这种由纯性欲目的转向自恋力比多的转换释放了死亡本能。死亡冲动对自恋主体进行投注,并威胁到主体的完整性。但是“自恋主体自身能够生出的一种人为的,内在的客体:他自己的再现、语言、声音和颜色等”[9]82,以避免自己的毁灭。一言以蔽之,主体投注到语言符号上以进行升华。在主体的生成过程中,克里斯蒂娃不断强调的是“性欲和思想的并存”。

在弗洛伊德三种语言模式的发展过程中,语言作为主体意义生成的一种能力逐渐得到强调,在精神分析治疗中,“言语联想”也作为一个核心手段来治疗病人。伴随语言思想的还有克里斯蒂娃强调的“性欲”。只有性欲和思想同时存在于主体的意义生成过程之中,主体才能够克服发展阶段中的障碍,从而发展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很多批评将弗洛伊德的理论简化为“泛性论”,但从克里斯蒂娃对弗洛伊德理论的解读中我们看到了弗洛伊德理论的复杂性。不仅如此,在重读弗洛伊德的过程中,克里斯蒂娃更是赋予了弗洛伊德理论以反抗的深刻意义。克里斯蒂娃在分析弗洛伊德理论时如此强调语言以及性欲对主体意义生成的重要性,语言、“言语联想”“性欲”与克里斯蒂娃开篇即提出的反抗有何关联?反抗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言语联想”让病人不断地重复叙述,回到经历无意识创伤的地方,过去在叙述中被修改和移置,主体重新获得新生。主体回到的地方“是可命名和不可命名,冲动和象征,语言和非语言分离的场所”[9]73。主体不断突破语言的界限,回到了“存在”的处所。叙述通过语言不断地来回反复回到存在之初,命名万物,体验意义的不断生成,从而体验到自身主体的意义所在。桑德拉在一篇文章中说道:“我们在精神上回到了我们服从象征的角度并挑战其条件。因此,我们进入了一个与躯体有关的精神空间,寻求时间以外的时间或失去的时间。”[8]22-40在此,克里斯蒂娃认为,其中包含着反抗的意义。古老的宗教意义上的反抗和政治反抗在当今已然失去了其反抗的对象,这样的反抗形式已不具备可能性。在“景观社会”中反抗的不可能在于禁忌的不稳定性;作为器官遗产人的人类无法享受反抗可能带来的快感。克里斯蒂娃在此所言明的是人类主体在现代文明中的失落,而主体却不知如何反抗的困境。

追问此困境的源头,必然回到笛卡尔的“我思”所代表的“理性主义”以及由此确立的主体哲学那里。笛卡尔怀疑一切,但从不质疑人的理性,认为主体可以通过知识的获取而确立自身。对科学技术的确定性的深信不疑,对外在客观世界的无穷探索,使得工具理性成为衡量一切的标杆,相信可以通向一个遥远的未来。自此,上帝死了。笛卡尔哲学中体现出的现代性,开辟了一条通向光芒万丈透明世界的道路,以理性来重构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便是此一早期现代性的夙愿所在。自我主体在建构世界意义过程中具有不可置疑的决定性力量。“在每一种表达所处的场合,它是历史的自我定义这个行为通过区分、认同和筹划而获得的产物,在构建一个有意义的现在时超越了年代学的秩序。”[10]相信科学技术,关切未来时间,崇拜理性,理性主义思维从此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类脑海中,延续并加深着“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11]48但是,人的主体性的丧失也正是由于笛卡尔开创的“理性主义”时代对工具理性的过分追求而忽视价值理性带来的结果。人的一切价值全部化为外在的可测度的机械复制品,被分割成一个个零件、碎片。理性主义本意欲建构人的主体性,却因其自身导致了主体的失落。此时,主体沦为克里斯蒂娃所谓的“器官遗产人”,丧失了思考和反抗的能力。

回顾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传统,再来看克里斯蒂娃力图重新挖掘弗洛伊德理论中的复杂性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在理性主义之外存在着另一条“非理性”路径,试图挖掘人类无意识领域。通常,诸如性欲等非理性领域被认为无法通过语言直接表述,因而是一种身体冲动而对于主体进入象征秩序无益。此外,语言思想是主体意义生成在发展过程中必然进行的符号投注,从而能够安全进入到象征秩序中。但是,克里斯蒂娃认为,主体并非单纯凭借语言符号而生成意义,而是在性欲和语言同时发展并存中获得意义。如此,克里斯蒂娃继承弗洛伊德的思想,赋予了人类性欲以重要性,是对人本主义的反拨和人类非理性的高扬。克里斯蒂娃凭借着语言学家的敏锐性,从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出发,回到弗洛伊德的语言理论,同时又不忘弗洛伊德理论本身对“性欲”的强调。在其对弗洛伊德的重读之中,发现了弗洛伊德理论中本身就包含了拉康及其后学对传统精神分析理论所做的修正思想。如此,克里斯蒂娃认为,在精神分析的“言语联想”中,在不断回顾主体生成的性欲和思想的过程中,通过语言,重复地修改、移置过去,从而通向了一种存在,即在回归过去之中到达存在,生成主体。

“反抗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走向了‘美好的明天’。相反,反抗指的是一种回归和一种过程”[9]73,克里斯蒂娃如此写道。而在《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开篇,克里斯蒂娃就追溯了“反抗”一词的词源意义。其中的意味便在于,反抗与语言密切相关,惟有通过语言,反抗之路才能够走下去。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暗含着与海德格尔思维方式的一致性。在《林中路》中,海德格尔亦是通过对“存在”一词的古希腊词源的追溯,揭示出“存在”一词的原初意义,在返本溯源中到达存在的澄明之境[12]39,海德格尔借此反对科学技术带来的将主体置于所谓的“抛掷”状态,以至于陷入贫困时代的现状。克里斯蒂娃与海德格尔一样,在现代文明一味向前发展的历史焦虑之中思考自身存在的方式,试图拯救人类自身。“上帝之死的神话实际上不过是基督教否定循环时间而赞成一种线性不可逆时间的结果。”[11]69不可逆的时间意识始终贯穿在现代性发展中,对人类文明的期待更是形成了一种未来乌托邦的理想。但在此之外,也存在着一股逆流,试图在不可逆时间之中回到过去,在返本溯源中体验存在的意义,重新寻回人类的精神家园,以期在现时找到立身之所而不至于落入无根漂泊之荒地。“惟语言才使人能够成为那样一个作为人而存在的生命体。作为说话者,人才是人。”[13]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人成其所是。克里斯蒂娃循此路径,力图找到反抗之路。

二、阿拉贡、萨特、巴特:写作与体验

克里斯蒂娃通过分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延续着与科学主义相对的另一人本主义思潮,并在后现代理论的影响之下,重新关注主体生成以及语言之维,努力寻找反抗之路。在阐明其思路之后,克里斯蒂娃便从文本解读的角度,分析三位作家(阿拉贡、萨特、巴特)的写作究竟如何从语言之途通向存在之体验、意义之生成。

通常看来,超现实主义文学总是与“情色”关系密切,对“性”体验的描写也引起后来人的诸多议论。弗洛伊德开创的对人类非理性领域的探索在阿拉贡的写作中,体现为对“情色”的情有独钟。在对女性情欲体验的描写中,阿拉贡以“自动写作”的拼贴手法以及多重隐喻赋予女性以多重无限的快感体验。对女性躯体的写作,在后来的女权主义者看来,是将女性视为一个可操控的对象,从而任由男性话语对其进行暴力书写,是对女性的恶意歪曲。但是在克里斯蒂娃看来,阿拉贡的写作实践了“文学与不可能的邂逅”[9]147,文学写作是通向不可能黑夜尽头的旅途,而“黑夜的尽头,就如同绝对的界限,含义的界限,存在的界限(意识/无意识),还有魅力和疯狂的界限”[9]155。因为在阿拉贡那里,所谓的“女性”并不是一个确切的女人,也不是一个作为社会个体的女人。“女性”更像是一种无所指的能指,只存在于词语当中。“通过能指的逻辑性来设计人物,非思想写作没有必要以心理学或现实主义为铺垫。”[9]186由此对女性快感的描写变成了一种隐喻的语言文字游戏,其中包含了阿拉贡的思考方式,也包含了一种反抗。

在传统的形而上学中,二元的极端对立为语言划定了清晰的边界,实体性观念形成了语言观念中能指和所指的一一对应关系,范畴与范畴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界限稳固而不可打破,由此形成理性至上的、逻辑分明的哲学传统。然而,在阿拉贡的文字游戏中,非理性、情欲体验正是违抗了这样平静的形而上学传统,带有一种否定意味在里面。他通过情色因素以隐喻生成无限多的可能性,将感官愉悦和语言游戏结合在一起。在这里,我们回想起克里斯蒂娃一直强调的“性欲和思想的并存”的含义。在写作的想象体验过程中,在语言能指的不停变动中,写作者不断地触及不可能之物,触及存在的边界,打破理性主义和认知传统,“思想退化为认知使我们忘了被我称为意味深长的体验,而非思想带着挑衅发现了这种体验,思想的真正动力有可能便蕴于挑衅之中”[9]167。阿拉贡在语言的血肉中展现各种可能性,揭开意义的多重性,在隐喻中呈现出“范畴的违反”[14],这种违反产生了意义,重新描述了现实,即逻辑的破坏重新使现实呈现出来。写作在此是一种反抗的方式。

写作作为一种反抗在萨特的想象中呈现为不断发展的否定性,从克里斯蒂娃对萨特反抗主体的叙述中可以窥探一二。萨特的写作关注自由与存在。要通向自由,必须以恶抗恶。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关系到存在本身。当主体通过恶的方式打破束缚自身的一切秩序之后,是重新建立象征秩序还是有其他的出路,萨特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不同于俄狄浦斯式的反抗之路。俄狄浦斯主体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融入象征秩序以避免自己的毁灭,因此,“当象征上的联系被打断了,俄狄浦斯式的反抗也因失去了其构建主体独立性的辩证功能而变得不可能”[9]228。俄狄浦斯式的反抗最后必然失败,原因在于,他不可能通过打破自己要进入的象征秩序以求得自己主体的建立。其中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悖论。萨特式的反抗是首先通过暴力之恶彻底打破秩序,让主体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生存状态之中,即一种拒绝与他人交流的“陌生性”,人因此感到孤独与恶心,这是本体意义上的体验。这时,词语已经消失,因为存在本身是没有办法通过词语再现出来的,而只剩下自我的反思。自我在拒斥他者和一种实体的存在的过程中不断地否定自身,重新估量价值,以此来定义自身。

不同于向着未来象征秩序建构主体的俄狄浦斯式路径,萨特的反抗更像是一种向后倒退的回忆方式,在不断倒退的否定中,更新着存在的体验,向着一种未完成和开放状态敞开。这符合了克里斯蒂娃的反抗意义。循此思路,克里斯蒂娃认为萨特的写作最终通向的是主体在与他者的超验体验中体会自身的意义,这样便与神秘主义和虚无主义有着极大的关系。果真如此吗?在萨特不断回归过去的反抗之途中,主体会不会在其中将自身也推移到未来,从而向着一种更加乐观的方向生成自身的意义呢?因为萨特毕竟也涉及了“介入现实”和读者的维度。这有待我们去更加深入地解读。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梳理了从古典文学到现代主义文学发展过程中文学记号的历史,并发展出自己的文学写作观念——“零度写作”。在古典艺术中,语言具有一种“透明性”,即作为一种装饰性记号一一对应思想观念。语言只是“表现”“转译”,从根本上表现出工具性的特点。再后来德里达将这样的特点归结为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语音中心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以及语言工具论[15]1。这种根源于实体性观念的语言观在写作中以简单过去式和第三人称的方式,意图建立一个具有普遍性原则的秩序,象征着永恒的精神范畴。这在后来也为资产阶级的写作所用。因为资产阶级的统一意识也想通过简单的直线意指序列,建立一个稳定的秩序,从而为自己的写作提供合理性解释,也为自身的阶级以及意识的胜利提供解释,其中体现着“秩序的胜利”[16]83。但是,在资产阶级意识分裂的历史时期,出现了各种各样不同于资产阶级写作的写作方式。现代写作与语言的工具性功能分离。能指与所指的分离将语言从实体束缚中解放出来,为语言发展自身的丰富意义提供了意义。“一旦消除了固定的关系,字词就仅仅是一种垂直的投射,它像是一个整块、一根柱石,整个地没入一种意义、反射、意义剩余的整体之中:存在的是一个记号。”[16]88一切意义在能指之中生成,无关实体与观念。现代写作追求能指对意义的自我生成,不再对过去进行根源式的探索。取消过去的痕迹,最终达到一种“不在”的写作状态,就是“零度写作”。

巴特的写作观具有革命性意义,却也被认为有落入“虚无主义”的危险。然而,在巴特对一种可称为写作史的梳理中,巴特的批评始终是根植于历史之中的。从古典艺术对普遍永恒精神追求的写作,到资产阶级统一意识的写作,再到资产阶级意识分裂的多样化写作,无不是与历史的境遇深刻联系的。这也是克里斯蒂娃赞扬巴特的批评具有反抗的深刻意义的重要原因。因为克里斯蒂娃的反抗是根植于当下“景观社会”带来的文化危机而进行的文化反思。历史意识是一个批评家进行理论反思的起点。克里斯蒂娃受解构主义思想影响较深,她也在努力解构语言、主体、意义。但解构并非只是文字游戏,其中渗透着浓厚的历史意识和对当下的反思。克里斯蒂娃认为:“巴特揭示了符号的零度(他们的多重层理和非意义)的同时,让他的无神论恢复了对语言这个内在地充分享受。在‘封闭语言的充盈’,无神论避开了所有虚无主义的陷阱而追求文本无限的愉悦。”[9]298这作为克里斯蒂娃对巴特的评价,也是《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一书的最后结束语,暗含了她自己的理论定位。

克里斯蒂娃通过对阿拉贡、萨特、巴特文本的解读,揭示了性和语言、存在和他者、能指和观念在意义生成过程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无论是多重隐喻对范畴的违反,还是拒斥他者以对自己进行反思,抑或是文本能指的无限愉悦,都是继古老的宗教体验式反抗之后新的文化反抗形式,新的体验。贯穿三者的,乃是对一元现代性意识的多重破坏,具体而言,是对一元线性时间意识的反抗。克里斯蒂娃在对其进行批评时,不停地阐述其中具有的反抗意义,也力图在这种对话中寻找适合当下的反抗路径。这种写作意义上的反抗看起来是一种与现实无关的保守姿态,特别是与当下政治看起来无多大关联。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克里斯蒂娃思考的出发点是对当下政治和文化再无反叛精神的现状的反思。当现实不再给激进的反抗提供政治上的可能性时,文学审美恰好在此意义上为现实反抗提供一种激进的想象力的反叛,文本的不断解构与重生能够在思路上为现实保有反抗的清醒意识,从而以此创造行为参与到当下现实之中。“克里斯蒂娃不是要求血腥的起义,而是要求变革的欲望受到反叛的文学领域的刺激。她阐述的反叛概念不仅仅是政治性的;它也是道德的文化的,最重要的是,它是精神的,它涉及开放一个批评的空间,可以是文本的,也可以是‘真实的’。通过自我与文本的接触,可以开始认识到政治的视野。”[8]22-40

三、女性主义的新思路:理论对话

在以上对弗洛伊德理论的重新阐释以及对三位作家的文本分析中,克里斯蒂娃深刻反思了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继续探究人类的非理性领域以及其中的反抗意识,为当下的文化反抗提供了一条可思索的路径。联系到克里斯蒂娃女性主义思想家的身份,我们可以在其中发现更为深刻的思想,即对于女性时间在传统的时间意识中扮演的角色的深入剖析。在此,我们回到《妇女的时间》的文本中,探究克里斯蒂娃的时间观与传统时间观的不同之处,以及其中包含的女性主义新思路。最后,这一新思路在《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中是如何具体展开的。

克里斯蒂娃在《妇女的时间》一文中区别了两种时间,一是内在于任何给定文明的逻辑的及本体的价值之中的线性历史时间,也是语言的时间,被打上了男性标记;二是广阔无边、不可置限,与线性时间几乎毫无关联的永恒时间,是女性主体代表的时间。克里斯蒂娃提出这两种时间,是想对过去的女性主义运动进行反思,因为女性主义运动的历史与对待线性时间概念的态度具有极大的关联。

第一代女性主义运动,应该称为女权主义运动,因为她们努力争取的是与男性同等的权利——经济平等、政治平等、职业平等,最终达到取消性别差异的目标。她们并不想反对传统的秩序,只是想为自己在理性秩序中谋求一席之地,融入她们认为将自己排斥在外的男性社会秩序中。这种努力达到与理性的逻辑及本体价值的一致的做法其实是努力融入线性时间逻辑之中的愿望。第二代女性主义在第一代女权主义运动取得了成就的基础上,不再把追求平等权利作为自己反抗的目标,而是关注女性个体、性别差异以及心理、体验在传统话语中的地位问题,开始了理论反思。她们意识到妇女的独有特征在传统秩序中根本不重要,甚至是不存在,因此,强调性别差异成为这一时期女性主义的理论重点。“这种女性主义要求认可不可减损的个体,将自身置于通过计划和重证进行交流的个体的线性时间之外。”[17]253有论者将以上两种态度很好地总结为:“第一代女性主义者将女性特质作为一种否定性力量并入线性时间,第二代试图以差异性彻底颠覆线性时间中的统治根基。”[18]这里不予赘述。克里斯蒂娃继而阐述了第二代女性主义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工具来否认现存象征秩序以建立另一“女性社会”的现象,并将其称为“变相的性别主义”,深入分析了其与极权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内在联系。

在《妇女的时间》一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克里斯蒂娃对前两代女性主义的否定态度,不管是融入线性时间逻辑中还是拒斥线性时间逻辑,前者取消了女性主体,后者彰显女性主体,都包含了顽固的二元对立思想以及本质主义倾向。最后,克里斯蒂娃暗示了第三代女性主义正在形成,其理论立场是:“将这场斗争、不可更改的差异以及暴力纳入社会契约全力运作的领域,换句话说,即纳入个人以及性的个体自身,以促其核心的瓦解”[17]368。以何种角度思考线性时间与永恒时间,主张消解二元对立的克里斯蒂娃没有作具体阐述,这一思想在《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中得到发挥和实践。

如前所述,在解读弗洛伊德理论的过程中,克里斯蒂娃强调在精神分析治疗中“言语联想”的叙述对过去进行修改和重置的重要性,我们也分析了对“非理性”领域的探究是对理性主义的一种反拨,以及“反抗”一词带有的回归过去的意味。联系克里斯蒂娃的时间意识,我们可以认为,对理性主义的反拨就是对一种不可逆时间的反拨,即对线性时间的抵抗。过去所代表的时间可以在叙述中来回出现,并且被修改,直至主体能够重新面对过去的创伤以获得重生。时间并非不可把控的一种线性流逝,在语言中,它可以被回忆捕获并重置。

在阿拉贡的文本中又如何呢?克里斯蒂娃认为传统线性时间也是语言的时间,因为语言是以一种直线意指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中的,一维性是其特征。在阿拉贡那里,语言呈现出多重隐喻的面孔,而隐喻以名称和名称之间的变换打破了一一对应的实体观念,也打破了语言的一维层面而进入多重变换之中。这时语言更像是铺开的横截面而截断了时间的流逝。

萨特以一种不断倒退的回忆的方式追问主体的意义。当前主体落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性之中,是萨特所谓“恶心”的体验。而主体在此之中反省自己,在生成他者之后又拒斥他者,在一种否定性之中不断回溯,这也是克里斯蒂娃意义上的反抗。时间在此消失,只剩下一种不断运动、自我否定的体验。在过去的境域里,意义不断生成。

巴特反抗线性时间的意识更为明显。巴特追求文本能指的愉悦其实已经取消了所指的意义。“零度写作”是一种不探索语言根源的行动。时间在能指的差异中不断地“播散”,文学书写可以任意书写时间,缩短或者延长时间,也可以颠倒时间或者交叉时间,现实世界中时间的线性流逝在文学书写中被消解而形成了复杂的结构,并且随着文学书写的推进不断地被改写,从而时间始终是在书写痕迹中无限生成的。线性时间已然消失。

总而言之,在弗洛伊德、阿拉贡、萨特、巴特的文本中,克里斯蒂娃看到了他们不同于理性主义传统中线性时间的另一时间意识,并以此作为反抗的入口。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理论立场。克里斯蒂娃并不预先划分二元对立范畴,确认男性话语理论始终是对立于女性主义的强制话语,从而确立一种本质主义的女性话语体系。相反,她深入男性话语理论体系,与之对话,在不断的沟通阐释之中揭示他人理论蕴涵的多重复杂性,也因此达到自己的一种理论高度。她的理论主张在对话中不言自明,她在批评实践中真正做到了消解二元对立的主张,从而将女性主义理论发展推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女性主义在今后发展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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