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故宫收藏的钟表从何而来?这要从“大航海时代”说起。16世纪后,随着通往东方的“新航路”开通,欧洲的传教士纷纷东来。然而,他们很快就在现实面前“碰壁”,传教士罗明坚曾感叹:“神父们在过去的40年里,为踏入中国费尽千辛万苦。进入这广大帝国犹如登天之难……”有意思的是,他紧接着又说道:“而今却这般易如反掌了。我们好似身浮梦境、幻境之中。”之所以发生如此180度的转折,是因为这些“洋和尚”找到了一件打开中华帝国大门的钥匙——自鸣钟。
所谓“自鸣钟”,其实就是当时欧洲人制造的机械钟表。16世纪金属工艺的进步,使得欧洲钟表匠能制造出比较精确的齿轮和擒纵机构,钟表每日误差降至十几分钟以内。相比当时在中国广泛使用的本土计时装置——日冕(太阳钟)、漏刻(水钟),自鸣钟不仅不受天气和水温限制,而且到点时还会发出声响,独具一格,很快赢得国人青睐。
罗明坚1580年到广州后,就把自鸣钟作为“敲门砖”献给了明朝的两广总督陈文峰,罗明坚还将此钟从西洋的24小时制,改装成合乎中国观念的十二时辰制。钟上的阿拉伯数字也被改为汉字。传教士们因此得到丰厚回报:罗明坚不但被破例允许在明朝传教,还获得了广州官员们的宝贵建议:如果打算进入北京紫禁城的话,“最好的礼物应算一架装潢豪华且体积大的钟表,每小时皆报时,将置放在皇宫中”。
大名鼎鼎的利玛窦正是这样做的。1601年利玛窦在北京献上了礼物—— 一大一小两台自鸣钟。其实,万历皇帝对外国宗教毫无兴趣,利玛窦之所以被允许在京居住,只因一个简单的理由——皇帝喜欢自鸣钟。万历帝下令工部为大自鸣钟建造了钟楼,自己也经常光顾那里赏玩;那架小自鸣钟更是被皇帝随身携带。利玛窦利用当时中国人尚不了解发条作用略施一计,使钟“既不守时,也不报点”,为了让自鸣钟恢复正常,明廷需要神甫们不时进宫“修理”。
就这样,紫禁城中第一次出现了西洋钟表的身影。從此之后,把玩品味造型各异的自鸣钟表成了历代皇帝的新时尚。康熙皇帝写过一首《戏题自鸣钟》,把自鸣钟的优点讲得淋漓尽致:“昼夜循环胜刻漏,绸缪宛转报时全。阴阳不改衷肠性,万里遥来二百年。”这位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所收集的西洋钟表数量之多、品质之高,曾让俄国公使感到吃惊。按照在清宫待过多年的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的记载:“一天,我奉命给俄公使和他的一些随员展示一下陛下的钟表收藏。一踏进房间,这么多数量和品种的钟表展示在他的目前……当我告诉他,现在看到的所有钟表都是准备拿来送礼的,陛下拥有的钟表数量远不止这些时,他更是惊讶不已。”
但康熙皇帝比起他钟爱的孙子乾隆皇帝,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在历代清帝里,乾隆最是痴迷钟表,将之视为高雅奇巧的珍玩。根据清宫《陈设档》的记载,乾隆年间,紫禁城内仅宁寿宫的东暖阁一处就陈设了16件钟表。结果,交泰殿上造于乾隆十年(1745)的漏刻形同虚设,连循例到此值班的钦天监员生也不把这份差事当回事了。
可以说,乾隆时期是我国古代钟表发展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根据光绪八年(1882)的统计,当时清宫内廷各宫殿所陈设的钟表竟多达3400余座,而精品又以乾隆朝居多——实际上,如今存世的清代钟表精品也主要以乾隆时期的为主。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乾隆时代的西洋钟表之来源非常广泛。马戛尔尼使团(1793)筹备访华礼物时,就专门准备了一架复合天文计时钟,“它不仅能准确报告年月日期和钟点,而且还可以用于了解宇宙知识。礼品中还有一个八音钟,除计时报刻外,还能演奏12支古老的英国曲子”。
要向紫禁城供应数量如此庞大的西洋钟表,仅凭为数有限的传教士与来华使节当然力有不逮。相比之下,更主要的渠道其实是广州。
为什么是广州?这是因为,自从乾隆二十二年(1757)起,清政府关闭了其余海关,只保留了粤海关的对外贸易职能,直至1842 年《南京条约》签订前,广州一直是西方国家从海路进入中国的唯一通道和贸易场所。每年贸易季(一般是夏天)开始时,外国商船便接踵而来,涌至广州黄埔港。据文献记载,在“一口通商”前10年,每年来穗洋船约近20艘。1759年到1833年间,共来船5072艘,平均每年达67.6艘之多。大清的国库自然从中获益匪浅。据粤海关税务清单统计,嘉庆十七年(1812),粤海关征税数额超过134万两白银,比本省该年的地丁杂税数额(125万两白银)还多。
为大清朝廷管理这个通商口岸的是粤海关监督。虽然主要是负责“征收海上出入洋船之货税”,但它实际上还肩负了为皇帝采办器物的任务。粤海关监督所采办的器物以贡品的形式进入宫廷,供皇帝赏玩发落。从这个角度而言,广州俨然已成为大清王朝的“天子南库”。
而西洋钟表正是乾隆皇帝青睐之物。按照白乐嘉的说法,“乾隆皇帝对钟表表现得更为热情,因为他下令每年订购价值高达3万两到6万两(1.2万~2.5万英镑)的顶级钟表。这样,到18世纪中叶,东印度公司每年从伦敦购买价值2万英镑或更多的钟表带往广州”。乾隆五十六年(1791),由粤海关进口大小自鸣钟、时辰表、嵌表鼻烟壶多达1025件。
不仅如此,乾隆皇帝虽然嘴上说着“盖进贡之意,不过日藉此以连上下之情耳”,其实对广州官吏采办西洋钟表质量要求非常严格。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对4件由粤海关监督唐英进贡的小洋钟表感到不满意,因为按例,“采办理宜拣选头等物品恭进”,而这4件钟表不过是三等货色。结果唐英非但没有成功讨好皇上,还被迫赔补银两75两1钱6分。余怒未消的乾隆皇帝专门为此下达上谕:务必采买“西洋上好大钟”之类“京内少有稀奇物件”,至于费用则不需要考虑——“不可存心少费钱粮”。
为表忠心,粤地的封疆大吏自然竭尽所能,收购西洋钟表进贡紫禁城。乾隆二十二年,署理两广总督李侍尧、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就为乾隆进献了一座“镀金洋景表亭”,引得龙颜大悦。乾隆皇帝传旨表扬两人表现“甚好”,顺便提出要求,“似此样好看者多觅几件;再有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
这样一来,西洋自鸣钟自然源源不绝地以贡品的名义进入紫禁城。据乾隆朝进贡档案的不完全统计,当时仅广州进贡的钟表大约就有1400件,占各地总数的一半以上。乾隆五十八年(1793),粤海关监督下令给皇帝购买钟表和其它机械品,预算达10万两白银之巨。到了马戛尔尼访华时,他赫然发现,乾隆皇帝“拥有价值至少两百万英国货币的各式玩具、珠宝、玻璃制品、音乐自动机,还有多种多样的装置,像显微镜、钟、表等等,都是伦敦制造的”。
18世纪的中国是当时世界进口钟表最多的国家之一。当时的欧洲商人们也因为中国宫廷对西洋钟表的旺盛需求而赚得盆满钵满。古典名著《红楼梦》被认为是反映清代中叶(乾隆年间)的社会大全。书中的第72回载,王熙凤以高价售出一个自鸣钟,得银560两。这个价格与明末自鸣钟价格相比,已高出10倍——相比之下,当时中国民间仍在使用的简陋计时器(香漏)“一盘可用二十四小时,所费不过三文”。1726年2月,捷克传教士严嘉乐也提到了他修理的一座能演奏音乐的英国造自鸣钟,他说“这种自鸣钟英国人在广州出售,每座卖3000到5000金币”。马光启在《岭南随笔》的记载更是夸张,一座钟居然“欲卖万钱”。
欧洲商人为了获得更大利润,甚至千里迢迢从国内运来机械设备,带来技术和技工,在广州开设钟表工场。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长、英国人马金图斯便经常来往于伦敦和广州之间,他就在广州开设了一家钟表工场。马戛尔尼来华在广州逗留期间,便参观了其工场。《岭南随笔》也提到当时广州有个“善作钟表”的洋人,自称13岁时来广州,到那时已居住了17年。
随着高质量的欧洲钟表大批量地进入广州市场,特别是欧洲著名钟表匠落户广州生产钟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广州工匠不仅可以亲眼看到自鸣钟,而且可以向欧洲各国的钟表技术人员直接学习并交流。这就为他们学习并掌握西方钟表技术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1688年,一个名叫文度拉的神父在广州写道,“中国南方(应指广州)的一些中国人首先从耶稣会士那里学会了修理钟表的技术”。又过了没多久,乾隆年间的《广州府志》有一条资料写道,“自鸣钟,本出西洋,以索转机,机激则鸣,昼夜十二时皆然。按:广人亦能为之”。这就意味着,耳濡目染的广州工匠也开始在本地开起了钟表作坊,自行制造西式钟表了。
这便是“广钟”的发端。收藏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市皮博迪博物馆的几张水彩画,真实再现了1825年左右广州钟表铺的场景。在一幅描绘广州钟表店铺的彩画中,有两个钟表匠坐在柜台内埋头干活,另外两个匠人在检验怀表。右边墙上的几件挂钟均以葫芦型重锤为动力。迎面的柜子按纵向分为三格,左右两格摆放着尖顶的座钟,中间一格挂着带有长链的怀表。
起初,广州工匠大约只是从仿制西洋钟表入手,未能得其精髓,故而所造钟表的质量还不怎么过关。《广州府志》老实承认广州人制造的钟表“未及西洋之精巧”;当时的西文资料也指出,“在澳门和广州,中国的工匠被训练制造特定规格的钟表,这些钟表在质量上比从欧洲引进的原装货差些……”眼界甚高的乾隆也因此看不上“广钟”。乾隆十四年(1749),皇帝传谕给两广总督,抱怨广东之前进贡的“钟表、洋漆器皿”之类“亦非洋做”,名不副实,于是特地强调,今后进贡的西式钟表“务是要在洋做者方可”。
只不过,这位“十全老人”实在是性子太急了一点。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消化吸收,自乾隆中期以后,“广钟”的质量脱胎换骨。无论是钟壳还是机芯,都可与西洋钟表相媲美,价格却便宜得多。马戛尔尼访华使团成员约翰·巴罗在其《中国行纪》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现今他们在广东,像在伦敦一样,以三分之一的成本,生产科克斯和梅林(Coxe and Merlin)仓库曾经大量输往中国的各种精巧机械装置(指自鸣钟)。中国人头脑灵活、颖悟,纤细的手天生用来干巧妙的工作。”稍晚些时候(1815年),身在广州的查理斯·麦格尼克也在写给自己父亲(英国钟表匠)的信里抱怨,在出售自己制作的时钟时,遇到了中国时钟的竞争。
可以说,乾隆年间,“广钟”质量的进步肉眼可见。原本被皇帝弃之敝履的“广钟”,逐渐被广东地方官员作为贡品送入紫禁城。光是原任粤海关监督德魁之子海存一人,就曾向宫廷献上家中存留的自鸣钟等物,其中有:紫檀木镶玻璃罩镀金铜人时钟一件,紫檀木嵌石雕花活动人物自鸣时刻桌钟二对,紫檀木嵌铜雕花自鸣时刻鹰熊乐钟二对,等等,共达22件之多。
在如今故宫博物院的收藏里,“广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乾隆年间制造的“铜镀金屋顶滚球钟”是典型的广州制钟。它高90厘米,长48厘米,宽19.5厘米。钟身是方体,铜镀金壳。顶部中心有象驮宝瓶,两旁各有四人在前,跪托球轨;另外两人在后,一人站于高处球轨一端,双手抱球瓶,一人站于球轨另外一端,手捧做接球准备。运行时,球从瓶出,周而复始,循环滚球。正面为二针钟,钟盘上方有“太平有象”“八方向化”的横幅。
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广钟”的命名看,能轻易发现一个规律:“铜镀金”是绝大多数“广钟”名称的开头。正是由于金属工艺的广泛应用,使得清代“广钟”在色彩设计上都惯用夺目的金黄色,色调明亮,彰显富贵华丽,也算是保留了西洋钟表金碧辉煌的特点。另一方面,黄色在清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是宫廷的专用色,“广钟”作为皇家贡品,正好也迎合了这一象征。
值得一提的是,“广钟”在外观上还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其表面多是色彩鲜艳的各色珐琅。其制作方法是先以金色勾勒图案轮廓,再在其内涂饰褐、黄、蓝、绿等珐琅,其中以宝蓝珐琅贴金片者最为突出,效果富丽耀目。这种贴金、银花的硬透明珐琅,当时只有广州可以生产,所以也被稱为“广珐琅”。
在造型艺术上,“广钟”褪去了欧洲钟表的“胎记”。欧洲钟表习惯反映欧洲的人文题材,如山林、田园、宫廷风光、牧羊、交游、舞蹈场景乃至古希腊、罗马神话以及宗教故事等。这与中国人熟悉的日常生活未免相去甚远。反观“广钟”,其外形大多采用楼观式、亭式、花盆顶、葫芦型等中国传统形状;钟壳装饰文字突出吉祥、太平的寓意,如“天下太平”“天下盛世”;图案则是如“福寿万年”“三星高照”“仙人祝寿”之类的传统文化题材,这些自然为中国所特有。其中,以“白猿献寿”为题材也是“广钟”的特色之一,此类钟表多是臣工在帝后寿辰之时进献的,比如故宫所藏“转花亭式卷帘白猿献寿钟”便是如此。
可见,“广钟”融会了中西的工艺和技术,经历了“接触—仿制—创新”的过程,可谓西方技术中国化的典型,也代表了清代中期国内手工制造业的最高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