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文
(南京理工大学附属中学,江苏 南京 210014)
汪曾祺在《蒲桥集》的封面上自述:“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是让读者了解我的‘散文观’。这不是我的成就,只是我的追求”。[6]这段自述相当明显地阐明了汪曾祺散文的内容题材、艺术风格和文化意蕴。
汪曾祺散文中相当一部分描写了自己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心理,其作品无不折射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精神和审美特征。我以为他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就传统文化本身而言,在汪曾祺笔下表现出很强的倾向性,就是对民间文化的极大热诚;一是作者自身以及散文中所显现出的中国传统思想贯穿始终。通观汪曾祺的散文作品,可以看出传统文化对其影响至深。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传统文化的认同与融合,对民间文化的热爱,而最终回归到描绘和赞美人情、人性的目的。
汪曾祺的散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从题材、风格上就与魏巍、杨朔、余秋雨等人的散文区别开来。散文所体现的既不是时代的主题话语,也不是精英知识者对文化典籍、文化掌故的把玩与思考,一切的来源都在“民间”二字,民间题材内容和价值取向是其散文创作的基本表现形态。可以说,这种对民间文化精神的认同与融入,使得汪曾祺的散文在当代文学史上显现出超越时代与文化精英话语的独特境界。
汪曾祺散文对民间文化展开了细致、生动而又广阔的描写,对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物事风情倾注了自己深挚的情感。就题材来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民间吃食与民间习俗的描写,一是对民间人物和民间心态的描写。汪曾祺散文中最负盛名的要属写“吃”的。在描绘饮食文化和风俗人情时是相互贯通融合的,并不是相互独立开来的。因为民间饮食、民间人物、民间风俗、民间服饰与器物都是民间文化的一部分,是民间文化的表征。写“吃”的文章不胜枚举,其中不乏名篇,如《故乡的食物》还被编入中小学语文教材。
汪老笔下的食物并不是简单摹状,能看出是圆是扁就够了,而是与丰富的民间文化紧密结合来写的。通过写吃食,展现出出一幅幅绚丽多彩的风俗画卷。散文不仅仅表达了作者本人对这些吃食以及背后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内涵,同时也更多地表现了这些食物给民间带来的生活欢乐,人们在艰辛生活中透出的智慧、坚韧与生命力。这些吃食多是出自乡土、民间的,有些甚至不能算是美食,真正的老饕应该也不会不厌其详写炒米、焦屑、鸭蛋、咸菜茨菇汤、马齿苋、棍儿扁豆之流的寻常不过的食物。食物本身即是我们的人民在艰辛的生活中显现出的生命的葱翠,氤氲出温馨之气的生命的葱翠,更何况汪曾祺的描述又是如此的一往情深。琐碎似家常闲话的描述中,显示出的却是这方那方乡土上普通百姓的智慧与生命力以及作者深沉的热爱。
“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4]
民间风俗,简称民俗,指人民群众在社会生活中世代相传、相沿成习的生活模式,它是一个社会群体在语言、行为和心理上的集体习惯。[8]民俗是人民传承文化中最贴近生活的一种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虽然是一种隐性的约束,却无所不在。中国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历来有着丰厚的民俗基础,在历史的长河中许多民俗事象已经固定,其中凝结着中国人特有的情感需求和心理模式。而汪曾祺对风俗的解释是“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的欢悦”。[10]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给这些民间风俗定性,而是从一个人、一个民族对其的热爱、理解、感动来写。例如《贴秋膘》《岁交春》《本命年和岁交春》《城隍·土地·灶王爷》《昆明年俗》《水母》等文中都详尽体现了作者以民间风俗为视角,来透视开掘世世代代承袭着的传统文化。“‘再使风俗淳’,这是一些表现传统文化,被称为‘寻根’文学的作者的普遍用心,我想”。[5]
正如汪曾祺所说,中国人必然会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出生在一个开明的地主之家,从小浸润在浓厚的儒家文化中,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曾亲自教他儒家经典和书法。母亲出身本地大族,父亲也是金石书画皆通之人。他自认受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影响最深,“我对庄子感极大的兴趣,主要是其文章,至于他的思想,我到现在还不甚了了。我受影响较深,还是儒家”。[4]他认为儒家是“爱人”的,因此自诩是“中国式的人文主义者”。他的散文承载了中国文人儒道思想相融相济的特点。儒家的“中庸”思想对他的影响至深,重和谐,重人伦。他真诚地赞美、热爱着民族传统文化,他的散文真正存有可贵的文化积淀。纵使在青年时期曾经迷恋过尼采等,曾经接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回归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这种现实主义是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这种民族传统是对外来文化的精华兼收并蓄的民族传统”。[3]他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骨子里流露出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在汪曾祺的散文中,我们见不到风云变幻的时代画卷,也见不到当时人们的苦难生活,而是对生活中的点滴如数家珍,仿佛一切在他的笔下都那样的美好,就连1958 年被错划为右派,被下放到长城外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里,他也充分肯定“这四年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比较切实地看到中国的农村和中国的农民是怎么回事”,“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5]他用“随遇而安”四字就概括了他“右派”的这些年。而“随遇而安”是汪曾祺对中庸精神的通俗解释:
丁玲同志曾说过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能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5]
我以为随遇而安、中庸精神可以体现为对生活的热爱。而汪曾祺对生活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汪曾祺散文里的世界,主要有幼时故乡高邮、西南联大时期大后方的昆明、下放时期的塞外农场、寄居北京的世俗生活。高邮,一个大运河畔的水城,故乡的风物人情滋养了汪曾祺的精神,对他日后对饮食文化的精到品味和风俗民情的了解至深起了很大的影响。昆明承载了汪曾祺的青年时光,西南联大的学习风气与当地古老质朴的自然人文环境反映在他的散文里,成为亲切而温馨的往事回忆,在《昆明菜》一文中毫不婉转表达了对昆明美食的热爱。“如果全国各种做法的鸡来一次大奖赛,哪一种鸡该拿金牌?我以为应该是昆明的汽锅鸡”“我一辈没有吃过昆明那样好的牛肉”“有朋友到昆明开会,我告诉他到昆明一定要吃吃菌子。他住在一旧友家,把所有的菌子都吃了。回北京见到我,说:‘真是好’”。[4]下放时期,“全国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4]汪曾祺对生活的热爱主要表现在对饮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热爱,对人的热爱。不论写的是什么食物,抑或是哪里的风土人情,都离不开“人”。汪曾祺赞美这些物事人情,其实是赞美“人”。儒家爱“人”的思想表露无遗。“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3]这是汪曾祺对儒家思想的认同,对人情、人性的认同与契合。
日常生活、物事人情都是写人的载体,可以成为人的活动和心理的契机。生活当然不止一面,然而汪曾祺总能挖掘出率性、超脱的人生现实。汪曾祺乐于描写出这种率性、超脱,他置平凡的自己、平凡的他人、平凡的事于特定的乡村环境中,在乡物乡风民俗中描写人与人的心灵。“为什么要写这些野人的真实、高尚和执着,写他们身上的原始、粗糙的美?我想这是对于在浮躁扰攘的现世中行将失去的先民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回归的呼唤。”[3]
汪曾祺散文世界中的风物本身虽是写人的载体,是人的活动与心理的契机,却不能达成作者行文的最终目的。汪曾祺散文中对自然风物、风土人情的描写,总是竭力倾注他真实、深挚的情感。在他的散文世界中,细致、逼真、传神地描绘出的是最平常的人,最常见的事物,最日常的生活,贴近得甚至使人有全然不避琐细的感觉,却真实、生动地展现了人情与人性,人们的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作者“爱人”的特点,传达了描绘和赞美人情、人性的目的。这些不起眼的日常琐细、物事人情在汪曾祺的笔下变成了一个个韵味十足的文化载体,读来让人流连忘返,久久徜徉在中华文化的历史长廊中。